魏 耕 原
(西安培華學院 人文與國際教育學院,西安 710125)
《史記》以記敘人物為中心,本紀、世家的一部分,也帶有紀傳合體與世家與列傳合一的性質(zhì),如《項羽本紀》《留侯世家》即是其中典型。列傳則分單傳、合傳、類傳以及附傳。凡是重要人物則樹立單傳。而本紀或世家與列傳合體者亦可視為“單傳”,《史記》不少名篇都見于其中。它們的中心不同,結(jié)構(gòu)亦各異,注視其中規(guī)律特征,或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本紀中的項羽、高祖、呂太后三紀,既記當時之大事,亦敘其人之經(jīng)歷,而且人物刻畫生動,故可視為其人傳記。至于秦始皇、文、景、武四紀,雖然立名與項等三紀無異,然皆為大事年紀,純屬“紀體”。世家中的孔子、陳涉、蕭何、曹參、張良、陳平,雖名為世家而實屬傳體,因其人重要故晉升為世家。其中《絳侯周勃世家》為父子合傳,《梁孝王世家》僅簡略記事。
列傳中單傳,先秦人物有司馬穰苴、伍子胥、商鞅、蘇秦、張儀、穰侯、孟嘗君、信陵君、春申君、樂毅、田單共11人;秦漢時人物單傳,有呂不韋、李斯、蒙恬、英布、韓信、田叔、劉濞、韓長孺、李廣、司馬相如,其中秦3人,漢7人。《太史公自序》為全書總敘,屬于傳之別體。“紀”與“世家”可視為單傳者9人,與此合為30,為數(shù)亦不算小。這些人物在當時各個領域均屬一流或重要人物,故特立單傳,或本紀、世家式的單傳,如項羽、孔子、陳涉等。
在這30個人物中,帶有悲劇性質(zhì),又采用了對比結(jié)構(gòu)者,有項羽、高祖、春申君、李斯、韓信、李廣、韓長孺等7人?!妒酚洝啡宋锎蠖鄮в斜瘎∩?,若從傳記結(jié)構(gòu)的對比看,以此七人最為顯著。其所以采用對比結(jié)構(gòu),就在于把得志與不幸對立,壁壘分明,增強悲劇氣氛,從而揭示悲劇形成的原因,在各種現(xiàn)象中顯示顯形或隱形的規(guī)律與人物命運之關系。
其中《韓長孺列傳》對比關系最為顯明。韓長孺即韓安國,為梁孝王的中大夫,在吳楚七國之亂中,拒吳兵東進過梁,以“持重”顯名。因梁孝王驕奢引起其兄景帝的猜忌,一時關系緊張。安國通過景帝之姐痛訴,先言梁孝王使吳楚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這是捍衛(wèi)長安京都的功績。至于“出稱蹕,入言警”,是因“梁王父兄皆帝王”,而且“車旗皆帝所賜”,故“以夸諸侯,令天下盡知太后,帝愛之也”。然朝廷“輒案責之”,搞得“梁王恐,日夜泣涕思慕,不知所為”。他又利用竇太后寵愛梁孝王,說“何梁王之為子孝,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慫恿太后出面。終于解決這場棘手的“皇室家庭糾紛”,展示其人善于揣測皇室心理、長于游說的才能,而名重朝廷。
其后梁孝王欲求為太子增加封地,“恐漢大臣不聽,乃陰使人刺漢用事謀臣”。袁盎被刺后,景帝怒,漢使至梁“舉國大索”。情勢緊急,安國哭勸梁孝王,出謀者自殺,劍拔弩張的矛盾才緩和下來,“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國”。梁孝王卒,安國坐法失官,以五百金送太尉田蚡,竇太后、漢武帝素聞其賢,又讓他做了朝官,乃至御史大夫。漢武帝輕啟邊釁,欲在馬邑旁包剿匈奴,當時李廣、公孫賀等皆屬護軍將軍韓安國,然匈奴聞知有伏兵而逃遁,皆無功。至此他走上了仕宦的頂峰,以后命運屯蹇。
丞相田蚡死,欲由他代理,因為給天子導引而墮車傷足?!疤熳幼h置相,欲用安國,使使視之,蹇甚”,乃更以他人為相。失去一次難得機遇。后被派前線對付匈奴,因兵少處處被動,“后稍斥疏,下遷”。接著其傳說:
而新幸壯將軍衛(wèi)青等有功,益貴。安國既疏遠,默默也;將屯又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罷歸,乃益東徙屯,意忽忽不樂。數(shù)月,病歐血死。
韓安國本為法家、雜家之學,游說是其所長,而領兵才能似遜之。加上衛(wèi)青以外戚為武帝倚重,他自然被疏遠。派給他的兵少,故處處受制于敵。又調(diào)東邊駐守,等到貶黜,幽憤吐血而死。他在梁時,能左右逢源,名聲升漲,然一旦入朝,便節(jié)節(jié)走下坡路。對于匈奴則主張和親,與武帝抗擊的策略相左,故不被重用。在前線不幸的遭遇,與李廣頗為相似。在梁之得志與在朝之失意就形成鮮明對比。
對于安國兩次勸說極力詳寫,文字亦復生色。對于前線的失意雖付諸簡敘,而處處見出不得志。吳見思說:“韓安國說太后處,說梁王處,寫得極其精神,是史公得意之筆。”又言:“前半興頭事寫得鼓舞飛動,固妙。乃后半幅韓安國退時失運,殊覺厭厭氣盡,文字亦寫得厭厭氣盡,其奇妙如此?!盵1]7冊44這是從敘事之寫法上見出對比。李景星則言:“前半篇步步寫其得意,后半篇步步寫其不得意;前半篇以張羽、田甲諸人為趁,后半篇以王恢、衛(wèi)青諸人為趁,贊語又牽入一壺遂為最后陪結(jié)。四面夾寫,頭頭是道,其實只完得一個韓長孺也?!盵2]99這是就對比之中陪襯而言。傳末贊謂“觀韓長孺之義”,“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太史公自序》說作傳之由是因其“智足以應近世之變,寬足用得人”,故立單傳以重其人,以對比凸現(xiàn)不為漢武帝重用的悲劇命運,寄予了深厚的同情。
比起《韓長孺列傳》,《李將軍列傳》的對比與悲劇氣氛更為鮮明而濃烈。李傳敘寫上郡遭遇戰(zhàn)、雁門出擊戰(zhàn)、出定襄擊匈奴三戰(zhàn),把李廣過人之膽略,從受俘的網(wǎng)絡中飛騰上馬之奇勇,鎮(zhèn)定自若的魄力,作了多維度的立體式刻畫,而最后從大將軍衛(wèi)青擊匈奴一戰(zhàn),卻受不白之冤被逼自殺。一代名將未能戰(zhàn)死,卻死于不愿上軍事法庭的委屈之中,被漢武帝與衛(wèi)青雙管齊下的擠壓逼于死地。天下盡哀,皆為流涕,見出李廣之死的悲劇的震撼,是當時最大的冤案。李廣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特選此四戰(zhàn)構(gòu)成對比,正是此傳特別經(jīng)營的大結(jié)構(gòu)。而傳中幾乎處處無不用對比,文帝與公孫昆邪的評論,正是“天下無雙”與“子不遇時”的對比,確定全傳悲劇的調(diào)子。與匈奴射雕者、名將程不識的對比,顯示不世之才;與才能不超過一般人的李蔡對比,以見對卓絕人的壓抑。即使射虎也有“中石沒簇”與“終不能復入石矣”的對比。傳贊的“悛悛如鄙人”與“天下盡哀”,“口不能道辭”與“下自成蹊”,無不處于對比之中。這些大小對比都以才氣無雙而命運最不幸為中心,環(huán)繞在它的四周,整體與局部無不處于大小不同的對比中。運思之深和布局之精,即使在《史記》中亦為少見?!靶驓⑷颂帲v馬臥處,生得騰馬處,大黃射裨將處,極力摹寫”,而“首以文帝嘆其不遇,末以武帝誡其數(shù)奇”[1]7冊52,貫穿前后,其意亦在對比。真是八方出鋒,四面對比,通體震動,可稱絕佳之文。
《項羽本紀》為一篇大文,三年反秦與五年楚漢相爭,其間千頭萬緒,記述顯得了如指掌,而且傳主的呼嘯歌哭、喑噁叱咤神情畢現(xiàn)。寫大戰(zhàn)尤為出色。但于總體結(jié)構(gòu),前人言之卻很分歧。宋人李涂說:“史遷《項籍傳》最好,立義帝以后,一日氣魄一日;殺義帝以后,一日衰颯一日,是一篇大綱領?!盵3]72李晚芳亦言:“此篇中紀羽由微而盛,由盛而亡,中以義帝為關隘。羽未弒帝以前,由裨將,而次將,而上將,而諸侯上將軍,至分封則為西楚霸王。始以八千而西,俄而兩萬,俄而六七萬,至新豐鴻門則四十萬,其興也勃焉。及弒帝則日衰矣。以私意王諸侯,諸侯不服。由是田榮以齊反,陳余以趙反,征九江王而九江王不往,戰(zhàn)田橫而田橫不下,困京索不能過滎陽,殺薛公而東阿失守,使龍且而龍且擊死,委司馬長史而司馬長史敗亡。至垓下,所謂四十萬者,忽而八百余,二百余,二十八騎,至無一人還,其亡也忽焉。一牧羊兒,所系如此,可見名義在人心,不可沒也。”[4]27所言前后之差異甚是,但歸結(jié)到義帝,恐怕其人未必有如此大的政治影響,亦非一牧羊兒的影響所能決定。李景星說:“大旨以分封侯王為前后關鍵。分封以前,如召平,如陳嬰,如秦嘉,如田榮,如章邯事,逐段另起一頭,合到項氏,有百川歸海形勢。分封以后,如田榮反齊,陳余反趙,周呂侯居下邑,周苛殺魏豹,彭越下梁,淮陰侯舉河北,逐段追敘前事,合到本文,有千山起伏形勢?!盵2]12所言不無道理,然尚未透徹。項羽之失敗,分封諸侯固為重要原因,但作為全文轉(zhuǎn)變之樞紐,并非由此而始。馮其庸認為“鴻門宴”與“分封諸侯”,“在全文結(jié)構(gòu)上,也具有特殊重要意義,是文章轉(zhuǎn)折的關鍵”[5]273。這似乎是在李景星“分封諸侯”上又補充了一點。
關于結(jié)構(gòu)的劃分,是按敘事本身的形態(tài)劃分,還是從政治著眼劃分,有時二者結(jié)合為一,有時并不成為一個焦點。項羽失敗的原因應當從“鴻門宴”開始,這也是拉開楚漢相爭的序幕,即由反秦轉(zhuǎn)入楚漢相爭。從此他的敵人就成了劉邦,而“鴻門宴”則為大錯鑄成的起點。論者有懷疑“鴻門宴”的真?zhèn)?,而就文章說真?zhèn)蝿t置之度外。再則此前“基本上是以敘事為主,具體描寫的地方較少,……那么,‘鴻門宴’這一段文字,作者就很自然地變換了一種寫法”[5]273。此前的“巨鹿之戰(zhàn)”每為人稱美,卻又是那樣粗枝大葉,而此后的“垓下之圍”又是一招一式地精雕細刻,如果沒有“鴻門宴”的過渡,就可能尾大不掉。取其主干,則巨鹿—鴻門—垓下,就成為“三部曲”:勝利—樞紐—失敗。而垓下之敗的濃墨重彩,對項羽悲劇的渲染起了必不可少的作用。至于前后之對比,前人言之明晰,就不消再說。
《春申君列傳》也是以對比為結(jié)構(gòu)。前詳敘說秦昭王之辭令,中敘止秦之伐楚,約為盟國;次言與太子為質(zhì)于秦數(shù)年,設計使太子歸楚,返歸后為相,為相二十二年為諸侯合縱伐秦失敗,“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以下專敘李園進其妹于春申君而有身,再進楚王,生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刺殺之。其間門客朱英以“毋望之禍”勸之而未納,故及禍。敘此事及詳密,與前文形成前后對比。太史公曰:“初,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后受制于李園,旄矣。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荷昃е煊⒅^邪?”指出“明智”與“旄”(昏亂糊涂)的對比。前后大相徑庭,分明為“兩截人”(凌稚隆語)。李景星說:“通篇可分作兩截讀,而以‘為楚相’三字為中間樞紐。為楚相以前,極寫其致身之由:如說秦昭王也,歸楚太子也,轟轟烈烈,活現(xiàn)出一有作為人舉動;為楚相后,極寫其殺身之故:如邪說易入也,忠言不用也,糊糊涂涂,又活脫出一受愚弄人心腸。……論其心術人品,與呂不韋如出一轍?!盵2]73春申君為了固權邀寵而死于非命,故凌稚隆說:“太史公謂平原君‘利令智昏’,余于春申君亦云。”[6]5冊369
此篇在對比之后,司馬遷又在文末春申君死后說:“是歲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亂于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碧匾庖宰鰧φ?,以僥幸者無有善終,而成為歷史規(guī)律。吳見思說:“初讀《春申傳》時,因想?yún)尾豁f盜秦,黃歇盜楚,是一時事,何不以作合傳,乃史公偏不雙序,卻于傳后一點,有意無意,眉目得顧盼之神,而筆墨在蹊徑之外,豈可易測乎?”[1]5冊80地隔南北,事屬異國,揆其事理,則如出一轍。從行文看,嫪毐事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意在指出無獨有偶,引人長思。也給結(jié)構(gòu)大對比之外,添以頰上三毫之筆,使對比更加生輝。
《李斯列傳》附趙高與秦二世事,《史記》不為二世立紀,不為趙高另立傳,均一并納入本傳,故稱一篇大傳,似兼有合傳性質(zhì),然處處以李斯為主,視作單傳更佳。前敘上《諫逐客書》,協(xié)助秦始皇焚書,統(tǒng)一文字等。而“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之嘆,為對比之樞紐。以下則敘受脅迫于趙高,終受其害而被腰斬,形成盛衰之大對比。“李斯凡五嘆,而盛衰貴賤俱于嘆中關合照應,以為文情,令人為之低回”[1]5冊41。一是見廁、倉之鼠而嘆不得富貴,二嘆物極將衰,而不能舍棄富貴,三嘆遭亂世不能舍棄權勢,四嘆失勢被囚而富貴不能常保,五為臨刑而嘆,發(fā)追逐勢利之懺悔,欲作布衣而不能的人生痛悔。構(gòu)成對富貴權勢的五部曲:企慕—極盛難止—貪權而妥協(xié)—被囚而無力回天—臨終對一生的懊悔。如果從外層看,最后一嘆與前四嘆構(gòu)成鮮明對比;若從內(nèi)層看,二嘆預感前景不妙,則為對比的界標。若依后者,此前為得行己志,此后則失意受制于人,亦為涇渭分明。此傳自此嘆之后,主要以與趙高對話組成,以對話刻畫兩種心理,至為縝密。李斯“若復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揭示了一個有絕頂智力的政治家的悲劇,悲嘆的對比全從李斯口中顯出,患得患失,乃至無所不至。志在富貴,而又不舍,終歸取禍。從前后安排看,“《李斯傳》傳斯本末,特佐始皇定天下,變法諸事僅十之一二,傳高所以亂天下而亡秦特十之七八。太史公恁地看得亡秦者高,所以釀高之亂者并由斯為之。此是太史公極用意文,極得大體處”[7]354。邵晉涵進而言之:“以秦亡結(jié)《李斯傳》,見秦之亡由李斯,趙高何足責哉!”[8]631這則是史學之價值,亦可見出此傳之重要。
綜上可見,對比是司馬遷結(jié)構(gòu)文章的重要方法,有對比才有鑒別,才能凸顯事物最本質(zhì)的方面。從文章學看,有隱形和顯形對比之別。項羽、春申君、李廣、韓長孺諸紀傳屬后者,高祖、李斯則屬于前者。如《高祖本紀》自滅楚為帝之當年起,便忙于撲滅所封諸將的反叛,直至去世之上年,因擊英布受傷,卻醫(yī)不治。深感功臣誅盡,無人為他看守這個大攤子,老淚縱橫,未久郁郁不歡病死。這與稱帝之前的絕大成功,實質(zhì)也構(gòu)成對此?!痘搓幒盍袀鳌罚皩懽魸h滅楚功績,中以求封齊王為轉(zhuǎn)折點,以下則為武涉、蒯通勸其反漢而不反,接言云夢被擒,以及怏怏不歡,最后以叛名而死于呂后之手。前后亦成對比。至于合傳中的對比,比單傳就更為復雜,更能見各人之風采,無關本文,此處不論。
單傳容易平鋪直敘寫來,缺少變化。然《史記》單傳中的春秋、戰(zhàn)國及秦漢間人物,處于多事之秋,一生前后處境各異,變化極大,故多采用一分為二結(jié)構(gòu),即二分法結(jié)構(gòu),甚或一篇之中因前后事跡差異極大,一經(jīng)分開,頓成“兩截文”,于結(jié)構(gòu)則自成一體。
《曹相國世家》于此最為典型。前半篇敘反秦、楚漢相爭的戰(zhàn)功,以“取之”“擊之”“攻之”為提綴,其中“破之”所用居多。大漢建立后的平叛亦復如此。在簡潔的敘事中,自成一種節(jié)奏。而自惠帝元年為齊丞相開始,則變化了另一種手法。為齊相時敘出為政趨向,本之黃老清靜之術。將代蕭何為相時出之對話,文法為之一變。為相專就飲酒寫來,“飲醇酒”“輒飲以醇酒”“復飲之”“醉而自去”,以及“飲歌呼”“醉歌呼”“亦歌呼”反復繚繞其中,讀來津津有味,娓娓動人。與前粗略的快節(jié)奏,一變而為山間小溪緩緩流淌。如此不治事的執(zhí)政方式,引起惠帝詫異,又借對話中的幾番對比指出蕭規(guī)曹隨的原因,筆法不停變換,總以舒緩為主。為將之緊湊與為相之舒徐簡直判若兩人。前為實寫,后為虛寫,亦為奇特。
所以,吳見思說:“初讀曹相國戰(zhàn)功戰(zhàn)勝攻取,自然是堅忍豪邁一流人,其治天下也必以猛濟。而后半清靜黃老,寫得優(yōu)柔懦懦。為相者若另換一種人,作文者亦另換一種筆,豈非千古奇事,千古奇文?!庇盅裕骸按宋氖莾砂肫w,前半是戰(zhàn)功,后半是相業(yè),中間局法神理,照應關鍵,原成一片。”[1]4冊52牛運震亦言:“曹相國參似是兩截人,《世家》亦是兩截敘法。前篇敘其戰(zhàn)功,后篇載其相業(yè)。前篇‘參功:凡下二國,縣一百二十二’云云,為戰(zhàn)功作結(jié);后篇‘百姓歌之曰’云云,則結(jié)其相業(yè)也,界段極為分明。然前篇敘戰(zhàn)功處,帶載‘高祖二年,拜為假左丞相’,又曰‘以右丞相屬韓信’,又曰‘以參為齊相國’,又曰‘以齊相國擊陳豨、將張春軍’,又曰‘以齊相國從悼惠王’云云,固已為漢相、齊相張本。篇首載參為沛獄掾,蕭何為主吏,早伏蕭何推薦曹參之根,篇末借百姓歌蕭、曹雙結(jié)作應,真是一脈貫穿文字,使人讀之,不覺其為兩橛也。贊語一半收戰(zhàn)功,一半收相業(yè),遂與《世家》表里隱映、敘斷相生云。”[9]152吳氏指出“兩半篇體”,牛氏進一步指出前后一脈貫穿,戰(zhàn)功與相業(yè)界劃分明,分析結(jié)構(gòu),切中肯綮。
與之相仿佛者,則是《呂太后本紀》。前半寫殘害戚夫人與其子趙王如意,欲鴆高祖外婦所生齊悼惠王劉肥。再敘孝惠死后封諸呂為王為侯,接敘幽殺已立為帝的孝惠太子,又幽禁餓死諸姬之子趙王劉友,且以諸呂嫁劉氏諸王,還使人殺燕王子,一直到死方休。后半篇寫呂后死后,諸大臣誅殺諸呂,呂氏集團如雪山崩潰、灰飛煙滅。前后亦為兩截。牛運震說:“王諸呂、誅諸呂是一篇大關鍵。……呂氏、劉氏,一篇眼目,故屢屢提掇,點逗生情。”[9]48無論前后兩橛,前者事跡復雜卻條理井然,后者一時匆迫而神氣安閑,千頭萬緒卻一絲不亂,前者百事叢集,后者聚集一點,都能從容不迫。兩截文字以呂后生前死后劃分,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
《陳涉世家》前半敘大澤鄉(xiāng)起義,先起于壟上悵嘆,起事又雜夜火狐鳴、烹魚得書諸異事,中間交錯對話,儼然傳體。為王以后為后半,敘反秦各路軍蜂擁而起,接近世家體,亦屬“兩截文體”。只是在文后補出壟上故人被殺,描寫世情生動,以與文首呼應,也見出陳涉失敗的原因在于為王后不能獲得民心,故諸將不附。《商君列傳》以商鞅變法成功與國家強盛為前半,后半終歸失敗而身死,前后呈現(xiàn)兩截。前有與甘龍之辯論,后有趙良與商鞅的反復辯難,前后相映。前敘事有移木予金的情節(jié),以之明法令之不虛;后有關舍驗證的情節(jié),揭示“為法之敝一至于此”。均屬前后對比,連貫一片脈絡?!段樽玉懔袀鳌非皵⒏感钟鲭y,伍員逃國至吳,后寫其報仇雪恨,遭讒逼死。前半插敘申包胥哭秦廷,后半末了補敘白公復仇不遂,前為對比,后為對照,各自生色。文分兩截,中心則統(tǒng)一于復仇之怨恨。猶如《商君傳》以法為中心。牛運震說:“《伍子胥傳》以贊中‘怨毒’二字為主,篇中屢屢點次報仇雪怨諸事,是一篇極陰慘文字。伍子胥仇楚平王,此正主也。他如伯州犁仇楚平王,鄖公弟仇平王,吳夫差仇越勾踐,白公勝仇鄭人,又仇子西,皆陪客也。”[9]171
總而言之,這些“兩截文體”,一來是依據(jù)人物行事,自然成文;二來是文似看山不喜平,調(diào)動各種手法打破平衡,或?qū)嵦摶ビ?,或前后穿插,都圍繞一個中心,使全文脈絡貫通,這就要在結(jié)構(gòu)上苦心經(jīng)營?!妒酚洝分畟?,一篇有一篇模樣,一篇有一篇作法。即是同樣的一分為二的結(jié)構(gòu),也都是姿態(tài)各異,風格迥別,體現(xiàn)善于組織大結(jié)構(gòu)以及安排局部小結(jié)構(gòu),變法多端而又有能隨圓就方的藝術才能。
在《史記》的單傳里,常常帶有附傳。這些附傳因事有涉及,不得不記者,若作成合傳,事跡無多,不夠標準,另立單傳則更不合適,就附之于單傳,這樣一傳就可以記載更多的人物。而一經(jīng)附入單傳,結(jié)構(gòu)必然另起波瀾。如果在重大事件上,事有先后,即順流直下。至于事跡與傳主相關,而插入空間較大者,就需在結(jié)構(gòu)上有一番安排。無論何種情況,結(jié)構(gòu)就有了新的變化。安排恰當,不僅使傳主生色,而且能揭歷史的規(guī)律,垂鑒后世。
如果事跡與傳主相類,而且時有先后,就隨文插入,順帶敘出,也陪襯出傳主的個性更為鮮明?!秴尾豁f列傳》中的嫪毐附傳,即屬這種情況。當呂不韋與秦太子之子子楚達成政治交易的協(xié)議后,設法使子楚逃歸,原為邯鄲歌姬與他同居而懷孕者,獻給子楚而生子政,因子楚父親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便為太子,趙國為了兩國關系的親近,即讓歸秦。一年后子楚即位,以呂不韋為相。子楚即位三年死,太子嬴政立為王,呂為相國,號稱“仲父”。秦王年少,“太后時時竊通呂不韋”?!笆蓟实垡鎵眩笠恢梗瑓尾豁f恐覺禍及己”,就找來替身嫪毐,設法送到太后身旁,以宦官身份“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詐卜當避時,徙宮居雍。嫪毐常從,賞賜甚厚,事皆決于嫪毐”。其人政治欲望亦大,欲步呂之后塵,“家僮數(shù)千人,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余人”。然好景不長,始皇九年,事被告發(fā),并言與太后私亂生二子。經(jīng)“秦王下吏治,果得情實,事連相國呂不韋”。于是嫪毐及與太后所生二子被殺。秦王欲誅呂不韋,“為其奉先王功大,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眾”,暫未致法。次年免其相位,使出就國河南。一年后,又因“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變,徙之于蜀。呂不韋失勢恐誅,“乃飲鴆而死”。
“太史公曰”又補敘說,告發(fā)事起,“秦王驗左右,未發(fā)。上之雍郊,毐恐禍起,乃與黨謀,矯太后璽發(fā)卒以反蘄年宮。發(fā)吏攻毐,毐敗亡走,追斬之好畤,遂滅其宗。而呂不韋由此絀矣”。
呂、毐事有先后,情勢相近,故連帶敘下,毐死而呂亦自殺,傳主事亦為完整。毐之作為呂之替身,政治作用遠不及呂,故作附傳,連帶敘寫。呂之自殺因毐事發(fā),也就一并敘完。這種結(jié)構(gòu)順其自然,而且反襯出呂不韋數(shù)十年經(jīng)營的“奇貨可居”“欲以釣奇”終歸失敗,不可為訓。“嫪毐反攻蘄年宮事,若入文信侯傳中覺無謂,而嫪毐無傳,故借贊中發(fā)之”[1]6冊22。而附傳之作用,牛運震說:“《呂不韋傳》附嫪毐,鄙夷不韋甚矣。敘嫪毐家僮與舍人,往往與不韋映照,此其用意深處?!盵9]214李景星說:“呂不韋是千古第一奸商。尊莫尊于帝王,而帝王被其販賣;榮莫榮于著作,而著作被其販賣。幸而以鴆死結(jié)局,使人知始而賈國,繼而賈名者,其終也歸與賈禍。通篇以‘大賈人’三字為骨,以下曰‘販賣’,曰‘累千金’,曰‘奇貨可居’,曰‘以千金為子西游’,曰‘以五百金與子楚’,曰‘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曰‘欲以釣奇’,曰‘行金六百斤’,曰‘市門懸千金’,皆以商賈字樣為行文點染。傳末及贊附敘嫪毐事獨詳,見嫪毐亦不韋篋中奇貨也?!盵2]78這就把附傳在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講得很清楚。反過來看,呂傳后半以嫪毐附傳結(jié)尾,一來顯示事態(tài)發(fā)展的必然,二來波瀾驟起,構(gòu)成轉(zhuǎn)折關鍵,三來二者事相類,呂之失勢而亡,亦由嫪毐事引發(fā),兩人敗亡作為終結(jié),亦為順理成章。商人總要算計別人,不料自己也墮入所算計之中。像呂不韋這般“釣奇”者,亦當在“賈禍”之中,只是權利富貴在握,像李斯那樣“未知所稅駕”罷了!
《黥布列傳》以隨何作為附傳,同樣也是隨事帶敘,但在傳中的結(jié)構(gòu)卻絕然有別。英布本屬楚將,在反秦中常以少勝多,立為九江王,項羽頗為依賴,坑秦二十萬降兵,追殺義帝,皆使其人。項羽擊齊,征兵九江,英布稱病不往,由此與楚滋生嫌隙。劉邦得彭城復失,情勢不利,正愁力不勝楚,希望有人策反英布,滯留項羽于齊,那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隨何便毛遂自薦以游說英布。隨何智士,知英布之處事皆為身謀,不會有更大的政治野心。他的說辭先從英布與項羽的矛盾曉以利害,說他不佐楚,“垂拱而觀其孰勝”,“提空名以向楚,而欲厚自托”,恐前景不妙;然后指出楚兵雖強,然背盟殺義帝,“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楚兵又深入敵國近千里,欲戰(zhàn)不得,攻城力不能;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于是英布叛楚歸漢。
這段說辭占到此傳的四分之一,置于傳之中間,猶如一河兩岸,英布前屬楚而后歸漢,勾畫了了。如果僅此說辭還算不得附傳,在英布歸漢立為淮南王,為漢擊楚滅項,立下大功,又帶出隨何:
項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隨何之功,謂何為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隨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齊也,陛下發(fā)步卒五萬人,騎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彪S何曰:“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賢于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
把劉邦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出以無賴故伎說:“吾方圖子之功?!彪S何就任了護軍中尉,英布也沾了他的光,“遂剖符為淮南王”。擊項羽前“立布為淮南王”,只不過一時許諾,尚屬空頭支票。這樣隨何事便有頭有尾,面目精神皆具,而可稱為附傳,在結(jié)構(gòu)上具有“楚河漢界”之大作用。傳之后來,英布被逼而反,帶出滕公門客薛公,分析英布戰(zhàn)略必出下計,因“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后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后來英布所為果然如此。薛公這段話固然很高明,然只聽到聲音,不見面目,算不得附傳,在傳中不過是一節(jié)插曲罷了。
李景星說:“《黥布傳》純以旁寫取勝。前路處處以項羽伴說,見布之勇不在項羽下,其人之歸附與否,與漢極有關系。中間詳敘隨何說布,見布之所以歸漢也。后幅詳敘薛公策布,見漢之所以制布也。一個草澤英雄,自始至終不能出人范圍,是可用之才,確非用人之才?!盵2]83-84所謂“旁寫取勝”,是就隨何、薛公而言,亦可見出附傳的陪襯作用。如果把隨何與酈生、陸賈寫成辯士之類傳,此處略加點明,英布傳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光彩。
有些附傳不過隨事插入,也能使全傳波瀾橫生,姿態(tài)多致,既陪襯傳主人格性格,又使結(jié)構(gòu)具有多姿多態(tài)的動能。戰(zhàn)國四大公子傳,除了平原君與虞卿合傳外,其余均為單傳,而且都插敘附傳。這些附傳如果抽掉,這些傳主就不會那么熠熠生輝。
《魏公子列傳》對傳主簡敘后,就立即推出侯嬴,這回是從頭寫起,說他是魏國的隱士,“年十七,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然后濃墨重彩鋪寫魏公子迎請侯嬴一節(jié),接敘竊符救趙,使侯生再放光彩,以至于為了守密自殺而死,使信陵君以“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聞名于世。如果把迎侯生的渲染變成簡敘,不僅附傳無色,以賓陪主的作用亦頓失。前人常言此傳是太史公得意文字,說質(zhì)實些,附傳則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加上贊語:“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這樣深情搖曳之筆,魏公子之禮賢敬士,侯嬴之多智大義,就更余響震人了。李景星說:“通篇以客起,以客結(jié),最有照應。中間所敘之客,如侯生,如朱亥,如毛公、薛公,固卓卓可稱;余如探趙陰事者,萬端說魏王者,與百乘赴秦軍者,……亦皆隨事見奇,相映成姿。蓋魏公子一生大節(jié)在救趙卻秦,成就救趙卻秦之功,全賴乎客。而所以得客之力,實本于公子之好客。故以好客為主,隨路用客穿插,便成一篇絕佳文字。寫侯生處,筆筆如繪,乃又為好客作頰上毫毛也?!盵2]72
在《孟嘗君列傳》里,開頭為孟嘗君之父田嬰先立一小傳,這在《史記》里很少見。又有馮驩附傳,用補敘置之傳末,且敘寫特詳,這在結(jié)構(gòu)上又有什么作用?此傳開頭田嬰小傳交代了傳主的來歷后,立即敘寫如何傾心盡力招致賓客,點明對客“無所擇,皆善遇之”。接敘門客蘇代以木偶人與土偶人的對話勸阻入秦。接詳敘門客中雞鳴狗盜之徒又怎樣解決了出獄、出關之危迫,化險為夷。又敘舍人魏子租粟與賢者,賢者上書言孟嘗君不反,殺身為盟,緩和了孟嘗君與齊王的矛盾。接敘蘇代設計趕走了齊相之呂禮,一直到孟嘗君死后,這才把《戰(zhàn)國策》中馮諼的故事,安排于文末,而敘述描寫最為詳細,大致占全傳將近一半。其中收債、游說秦,敘寫周備詳密。因此傳同樣以好客為主,前面一路皆寫如何好客,且得客之力,層層鋪墊,意在突出馮驩,也就是突出孟之好客。置之傳末而特加詳敘,則有回眸一笑百媚皆生的效果。吳見思說:“《孟嘗君》于中間序,而田嬰、馮驩兩傳則附在兩頭,環(huán)作章法。田嬰傳因在前,恐其累贅,故只用簡法;而馮驩傳因在后,欲其襯貼,故另出精神,淋漓盡致?!盵1]5冊68李景星亦言:“敘孟嘗君事,而以田嬰、馮驩附傳分寄兩頭,章法最為勻適。合觀通篇,又打成一片,如無縫天衣。蓋前敘田嬰,見孟嘗君之來歷若彼;后敘馮驩,見孟嘗君之結(jié)果如此。養(yǎng)士三千,僅得一士之用,其余紛紛,并雞鳴狗盜之不若也。太史公于此有微意哉!”[2]70此傳沒有寫成父子合傳,僅以小傳敘父,“蓋孟嘗君席父業(yè)而興者也”[9]187,猶如《項紀》為項梁立小傳一樣。然又以馮驩附傳收結(jié),中間層層略述如何好客,在父傳后言“使主家待賓客,賓客日進,名聲聞于諸侯”,則引出正文。而馮傳殿后,匠心獨運,位置極有斟酌,回光返照,一片皆活。至于平原君之門客毛遂精彩煥發(fā),因?qū)俸蟼鳎攧e論之。
《史記》之附傳也有出人意料者,如《田單列傳》在論贊后又復綴兩小傳:一是燕之樂毅伐齊,齊湣王出奔于莒,被淖齒所殺?!败烊饲鬁⊥踝臃ㄕ?,得之太史嬓之家,為人灌園。嬓女憐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與通。及莒人共立法章為齊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為后,所謂‘君王后’也。”這是為了回應傳末田單收復失城,“乃迎襄王于莒,入臨菑而聽政。襄王封田單,號曰安平君”。這個襄王即湣王子法章,為田齊第六君。這是為了補充迎襄王,襄王封田單一事,若夾在傳中,不免支離,故用補敘另立小傳,可稱為傳后附傳。另一附傳為《王蠋小傳》,燕之初入齊,因聞王蠋賢,欲請為將,王蠋義不北面事燕,遂自殺。齊逃亡大夫很受感動,“乃相聚如莒,求諸子,立為襄王”,這最后幾句又把兩附傳連在一起。
吳見思說:“因迎襄王一句,故追敘襄王避難之事,則在太史嬓之家也。亦因迎襄王句,故追敘齊大夫迎立襄王之故,則感王蠋之義也。拈此三段,是迎襄王注腳。然入《田單傳》不得,故附于此。”[1]5冊8這是從本傳與附傳的關系上看。李景星則言:“《田單傳》暗以‘奇’字作骨。……君王后,奇女;王蠋,奇士,不入傳中,而附于贊后,若相應若不相應,細繹之,卻有神無跡,是乃真奇格也。”[2]76總之,這種沒有章法的處理,在結(jié)構(gòu)上不整不齊的附傳安排,亦見出“傳外傳”的靈活,而不拘一格。
再如《史記》未給趙高立傳,而秦之亡與趙高關系至關要緊,而又與李斯之勾結(jié)亦為要緊。所以《李斯傳》就好像二人合傳,而其實是為了陪襯李斯,吳見思說:“《史記》附傳,皆附首末于一篇之中,獨趙高一傳于此紀其終,而其出處反附于《蒙恬傳》內(nèi),是創(chuàng)法?!盵1]6冊41李景星說:“至趙高為李斯、蒙恬之對頭,故于《李斯傳》內(nèi)備記其終,于《蒙恬傳》內(nèi)又詳敘其始;而李斯、蒙恬之受禍處,寫得圓足,而趙高之出身本未亦寫得圓足。以一人之事附記兩傳之中,斯又附傳中之創(chuàng)格也?!盵2]81而且《蒙恬傳》與其弟蒙毅穿插敘寫,看似合傳,實為單傳,以蒙恬為主,亦可見附傳之靈活。另外,在《樂毅列傳》中帶出其子樂叔,《李將軍列傳》順敘其子與孫李陵,都是順理成章的。
總之,單傳中添置附傳,不僅可增記載人物,傳之結(jié)構(gòu)亦起變化。一般以附之傳末為常,然在傳首亦見,如項梁、田嬰;或隨事制宜置于傳中,則成一河兩岸之布局。置于傳末而非子弟者,則有回光返照之作用?;蛘叽┎逵趥髦鞯男惺轮校再e陪主。這只是就單傳而論,至于合傳、類傳中的附傳,就更加豐富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