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持 夏麗檸
春夏秋都過去了,一年中,只剩下了冬天。
最近,我一直翻看《紅樓夢》,在絲絲入扣的小說情節(jié)背后,仿佛看到了曹雪芹挑燈疾書的身影。曹雪芹,作為清朝官宦之家的后代,恐怕在出生之際,已經(jīng)由不得他選擇過怎么樣的生活。但歸京后,在西郊山腳下潛心創(chuàng)作,倒是他自己的人生選擇。
顯而易見,曹雪芹的人生是曲折的,尤其在其家道中落之后。然而,在他身上,我們更看到了他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因熱愛而創(chuàng)造的偉大。他的窮餓與困頓,正是為了擺脫世襲的身份,爭取創(chuàng)作的自由而必須去承受的。
從這一點來說,曹雪芹是幸福的,他為自己努力過。
稼軒的悲劇
葉嘉瑩
我認為辛棄疾是比蘇東坡更了不起的一個詞人。因為辛棄疾的成就不只是文學,不只是詞,他是一個有著豪情壯志的英雄豪杰。
宋高宗紹興十年,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歷城。當時山東已經(jīng)被金兵占領(lǐng),是淪陷區(qū)。
辛棄疾22歲那年,金國皇帝完顏亮大舉南犯,攻打南宋。辛棄疾聚集了2000人的義軍,加入了山東另一支規(guī)模更大的義勇軍。那支義勇軍的首領(lǐng)叫耿京。辛棄疾向耿京建議,要尋求大后方的呼應和援助,起義才有可能成功。于是,辛棄疾奉表南歸,到了南宋首都建康(今南京),見到了宋高宗。宋高宗給了他一個官稱,叫右承務(wù)郎。辛棄疾又回到山東,準備把義勇軍帶到南方。
但當他回到根據(jù)地時,發(fā)現(xiàn)耿京被一個叫張安國的叛徒殺死了。那個叛徒正在金營內(nèi)飲酒慶功,辛棄疾馬不停蹄地闖進金人的軍隊中活捉了張安國,并把他夾于臂下飛馬趕回南京獻俘。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是辛棄疾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
后來,辛棄疾留在了南京。但是,一個北方人跑到南方,群臣都對他有猜忌,說這個人說話、行為都和我們不一樣,其心必異。于是,朝廷并沒有重用他。他是22歲來南京的,曾經(jīng)上過很多奏書,有過很多理想,26歲時進奏的《美芹十論》非常有見地,但是到30多歲了,朝廷仍沒有真正地用他。
孝宗淳熙二年,辛棄疾已經(jīng)36歲。這一年的4月,有個叫賴文政的茶商叛變,在湖北起兵。這時,朝廷想起辛棄疾會打仗,就給他封了一個江西提點刑獄的官職,讓他去平定茶商的寇亂。辛棄疾是不用兵則已,用兵必勝,很快就把叛逆平定了。所以說,辛棄疾不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詞人,而是一心想做一番真正的事業(yè)。
淳熙八年,辛棄疾42歲。大臣王藺上奏朝廷稱辛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辛棄疾被罷免。對這一次的罷免,辛棄疾非常痛心失望。他的理想不能實現(xiàn)了,于是,他在江西帶湖買了一片地,蓋了幾間房子,起了一個別號叫“稼軒”。他曾寫下“也應憂國愿年豐”的詩句,意思是說,我不能殺敵立功了,那么我就種莊稼,希望國家有個豐收的年景。
到他53歲那年,因為要打仗,朝廷又把他叫出來,做福建提點刑獄。這一次,稼軒再次收復了失地。為了訓練軍隊,他收集了不少錢財,因此又有諫官黃艾彈劾他,說他“殘酷貪饕奸贓狼藉”。辛棄疾再次被罷免。
到寧宗嘉泰三年,辛棄疾64歲時,皇帝再次起用他,到會稽紹興府做知府兼浙東安撫使。辛棄疾在會稽蓋了一個亭子,叫“秋風亭”。據(jù)說秋風亭本來是一個荒廢的亭子,稼軒把它重修了。他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會稽秋風亭懷古》:
“亭上秋風,記去年裊裊,曾到吾廬。山河舉目雖異,風景非殊。功成者去,覺團扇、便與人疏。吹不斷,斜陽依舊,茫茫禹跡都無。
千古茂陵詞在,甚風流章句,解擬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書報,莫因循、忘卻蓴鱸。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p>
這首詞的大致意思是:今年秋天我在這里蓋了秋風亭,記得去年也有裊裊秋風吹到我的住所(指在江西上饒罷官家居的地方)。上饒和會稽的山河舉目雖異,但也有相似之處。人或是物總要留下些什么東西,不能白白來到世間一趟。扇子的作用完成了,被人拋棄了;夏禹王完成了他的功業(yè),也已不見蹤跡??v然現(xiàn)在看不到夏禹的痕跡,可是夏禹畢竟完成了他的功業(yè)。而我辛棄疾呢?漢武帝的《秋風辭》流傳千古,有人說我辛稼軒寫了那么多動人的詞句,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功業(yè)什么都沒有完成。木落江冷,充滿愁緒。我的老朋友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你不要老是留戀在建康做官,你已經(jīng)60多歲了,你還不想退休嗎?但是,你們有誰真的了解我呢?在寒冷的秋天的夜晚,對著一卷古書,對著燈火,我讀的是太史公書。太史公忍受著天下最屈辱的刑罰,因為他有一個理想,他要寫一部能夠成一家之言的史書,他最終完成了他的理想。而我,也有我想完成的事情,但還沒有完成,我總希望有一個最后的機會能夠把它完成。
這首詞里,有很多辛稼軒的悲哀和感慨。他愿意忍受一切的苦難和羞辱,忍受一切的勞苦,去完成他的功業(yè)、他的理想。然而,辛棄疾67歲就去世了。這就是稼軒的悲劇。
(選自《解放日報》2022年9月2日)
賞析
北宋只薦文人,不舉武夫,像辛棄疾與岳飛這樣的著名武將,卻都寫得一手好詩詞,的確是宋朝人的驕傲。
葉嘉瑩先生說,辛棄疾的人生是悲劇,指的是他事業(yè)未成身先死,而絕非他為理想奮斗終生的志向。
回看稼軒的人生,從草芥起兵到被朝廷棄用,再到不計前嫌,以德報國,就連種莊稼,也祈盼用豐年報效國家。稼軒早逝是令人悲哀的,但他一生堅持做自己的決心,也是令人欽佩的。辛棄疾的悲傷,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作為自然之子的列維坦
米肖
有一年年末,南方的大雪一下再下,天地潔白。坐在電腦前,足下暖腳寶,膝上熱水袋,恨不得頭上再戴一頂帽子——任何時候都不及那年寒冬的鍵盤那么冰冷,它在我的手指下發(fā)出悶嗒嗒的聲響,如若哀鳴,更像求饒。彼時,我會想起童年鄉(xiāng)村的火缽、圍絮。早晨,被大人自熱被窩里拎起,一雙小腿伸進滾燙的棉褲,棉鞋也是燙的,那種暖一直到達心尖尖上,所有這些,都歸功于火缽,它把孩子們的衣物鞋帽提前烘暖……這種暖意一直殘留于記憶,長達幾十年之久。也許,至死,也不能忘。
每當天冷之際,除了懷念火缽,還會想起白樺林,以及北方的漫天大雪……這不切實際的幻想,源于列維坦的畫。他一生均圍繞同一主題繪畫。尤其他筆下春夏季的白樺林,被人們廣泛所喜愛著,那樣一份“密不透風的綠”,也曾給過我無窮無盡的視角享受。實則,我最喜歡列維坦筆下秋天的白樺林、冬天的積雪。
俄羅斯大地上,盛產(chǎn)皚皚白雪。
誰能把白雪下的白樺林表現(xiàn)得如此肅穆蕭疏?除了列維坦。
作為一個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人,我對蘇聯(lián)的《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沒有些微的觸動,只對他們的文學、音樂、繪畫有著超乎尋常的濃厚興趣。
夏加爾與列維坦是我尤為喜愛的兩位俄羅斯畫家。前者的畫里,自始至終貫徹著天真童趣,是蘋果綠的天真,讓人無比松弛舒豁,有置身世外的自由舒暢。列維坦是不同的,他將畢生精力投向山川草木。他作為一位自然之子,總是喚醒讀者對于鄉(xiāng)村、土地、炊煙、河流以及一望無際草原的深愛……
當年,窗外大雪紛飛,我在屋內(nèi)閑閑看著列維坦的雪景圖,仿佛有了同生共氣的暖意——樹木投在雪地上的影子與天一色,深藍色的。一匹深棕色毛驢獨自佇立雪地發(fā)呆。小毛驢身后,靜靜臥著一把木鏵。小毛驢眼神溫柔,耳朵始終警覺狀態(tài)——天地寂靜無聲,一絲風也沒有,雪在悄悄融化……
列維坦的畫中,始終沒有人,小毛驢是唯一的生物。他的畫里,有屋子,但沒有人。人是配角,自然才是主角——我的自然觀與列維坦的不謀而合。
列維坦曾經(jīng)在寫給契訶夫的信里說:我還從來沒有如此愛過自然,對于它如此敏感。我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覺到這種絕妙的天,它流注于一切。但非人人能見,甚至無以名之,因為它不是理智與分析所能獲得,它只能由愛來理解。沒有這種感受就不能成為畫家。
寫作亦如是——由愛去理解,去體恤,唯一不能依靠理智與分析。我一直依靠著這種感性走到今天,是無窮無盡的熱愛與不放棄。
列維坦的畫里,自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在一幅《金色的秋天》里,我們可以感應到草在呼吸,樹在言語。陽光穿過樹葉,投影于茂密的草叢,也是一種自然的合唱,金色的磁嗓子,一首詠嘆調(diào),被風吹拂著,歌唱間歇的深呼吸,都被留在了這幅畫上。還是白樺林,無所不在的白樺林,我仿佛聞到了樺樹的原始芬芳,雪一樣白的樹皮裸露在風中,光滑如狐。
列維坦筆下的春天的白樺林,始終霧氣繚繞,那樣一種青綠被籠罩在廣大霧氣中,仿佛迷了路,不敢涉足,每走一步,都是錯,我怎么看出了迷惘的情緒呢?春天,萬物復蘇,地氣萌動,那些白樺林怎么有了迷惘的情緒,它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直將自我禁錮于春天的白霧里,像教堂懸掛的圣母像,在春天的彌撒里不知所措……就是這種忐忑的情緒,格外圣潔,被春天的白霧與歌聲籠罩,一直不肯來到喧鬧人世。
列維坦的一幅畫里,有了唯一一位黑衣女子,她一邊急急趕路,一邊騰出一只手去撫摸腦后脖頸,在她行走的甬道兩旁,火焰一樣的楓樹盛開著金子般的葉子,季節(jié)走到了深秋,她無暇他顧,只一味急急趕路——我沒有看見人與自然的和諧,物與人各自獨立封閉著,仿佛賭著氣不相往來。
還是喜歡列維坦的風景畫,沒有人的冒犯,自然之聲無比熱烈,像圓舞曲,有無數(shù)的裙擺搖動,是新年的合歡,每一棵樹都笑著在跳舞,陽光自天庭而下,大地上的樹木極力狂歡,像赴死一樣沒有了明天。野草如眾神合唱,是低音部,歡樂冒著泡一樣往外涌,趕都趕不走。
后來,雪來了,天地肅寂,白樺樹卸下所有葉子,將倒影投于潺潺溪流,格外瘦長,它們一直站在那里迎風送雪,顯得格外有力量。它們與自然,不是對抗性的關(guān)系,而是彼此融入的,像人類自愛情到達親情那么圓滿自適,沒有過度的,一直將自己融入對方的靈魂……
列維坦的畫里,始終有一種光,讓人眼前一亮,溫暖圣潔,像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突然投入于陽光,但,又不確切——那種光,遠比陽光柔和,帶著一些宗教色彩,籠罩著你,讓人心安寧。對,是寧和之光。去過教堂的人應該有這種經(jīng)驗,是靈魂找到了歸依的光芒。
我反復看著列維坦畫里的雪野,再扭頭望望窗外,雪止住了,它們紛紛棲身于樓下的樹上,有奇幻之境,一如夜里的一個夢……那年的冬天,確乎太冷,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房屋極少有供暖設(shè)備。人坐在屋子里,凍得無處可逃,而中國的空調(diào),一直面對著制暖失靈的難題,以至使人感冒頻頻,這讓我又一次想起列維坦,他正因為一場感冒而引發(fā)的心臟病,從此擱下畫筆撒手人寰。那一年的他三十九歲,一個早逝的天才。
從此,俄羅斯少了一位自然之子,北國大地上的白樺林失去了一位知音。
(選自《安徽商報》2022年6月18日)
賞析
列維坦是100多年前的俄國畫家,他畫作里的風景都是真實存在的,因此被稱作寫生畫家或現(xiàn)實主義風景畫家。
試想一下,列維坦如何繪制春夏秋冬?他一定是站在他迷戀的風景前,支起畫架,調(diào)好顏料,將心沉浸在畫面里,一筆筆地描摹。他的畫,應該是與自然融為一體的。
倘若沒有對自然萬物的熱愛,列維坦的畫里不會有光。那些光芒,不僅來自太陽,也來自他的心靈。心若向陽,四周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