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理存人物畫釋讀"/>
文/傅吉鴻
朱理存(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原院部委員、北京文史研究館館員)
作品在國家級大型美展中多次獲得:大獎、銀獎、銅獎、表彰獎、優(yōu)秀獎、榮譽獎等獎勵。并曾多次在國內外舉辦個展和聯展。其代表作被選入《中國美術全集現代卷》《現代中國美術全集》《中國工筆畫集》《全國美展獲獎作品集》《百年中國畫展》等大型畫冊,其部分作品被
朱理存(1940—2020年),女,生于1940年,祖籍江蘇宜興。1959年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畢業(yè),同年保送中央美院國畫系學習。1964年中央美院中國畫系畢業(yè),到四川省美協(xié)從事美術創(chuàng)作。1988年評為國家一級美術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美協(xié)中國畫藝委會委員,中國工筆畫會副會長,四川省美協(xié)副主席,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原院部委員,北京文史館館員,中國工筆畫會顧問,中國女畫家美協(xié)顧問。中國美術館,國家博物館,國家畫院,北京文史研究館,天津博物館等收藏。
偉大的藝術在于真摯的情感。
朱理存以一個女性特有的視角,去捕捉全人類共同的永恒情感,去謳歌女人與孩子,去書寫母愛與童真,去描繪農人與鄉(xiāng)土,去頌贊各民族的平凡與偉大……偉大的作品從不以技巧炫人,看朱理存先生的作品我們會自然忘掉其中的筆墨語言、表現技巧,打動我們的是溢于畫外的濃濃溫情,如讀一首優(yōu)美的田園詩或鄉(xiāng)土散文,那么安靜平實卻讓人瞬間沉醉其中,勾喚起我們潛埋深心的記憶和情愫,樸實而綿長,恬靜且雋永。
1985年,由左至右張文瑞、朱理存、葉淺予、王晉元、李中貴參加全國美術代表大會。
朱理存的藝術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大概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時逢文革尾聲,朱理存先生自1964年中央美院畢業(yè)到重慶已有近十年的巴蜀生活體驗,當重新拿起畫筆時,朱理存實現了她自述中講到的“到基層到熱烈的社會生活和人民群眾中去創(chuàng)作表現當代人和當代社會生活的作品”的樸實而真誠的藝術理想。她懷揣著“發(fā)現生活美、創(chuàng)造藝術美”的藝術信條,實踐著她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但其對生活、對世界的熱愛和女性獨有的仁愛之心無疑給她的作品賦予了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她曾在《我的世界,我的畫》一文中這樣寫道:“我去過許多地方,我愛祖國的山川,不管是富饒的田園還是貧瘠的荒漠,都是祖輩留下來的土地。我愛純樸善良的各族人民,不論他們的衣著、面貌怎樣,或文化水平如何……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同胞,我相信心誠則靈,當你懷著善良的心和藝術家敏感的目光去看世界,身邊的一切便將最美的姿態(tài)向你展現。靈感由此而來,我常常感到手邊有畫不完的畫,心中有唱不完的歌?!边@是多么樸實的藝術告白,即或她們在那個特殊的充滿艱辛和苦難的年代,依然保持著一顆向善的心,愛美的心。向善、愛美,可以說是朱理存其人其藝一生的注解。
1984年,朱理存在四川農村深入生活。
《叔叔喝水》是這一時期朱理存先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其成名之作,創(chuàng)作于1973年。畫中的藏族女孩兒居于畫面中心,略呈金字塔般仰視的角度,這個構圖樣式,極具時代氣息。1975年創(chuàng)作的《春雨》也是以鄉(xiāng)村女醫(yī)生的形象占據整個畫面,神情動態(tài)直撲觀者目前。這樣的構思和處理,不論從題材內容還是形式語言上在今天看來都具有革新的意義,也側面反映了那一時代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
1982年,朱理存在內蒙寫生。
這一時期,經過之前中央美院蔣兆和、葉淺予、李可染、李苦禪等先生的言傳身教和巴蜀生活的真切感受,朱理存已經具有極強的造型訓練基礎和創(chuàng)作能力,不論是《叔叔喝水》、《春雨》還是《永遠年輕的人》、《重上井岡山》(與馬振聲合作)都彰顯出其藝術語言的經典性和內容題材的典型性。首先,從構圖、造型、筆墨多方面考量,《叔叔喝水》這幅畫都達到了無可挑剔的完美度,畫家以較為工細的筆法生動的勾染出藏族小女孩的樣貌神情,小女孩喜悅、感激的眼神,純樸大方的笑容可以說影響了幾代人,時至今日我們再看這件作品,依然會被這燦爛的笑容所感染、融化,如同當年看劉曉慶飾演的《小花》、寧靜飾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一樣深入人心。畫中諸多的細節(jié)描寫透露出朱理存先生觀察生活的細膩和創(chuàng)作的嚴謹:圓臉、雙酒窩、濃眉大眼、黑里透紅的健康膚色、黝黑粗壯的辮子、金耳環(huán)、紅領巾、藏袍、銀壺、銀碗和端碗的動作等都恰當地展示出藏族女孩的身份、年齡以及民族、地域、習俗等特征;女孩的眼神所向、麥穗上擺放整齊的軍帽則向我們暗示了時間、情節(jié)和畫外的人物,極大地延伸了畫面的空間和情節(jié)寓意,很好的烘托了藏族人民與解放軍的魚水情深;右下角沖進畫面的金黃麥簇又很好地體現出了農民豐收的景象,為女孩燦爛笑容以及解放軍幫助收割的必要性都找到了合適地理由和注解;包括“叔叔喝水”這個題目以聲音、話語的形式出現也極好的完成了故事完整性的講述和主題地烘托。
從某種意義上講,朱理存是一個善于用繪畫講述故事的人,她往往并不做宏大主題的敘事,而是著眼于普通人普通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所透出來的人間溫暖來做大文章,從而達到以小見大,以平凡寓深刻的創(chuàng)作目的?!洞河辍芬彩菫槲覀冎v述了一個杏花春雨中彝族鄉(xiāng)村女醫(yī)生撐著油紙傘去給鄉(xiāng)親看病的故事,繪畫語言與《叔叔喝水》類似,依然是工寫兼?zhèn)洌娌烤た坍?,余則大刀闊斧,行筆用線簡節(jié)肯定、點到即止,無絲毫含混遲疑,顯露出極強地概括力和表現力。這種高度概括和表現能力最為集中、充分的體現就是1976年與馬振聲先生合作《重上井岡山》中毛主席的形象塑造,該作品當年作為紀念毛主席逝世展的重頭作品掛于中國美術館圓廳的中央,時至今日看來,這依然是那個時代最好的主席像之一,其對人物樣貌、神情、動態(tài)的精準把握令人欽佩、嘆服。
朱理存作品《叔叔喝水》1973年 153×84cm
總體而言,朱理存先生七十年代的個人作品主要偏向單人像的主題性創(chuàng)作,第二階段也即是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則多傾向多人、群體的場景式表現,這一階段作品的故事性、敘事性特征愈加明顯,并融入對日常生活環(huán)境的詩意化表現和對勞動者的深情謳歌?!囤s場天》、《踏歌圖》、《豬娃娃》、《秋實》、《收獲》、《家鄉(xiāng)的河》、《小雨》、《住在畫屏中》等作品為我們鮮活地展現了一幅幅農耕時代鄉(xiāng)村生活的美好畫卷,那是一段縱跨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生人的共同記憶:砍柴、放牛、打豬草、掰玉米、養(yǎng)蠶、趕場、下河洗澡、摸魚……艱苦的環(huán)境和繁重的勞動在朱理存筆下均呈現出如詩一般地田園之樂,立于畫前我們全然感受不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艱辛與悲苦,而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雞犬相聞,男女怡然自樂”的桃源景致。這并非《明皇幸蜀圖》一樣的刻意粉飾,而是對積極擁抱生活的勞動者的歡歌和對生命恬淡無欲的由衷禮贊。不信?且看《踏歌圖》里女孩們的月下縱情,且聽《收獲》竹林里的“坎坎伐檀(竹)聲”和《秋實》晌午母親熟睡喂奶的輕微鼻息,且感受一下《趕場天》冬日霜晨里冷暖的溫度和《家鄉(xiāng)的河》中水的清冽……這是山川泥土的芬芳被多情的畫家所嗅聞,是自然天籟被音樂家所傾聽并重新譜曲,是生命的多姿多彩被敏銳的哲學家所攝取并提煉。
朱理存作品《春雨》木刻1977年
無疑,《踏歌圖》是朱理存先生這一階段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畫題直接借用南宋馬遠的《踏歌圖》,作者傾其滿腔情感描寫了一群藏族女孩兒節(jié)日醉酒歸來月下歡歌的畫面,古木交枝、曲盡其妙,林下人物醉態(tài)各異、俯仰參差,呼應連環(huán),意境靜謐、清美。全畫工筆暈染,卻又寫意盎然;筆墨線條一如宋畫般筆筆分明,整體卻又如此朦朧幽邃;筆筆生發(fā),情動線走,明明無一筆不處于運動的旋律中,卻為我們營造出如此靜謐的氛圍和場域;明明夜色深沉、皮膚黝黑,卻是華月透亮、光彩照人;明明曠野寂寂,卻又歡歌笑語……作者將一切的對比與矛盾并置、協(xié)調,如同繆斯女神一樣掌握了一切和諧與優(yōu)美的尺度,任意調度,真可謂得“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真意。
傾聽畫中之音,感受畫外之意,似乎成了欣賞朱理存先生作品的一道門徑。的確,朱理存先生的所有作品幾乎都充滿了聲音的美,充滿了“于無聲處聽有聲”的妙境。她的畫讓我們安靜,但絕不會讓我們寂寞,因為她表現的是真實的生活,是生命的律動和生生不息。正因如此,朱理存的畫總是向我們傳達著溫情、述說著美好、憧憬著未來。
2000年后是為朱理存藝術的第三階段。著名理論家劉曦林先生評其“耳順古稀之年,朱理存毅然棄工筆而崇寫意,雖與目力、體力有關,主要還是才女兼豪情之性。”我認為重拾寫意既是朱理存先生心態(tài)的自然轉變,更是對中國畫精神的主動皈依;另外,無論工筆或是寫意都只是技法手段的不同而已,這向來不是朱理存作品的重點,技法永遠只是她傳情達意的有效支撐,濃烈的真情流露和美、善的表達才是其畫的關鍵。她開始關注歷史,關注人生,關注悲劇,關注苦難。但她依然將純凈的大愛之心付諸筆下的人物,去催人奮進,忘記傷痛,所以,我們并不覺得這類作品有絲毫的陰郁或沉重。如《歷史的訴說》透過三峽背夫的目光見證了長江三峽的社會巨變;《廢墟上的彩虹》則是對地震后災區(qū)重建家園的希望,《營建大都》(與馬振聲合作)更是以恢宏的場面、磅礴大氣的布排將我們帶回中華民族強盛的時代。對少數民族的關注一直是朱理存的興趣所在,尤其是對女性與小孩的關注尤甚。藏族、彝族、苗族、蒙古族、維吾爾族等各族女性形象在朱理存筆下煥發(fā)出生命的活力,綻放出艷麗的色彩,這或許是一個母親天生的仁慈與寬厚賦予她的使命與擔當,誠如她自己所說她熱愛純樸善良的各族人民,她的愛是無私的,甚至是給全人類的——包括異域的印度人、墨西哥人。這一時期朱理存以大膽的筆墨創(chuàng)作了《七彩世界》,她將女性一生的成長與蛻變,青澀與成熟,年青與衰老納于一畫,花團錦簇下節(jié)日的盛裝,生動熱烈的集中再現了女性各個年齡段不同美的綻放。新疆題材的作品如《和風》、《溫暖的陽光》、《清露》等一如既往的展現了朱理存筆墨造型的能力與意境的營造。
朱理存和女兒合影。
朱理存(右)和丈夫馬振聲(左)與葉明明先生及其畫作合影。
值得注意的是朱理存晚年鐘情于熊貓的抒寫,與其說那是一個個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毋寧說那是朱理存先生返老還童的象征,她把對女性與兒童的愛幻化成了這毛茸茸可愛的一團,用松動的筆墨借助這黑白分明的動物研究太極的拳理和傳統(tǒng)文化的陰陽虛實。這并非簡單的題材拓展,《神閑氣靜坐臥隨心》表達的是老來心境的升華,也是人書俱老的豁達漸悟。從中央美院求學,懷著對藝術的虔誠景仰,到深入生活、不甘平庸、苦心孤詣地探尋藝術語言,再到攀上藝術高峰后回歸初心,平淡如菊。其以熊貓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拜石圖》、《尋梅圖》、《登高圖》、《坐忘圖》似乎從畫題中就概括了朱理存先生一生的藝術歷程。我們不妨讀讀這幾幅圖的題跋:“大千世界千變萬化、無奇不有,深感造物主之神奇,天地不言而大美,不可不恭敬也”(拜石圖題跋);“縱橫不肯庸,憑空桂重重。尋它生長靈根處,只在羅浮第一峰。”(尋梅圖題跋);“一切諸法皆由心造,能有一顆慈心最為重要。榮的任它榮,枯的任它枯,心靜聲即淡,其間無古今?!保ㄗ鼒D題跋)跋語平實卻又充滿了對人生的了悟,一如朱理存一生的寫照。因此,與其說熊貓是她題材的選擇,毋寧說她是托身于這可愛的熊貓以自喻。
縱觀朱理存先生一生之藝術歷程,平靜淡然一如路旁之菊,永遠那么靜默、安寧,悄然綻放卻總能打動我們的心;她技法嫻熟、高超,卻從不以技炫人;她的作品寧靜安詳卻總是予我們以溫暖和力量;她慈悲、大愛,一生播種著良善與美好;她純樸地待人,虔誠地從藝,寓情于畫,不爭不搶、不疾不徐地完滿了自我個體生命的修持和涅槃……
朱理存作品《廢墟上的彩虹》2008年 248×12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