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與堂哥合伙養(yǎng)鴿,純屬無奈之舉。
那是我上小學五年級時的事。
星期六,縣城的趕街天。我未與父親商量,花了一塊五毛錢從鴿市買回一對幼鴿。父親氣得指著我吼,手指不停地哆嗦著。他數(shù)落我,說養(yǎng)鴿會影響學習,而且鴿子成天在房頂上飛起飛落,難免蹬瓦,房子容易漏雨,還有,鴿子會飛到廚房的水缸里洗澡、屙屎。
我對父親說,養(yǎng)鴿子肯定不會耽誤我學習,如果養(yǎng)幾只鴿子就耽誤學習,那我每天放學回家就外出割草、放?!灰矔⒄`學習?另外,如果鴿子在房頂上把瓦蹬了,房子漏雨,我會上房補漏。說到鴿子會弄臟水缸里的水,這個好辦,用簸箕把水缸遮起來就行了。我的辯駁振振有詞,把父親臉都氣變形了。
我知道,父親不許我養(yǎng)鴿子的理由并非他嘴上絮叨的這些。他未明說的是,養(yǎng)鴿子耗費糧食。就我家當時的光景,人的溫飽都難以保障,哪還有多余的糧食來滿足鴿子的需求?
我找個雞籠子,把鴿子關起來,雞籠子里放兩個土碗,一個盛苞谷,一個裝水。那兩天,父親像有人借他大米還他苦蕎似的,一直黑喪著臉,一句話也不跟我說。
時隔幾日,中秋節(jié)這天晚飯前,母親和姐姐在廚房忙碌,準備一家人的飯菜。我把鴿子捉出來,輕輕放在豬圈房上。兩只鴿子像坐牢一樣在雞籠子里囚禁了幾天了,我想放它們出來活動一下,也讓它們盡快熟悉環(huán)境。
后來我才得知,新買來的鴿子得先用線把翅膀扎起來,待其在院子里自由活動些日子,熟悉環(huán)境了,才能把翅膀上的線拿掉。
可嘆我那兩只鴿子,在豬圈房上站著,失張失智,這里瞟瞟,那里瞅瞅。大一點的那只突然一個下蹲,鉚足勁,再向上一躥,翅膀一伸展,沖向晚霞燃燒的天際。小一點的那只緊跟其后,也向天空沖去。它們倆在我家的上空盤旋了幾圈,緩緩飛向離我們村幾百米遠的鄰村——大寨子村。
我的目光被天上的鴿子牽引著,雙腳不住地在地上移動著,攆到大寨子,目視它們雙雙落在一間茅草房頂部。我抓不到它們。
那晚我從大寨子返回時,已是八點多鐘,一家人已經(jīng)歇下飯碗,圍坐在院子里邊吃月餅。今晚是萬家團圓的日子,可是,我的鴿子飛出去就沒飛回來。母親叫我吃飯,我沒吃,只吃了幾粒煮花生,覺得不香。吃一塊月餅,也感覺無味。我沒精打采地踱進臥室,將身體丟在床上,偶爾合一下眼,兩只鴿子就在夢中飛來飛去……
翌日天未放明,我便起床跑到大寨子我的鴿子歇腳的那家房前。我失望而痛心地看到,兩只鴿子已經(jīng)不知所蹤。
鴿子丟了,我心痛如割。然而,我悄悄窺見父親一點也不著急,臉上還隱約可見開心的笑意。
我養(yǎng)鴿子的夢碎了。我不可能頂著挨罵的壓力,再去買一對來養(yǎng)。那些日子,我魂不守舍。
2
一天晚上,我和堂哥在街心玩耍,堂哥兀地對我說:“你的鴿子飛走了還會飛回來嗎?”我說:“哪可能還會回來?!碧酶缯f:“可惜了,要是不丟,小兒都孵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堂哥嘆了口氣對我說:“哪天我也買一對來養(yǎng)著,只是現(xiàn)在錢不夠,得等到過年奶奶給我壓歲錢才行?!蔽乙宦?,樂了,要是現(xiàn)在我?guī)吞酶缫话?,湊錢一起買鴿子養(yǎng)在奶奶家,父親就不便干涉了。
堂哥是我二叔家的長子,讀小學四年級時從幾百公里外的紅星煤礦來到爺爺家。我與堂哥自小形影不離。爺爺去世后,晚上我就到奶奶家,與堂哥鉆一個被窩,給他做伴。于是,我嬉笑著對堂哥說:“錢不夠,我可以幫你呀!我們兩個合伙養(yǎng),咋樣?”堂哥看著我,猶豫片刻,愉快地說:“要得嘛!”我開心地笑了,堂哥也樂呵呵的,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縣城趕街天,堂哥接過我積攢的八角錢,加上他自己的積蓄,共計兩塊五毛錢,約我到縣城買了一只灰斑雄鴿和一只雨點雌鴿。奶奶干活回來,見我們哥倆圍著雞籠子,興高采烈地欣賞鴿子,笑吟吟地“罵”道:“兩個小壞種!”
父親知道我與堂哥合伙買鴿子養(yǎng)在奶奶家,像吃飯嚼到一粒沙子,很不是滋味。他幾次想對我發(fā)火,又找不到恰當?shù)睦碛?,只好氣鼓鼓地對我說:“別成天盯著那幾只鴿子,小心學習滑坡,???”我高昂起腦袋,得意地說:“哪可能呢!”
3
一年后,我和堂哥養(yǎng)的鴿子發(fā)展到十八九只。奶奶說:“不用養(yǎng)那么多,養(yǎng)多了攪鬧,養(yǎng)個八只十只就夠了?!庇谑牵质且粋€縣城趕街的日子,我和堂哥捉了幾只鴿子到集市上售賣。兩三塊錢一對,賣的錢我與堂哥五五分。有一次,我們一口氣賣出去四對鴿子,收入十塊錢。這可把我們哥倆高興壞了,我的衣袋里從未揣過這么多錢。到了9月初學校收學雜費時,奶奶給堂哥錢,堂哥說:“不用了,我有錢?!蹦棠叹o張起來,急忙追問:“你哪來的錢,咱老王家可不興干偷雞摸狗的事?”堂哥趕緊解釋說:“奶奶你忘了,我賣了幾對鴿子呀!”
我的學雜費也沒讓父親掏腰包。我告訴他,我和堂哥養(yǎng)鴿子賣的錢夠交學雜費了,還用不完呢!父親聽了,一臉平靜,淡淡地“哦”了一聲。盡管如此,我心里還是非常受用。我想,父親不會再因我養(yǎng)鴿子而找借口罵我了。
這年9月,又該交學雜費時,堂哥不用交了。他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這個消息對堂哥來說是不幸的。還有一個消息,讓堂哥和我像吃下個未成熟的杏子,心里酸酸的,澀澀的。二叔來信說,要堂哥回去工作,他跟紅星煤礦的領導說好了,讓堂哥在礦上當學徒。
堂哥要走了,我們倆含淚捉了幾對鴿子去賣,收入的錢就給堂哥做路費。
我和奶奶執(zhí)意要送堂哥到車站,堂哥不讓,說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了。我心里明白,我們越是送他,他心里越難受。在離開奶奶家的那一刻,我隱約看到堂哥眼里涌動著亮晶晶的淚花。我還看到奶奶幾次背過身去,挽起圍腰揩眼睛。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多年前的那天下午——堂哥被二叔送來奶奶家,我第一次見到堂哥時,他還是個只到奶奶腰間的娃娃,如今已經(jīng)長成大高個了。堂哥剛來時,爺爺還健在。如今,爺爺?shù)膲烆^上已經(jīng)長出幾株小樹。
堂哥回紅星煤礦去了,那是生他的地方。晚上,我獨自一人睡在堂哥和我共同睡了多年的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堂哥才走,我就盼著他快些回來。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放學回來,發(fā)現(xiàn)奶奶家的院子里多了兩只鴿子。仔細一瞅,是堂哥帶走的那對雨點飛回來了,身上橫毛倒豎,臟兮兮的。兩百多公里空距,兩只鴿子是怎么飛回來的?得付出多少艱辛啊?
后來我又想,這里是它們的老家呀,它們不飛回這里來,又能飛到哪里去?
鴿子不遠數(shù)百公里飛回來了,也許有一天,堂哥也像鴿子一樣,從老遠的紅星煤礦飛回來了?
王印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云南蒙自,自由撰稿人。中短篇小說、散文、文學評論散見多家報刊,曾榮獲滇東文學(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