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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貴

2022-12-16 02:07:33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黃昶
青春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曬谷場天鵝乞丐

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 黃昶

你往囫圇村里面走,對,走到大榕樹的底下,看見有圍坐閑聊的老人,你就去問,隨便找一個來問,都沒差的。

你問:“哪三貴?。俊?/p>

那邊喘口氣,哼哧哼哧就來了:“干蒸、燒賣、叉燒包,我們嶺南人就吃這些,干蒸要純?nèi)馀渖隙缢榈奈r仁,燒賣頂上要撒蟹籽,叉燒包面要發(fā)得好,從外吃到里就都是甜的?!?/p>

你可千萬別問他為啥這么懂,你要問了,他絕不愿意告訴你他沒吃過多少回,也許一生下來到快要入了土都沒吃過,他只是往其他處推脫,這可是自民國時期就從廣州的茶樓里傳過來的。哼哧,我們嶺南人,就沒有不知道的,這就是嶺南三貴,你去哪問都是這三貴。完了他也不愿意跟你再說了,你就算是問錯了話,惹得個大家都不愉快了。

對了,這是南嶺的腳下,一個叫囫圇村的村子。

南嶺嘛,不靠海,所以上頭說的蝦仁啊、蟹籽啊都無處尋的,河倒是有一條,但是河里的蝦就不能叫蝦,頂多是蝦米,那螃蟹也一樣,大腿大鉗子都塞不了牙縫,就更別說蟹籽了,就根本沒味。所以這三貴在囫圇村里是難尋的,沒吃過也在理。所謂“三”,是這組合里有三件物事,至于“貴”,便是這么個由來。

這樣吧,你往別處問,把話題岔一岔。

你又問:“三貴哪???”

那邊也不喘氣,直接就告訴你:“三貴在村中間曬谷場上拿耙子追著別家的孩子跑,他好神氣?!?/p>

“好神氣”是嶺南的方言,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意思,起碼就不跟神有關(guān)。三貴這一輩子都沒碰上過幾次神,這人要是沒有神保佑,就得靠自己,三貴好神氣可能就是這么個意思。

三貴嘛,一個字來概括,就是慘,打生下來就是。

三貴他爸倒是聰明能干的,二十出頭,就到外面去了。去外面,這可了不得,村子里的人世代都是務農(nóng)的,這外面就是城里,城里只有磚瓦,沒有田地,所以也無農(nóng)可務,那村子里的人即便到了外面,也無事可干,這就叫“容不下”??扇F他爸不一樣,他有一身好力氣,還有一張厚臉皮,他到了城市里,找到碼頭坐下,看了一整天的勞工卸貨,完了就睡下了。睡到第二天清早,勞工動身搬貨,他也跟著去,他不吭聲,別人搬什么他便搬什么。搬到下午,管事的才發(fā)現(xiàn)多出了一個人,便要趕他走,他依舊不吭聲,仍是一個勁地搬,周圍人自是因多出來的人力討了好,因而也一個勁地勸,說是大鍋飯都煮了,多一個碗、一雙筷子也無所謂的,管事的也不愛管了。所謂飯是一樣多的,這邊多一碗那邊碗里頭便要少一些米。既然是大家都愿意,三貴他爸就在這碼頭邊上住下了,他也不想別的,就一個勁地搬,搬到了月底,管事的結(jié)了賬,看得仍有結(jié)余,就也分給他一些錢和一兩張票,三貴他爸收下,并用紙盒子裝好了,藏到僅有的一件好外套里。

紙盒子是外頭撿的,外頭指的是碼頭的外面,出了鐵門往左邊走,大概五六十步路,就有一間酒家,酒家的招牌上畫著碩大的天鵝,無論黑的白的,干脆就把它叫作“天鵝酒家”。天鵝酒家生產(chǎn)月餅,那可是精制的,亮紅如日的咸鴨蛋黃被裹到稠密潔白的蓮蓉里,再配上烤得酥香的餅皮,印上字兒和天鵝的圖樣,用油紙包了,被關(guān)到也印著天鵝的紙盒子里,可謂妙絕。這便不是碼頭里的能享用的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福氣,至于誰有,好像他們也搞不太清楚。但某次,碼頭里的人意識到自己至少享有聞其香味的權(quán)利,于是天鵝酒家門前對街就圍滿了碼頭上的人,每次到做月餅的時日,香氣方一散發(fā)出來,碼頭上的就全遷移到那兒了,并且越遷越多,成群結(jié)隊的,天鵝酒家里的人管不著,他們也不愿管。

三貴他爸有被拉到對街去過,但他不喜歡。他是干苦力的人,也是吃肉的人,生平就只喜歡咸鮮的肉味,月餅的氣味甜而膩,從鼻孔里進去就卡在氣管里,又粘在食道上。這讓他感覺十分不適,仿佛要溺死在蓮蓉的海里,成為一顆咸蛋黃了,他不喜歡這樣。但他是不大會拒絕的,工友拉他來,他便邁開步子走,走到半路上想起自己可能會溺亡,他便走到天鵝酒家的鄰街去坐,坐上個一兩小時,等到工友嗅膩了再來拉他回碼頭去,每次如此。

凡事總有例外,這天三貴他爸又走到鄰街上,此處正好是天鵝酒家的后廚門邊上,香味一般不往這邊飄,酒家的香味是只往能來客的方向飄的,這邊怕荒廢了,就設了兩個大水喉,晚上會有成排的女工蹲著洗碗。三貴他爸剛走到門的左側(cè)準備坐下,就聽見門里老師傅在罵,說是小玲(或是小寧,三貴他爸此時耳朵已有些背了,聽不真切)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主兒,這餅還沒做成,先把餅盒壓爛了。隨后又是一大通教訓,挨罵的一條條都應下了,再然后就是她拿著壓爛的餅盒往外頭扔,恰好扔到三貴他爸的腳下。三貴他爸抬頭望了一眼,看得她滿臉的梨花帶雨,自顧臉紅了,便不好意思再看,低頭看餅盒,雖是壓爛了,但上面的鐫刻仍能看出精美細致,便往衣服褲子里隨便一處有空的收了,此后只是裝錢和票的時候才拿出來看一眼,再無細致端詳過了。

因這餅盒賜的一眼之緣,后來這小玲(或小寧)就成了三貴他媽。至于是如何成的,大概也少有人清楚,你大可以猜測是三貴他爸日日下了工就從餅盒里拿出一張錢來,然后到花店買一支花,再到后廚門邊等三貴他媽下工,三貴他爸是樸實的,況且能閉上耳朵窮追不舍,因而能和三貴他媽成。不得不提的是,三貴他媽在天鵝酒家做滿了兩年學徒工,雖說手笨,但有關(guān)三貴的做法全然掌握了,也時常偷用店里的材料,做了三貴用油紙包好帶給三貴他爸吃。因三貴他爸不愿吃甜食,所以這油紙里的叉燒包總是光咸而不帶甜的。

等到三貴他媽做了四年的工,三貴他爸就帶著她回囫圇村去了,說是村里的規(guī)矩,一定要在祖祠面前才能結(jié)婚的。她便跟著去了,那場婚禮十足風光,村里的老人還沒幾個吃過三貴的,這邊倒好,不僅吃過,還經(jīng)常吃;不但經(jīng)常吃,還娶回個面點師來,可謂是人生得意了,故村子里個個來祝,大紅鞭炮連日整夜地放了幾天。

又過了一些時日,三貴他媽有了,有的就是三貴。再又過得一些時日,便生了,生的卻是阿三。此時三貴還不叫三貴的,叫作“阿三”,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這樣。

至于生阿三的時候有些說法,說是難產(chǎn),大的雖是沒有生命之虞,但小的就難說,這腦袋卡在那兒死活出不來??偹闶巧鰜砹?,但就是不會哭,只得請了村里最年老的神婆來,給阿三用柚子葉水洗了澡,這才咳出兩口氣來,可還是不會哭。

不會哭的嬰兒多半是傻子,村里老接生婆說的,半個村子的人都是由她的手上接到這世上來的,她說的話就有分量,況且是難產(chǎn),在母親那里夾壞了腦子,這是更有信服力的。村里人給這新生的嬰兒冠了個花名,叫作阿三?!叭边@個音在嶺南某個方言里有傻的意思,這種方言村子里的人會說,三貴他媽就不會說,故這花名就堂皇地安上了。

再后來,事兒越傳越廣,隔了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這家里生了個不會哭的傻兒子,還有實干派的評論家建議道:“這姑娘還是趁年輕,趕緊跑了的好,這生了個傻兒子,一輩子也別想在夫家抬起頭來,到以后公公罵婆婆打,再想要走,收拾完行李往鏡子里一照,看見那張皺黃干癟的臉,腿就再邁不開了。”

三貴他媽連夜走了,據(jù)說是徒步走了四十公里到縣里去趕天亮的第一班車。又聽說三貴他爸趕忙去追,追到城里去,自然是追不到的。所謂大海撈針,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找一個要躲著你的人更是難上加難。又因心系家中父母,只得到城里去找個三五天又回家一段時日,隨后又再找,由此往復。后來有一次找得自己回不來了,總之是再沒回來了,聽人家講,已是城里一瘋?cè)肆恕?/p>

這夫妻倆的事就到這里算完,而他們的兒子呢,就只能夠交由爺爺奶奶養(yǎng)大,直到三四歲了,也還沒個正經(jīng)名字。村里個別有文化的,看不過眼,就給取了個名字,說是他的命是自這三貴而來的,他的名也該如此。恰好,他本來的花名就叫阿三,以后繼續(xù)叫阿三也不必改口。沒錯,就應該叫三貴。

三貴長到六歲才會說話,說的話也算不得完整,每次張嘴只是往外蹦一兩個字,像是唇舌交戰(zhàn)時彈飛的石子。村里人說這孩子傻,但好在未傻得齊,意為“不是全傻”,多少還是能說一兩個字的,這是村里人基于期望所給的評價,大抵能算得上中肯。

還有,三貴的腦袋稍有些歪,倒沒有一個準確的方向,總之就像是脖子架不住腦袋的重量了,只無力地任它往兩側(cè)歪倒而去,村里孩子老遠地就笑,三貴來了,怪物三貴來了。三貴聽了,便拔起腿來追,跑得快了,腦袋自然也一個勁左右搖晃,像是一個撥浪鼓,很是嚇人。三貴往這邊追了,取笑的孩子便往那邊跑,但村子也說不上大,能追趕的地方也少,起碼是不能跑到自家里去,若是跑到自家去了,三貴便不敢再追,大人要守在門口唬人的。他們說三貴,你敢進我家里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三貴就滯在那兒不敢動了,這是有違貪玩的孩子們的初衷的。于是乎,來來去去,無論從哪條道起,最終都是要回到村中間的曬谷場去的。無收糧可曬的時日好,他們可以穿行在曬谷場中,走“之”字,走“乂”字,走什么字都好。到了秋天收了谷,就只能繞著谷子往四周跑,這般地要是一個沒走好,兩邊的人就容易撞上,撞上了就要被三貴追上,被追上的孩子是今日的失敗者。

要問失敗者如何,也不如何,三貴是膽小怯弱的,追上了他也不敢動拳頭,于是就笑,是開心的笑,仿佛是把前頭挨挑釁的那些詞句都忘了干凈。失敗者自然惱,那邊一群笑個沒停就算了,這邊還要受三貴的笑,有氣不過的只喊一聲“死阿三,笑什么笑”,有膽大兇惡的往三貴肚子上來一拳幾腳,三貴不經(jīng)打,疼得便捂著肚子縮到谷子堆邊了。假設是恰好到飯點,屋頭的爹媽叫一聲,孩子潮便紛紛退回到各家的屋子里了。留下三貴,看著落日縮到山頭不知哪里去,也要縮到不知哪里去了。

比起縮到自己的身子里,三貴更想要縮到某座無名的房子里,這房子安全而寬敞,可供他療愈的,最好要大,大得像西方故事里的城堡,這樣即便他吃了敗仗,也能回到城堡里去閉上門來,誰也傷他不得了。

這一天到這里就算是完結(jié),到第二天的開始又是如此,這么個追打無數(shù)圈下來,就算是一天的一圈。日子一天天過,也就是三貴一天天地大了。

村里面大多數(shù)人是這樣說的,三貴這孩子,只是太不幸,腦袋讓母親夾了,導致有點不正常,這是沒辦法的,萬幸呢,是他尚且算是心地善良,于村子里也無害,有什么困難的就盡量幫幫,他爺爺奶奶算是無子無女了,就剩他這么個孫子,太不容易。有心思多的就這樣說,三貴他雖然暫時可以說沒出啥大問題,但始終是腦子不對,現(xiàn)在不犯事,難說以后就一直不犯,要是等他犯了事再要處理,就難了。

人們對于落難的大多是這兩種說辭,管他是誰家的火,只要是不波及自家,那便是喜悅的火,是慶典上點燃的篝火,是生活的樂趣與動力,若是燒到自家了,那便是禍源,是災變。這也有個說法,所謂“災”字,不就是火燒到屋頭了么。

不過這也只是個道理,村里人即便有心罷,倒也不能拿三貴如何,一是他的爺爺奶奶在世,需要和三貴互相扶持的;二是三貴吧,也確實可憐。

這般的又過了個幾年,雖說三貴的腦袋仍是歪,話也還是說不全,但也算是長大了,爺爺奶奶的葬禮也相繼舉辦。

辦爺爺葬禮的時候,三貴奶奶還在。神婆站在爺爺棺木旁,往底下跪拜著的人身上撒米,底下的用衣服兜住,兜得越多的就越是有福氣。他們說三貴是爺爺至親,給三貴讓了頭位,上面說我要開始咯,也不見三貴有動作,三貴奶奶氣出哭腔,連忙說這孩子怎么傻到這種程度,你快去接,把你爺爺?shù)母舛冀踊貋?,你就能聰明些。三貴仍是木在那兒,奶奶只得用左手扯著三貴衣服的底,扯成一個三角形的兜,右手扯自己的,這般地替三貴完成了冗長的儀式。

奶奶去世時,仍是有這樣的儀式,三貴依然木在那兒,只是沒人替他做兜了,讓他涌起一些感傷,這福氣他不愿受的。用一個人的性命去換后面十個百個一千個人的福祉,在他看來多少不值,他更希望要他的奶奶,而不是奶奶的米和福氣。

好罷,村里人張羅完三貴奶奶的葬禮,已是累得夠嗆了,可還是要分出一部分力來張羅三貴。他們合資購置了到城里的車票,心甘情愿地要把三貴送出村去。這車票可不便宜,許多人活了大半輩子還沒出過城呢,可是他們就愿意讓三貴出,這和他們村子的和平安定絕對無關(guān),只是為了三貴著想罷了。

他們說,三貴,你知道你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就沒人再繼續(xù)照顧你了,不過好在你也成為一個大人了,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你家沒有田,你就沒辦法在村里照顧自己,不過你可以到外面去,外面是城里,城里處處是機遇,時代不一樣了。到了城里呢,你還可以試著去找你爸爸,你爸爸還在外面呢,找到了你爸爸,你們就可以一家團圓,嗯,還有你媽媽,找哪個都行,總之到城里面就是好的。

三貴點頭應了,于是他們把三貴送到縣里搭車。小半個囫圇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上百人,浩浩蕩蕩給三貴送行,末了車子轟隆隆發(fā)動,有人還往車上喊,去城里發(fā)財,發(fā)財了就娶個老婆,娶到老婆了記得回村里看看。

三貴記下這幾句,喊的人卻沒記下,這也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并不覺得財是那么好發(fā)的,也并不認為三貴能娶到老婆。

三貴到了城里,首先是餓了三天。三貴跟他爸不同,他爸雖是不說話,但心里寸量得多,往哪處使力是清楚的。而三貴不然,三貴這三天,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餓過來的。他方下車,就往著村里人說的賺大錢的路子走去了,可走遍了半座城市,也不見得有哪條路上寫著“發(fā)財”二字(當然他有懷疑過或許是自己根本就不認識“發(fā)財”二字),于是他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他還沒餓極的時候他十分想念村里的曬谷場。他不喜歡閑坐著,他喜歡跑動,在金燦燦的稻谷中間,他奔跑起來,就像是身形巨大的王,騎著駿馬,巡視著他金燦燦的子民,他喜歡這種感覺。而當他到了城市里,他就不再能是王了,周圍走過的人個個身形巨大,有甚于他,他感覺到直觀的渺小降臨在他身上,使他一陣厭惡。但到他餓極了的時候他就不再想念曬谷場了,他跑不動了,他想念奶奶,奶奶會煮粥,或許也不是想念奶奶——他想念食物豐盈他的腸胃的滿足感。

事情到此處理應有轉(zhuǎn)機,否則他便要餓死了,故事也沒法再繼續(xù)。因而等他餓得快要死去時,他的身側(cè)(其實隔著很遠哩)坐下一個乞丐,乞丐佝僂著腰來的,坐下來也佝僂著腰,同周圍人相比,也渺小得不行。這讓三貴莫名生出一種親切的歸屬感,他想起村里人所說的,你要去找你的父親,他長得像你。三貴認定了這便是他的父親。

三貴走上前去,囔囔一句:“爸爸……你是……我……的……爸爸?!?/p>

這乞丐今天也是倒霉,翻了大半?yún)^(qū)的垃圾桶,才翻出一塊沒發(fā)好的死面來,好不容易刨清了上頭臟黑的部分,正準備下嘴,又讓這突現(xiàn)的歪脖子嚇了好大一跳,心中自然來火,揪著三貴就要一頓臭罵:“你這不長眼的逮到個人就喊爸爸,阿爺要是有女人來生孩子,哼哼,也不會這樣。你可真該死,這么長一條街你不坐,要到阿爺身邊來占位置,你快滾,不滾遠點看我不打死你?!?/p>

再看是三貴偏著頭,一副有聽沒有懂,張著口要復述乞丐那一連串里的某些詞句:“阿爺……打……打死……沒有……女人?!?/p>

乞丐看著他那張臉,一肚子無名火無處可去,也就無名地消了。任由三貴在他身側(cè)坐下,轉(zhuǎn)過頭去再不看他了,一心啃起他那塊死面來??械桨胪?,不知哪里又生起一股子憐憫來,這種東西以往絕不會是他的,他甚至懷疑是誰向他施舍時不小心將同情心也扔在他的瓷缽里了,總之他是吃不下去了,只顧把死面往三貴那處扔了,扔到正前方,又怕他瞧不著,又再用腳踢偏一些。

三貴懂,三貴餓得就快要死掉了,哪有不愿意吃的道理,撿起死面來幾口就啃掉了,隨后又張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吃……很多……謝謝你?!?/p>

乞丐弄不清他是說吃不夠還是吃太多了,不過那句道謝倒是聽得真切,心里也泛起波瀾了,也就生起一股送佛送到西的氣勢來,指著三貴的腦袋說:“你坐著不要動,阿爺去給你找吃的來,要是阿爺運氣好,你這幾天都不用憂了?!蹦┝诉€問一句:“聽懂了嗎?”

三貴點頭,是聽懂了的意思。

乞丐站起身來要往別處走。走出十步不到便發(fā)現(xiàn)三貴也起身來,跟著他走。他罵三貴你個死腦筋,又說聽懂了,怎么還要跟。

三貴只是搖頭。

乞丐嘆一口氣,說算了,那你跟著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三貴點了頭,乞丐帶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一個院子門口,說這院落是富商用來做倉庫的,很少有人知道里面是啥,所以也不用看門,別說看門的人,連條狗都不需要栓。待會我就爬進去摸點東西,能摸什么是什么,如果是米面就可以直接去飯館找?guī)煾抵罅?,如果是別的,那就去賣掉再去買吃的,無論怎么說,也能夠讓你活好久了。

三貴樂了:“爬進……去……我能……爬墻?!?/p>

乞丐知道三貴犯了興趣,即便自己不允,他也要跟著進去,索性就讓他先進去,自己也好看護,便搭了三貴一把,示意他往墻上去,三貴倒也靈活,幾下就翻過去了。乞丐這邊心里剛要贊,那邊三貴一落地便“啊”地叫喚一聲,或許是踩了空,再往后是這一聲所引來的人群所踩出來的陣陣腳步聲。乞丐心一驚,這傻小子怕不是要被打死,自己在墻外也無計可施,要是他真被打死了,就實打?qū)嵉氖撬臉I(yè)障了,他這輩子已經(jīng)當了乞丐,下輩子再也不愿了,也三兩下翻過墻去。

倉庫老板這天剛好帶了工仔來倉庫點貨,這貨還沒點完就聽見門那邊“啊呀”地叫喚,心里想是遭了賊,可是也沒見過哪個賊這般不醒目,所以便帶了人去看。走到門邊去,看那人摔得不輕,連腦袋都摔歪了,也就心生同情,但既然翻墻進了他的倉庫,那就肯定是干些什么勾當來了,便盤問道:“你來干啥?”

還沒等那邊回應,墻外就又掉進一個人來,衣服褲子黑灰的一片,破了多少個洞也沒人愿意細數(shù),只能算是遮體用,一看便是老乞丐了。又問:“你來干啥?”

三貴先答:“ 我……來摸……點東……西。”

乞丐犯了難,知道這次被這小子害得個九死一生了,一心只希望下輩子能投上個好胎,便胡亂答了句:“我來看看他有沒有事?!?/p>

倉庫老板本還想給他們個下馬威,聽了這兩番說辭便忍不住笑起來。他既笑了,識相的工仔也跟著笑,看對方笑得歡暢,乞丐也咧開嘴笑兩下,見這場面荒誕可笑至極,三貴也笑。

等笑畢了,倉庫老板就往里面走,且示意他們跟上。三貴跟乞丐本就是半個階下囚了,哪有敢不跟的道理,到了倉庫里面,老板問一句:“你們來摸東西,知道這里面存的是什么東西嗎?”

乞丐哪敢答嘴,三貴只歪著頭思索。

老板見狀,又道:“存水泥,你們來試著搬一下,看看能不能搬動。”

三貴往前去了,扎個馬步,哼哧一聲,就把水泥袋子舉到肩上,再往上一搭,就剛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該是脖子的那塊。三貴繞著貨架走了兩圈,倒也輕松。

見三貴去了,乞丐也跟上,把水泥袋子扛上,雖是犯難,但也能搬動。

老板“嗯”一聲,大手一揮,說是你們兩個以后也別再去摸東西了,就在我這倉庫干了,要搬貨的時候就幫忙搬貨,沒工的時候就給我看看門,以防再被人摸了,在我這干不說大富大貴,三餐保暖還是有的。

乞丐一雙老眼潸然就要落下淚來,恨不得直接往地上跪了道謝。三貴只是沉思,思考了半晌落出一句:“我想……發(fā)財……回村”。

老板被逗得笑了,說你想要發(fā)財也行,好好干,認真干,就能發(fā)財。

三貴便在老板的倉庫里待下來,閑著的時日也不多,時常是要整日地搬運水泥,但好在能吃飽,既然他能吃飽,這工作就算不上無趣。他搬運水泥時,就時常想象他是為了建設他的城堡而搬運的水泥,他搬得越多,這城堡就越是堅不可摧,他還得多費點力,好讓他金燦燦的子民們都能一起入住。

所謂是日復一日,三貴幻想中的城堡日漸建高,老板的資產(chǎn)也日漸膨脹,也正是趕上新時代,新式的大卡車被投以商用,老板急需幾個能連軸轉(zhuǎn)的卡車司機,想來想去還是三貴頂用,雖說他說話不利索,但他手頭上的活計是不成問題,開車問題應該也不大。再說了,無論如何還是能試試,不行再替換別個。

老板喊來三貴,問他想不想發(fā)財。

那邊回答:“想……想的?!?/p>

老板繼續(xù)說:“現(xiàn)在有個開車的活,能賺更多的錢,就能發(fā)財,你愿意干嗎?”

那邊想了一會,才說:“我想……”

老板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去學車。

三貴走到門口把門帶上了,剩余的幾字“想……再回……答”才蹦出來。

不過也無妨,人要改變,就需要這一股力,此后的就都是慣性,好風憑借力,之后就上青云了。就這般的,三貴去學成了車,當上了卡車司機。學車的老師傅叮囑他,你腦袋比別人重一些,你就多往遠了看,要比別人多估摸一籌,這樣對面有車來了,你也有時間反應,重點是別要撞上其他的車或者人,除了這個你想怎么開都行。

因此卡車司機賺的錢多,但這工作卻是無趣了。他搬運水泥時,可以往別處想,想他的城堡,想他的金燦燦,可當卡車司機就不行,路上車來車往,卡車還比別個車笨重,若是一個轉(zhuǎn)念沒注意,他的車就要和別的物事相撞了,這可不行。

所以說他當卡車司機的幾年比之前的所有年歲都要渾噩,他搬運水泥搭建的城堡,如今也無法再把自己寄放到里頭去,就是突然有一天,他開到了路沿,踩下了剎車。

跟車的另外一個司機本來睡得正酣,他一個剎車就醒轉(zhuǎn)了,正想開罵,三貴先開口了:“我想……發(fā)財……我有……很多……錢?!?/p>

司機隨口搭一句:“有很多錢確實是發(fā)財了,你這車還開不開?”

三貴又說:“我想……娶……老婆……怎么……娶?!?/p>

司機沒好氣:“娶老婆你得買三大件,沒有三大件就娶不了老婆,你這車還開不開?”

三貴再說:“三大……件……是哪……三大?”

司機說:“手表、單車、收音機,這叫‘兩轉(zhuǎn)一響’,本來還要有個縫紉機,但看你這腦袋也用不上,下車下車,換我來開。”

三貴下了車,就再也沒上車,他用錢換了票券,再用剩下的錢連同票券買了手表、單車和收音機,托媒婆找到了適齡的未婚妻小寧(或是小玲,他的耳朵完全沒有問題,但是媒婆缺了牙,說話漏風導致他聽不清楚),最后便回到村子里結(jié)婚了。

村子里的人聽說三貴娶到了妻,這可不得了,一個個圍到祠堂來看,其盛況有甚于當年三貴他爸娶妻。

有人說,三貴是好福氣。別個說,什么好福氣,這是啊,把壞運氣熬到了頭,苦盡甘來,否極泰來了。

有人說,三貴是沾了爺爺奶奶的福。別個說,那可不,當年那頭位還是我讓出來的,不然這三大件也應該擺到我家了。

有人說,三貴能熬出頭,多虧了他一身拼勁,乘了東風,到城里打拼出人頭地了。別個說,他去城里的車票我家可出了不少。

隨后是一連串的鞭炮鋪天蓋地而來,噼里啪啦的,把眾人的聲音一并蓋過了,說什么也聽不見了。

村里張燈結(jié)彩了三日,為慶祝三貴發(fā)了財,娶了妻,也為當年村里人的遠見結(jié)了果,眾人喜氣洋洋地把這件事過去了。

至于三貴如何呢?沒人關(guān)心三貴,三貴正值新婚大喜日,無論如何也是高興的。人們給事下了結(jié)論,那這件事就完完全全地成為了一段故事,所述的人也只是這故事里的人物,就總是依著事,故事的基調(diào)如何,那人就如何了。

既是村里的人高興,三貴也高興,那這件事便皆大歡喜地完結(jié)了。

三貴結(jié)婚一年了,仍未生子。

有人說會不會是三貴不行,畢竟也是個腦袋被夾過的。不過這種的傳言很快便不傳了,倒不是因為三貴很行,而是因為三貴老婆更不行。

據(jù)說是三天兩頭的就能見到三貴老婆往村里壯小伙的家里鉆。囫圇村小,西邊哪根草動了一下,東邊就馬上能知道,東邊哪只雞叫了一聲,西邊也能清楚。

不到一星期,村子就沸騰起來,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臉上都是期盼。三貴知道嗎?三貴也知道。要說不知道的,也只有當事的兩個。

有好事者慫恿三貴去捉奸,三貴只喃喃:“我……她……不會……”

好事者急了眼:“你再不去你老婆就要跟別個跑了!”

三貴仍是喃喃:“跑……不會……隨便……她跑……”

好事者沒了興致,紛紛散去。又過了兩個星期傳言便傳到了當事人耳中,他們羞愧難當,便一齊私奔了。

有人說,三貴不聽勸,早捉奸就好。

有人說,起碼三貴老婆沒把他那三件貴重物事帶走,這樣他再要找老婆有的是資本。

有人說,三貴可真是命苦。

因為沒有人,所以有人說。

至于三貴如何呢?沒人關(guān)心三貴,說是他正遭了失妻難,倒了老婆跟人跑了的大霉,此刻應是傷心困頓的,就該日夜以淚洗面,沒個三五十天不敢出門見人的。

所以當三貴推著他的自行車走到村子中央時,村里人都說,三貴瘋了,這比他爸的瘋來得要快。

三貴多少聽到時,便打開收音機來蔽耳,這收音機是大用,不僅能蔽三貴的耳,還能閉周圍人的嘴。每當收音機里傳出聲來,周圍的人就像打了敗仗,悻悻去了。

不過還得回頭說一句,三貴是真瘋了,瘋得有甚于他爸。

你往囫圇村里面走,走到大榕樹的底下,看見有圍坐閑聊的老人,你就去問。

你問:“哪三貴啊?”

那邊喘口氣:“手表、單車、收音機,因為買不起,所以是三貴?!?/p>

對了,這是南嶺的腳下,一個叫囫圇村的村子。

你又問:“三貴哪???”

那邊不用想:“三貴在曬谷場上推單車?!?/p>

你往曬谷場看去,三貴正推著他的自行車,收音機用左手扛在肩上,就剛好卡在他歪掉的本該是脖子的那塊,左手上還戴著一塊銀白的手表。

你見他一圈圈地繞著曬谷場轉(zhuǎn),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中間是新收下來的谷子,黃色的一片。

這是在你看來。

要是在三貴看來呢,他此刻正牽著他的駿馬,檢閱他的軍隊,他肩上的、手上的都是從廝殺中繳獲的戰(zhàn)利品。他不愛聽別人怎么說,因為他們都不是他。他是誰?他是三貴,是金燦燦大軍的領(lǐng)袖,是曬谷場的王,是水泥城堡的所有者。

他得緊些趕路,因為他的城堡就快建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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