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
紅艷艷的,格外醒目,在諸多的青草之中,像是一滴肥美的鮮血。根莖小,猶如一根綠線,頂頭上,四散伸出幾只葉片。每年春夏時節(jié),它們靠近河邊的溝渠邊、碎沙子地里,沒邊沒沿成長、結(jié)果。第一次見到,便蹲下來摘,不由分說,放進(jìn)嘴里??钢z頭的父親也不阻止,笑著說,那是蛇葚子,長蟲吃的。
我一陣哆嗦,滿臉驚恐地抱住父親的腿。父親說,沒事,不怕,這時候沒蛇。他一把抱起我,跨過叮當(dāng)不斷的流水。到對岸,我又看到了蛇葚子,忍不住舔舔嘴唇。父親蹲下,摘了幾顆,放進(jìn)我的嘴里。
父親的手指很粗,還有汗味、煙味和土腥,也或者,還有大糞的味道。但我覺得那紅艷艷的東西很好吃,不怎么甜,但總體上是甜的。父親說,那叫蛇葚子,是蛇經(jīng)常吃的。蛇自然是嚇人的,有科學(xué)家說,人類的基因里就有對蛇的恐懼,是一種天性。每次見到這種好吃的小果子,就下意識朝四邊的草叢、石頭縫、溪水和荊棘叢中看看,實(shí)在不放心,就找一根長一點(diǎn)的木棍,四處敲打一番,確認(rèn)沒有蛇,才摘著吃。
蛇葚子通常只有成人的小指頭肚那么大,有些大的,也不過中指肚。它們喜歡在潮濕的河邊與水渠成長,但不成片,而是分散在差不多高的雜草里。天長日久,我發(fā)現(xiàn),艾草叢生的地方,是難以見到蛇葚的?;蛟S,艾草是中醫(yī)認(rèn)為的純陽植物,不用想,單從蛇葚的長相上看,就知道它們是陰性的。
等我長大,每次在河邊遇到,也忍不住摘幾個吃。及至自己有了孩子,帶他回老家,見到蛇葚子,因?yàn)橛薪?jīng)驗(yàn),也會摘下來給他吃。令我驚異的是,他不像我小時候,見到這種紅艷艷的小果子就想吃,他開始拒絕,甚至害怕,眼神里也充滿懷疑。我就告訴他說,這小果子名叫蛇莓,也叫“蛇泡草”,如果好聽一點(diǎn)的,也可以叫“龍吐珠”;好玩的,還可以叫“鼻血果果”,你看它像龍吐珠,還是鼻血寶寶?
他笑了。而我卻覺得,從前的我們,即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出生在鄉(xiāng)村的人,對于自然是毫無戒心,且充滿信任的,以為大地上的一切果實(shí),都是甜的,也都是給人吃的?,F(xiàn)在的孩子們則更傾向于選擇而且是自我選擇,遵循的是熟悉第一、有例為證的原則。而我們則不會作更多的比較,一切按照自我的感官,如視覺、味覺和嗅覺來判斷和取舍。
初秋天氣,剛下了雨的天空,干凈得像是母親做的新衣服,一塵不染,藍(lán)的藍(lán)到了藍(lán)的靈魂,白的白到了白的內(nèi)心。山坡上,到處潮濕,綠苔不僅生長在石頭上,還有泥土較多的泥土地上。父親回家收黃豆去了,我替他放羊。那些羊的毛發(fā)是黑色,間或有白色、黃色或者絳紅色的夾雜其間。每當(dāng)這時候,羊似乎也聞到了糧食成熟的香味,總是想著趁機(jī)跑到某一片玉米或者谷子、紅薯、蘿卜、白菜地里,享受一下人類的美食。
它們的這種行徑,是我不能答應(yīng)的。因?yàn)?,那些田地都分給了各家各戶。羊吃了誰家的,誰就會生氣。如果僅僅吃上一口,不顯山不露水的,沒事,可羊的嘴巴好比鐮刀,一口還沒有下去,第二口就接上了。再者,羊也是群體性動物,它們也喜歡被帶頭,被引領(lǐng),一旦有一只偷吃成功,另一些也會緊緊跟上。一只兩只好收拾,但若一群羊,七八十只蜂擁而上,別說我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即便是父親那樣的大人,一時半會也拿它們毫無辦法。
大致因?yàn)檫@個,父親總是囑咐我盡量把羊群往后山帶,那里都是山,山上是草、巖石和各種荊棘,本就是給羊吃的,也是羊的衣食疆場與父母。哪怕它們把巖石踏碎了,啃著全部吃掉,也是天經(jīng)地義,叢林法則。父親說,這世上,凡是和人沾邊的事兒都麻煩,和山川草木沾邊的都好辦。
后山幽深,老人們常說,這里有很多傳說。草木深得幾個人進(jìn)去,好像幾只螞蟻爬進(jìn)泥沙里一樣。羊們邁著四蹄,踩著河溝不規(guī)則的石頭,走高蹺一般,終于被我?guī)У搅撕笊?。我松了一口氣,自己首先爬上山坡。父親說,放羊時候要站在它們上面,因?yàn)樗鼈兘?jīng)常會把松動的石頭蹬掉,滾下來,砸到了人就麻煩了。他還說,附近幾個村子里,早些年間,就出過這類的災(zāi)禍。
這山坡,有的地方平緩,大多數(shù)陡峭。我沿著人和羊多年踩出來的小道,向上走,忽然看到一團(tuán)綠茵茵的東西,形狀似乎一頂綠色帳篷。好奇心使然,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是一團(tuán)野葡萄藤,藤上結(jié)著一些黃豆大小的葡萄,有些發(fā)青,有些發(fā)紅,還有些發(fā)黑。我摘了吃,一股巨大的酸襲擊了我的舌頭和口腔,先是縮脖子,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那種酸,超出了我對酸的所有體驗(yàn)和理解。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吃,長出了幾口氣,又摘了幾顆,放進(jìn)嘴里,在連續(xù)的激烈的酸當(dāng)中,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清醒無比,甚至連隱藏在肉身之中的那個隱形的自己也覺得了一種來自大地深處的酸意。
后來我才知道,那其實(shí)是掌裂蛇葡萄,也是葡萄的一種。
那時候人們還都燒柴。每年暑假和寒假,總有一些時間,我要上山打柴。有時候和表弟一起。有時候和其他同學(xué)。打的柴火,大都是給爺爺奶奶的。爺爺四十多歲時候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奶奶裹著小腳,做什么都不方便。山上多的是黃荊,這種灌木,長勢極快,越是割得多和快,就越是長得快,更加茂盛。
植物也和人一樣,需要不斷地輪替和新生。暑假時候,我和表弟一人一把鐮刀,早上起來就蹲在爺爺奶奶門口,把刀刃反復(fù)地在磨刀石上磨,直到確認(rèn)鋒利,方才罷手。然后分別背上柴架子,邁著兩條腿,穿過村子的石頭巷子,一頭扎進(jìn)后山。站在溝口,目測哪里的黃荊多,就朝哪面坡上挺進(jìn)。到近前,看到那些長勢喜人的黃荊,渾身充滿力氣,放下柴架子之后,揮動鐮刀,迅速向黃荊展開進(jìn)攻。
孩子們都是一開始干勁足,越干越覺得累。饑餓不失時機(jī),敵人一樣偷襲肚子。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得滿山找吃的。山坡的懸崖附近,亂石較多的地方,總是有一種密集但顆粒小如紅豆的果實(shí),也像剛成形的車?yán)遄?,形狀像是花朵,密密麻麻地結(jié)滿了果實(shí),而且也是紅色的,黃紅黃紅的顏色,看起來很解饞。我和表弟一人揪住一棵灌木,松鼠一般一顆顆地摘了放進(jìn)嘴里。
這野果略酸,成熟后,甜味占主體。果實(shí)不但小,還有核,很堅(jiān)硬,一不小心,硌得牙疼。為了減少麻煩,我干脆嚼幾下直接吞到肚子里去,心想,核吃去了也不要緊,反正能消化。大致因?yàn)檫@個習(xí)慣,到現(xiàn)在我吃西瓜葡萄,都不會吐掉核和籽。那果實(shí)雖然小,看起來不頂餓,可山里很多,吃得多了,也就不覺得餓了。我就和表弟開始捆綁割下來的黃荊,然后綁在柴架子上,背回去,放在爺爺奶奶的柴火堆上。
因?yàn)閹е~子,都還青著,放幾個月后,黃荊就干了,很好燒,即使下雨天,也不用專門的引火柴。還非常輕,適合奶奶抱來燒火做飯用。幾乎每年暑假,我和表弟都把為爺爺奶奶割黃荊當(dāng)柴燒作為一件大事來認(rèn)真完成,而在割柴期間吃的那黃紅黃紅的野果,也是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叫啥名字,直到最近,方才得知,那野果名為莢蒾,也是一味中藥,根莖、葉子、果實(shí)都可以入藥,具有疏風(fēng)解毒、清熱、活血等功效。
滿山坡都是,當(dāng)?shù)亟雄籴?。常有人一手持叉子狀的木棍,把渾身長刺的莖稈壓彎,再用鐮刀從根部砍削,圪針多而密集,一伸手,自以為萬無一失,手指或者后背卻瞬間疼痛,猶如蝎子蜇的一樣,急著縮手過程中,如果再碰到另一枚圪針,還得哎呀一聲。扎得深的,還會出血,血珠猶如這植物的果實(shí),紅紅的,小小的。當(dāng)?shù)厝私兴釛?。到了秋天,人們拿著長棍子,到山坡一圈,捶打棗樹,酸棗簌簌而落,撿起來,裝進(jìn)袋子里,每一次都能帶回來不少。曬干之后,放在碾子上,一遍遍地壓,就成了酸棗面。
我們家沒修新房子之前,那里還是一面荒坡。我小時候常去,溝里有些旱地,周遭的山坡上長滿了酸棗樹,其中還有幾棵被人工嫁接,成了大棗樹。而更多的,還是野生的大小不一的酸棗樹。但最大的,也不過小孩手腕那么粗,因?yàn)樗釛棙錅喩黹L刺,即當(dāng)?shù)厮f的圪針,可以用來做籬笆,擋住野兔、家養(yǎng)雞等侵犯糧食,多被人砍掉,能夠長大的,可謂少之又少。父母親把房子蓋在那里之后,酸棗樹也沒有因此而絕跡,反而越來越多。
秋天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人最忙,大地也在不斷減輕負(fù)擔(dān)。收了玉米、谷子、豆子等農(nóng)作物以后,大地就空落了起來,霜降后幾天,原先草木繁茂的山坡也就開始大規(guī)模蕭瑟了。酸棗樹葉先是發(fā)黑,再發(fā)脆,繼而焦枯,一陣風(fēng)吹,颯颯而落。此時,被葉子圍裹掩映的酸棗立馬成了整個棗樹甚至山坡的主角,放眼一看,到處都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紅色,有的稠密,有的稀疏,有些長在懸崖上,有些長在斜坡上。
我最喜歡吃酸棗,有時候上山打柴,看到酸棗,就冒著被扎出血的危險,不斷把手探進(jìn)密集的圪針當(dāng)中,奮不顧身地摘酸棗吃。還青著的,有些甜,還脆,若是干癟了的,酸味后來居上。即便到了嚴(yán)冬,到山上去,還可以看到許多酸棗,烈士一般掛在樹枝上,伸手再去摘來吃,很酸,但很干凈。有些掉在地上,除了松鼠和野兔,似乎也沒有多少野生動物喜歡吃酸棗。
有一年春天,我從學(xué)校回家,家養(yǎng)的一只灰貓臥在墻根,一副垂死模樣。母親說,這貓吃了別人家毒藥毒死的老鼠,快沒命了。我剛才灌了它幾口酸棗面水,看效果咋樣吧!我有些心疼地看著灰貓,想上去撫摸一下,卻又覺得害怕。當(dāng)天夜里,在睡夢中,忽然又傳來灰貓的叫聲,聽起來很正常,不像吃了毒藥的樣子,開燈一看,那灰貓果然又恢復(fù)了生機(jī)。第二天一早,母親說,這酸棗面水真解毒!這不,貓都快死了,喝了點(diǎn),活過來了。真好!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直到灰貓?jiān)谝粋€冬天的黑夜嗷嗷叫了半個晚上,而后消失不見的幾年時間,它先后又有三次吃了被人毒死的老鼠,奄奄一息之際,都是母親用酸棗面水救活的。我查資料,酸棗面確有解毒的功效。酸棗仁,則是凊心安神的上好藥材。再些年,我西行參軍。有一次回家探親,閑聊的時候,母親說,春天的時候,她背著手搖噴霧器,給莊稼噴藥滅蟲,回來以后就覺得頭暈惡心,喝水吃飯都反胃。她知道自己中毒了,也用開水沖了一碗酸棗面水,喝下去一個多小時,才感覺好了很多。
紅艷艷的果子,藏在稠密的葉子里。我竟然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在院子左邊栽種了一棵山楂樹。因?yàn)槟欠孔邮歉改阜纸o我的,我又不常在家,院子里荒草較多,還有梧桐樹、梨子樹、酸棗樹、蘋果樹等等,若不仔細(xì)看,極難發(fā)現(xiàn)那一棵孤零零的山楂樹。我伸手摘了一顆山楂,擦了擦,放進(jìn)嘴里,簌簌開裂的山楂,起初是柔綿的,舌頭一接觸到果肉,就是一股凌厲的酸。
地上也掉了很多,我撿起來,叫弟弟的幾個孩子,他們卻都不吃。我說,這是很好的東西,中藥。他們笑著搖頭。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別說如此之多的山楂,就連酸棗、野葡萄和莢蒾,看到都會席卷一空,即使吃不完,也要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想吃了再吃。而現(xiàn)在的孩子們,卻對野果沒有任何興趣,即便落在地上爛掉,也不會自己摘著吃。這或許是時代的另一種表現(xiàn),當(dāng)人們口腹?jié)M足之后,散落在山間野地里的果實(shí),就真正地歸屬于鳥雀走獸和自身的凋零命運(yùn)了。
前些年秋天回老家,也總是會去對面的南山。最悲傷的一年,是父親去世后,我和弟弟一直想給他找一個更好的墓地,便開著車子,到山里四處轉(zhuǎn)悠。從前總是光禿禿的山,到處都是深密的蒿草和荊棘,樹木盤根錯節(jié),密不透風(fēng)。弟弟說,以前的人還燒柴,現(xiàn)在都在燒煤氣了,沒人打柴,也沒了牛羊,山上的草瘋了一樣,長得遮天蔽日的。
到一個地方,我覺得非常滿意。在民間,很多人也講究墳?zāi)?,即百年之后的安居地。我們老家也不例外。這個地方,主要是背靠山脈,地面平坦,前面還有一道起伏的山嶺,之間是一條小河。弟弟說,這地方以前有人住家。果不其然,撥開沖天的蒿草,真的看到了老房子的遺址。再一邊,居然長著一棵巨大的山楂樹,上面的山楂異常稠密,壓彎了樹枝。我不由得驚叫一聲,說:“山楂!”弟弟說,“這里多得很!”
還真是的,我低頭鉆出樹蔭,四處張望,只見一片山楂樹,每一棵上面,都是已經(jīng)紅了的山楂,遠(yuǎn)看,就像是碩大的紅花,圍著綠葉,向著日光,炫耀自己豐盛的紫紅。我摘了吃了幾顆,還是很酸,但味道純正。我以為這山楂是別人家專門栽種的,弟弟說,“先前倒是有人管,現(xiàn)在沒人收,都掉在地上爛掉了!”我連說可惜。弟弟說,“要是咱小時候,別說這么紅的山楂了,恐怕早在青的時候,就被‘洗’光了?!彼f的“洗”字,是我們南太行當(dāng)?shù)氐姆窖?,意思是“摘”,等同于“洗劫”,多用來形容好玩的事兒?/p>
回到家,母親聽說后,便拿了口袋,說,“要去摘回來。爛在那里,可惜了!”我說,“摘回來做啥?”母親說,“賣個錢唄?”我和弟弟笑著說,“不用,我倆給你錢!”母親說,“你們給的是你們的,那山楂爛了可惜,賣個錢,也減輕了你們的負(fù)擔(dān)!”我和弟弟笑笑,幫著母親拿了口袋,把她扶上車,到山里撿山楂去。
其實(shí)是柿子的前身或者說處子。南太行鄉(xiāng)村稱之為元棗。樹的外形像柿子樹,但葉子較小,軀干也非常挺直,不像已經(jīng)被嫁接了的柿子樹,本來身材秀溜,還有些婀娜,一旦成了柿子樹,就開始往粗里和彎里長,連每一根樹杈都彎曲如蟒蛇。爺爺說,這就像人,一開始啥也不懂,反正長得好看,長大了,經(jīng)歷事兒了,就曲里拐彎了。那時候,對他這句話,我不明所以,只牢牢記著村子周邊哪里有元棗樹。
其中一棵長在村子下面,河溝另一側(cè)的山坡上,看那皸裂不堪、黢黑斑駁的樹皮,高高的樹頭,就知道它至少有三十年樹齡了。樹冠下面,像是十八九歲閨女的腰,一根樹枝也沒有,足有三米高。要想爬上去,難度有點(diǎn)大。唯一的辦法是等到冬天時候,柿子都摘了、落了,風(fēng)吹干了一切,滿樹頂?shù)脑獥椧矝]了滋養(yǎng),開始松動,我糾集了幾個伙伴,氣喘吁吁地跑到樹下,每一個人搬一塊大石頭,使勁砸向樹干的根部,一陣搖晃,就會抖落幾顆黑黑的元棗,幾個人一哄而上,誰搶到誰吃。
另外一棵長在二里外鄰村的山嶺上,比這一棵還要粗、大、高。搬大石頭砸它,它哼都不哼一聲,別說掉下幾顆元棗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拿著小石頭,站在山頂上,使勁丟,要是小石頭能碰到結(jié)滿元棗的樹枝,其中的“不堅(jiān)定分子”就再也待不住,紛紛下落。但那棵樹不僅長在陡坡上,且茅草很多,找一顆元棗,堪比海底撈針。每一次,我們看著掉下來很多,卻沒有幾顆被我們的口腔和肚子享用,大致都便宜了松鼠和野兔。可我們?nèi)耘f樂此不疲,一個冬天下來,滿樹的元棗就在我們一次次的襲擊下,成了真正的孤苦之人,當(dāng)然,那些元棗大都藏在了茅草里,自己爛掉,或者被其他小動物當(dāng)成了果腹的口糧。
奶奶說,你把砸下來的元棗拿回來,奶奶給你放在饅頭上面,蒸出來,更好吃了。母親也說,這元棗還可以做元棗饅頭,再加點(diǎn)紅糖,那就更好吃了。有一天放學(xué),我和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氣喘吁吁地跑到那棵大元棗樹下,本來興致勃勃,嘴里好像也有了元棗饅頭香甜的味道,舉頭一看,樹頂上的元棗卻早就沒了。那正是傍晚,夕陽之下,幾只烏鴉夜神一般在圓棗樹上嘰嘰喳喳。
先是下了一場雪,次日出太陽,向陽處的都化了,唯有背陰的南山和不受陽光待見的房后陰影處,還有所殘留,可由于風(fēng)吹,雪面上裸著一層灰土,還有一些草芥。父親帶著我去南山打柴,沿途的河溝和山的陰影里,還有很多的積雪。南山是一片森林,林場每年都要組織工人修剪松樹,殘枝早就干透了。
這松樹油分大,好點(diǎn)燃,也很好做飯蒸饅頭。父親幫我打了很多松樹枝,但很不容易捆綁起來,父親就到一邊的樹林里,砍了幾根楸子樹枝,從刃口處撕下幾根楸子樹皮,把松樹枝捆在了一起。我說,楸子很好吃,砍了,明年就不能結(jié)楸子了!父親說,這楸子樹,品性很賤,到處都是,只要給它們土,哪里都能長,而且還很快,不出幾年,就是枝繁葉茂的大樹了!
父親說的是實(shí)情。南太行山里,到處都是楸子樹。村里很多的核桃樹,都是從楸子樹嫁接過來的。楸子也像核桃,有著很硬的殼兒,錘子砸都難砸開,不像核桃那般皮薄,石頭一砸或者手一捏,就碎了。父親說,他小的時候,每年秋天,人都會到山里去,專門去摘和撿楸子。這東西本來是松鼠的食物,可人拿回來,送到油坊里,就可以換油,如果自己榨,當(dāng)然也可以,就是麻煩一些。
楸子油分大,榨出來的油也很香。村人都很喜歡。只是,這些年來,花生油、菜籽油等等多了起來,人們手頭也都有了一些積蓄,就沒人再去山里撿楸子榨油了。倒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在山里見到楸子,就想吃,拿著大石頭砸。楸子雖然是橢圓形的,皮又堅(jiān)硬,要是砸不準(zhǔn),就會蹦很遠(yuǎn)。即使打開了,最好是用縫衣針挑著,才能吃到里面的仁。
楸子里面的紋路很細(xì),而且深,仁兒都藏在里面,比吃核桃的難度要大好幾倍。像我這樣沒有耐心的人,實(shí)在想吃,就把整個楸子放在嘴里,用牙齒去掏。當(dāng)然,牙齒也掏不出多少仁兒來,只好丟掉,再開一個。父親說,你這樣吃楸子,還不如松鼠(南太行當(dāng)?shù)亟懈砹柝報┏缘枚啵媸抢速M(fèi)。不如燒著吃吧。說著,父親撿了些干樹枝,用火柴點(diǎn)著,把楸子放在下面。
火焰持續(xù),很快埋住了楸子。大約十多分鐘,把楸子從灰燼中刨出來,特別是那些外殼在燃燒的,順勢砸開,多數(shù)仁兒就會暴露出來,用手剝出來,嚼幾下,滿嘴的油脂。特別是那些燒煳了的仁兒,吃起來更香,放在嘴里,還會發(fā)出嗤嗤的響聲,好像舌尖浸在沸騰的油鍋里一樣。
很多年后,楸子樹依舊很多,即使有人砍了,它們也會再度新生,只是,人們很少再去撿楸子榨油了,現(xiàn)在的孩子們,也不會像我當(dāng)年那樣,把楸子燒了吃。有時候看到,總是想起父親。可惜,他只活了六十三歲,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我一定再讓他給我燒楸子吃,而且把仁兒用針挑出來,喂給他。
龐大的樹冠,四面延伸,足有兩層樓那么多,面積方圓十幾到二十平米。每年秋天,柿子青青,猶如嬰兒拳頭,向陽處的有些已經(jīng)紅了臉,似乎小女孩的臉蛋,還有的軟了,摘下來吃,很甜。但青柿子不能吃,主要是澀口。有的人摘回來以后,放在大鍋里,加水,燒到略微發(fā)熱時候,蓋上鍋蓋,一般兩三天后,澀味隨著水溫溢出,剩下的就只是脆甜了。
這樣的做法,顯然是為了自己吃。那些年,很少有人這樣做,都想著摘下來,旋成柿牛子再做成柿餅,還能賣個錢,貼補(bǔ)家用,自己吃了就是浪費(fèi)。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的節(jié)儉日子由此可見。他們也不怎么喜歡變著花樣吃,早上和晚上,都是稀飯加饅頭(餅)、咸菜等,中午才吃一頓雞蛋或者肉面條。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額外做些肉和炸的食物。其中的柿子,與麥子面、玉米面或者江米面和起來,搓成一段段的,炸出來,給孩子們吃,名字也很土,叫甜個腚的。意思是,柿子和面加起來,都甜到屁股上來了。
早些年間,村人特別喜歡用紅柿子拌炒面吃。所謂的炒面,就是把玉米炒熟,再到碾子上磨成面粉。父親經(jīng)常吃,爺爺奶奶也是,母親也喜歡吃。我是拒絕的,覺得那味道實(shí)在難以下咽。即便逼著我吃,我也只把里面的柿子吃掉,把炒面倒掉。倒是一個鄰居,我也叫爺爺,似乎我第一次認(rèn)識他,他就是一個小個子、白胡子老爺爺。那時候,他大致有八十來歲了。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論冬夏春秋。冬天回到家,首先沿著木梯子爬上房頂,從葦席下面摸一個柿子出來,坐在房頂上吃。大致,他九十多歲時候無疾而終,村人都說,最愛勞動的那個人沒了,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事實(shí)上也是,從我這一代人開始,村里堅(jiān)持下地干農(nóng)活的人,爺爺奶奶輩的人先后去世后,基本上都是我父親母親那一代人,還喜歡下地,一天不去地里,就覺得難受。而我們這一代人,看到鋤頭、鐮刀之類的農(nóng)具就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到了地里,也像淘氣的小驢子和馬駒,胡亂踢踏一通,就扛著鋤頭,回家來了。
我們家也分到了幾棵柿子樹,爺爺奶奶家也有幾棵。每年秋天,柿子要熟的時候,我都幫著奶奶卸柿子。之所以用卸字,主要是青柿子嬌貴,樹底下大都是碎石頭,落下來,肯定摔壞了,那就只能做柿塊,做不成柿牛子和柿餅了。相比較而言,當(dāng)然是成色好的柿餅賣的價錢高了。因此,每年卸柿子,都要爬樹,這方面我還是比較麻溜。自家的柿子,都是由父親爬樹卸下來。有一次,父親看到柿子樹上的一根粗樹干已經(jīng)干掉了,心想,可以把它弄下來,帶回家當(dāng)燒柴。因?yàn)闃涓?,他先把麻繩甩上去,再使勁拉,由于用力過猛,干樹枝折斷了,也砸到了他頭上。
那一天我剛放學(xué),背著書包哼哼唧唧地唱歌。一個堂姐迎面走過來,大聲對我說,“哎呀,你還在唱歌。俺小方叔叔受傷了!”我一聽,渾身一陣發(fā)冷,撒開雙腿跑回家,看到父親躺在炕沿上,頭上包著紗布,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
這些年再回南太行鄉(xiāng)村,卻發(fā)現(xiàn),滿樹的柿子沒人卸了,任它們由青變紅,被秋日的盛大日光照耀,而后發(fā)軟,在某些時候撲哧一聲,摔在地上,成為一攤紅色的爛泥。我們家院子下面,也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母親說,有些年結(jié)的柿子很稠,有些年花都不開,不結(jié)一個柿子。她還說,近些年,村里有些人把柿子樹鋸掉了,能做木板的,當(dāng)然好,啥材料也不成的,就當(dāng)柴燒掉了。
突然被香味驚醒,這種體驗(yàn),很多年沒有了。少年時候的春天,氣溫一天天提升。晚上也不需要關(guān)窗戶了。某日,我還沒起床,突然一陣花香,從窗欞闖進(jìn)來,一下子就襲擊了我的鼻孔。我驚醒,只覺得全身一陣通透和輕盈。我瞬間明白,一定是山后的杏花開了。穿上衣服,剛爬上山嶺,又有一陣香味順著山脊“殺伐”而來,香得我一陣眩暈,站在山嶺上一看,啊,杏花全開了,一樹樹,一團(tuán)團(tuán),粉紅色的杏花花朵錦簇,遠(yuǎn)看,像是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棉花垛,不規(guī)則地堆在斜斜的山坡上,也似乎在滾動一般。
杏花之后,桃花、梨花、野菊花,花朵接連開放,更遠(yuǎn)的山里,還有矮韭、鬼見愁、鐵線蓮、百蕊草、柴胡花等等。數(shù)天之間,滿山花香。田里的麥子人一不見,就躥出好高,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響徹黑夜和黎明。如此一些天,杏子就顯山露水了,它們從花朵中來,開始青澀如大地的綠眼睛,一顆顆,站在不斷被春風(fēng)搖動的樹枝上,羞怯地成長。到麥子快要熟了的時候,空氣中最先飄來大杏子的甜濃香味。那些杏子,是人工嫁接的,其前身,也是長相扭曲的野杏樹。
我和弟弟饞得很,去摘野杏子吃,硬不說,還酸得人只想翻跟頭。有一天傍晚,我聯(lián)合弟弟,兩人帶了一個書包,跑到鄰村,爬上一道山岡,就看到了滿樹叮當(dāng)作響的大杏子。弟弟把風(fēng),我摸下去,爬上樹,不管三七二十一,青的黃的一起摘了,放在書包里。我正摘得熱火朝天,弟弟使了一個眼色,我朝下一看,一個中年男人正提著一只籃子,晃晃悠悠地往杏樹這邊走,我一陣心慌,也不管杏樹皮刮肚子和大腿,倒退著溜下來,背著書包,和弟弟一起沿著山坡,失控的小馬駒一般,一溜煙就到了溝底。
倉皇回到家,撩開襯衫一看,肚皮上多了幾道血印。母親說,這杏子是人家賣錢的,你們偷了,不好。不一會兒,奶奶站在路邊喊我名字,讓我過去拿杏子吃。我過了山嶺,下到河溝,到奶奶家,看見一個中年婦女,挑著扁擔(dān),在賣杏子。奶奶說,這是羅子圈的某某某來賣杏子了,我買了點(diǎn),給你帶幾個回來嘗嘗。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滿臉通紅。那個婦女矮胖,鬢前飄著幾根白頭發(fā)。
僅僅一次偷杏子,我肚皮上的疤痕等到三十歲發(fā)胖時候才不見了。那一次后,每次在路上遇到那杏樹的主人家,老遠(yuǎn)我就低下頭來,臉發(fā)燒,不敢正眼看人家。而這時候,也興起了一陣板栗樹種植,不少人把山坡耙松,種上了板栗樹,野杏樹也被挖掉,換成了清一色的板栗樹。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后山看看,特別是春天,總想著,能夠遇到幾棵殘存的野杏樹,但很不幸,一棵也不見了。
直到二〇二二年回家,母親說,杏子熟了。我一看,我們家東邊的斜坡上,居然有兩棵杏樹,大大的杏子掛在上面,像是一只只圓溜溜的金球兒。已經(jīng)長大的侄女兒拿著籃子,一下子摘了好多。我嘗了一個,特別甜。便問母親,啥時候種的杏子樹?母親說,先前,那里長了幾棵小杏樹,有一年秋天,她試著嫁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成功了。我又吃了一顆,只覺得這杏子真是甜。次日,外地朋友來了,他們也說,這杏子,要比市場上賣的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