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迪·史密斯
“所以你父親有份參與?”
“是的,夫人。他給我母親當助手,做那……那個舞……”
“舞臺布景嗎?試著喘口氣,多諾萬,真的,不用著急。我相信你能趕上廣場上的其他人?!?/p>
斯坦哈特老師坐在她辦公桌的最邊緣,正用一枚發(fā)夾剔去她手指甲縫里的地鐵污垢。
“嗨,安妮特·伯納姆告訴我,她上周末去看了那演出,和她的母親還有年幼的弟弟一起。很是喜歡。她說,你的父親也操作木偶——還有你,對吧?”
“哦,是的,夫人。”
“別叫我夫人,多諾萬,我們這兒不是南方。你們小孩子從電視上學來的一套?!?/p>
“是,斯——”多諾萬開口道,可他在格林威治村出生長大,既不知道什么是南方,對電視也無多少概念,因為他不被準許看電視。他是從他母親——她的父親是英國人——那兒得來這個奇怪的想法,認為“夫人”是一種浪漫的英國人的稱呼方式,適用于你特別仰慕的女士。
“總之,挺好的?!彼固构乩蠋熣f,然后望著遠處的門,直至男孩不再費勁地想喊出她的名字,合上他淌著口水的大嘴巴,“好吧,要我說,這項娛樂活動對一個八歲的孩子而言實屬難得。倘若是我,我會把這個當作素材。利用已有的素材,永遠是最好的辦法。”
“什么,夫人?”
“我相信全班同學會有興趣聽你的故事。你可以帶一個木偶來?!?/p>
“可——”
“有什么問題,多諾萬?”
斯坦哈特老師把穿了瑪麗珍鞋的一只腳擱到另一只上,重新整了整格子呢長裙。她直視著那張蒼白但不算難看的臉:長鼻子,明亮的綠眼睛;豐滿、近乎女性化的嘴唇;濃密的黑發(fā),剪出兩塊略顯滑稽的劉海,分蓋在他狹窄的面部兩側(cè)。這個男孩確實多少有望會長成羅伯特·泰勒那一型——對一個孩子而言,顴骨夠秀氣的,只可惜他全身上下透著這種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一點不會拿主意。
“我已經(jīng)——取——取了報上的圖片。我準備講——”多諾萬露出懇求的表情,望著他的老師。
“喘口氣,多諾萬。我不是在審問你。你每次都那么驚慌?!?/p>
“那座博物館,在北面。他們一直在造的那個。他們剛動——動工?!?/p>
“叫古根什么的那個嗎?”
多諾萬點點頭。
“哦,好吧,沒問題,那個很好。”斯坦哈特老師說,她對這孩子感到詫異,她知道“古”和“斯”這兩個音對他來說格外難發(fā)。她重新弄起她的指甲。能即刻敏銳地感應到人們已懶得再理他的多諾萬,拾起他的書包,出門往蘇利萬街走去,來到華盛頓廣場。
在秋日艷陽的照耀下,廣場上的那座拱門看上去比以往更似它的羅馬先祖。男孩發(fā)現(xiàn)當他踩在那些落葉上時,樹葉發(fā)出一陣悅耳的嘎吱聲,噴水池里有個瘋瘋癲癲的人在談論基督,另一個人站在一張長椅上,頌歌大麻。切不可讓他的母親知道他的課堂作業(yè)。他在第五大道上對自己鄭重發(fā)誓,然后盡可能放慢腳步,走回他家所在的小巷。到了那排迷人的小屋前,他停下,緊緊抓著一根仿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路燈柱。
“多諾萬?你怎么回事,瘋了嗎?趕緊進來!”
歐文·肯德爾踏出他們住的藍色小房子,杵在馬路中間。他把一撮煙葉塞進煙斗里壓實,打量他的獨生子。
“進去吧。松開那玩意兒?!?/p>
男孩站著不動。最近他注意到他父親講出的“怎么”像“咋么”,話音里太多口水,他說的每句話都出自另一個時代。
“你打算當誰呀?吉恩·凱利嗎?”
更糗的是衣服:黃色和棕色搭配的大方格三件套西裝,利用剪裁制造出高個頭的假象,扣子的間距很寬,褲管自膝蓋以下呈夸張的喇叭形。在隔壁那棟小屋里,多諾萬能看見克萊頓小姐穿著她優(yōu)雅的黑紅兩色和服式晨衣,站在窗口,懷抱著她的馬爾濟斯犬巴勃羅。她先審視這位父親,然后是這個兒子,朝兒子投去溫厚、同情的一眼。他大可以徑直從歐文身旁走過,去克萊頓小姐家,一邊喝從氣泡水機里出來的飲料,一邊聽她的波普爵士樂唱片,或偷偷瞅一眼她浴室里的裸體畫,或把一個豆子袋扔往不同的方向,讓巴勃羅用它不會傷人的嘴去抓咬。但出于孝道,這樣的串門必須有節(jié)制?!八拈g臥室,對嗎?”假如多諾萬碰巧去了一個有錢朋友住的公寓,波莉會這么問?!鞍。夷芸闯瞿阍谀莾捍煤荛_心。自然。我知道我肯定也會。大概壓根兒不想回家來吧。”或是:“氣泡水機!啊,有閑錢指的就是那個意思,我猜——不用養(yǎng)家糊口,錢全花在自己身上。話說回來,那水是嘶嘶冒著誘人的氣泡嗎?”這樣的對話,刺耳極了,總讓多諾萬有一種無來由的內(nèi)疚感,由于源頭不明而更教人不知所措。
這時波莉出來了,在秋日的寒意中仍光著腳。多諾萬揮揮手;他的母親用動作表示她無法揮手。她的左手握著一條長長的、連在一根木棍上的綠色天鵝絨帶,把手舉得很高,以免帶子拖到地上,她的右手捏著三根彩色羽毛,每根長一英尺。在朝他奔來時,天鵝絨帶像一位中世紀公主的旗號般飄揚起來,她繃著腳尖,把若換作是另一名女子的簡單的“跑步”動作變得像一連串飛馳的普利耶蹲。
“我正需要你幫忙,寶貝——森林整個從板子上掉下來了。這回得用點比膠水更牢固的東西——圖釘也許可以——還要用些真正的常綠植物做一套完整、嶄新的蕨葉叢——星期二的演出要弄得漂漂亮亮的,這個至關緊要。噢,埃莉諾·格魯格爾一放學就過來,把事情全和我講了,我覺得對我們的演出來說,這次是個絕佳的機會,簡直太棒了。我等不及想跟你討論這件事——你怎么磨蹭了那么久才到家?我不得不聽格魯格爾喋喋不休地講她祖母身上刺的圖案,講了半小時——那個是她準備拿去展示——或講述的——你能相信嗎——講她自己的祖母?!辈ɡ虼蛄藗€哆嗦,指著她自己嬌嫩的手腕內(nèi)側(cè)的一處部位:“一個多么振奮人心的主題??!哎,可話說回來,我們大家不早就知道這個世界充滿恐怖嗎?我們當真需要成天聽這樣的事嗎?那孩子沒有一點浪漫的細胞,完全不了解講故事的魅力所在。我和你賭一塊錢,她早已穿上束身衣?!?/p>
波莉的嘴貼在他耳旁,把這席話一股腦兒灌進他的耳朵。她捏了捏他的手;他也捏了捏她的。她完美無缺——一位僅向他宣誓效忠的精靈公主。然而有時,他希望她能明白,他們的關系堅如磐石,不像她看似想象的那么容易破裂——這輩子,無論他見過多少四居室的公寓或氣泡水機,他都決不會背棄她。還有誰能讓他同意穿著一套長袖內(nèi)衣內(nèi)褲、一件睡袍,戴一頂耷拉著、上面有個鈴鐺的帽子出現(xiàn)在他的同學面前?有什么比放下他的自尊心更能充分地表達一位騎士對公主的忠誠?
可翌日早晨,斯坦哈特老師又宣布了一件事:小朋友要兩兩合作,促進培養(yǎng)折中、共同承擔責任和團隊協(xié)作的精神,這些精神是眼下這樣的艱難時期格外缺乏的。她用略帶心痛的眼神透過遠處的窗戶向外凝望。如此一來,將有一所不起眼的公立學校,在格林威治村,以它自己的微薄之力,擔當起這個世界的燈塔。過了幾分鐘多諾萬才意識到這條新指示在最后關頭救了他,他甚至不曾敢有這樣的奢望。“我和你!”一個名叫唐娜·福特的孩子抓著另一個名叫卡拉·伍德貝克的孩子的手喊道,伍德貝克開心地紅著臉回道:“好呀,我們倆!”不一會兒,教室里類似的喊聲此起彼伏,你邀我應,圍繞著多諾萬,像給他吃了一連串閉門羹,最后只好試圖吸引瓦爾特·烏布利希的注意,可他發(fā)現(xiàn)連瓦爾特·烏布利希也避著他,明顯想堅持爭取更好的選擇。
“我的部分用意,”斯坦哈特老師說,她反常的顫抖的話音令全班安靜下來,“是我們并非總能有機會選擇我們的合作對象?!弊蛱?,斯坦哈特老師待在她祖父母位于布魯克林高地的家,看著坦克跨過蘇伊士運河?!罢埮藕藐?,我來點名。”
小朋友將按名字的字母順序結對子,仿佛班上沒有三分之一的非白人學生,瓦爾特·烏布利希沒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占去他的半張臉。又一陣慌亂緊張的聲音響起,斯坦哈特老師當作沒聽見;兩列隊伍排好;下課鈴響。在走廊里,卡桑德拉·肯特與多諾萬·肯德爾保持一致的步調(diào);他們就這樣出了學校,來到蘇利萬街,既沒牽手也沒講話,但顯然走在一起。他又一次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雖然他天天如此,但因為卡西·肯特的存在而有所不同:樹葉不僅發(fā)出清脆的嘎吱聲,而且一片金黃,噴泉噴出絢麗的水柱,一遍又一遍,傳送著喜悅。她緊實的辮子間露出寬闊的顱骨縫隙,不管那里面閃著光的是什么,總讓人嗅到在某一勝地度假的氣息。
“我們做你的選題吧,”卡西說,“那座博物館。既然你已經(jīng)全想好了?!?/p>
“哦,好,可以。”
“古——古——古根漢姆。”她學他說話的方式,但不知何故并不讓人覺得有惡意,“嗨,它的外形將像一個冰激凌,我們知道?!?/p>
“一座精神——神——的殿堂,高一百十英尺?!蹦泻⒄f,這時他們來到拱門下,“這個,你覺得有多高——”
“七十七。所以矮百分之三十。”卡西毫不猶豫地說,“我是數(shù)學通。想玩一盤嗎?”
他們向左走,在有一棵桑樹遮陰的兩張石頭長椅上坐下,面前擺的,是多諾萬生來從未玩過的一種棋??ㄎ鲝乃膯渭鐣锾统鲆粋€破網(wǎng)兜,把一小摞棋子倒在水泥桌上。多諾萬努力專心地聽她講解。他們周圍,肯德爾一家通常走遠路繞過這個公園、想要避開的那些人聚攏來。他們中有一人光著膀子,穿了一件帶羊毛襯里的夾克,兩只鞋上都緊緊纏著舊報紙。另一人僅剩幾顆牙,戴了一頂破損的塑料面罩,防止冬日的太陽照到他的眼睛。他似乎認識卡西。
“喂,小子——準備好了嗎?”戴面罩的那個人問多諾萬。他在兩個小孩旁邊跪下,把他僵硬的手肘支在桌上?!斑@個姑娘要給你上一課了?!?/p>
多諾萬打算認真觀察卡西走的每一步棋,指望能明白這棋的原理,以此為基礎,在他自己糊涂的頭腦中重建這套原理??僧斔麤Q地在水泥桌上挪動她的棋子,只著眼于它們的戰(zhàn)略用途時,對多諾萬來說,這些棋子是高貴的國王和王后,那些車,依其形狀是他們住的城堡;這兒有他們信任的顧問,那兒是在城堡圍墻外列隊等候的兵卒——不管卡西費多少口舌解釋嚴格的規(guī)則,指定每個棋子該怎么走,都無法阻止男孩本能地依照地位或關系來排布他的棋子。
“那樣走,一步也贏不了。”卡西一邊說,一邊吃掉多諾萬的王后,這個王后草率地踏出她的寢宮,去撫摸一匹心愛的白駿馬,“那樣走,一開局就輸了。”
他們才剛走了幾步,她已把他的國王圍困住,此時,她換成蹲坐的姿勢,一邊笑一邊拍手。
“多諾萬·肯德爾,”她歡呼道,用一根手指戳著他的胸骨,“你無路可走了。”
“可這個卡西,甭管她是誰,就不能學習一下臺詞嗎?”波莉想知道。她正傻乎乎地用牙齒叼著一管膠水。她的兒子遞上紙做的奶奶的蕾絲帽和硬紙板做的狼的臉,兩個將粘在一起,這活兒幾乎每周都要重做一遍?!拔业囊馑际?,多一雙手,我們肯定應付得來?!?/p>
“但最終只能兩個小朋友一同上去。就我和她。老師這么說?!?/p>
“哦,好吧,可我還是搞不懂為什么要——”
“她不是白人姑娘?!倍嘀Z萬說,雖然不大知道原因,但這么一來,調(diào)停奏效;為了不自相矛盾,現(xiàn)在,波莉沒辦法批評這項作業(yè)的不是。每個只要認識波莉·肯德爾的人都知道她重視種族融合的觀念,近乎和她珍視講故事的力量或小孩的天真無邪一樣。很久以前——在一次就當時而言難得的下城之行中——她親身卷入種族融合的大戲,其形式是一群浩浩蕩蕩、慷慨激昂的人穿過華盛頓廣場,向耶德遜紀念教堂擁去。天性是“生命不息、探求不止”的她,加入這群人的隊伍。幾分鐘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與講臺相隔三排長椅的地方,聽年輕的小馬丁·路德·金牧師演講。一段可在早晨喝咖啡時及家長與老師面談時生動講述的往事。“他的眼睛呀!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是清澈如水。清澈如水。我看得出那雙眼睛直盯著我:這個來自布萊頓海灘區(qū)的、古里古怪、一無是處的十六歲白人女孩。我的意思是,自然我很顯眼。我還要告訴你的是,對此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無論他叫我做什么,我都會照辦!什么事我都愿意!”可惜不巧,金牧師沒叫波莉這位青少年干任何事,她實際參與民權運動的經(jīng)歷止于那次布道,留下的僅是一點殘余的熱情。
“為什么住在哈萊姆區(qū)的小孩竟不能有同等機會聽一聽我們的故事呢?”兩天后她問卡西,那孩子正拉了一把藤椅到一張圓桌旁,桌上鋪著一塊帶流蘇的吉卜賽風格的桌布,只差一個水晶球。“講故事給人聽是一種表達愛的方式。難道他們不應得到愛嗎?”
“我愛每個人!”卡西愉快地說,接過遞給她的棍子面包?!安贿^,如果遭到攻擊,我會防守。你下棋嗎,肯德爾先生?”
“我?”歐文放下手中的報紙?!安?。我不下棋?!?/p>
“我下棋?!?/p>
“是嗎?”波莉停止攪拌她的意大利面醬,用人類學家的目光,又打量了卡西·肯特一眼。噴水池旁有扎著辮子、跳繩和唱歌的女孩,而另一頭、西門入口處,則有邋遢的老頭俯在石桌上,但這兩撥人在她心目中素來毫無交集?!澳阏f的是在學校嗎?”
“有時在公園。不分時間和地點。而且,我棋藝不錯?!?/p>
“我相信一定是!”
“我輕易贏了多諾萬?!?/p>
“卡西,你知道嗎,多諾萬從不帶他的任何朋友來家里見見他可憐的爹娘,”波莉一邊說,一邊把雙手插在纖細的腰上,搜腸刮肚她掌握的少數(shù)口音,“所以我真高興他決定帶你來家見見我們?!?/p>
“我本打算展示和講述我的象棋……但仔細想想,那個沒多少可展示的?!?/p>
“當然,我們的演出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進行?!辈ɡ蚵朴频刂v。聊天內(nèi)容又轉(zhuǎn)回正軌,無法脫身的多諾萬,竭力轉(zhuǎn)移話題。
“可那個不——不可能僅在幾天內(nèi)教人學會演那東西。木偶戲是一門名副其實的技藝。”他說,用波莉的原話回應波莉,這樣做似乎平復了她的情緒,她不再咬著勺子,把它放回鍋里。
“嗯,確實如此。它是一門技藝。不是每個人都能一學即會?!?/p>
“開戰(zhàn)了,”歐文大聲說道,用手指指著報紙的頭版,“應當有人展示和講述一下那個?!?/p>
卡西審視那張照片:“這些人,那里有你們的家人?”
“呣?”波莉背朝他們大家說,“哦,沒有,不是我的家人。歐文的。理論上的。我的意思是,他并無任何親戚或什么人在那兒?!?/p>
“理論上的?”
門卡在老地方,沒有啪的一聲關上;波莉未被嚇得縮一下。波莉、卡西和多諾萬聽著歐文走出小屋——那些日子小巷里靜得出奇——在外墻上劃燃一根火柴。波莉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攪拌她的醬汁。
“當然,總而言之,”她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說,“我們都是一家人?!?/p>
“這個是比例模型?!笨ㄎ饕贿呎f,一邊在全班同學面前舉起一個用硬紙板做的圓環(huán)狀、倒金字形塔,多諾萬念出一張紙上寫的比例尺,接著卡西報了建筑師的名字,多諾萬不知怎的清楚無誤地講出了“噴射水泥砂漿”這一短語,整個演講順利完成。但課后,在走廊里,他們沒有直接互相祝賀一番,倒是卡西宣布,她打算盡快去看波莉·肯德爾木偶劇團的演出。
“可——要花兩塊錢?!?/p>
“我不是住在救濟院——我們拿得出兩塊錢!”
“那個是演給小孩子看的。”多諾萬試圖換個理由,內(nèi)心惶恐萬分,他的一個隱憂得到證實——條條大路轉(zhuǎn)回到他母親身上,“你超齡了。而且是在星——星——星期天。你要上教堂,不是嗎?”
“我會來看的?!?/p>
“不是兩塊錢,我騙你的?!倍嘀Z萬說,臉變得通紅。去年一整年,他每個星期六把手伸進匹諾曹的里面,他已無法消除一種深切的認同感?!澳阏嫦胫赖脑?,票價只需半塊——半塊——”
當他結巴時,大多數(shù)成年人會一直盯著他的臉,慈祥地微笑,直至他把那個詞,不管到底是什么,完整地講出來??ㄎ骱退行『⒁粯?,只會一個勁兒地說:“什么?什么?什么?”發(fā)出不耐煩的怨聲。她走在前面。當他追上她時,她沖他發(fā)火:“老兄啊老兄,你能別再跟著我嗎?”
“好的?!倍嘀Z萬怯怯地說,但可能又是一句謊話。一個名叫科里·華萊士的男子曾向肯德爾夫婦保證,他們兒子的毛病可以很容易地“治愈”,但他似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醫(yī)生——他的墻上沒有掛證書,他的診所挨著運河街上的一家中餐館。但波莉仍“相信他的誠意”。
“多諾萬·肯德爾,”卡西說,嘆了口氣,像某人的母親似的雙手叉腰,“我被你煩死了。想看我的奶子嗎?”
他們離他們的教室咫尺之遙;這件事似乎沒有實現(xiàn)的希望。可在樓梯井的轉(zhuǎn)角,卡西讓自己靠著一堵墻,把她的無袖連衣裙拉到一側(cè)。多諾萬默默地注視著一個乳房,與他自己的無異,只是乳頭稍大一些,表皮是可愛的深棕色。他把自己的手掌平按在這個平坦的乳房上。他們就這么站在那兒,直至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疤热粑沂琴u身的,”卡西低語道,同時把衣服拉好,一臉嚴肅的表情,“那個至少得十塊錢?!闭f完,他們朝出口走去,分別,沒再講一句話。
事情沒完。一天早晨,在進學校前,多諾萬撲向她,收獲了一個良久、純潔、美妙的吻:兩張合攏的嘴緊貼在一起,卡西使勁地前后晃動腦袋,她大概是看了電影里的人這么做。陡然間,她抽身,一本正經(jīng)地撫平她胸口的無袖連衣裙。
“別以為我忘了,”她說,“我會來看那演出的?!?/p>
當天下午,在廁所的隔間里,他要求看她的“噓噓處”,她應允了——一團亂七八糟、黑乎乎的褶層,中間分開,露出驚人的粉色內(nèi)里。他獲準伸一根手指進去,然后再抽出來。這件事后,很難想象他能怎么拒絕她。
黑色的褶皺,綠色的天鵝絨。多諾萬透過縫隙向外張望。他能看見卡西和大人們坐在椅子上,她的兩只腳抬至屁股下,她抱著膝蓋?!罢堄涀?,”波莉在后臺,讓她蹲伏著的丈夫和兒子把頭湊到她的頭旁邊,對他們說,“在我把柴棚拆掉前,我不想看到金發(fā)姑娘或那幾個碗。上禮拜,你們的動作實在太快了,你們倆都是——但你,歐文,尤其嚴重?!睔W文狠狠地把手插進熊爸爸里:“不用你來教我該怎么做。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倍嘀Z萬搖了搖小鈴鐺,堂會理事調(diào)暗“觀眾席的照明燈”,金發(fā)姑娘的頭發(fā)被一顆釘子鉤住,這樣的事以前發(fā)生過,而且很多次。像在夢里似的,跪著的多諾萬站起身,繞觀眾席走了一圈,邀請所有年幼的信徒與他一起進入夢鄉(xiāng)。他十分確信他講了他的臺詞(由波莉精心編寫,沒有一個會卡殼的字),唱了他的歌;他能聽見孩子們的尖叫,知道他的身后必然是模糊的狼的黑影,時顯時隱,節(jié)奏與他們的喊聲相同。但他能看見的只有卡西緊緊抿著的上嘴唇,還有她深鎖的眉頭。不管怎樣,他順利完成了那半小時的戲。觀眾席的燈亮起。波莉再次來到他身旁,一身黑衣,一個小小的句號,她正在說我的丈夫歐文和我的兒子多諾萬,他們?nèi)艘黄鹄志瞎?/p>
“卡西,你來啦!”
波莉向那女孩張開雙手。卡西的手仍插在她牛仔褲后面的口袋里沒有動。
“聽我說,你想不想到后臺來?那兒有各種機關。”
她領那女孩走到天鵝絨幕布后,歐文正坐在地上,一邊抽煙,一邊把道具和木偶放進打開的鞋盒里。他舉起那匹狼,把它套在卡西的手上。
“你試試——動它一下?!?/p>
卡西讓它往右移動了一點。粘好的奶奶的帽子脫膠掉下來。她遞還給歐文。
“這該死的——”
在這匹狼可能被扔出去前,波莉從她丈夫手中救下它,輕柔地將它連同它的帽子放回一個標有“壞人二號”的盒子里。
“為什么這些木偶都那么破破爛爛?”卡西問。
“哦……若說它們的制作看上去簡單粗糙,我想原因在于,這些木偶是我們自己親手做的?!?/p>
“我以為你們指的木偶戲是真的木偶戲,”卡西說著,轉(zhuǎn)向多諾萬,“像是豪迪·杜迪或類似那種?!?/p>
波莉插話道:“哦,那個可不是手套式木偶。那個是牽線木偶。也挺好的——假如你喜歡那種木偶的話。但那個不算是真正的木偶表演。”
“木偶是有手有腳有身子的,”卡西一邊堅稱,一邊指著躺在那兒的金發(fā)姑娘,“那個,只是一張用硬紙板剪出來的臉。而且還只有半邊臉?!?/p>
波莉用一條胳膊摟著卡西,帶她回到演出廳。“希望能再見到你們,”她對正匆匆離場的人們說,話音越過卡西的頭,“我們在布朗克斯區(qū)和哈萊姆區(qū)有慈善義演,每月一次,全賴你們的慷慨捐助。敬請各位在門旁的瓶子里獻上你們的綿薄之力。我們在此地做這個演出已將近六年!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格林威治村的小孩那么幸運?!彼岩恢皇址旁诳ㄎ鞯念^頂,“對那兒的孩子來說,這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p>
“我住在第十大道和第十四街相交的地方?!笨ㄎ鞣瘩g道,但波莉已向前走去,此時正在與來看她演出的零星觀眾搭訕,這些觀眾試圖道別離去。你是怎么聽說波莉·肯德爾木偶劇團的?通過朋友?廣告?少數(shù)幾個倒霉蛋無可奈何地抬起頭;更多幸運、機靈的女士早已趕緊給她們的孩子穿上外套,這會兒正沿哈德遜街走在半途中。所以是哪一條:“口頭的”還是“公開的方式”?人們需要花點時間才能搞明白后一項指的是那些六寸大的小卡片,繪有拙劣的插圖,印刷質(zhì)量不佳,在聯(lián)合廣場下的每間咖啡館、小酒吧、爵士樂據(jù)點和餐廳里幾乎均可見到。
“每個月的一號,我們推出十一月組劇:《不來梅的音樂家》《金發(fā)姑娘和三只熊》以及《灰姑娘》。請轉(zhuǎn)告你們的朋友!”在演出廳的另一頭,多諾萬站在原地,半個身子被舞臺幕布擋住,他試圖從許多想講的話中做一選擇。他仍在組織那個句子,檢查里面他認為要用到“蛇”和“小妖精”的地方,以免結巴,而卡西·肯特直接從他身旁跑過,進入教堂,然后經(jīng)走道——不見了蹤影。
只剩下肯德爾一家。鞋盒編了號,蓋上蓋子,按正確的順序放在一個手提箱里。三面的“舞臺”被壓平,那塊綠色天鵝絨布被小心翼翼地折成整齊的四方形。歐文關掉所有的燈,取出瓶子里的幾張鈔票。波莉輕輕坐在合攏的手提箱上,按下黃銅夾扣。
“你的好朋友怎么了?”
多諾萬摘下自己頭上的睡帽,用雙手捧著。
“可多尼……你為什么竟要和那樣的女孩玩在一起呢?哦,我相信她是個好女孩——假如你真的喜歡她,我不想阻止你們來往,但我覺得她顯然——哎,她幾乎沒什么,噢,我不知道怎么講:幻想。想象力。奇思妙想。相信我,你不想變成那樣。歐文毫無想象力,瞧,就因為那樣,什么事都變得難弄極了。在我看來,有想象力可比一個人恰巧是什么膚色或有多少錢之類的重要得多——假如你認為你站在那兒愁眉不展的原因是那個,那么我講對了。我唯一關心的是這兒在想什么?!彼f著,捶捶她狹窄的胸膛,可多諾萬只看著他的鞋。
“聽我的。你覺得她為什么不喜歡你?因為你有時講話有點不利索嗎?因為你太瘦嗎?你難道不明白,她只要有一丁點見識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你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孩子。可她毫無值得一提的見識。我敢說,她現(xiàn)在肯定立刻回到家,打開那白癡電視機,就這么發(fā)呆?!闭f著,他的母親扮了一個鬼臉——斗雞眼、卷起舌頭包住下牙——多諾萬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她只看電視,不干別的?!彼莱鰧嵡椋缓笞屆弊拥粼谑宓厣?,用腳稍稍撥弄了一下?!罢麄€周末都這樣。她有一次告訴我。她的媽媽不關心她干什么,她真的一點都不管?!彼麆佑昧诵┰S想象力,補充道,“而且他們不看書,什么都不看。全家人認為看書是大大地浪費時間。她從未聽說過雷神托爾、塞壬或誰!”
“看吧,我講得沒錯?!?/p>
波莉彎下腰,撿起小威利·威基的睡帽,呵護備至地撣去上面的灰,把帽子重新戴到她兒子的頭上。
“人以群分,多尼。等你長大后會明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
(本文選自上海譯文出版社近日出版的《大聯(lián)盟》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