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 遲
間生生了一張小圓臉,一雙眼睛中有一只是斜視的,與人說話時常常使人弄不清楚他看的是人還是別處,如果正看著人也不明白他看的是這人的嘴還是眼,或是臉上的其他什么部位。捉摸不透就多了一層神秘,一層可怖??此娜艘部偧m結(jié)于他究竟在看哪里,在想什么,而無視他的臉的其他部位透露的情緒,比如鼻梁皺了一下、眉尖挑了一下、兩頰泛紅了或是黃了。
他的身高在男人里面又算是很低的,大約有一米六五,頂多超不過一米六七。他的小圓臉,矮個子,斜覷的眼睛,常常使人忽略了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和家里的一株盆景的另一株,一把椅子的另一把,一幅掛圖的另一幅沒什么區(qū)別。如果說他的臉上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出他的福氣所在,那就只有肉嘟嘟的嘴唇和圓下巴了。他笑的時候厚嘴唇咧開,圓下巴骨也張開,像是彌勒佛瘦了兩圈以后的樣子,你會恍然覺得,哦,間生生得并不是沒有什么福氣的,他的福氣就在這里。
間生排行老二,他有個大哥叫守生,取“首生”的諧音。有個小妹叫婉生,取“晚生”的諧音。他在他們倆的中間出生,于是就叫了間生。到了該上小學(xué)的年齡他才有了這個聽起來稍微正式的名字,連小名也極其簡單。母親叫大哥“生孩兒”,往往在尾音上添一個喲字。叫小妹“生娃兒”,除了添一個呦字,還要再添一個子字。她這樣喊:
生孩兒呦……生孩兒開飯了呦!
生娃子喲……俺生娃子開飯了喲!
輪到他不知該叫什么,順嘴單叫一個“生”字。她這樣喊:生……生……
間生回應(yīng)“嗯”,也是極其短促,輕微的一下子,仿佛是對那個極其簡單的稱呼的報復(fù),不拖一點音,也不少一點音。他也想過,母親若喚自己生寶貝兒喲,或生疙蛋兒喲,他肯定會報以一個又響又長的回應(yīng)。
這樣叫著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偏偏成績也是不上不下的,倘若父親上山砍檁條賣了些錢,回來要帶禮物,肯定給大哥買最時興的筆記本,間生和婉生看了哭著也要,父親肯定會說:
他是你們大哥,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給咱們老方家長了臉,筆記本是該得的,你們下次考第一也給你們買好的。
等第二次婉生考了第一,父親就又上山挖幼筍賣了,給她帶回來一條三層綠珠子的項鏈,間生也哭著要禮物,父親就會說,妹妹比你小,你要愛護她,凡事讓著她,等你下次考了第一,也給你買好的。
然而間生從沒考過第一,禮物就從未得到。有一次考了第二,已經(jīng)是他最好的成績了。他想要本《林海雪原》的小人書,那時候癡迷楊子榮那孤膽英雄的氣概,又是哭喊了半天,終不得所愿。好像在禮物這件事上,父親母親總想不起他來,非但如此,干活的時候卻總能想起他來。家里來了客人,母親就喊他給客人端飯,他正在屋后池塘里捉泥鰍玩,只嗯嗯地應(yīng)聲,人偏偏不過去。母親揪了他耳朵拽回廚房,母親會說:讓你大哥多看會書,讓你妹妹多玩會兒。說著就會不容分說把碗朝他面前一遞,他自然地捧起手來。在從廚房穿過滴雨廊到客廳的路上,他總要低聲地抗議:不公平,不平等!可是下一回,母親還叫他。
大家對于他的忽略最能給他觀察人和揣摩人的機會,他在不斷看別人的臉色和揣摩別人心思中逐漸長大,他能把自己和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他曉得憑自己的努力這輩子都趕不上大哥和小妹了,年輕的時候就瞅準了女同學(xué)里家世最好的窮追猛攻,作出從里到外的低姿態(tài)來盡心照顧她伺候她——作低姿態(tài)是他的日常也是特長,終于夫憑婦貴,到城市里來生活和工作。在家庭里一味地馴服使他的媳婦總覺得虧欠了他,樂于在外人面前給他一定的面子。在工作中這種態(tài)度贏得了領(lǐng)導(dǎo)的喜愛,他便也順理成章謀得了一點職位,緊跟在局長和副局長們之下的一個位置,叫做辦公室主任。他的大哥娶了個能干的媳婦,小妹嫁了個溫順的丈夫,一家人聚會時大哥小妹夫總是打下手做飯的那個,就連家庭晚會也是大嫂子主唱,大哥負責(zé)配里面的嘟嘟或啊啊之類的音,小妹主唱時,小妹夫負責(zé)舉話筒或錄像。而間生兩口子卻不,他們倆要一遞一句唱,兩人的腦袋湊在一起唱,或你唱一句完了把話筒遞過來,我唱完了再遞過去,形成了這樣一種相敬如賓的局面。間生覺得自己的老婆已經(jīng)給足了自己面子,回到家里無論做什么都行。他是她的司機,他的時間點都是以她為準的,她上班時他也上班,她下班時他才下班。他是她的廚師,她說今天中午吃韭菜炒雞蛋,他也絕不會換成韭黃炒雞蛋,她說陽臺上該擺發(fā)財樹,他絕不去擺富貴樹。間生覺得,雖然表面看起來自己是恭順的,什么都聽老婆的,但他那老婆到后來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不管了,完全放權(quán)給他,實際上是全都聽他的了,他獲得了一種絕對的話語權(quán),總比大哥和小妹夫看起來要好得多。在別人當著他的面夸他老婆有福氣,嫁了個好男人時,他通常會在心里偷偷地樂上一會兒,在他看來,生活的滿足完全是自己無私付出的回報。
但他的這種態(tài)度也只是對老婆和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有生活中所有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對于下屬,他有另外一副模樣。他常常在辦公室里保持沉默,不吭不哈,就像小時候,他用一種不表態(tài)來讓他們捉摸不透,看著他們摸不著頭腦費勁猜他心思的樣子,因為一件小事手忙腳亂做出好多種方案拿給他定奪時,或者用斜覷的眼睛盯著他們看使得他們心里發(fā)毛時,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把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他的辦公室在三樓,對面是局長辦公室,局長辦公室旁邊是間空屋子,但門口的墻上也掛著某某科,里面的隔墻上開了個門,門朝局長辦公室這個方向放著一盆散尾葵,棕褐色的枝干直長到屋頂上去,羽狀的葉片舒舒展展遮蔽后面那道門,沒有人注意那還有一道門,那門的后面無人辦公,自有玄妙。無人辦公也不一定就完全空著。里面放著一張床,一個衣柜,一臺飲水機,隔開來修了個小型衛(wèi)生間,可以洗澡。其他副局長們的辦公室散落在二樓或者一樓,在樓層的高度上沒有能超過局長的。間生辦公室的地理位置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局長之下非他莫屬的錯覺,不僅是他,連別的副局長,別的科室的科長,下屬單位的一把手們,都是這樣認為的。在局長不待在辦公室的時候,他可以隨意進出這個門,開個水,泡個茶,打掃一下衛(wèi)生,送個報紙,給里面的花澆個水什么的。通訊員和保潔能做的事情都是他來做,他做這些有長期經(jīng)驗,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他知道什么時候該開門打掃,什么時候該開水泡茶,什么時候該更換飲水機里的純凈水,他的每一個舉動,旁的人都能窺視出一點什么來。比如他進去打掃衛(wèi)生倒煙灰缸了,就說明局長已經(jīng)下班走了,他進去開水泡茶了說明局長快要來了。他也不具體說局長到底來了沒有或是走了沒有,刻意讓旁的人通過他的這些舉動來猜,旁的人總會在猜測之余對間生生出很多欽佩來。間生聽局長說話時雙手垂在小腹前面,右手心搭在左手背上面,整個上半身微微向前傾,側(cè)著臉做出認真傾聽、努力記憶局長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甚至每一種語氣的樣子來。但當他一離開局長辦公室,走出那扇門,他的上下交疊的手便自然地松開,頭像蜥蜴般昂起來,兩只肩頭略微舒展,別的人只看到他那斜覷的眼和略微上揚的下巴了。
他從辦公室出來以后,如果看到門口有等候被局長召見的人,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在腦子里迅速把這些人的職務(wù)級別從大到小排列,以此為標準開始安排他們分別進入。進去后又出來的人對他感激萬分,還沒進去的連他們自己也心甘情愿一直等,直到自己的級別可以等到的那個時間點。他們毫無怨言,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F(xiàn)代人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所以誰先進誰后進就成了頂重要的事,間生的重要性就又得以酣暢淋漓的體現(xiàn)。
他在工作上的得意事情除了會打掃、會泡茶、會排序以外,還有一樣就是他有個儲物箱,里面放著雨傘、指甲刀、眼鏡布、濕巾、創(chuàng)可貼甚至口香糖,凡是你能想到的這些零零碎碎他都有,這些東西也并不是為他自己或者同事準備的,而是為局長準備的。外面起風(fēng)下雨了,局長下班走出大樓屋檐走向?qū)S眯∑嚂r那毫無遮擋的幾級臺階上,間生會適時宜地撐開雨傘,舉過頭頂,往局長那邊盡量地舉著??匆娋珠L的指甲長了,他就會抓住局長正清閑的那幾分鐘把指甲刀遞過去。局長的辦公室門口等待接見的若是女子,或者說是有些姿色的女子,他就會提前把口香糖遞進去,所以他那箱子里的東西總能派上用場。同事們稱那為百寶箱,局長也因此非常滿意他的工作,時間長了,大家就有了共識,會照顧領(lǐng)導(dǎo)的間生,成了整個單位工作的優(yōu)秀代表。
間生讓寧馨到自己辦公室里來當助手絕不是件偶然的事情,她也屬于那百寶箱里的一件。間生覺得局長該有個私人打字員,而不是每次講話稿都叫文印室打,而他自己又缺乏這方面的耐心,他潛意識里認為自己不該做這樣的下等事,給領(lǐng)導(dǎo)打字跟給他打掃衛(wèi)生是意義不同的兩件事。于是就在下屬單位打字員里踅摸,挑中了寧馨。
寧馨是一張銀盤大臉,冷白皮底下滿滿的膠原蛋白,嘴唇左下角有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她怕一開口說話那痣也跟著動讓人嫌惡,所以嘴唇常是閉著的。一雙剛做過雙眼皮切割術(shù)的眼睛就代替了嘴巴的功能,時時轉(zhuǎn)動起來,還特意把頭發(fā)在腦袋的側(cè)面編起來,由于頭發(fā)并不豐茂,那小辮子像老鼠的尾巴細扭扭的,不知道怎么,里面像是纏了鋼絲,硬硬地翹起,跟嘴角的那顆痣迎合著。你說她美,也不美,那大臉盤多了一些俗氣。你說她不美卻也不對,盯住了仔細瞧瞧倒又有幾分俏皮。
方間生選這樣的人進來自有他的道理,除了樣貌里的幾分姿色,他還覺得寧馨那頗與自己相像的圓下巴定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尤其是他知道寧馨也是有所求的。她出生在一個并不貧困也不富裕的鄉(xiāng)村,年輕幾歲的時候靠了她丈夫給某個領(lǐng)導(dǎo)當司機給自己辦了打字員這個工作,誰知領(lǐng)導(dǎo)半中間生病癱在了床上,她丈夫也就沒了依靠到社會上去混。他是個不成氣候的人,胡亂做生意,敗光了僅有的一點積蓄,每天只是喝酒,找生意,敗錢,回家發(fā)脾氣。寧馨已對他失去了最后一點信心,一心想著怎么才能擺脫這個負累。當然對于他們夫妻倆的現(xiàn)狀間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她是想盡快找個靠山,改善一下目前困境的。
剛來的那天,寧馨戴著一頂帽子,遮住了額頭、眉毛和眼,還披散了頭發(fā)在里面,穿了一身橘紅色套裙裹住微微有些圓潤的身子,嘴唇上搽的是新流行的斬男紅,渾身散發(fā)著香水味。這身裝扮怎么看都很奇怪,打扮得有些用力過猛。方間生哭笑不得,又不好發(fā)脾氣,盯著她看了半晌只說了一句:像以前那樣就好。第二天寧馨就換回了以前的裝扮,一條長及腳踝的碎花裙子,腳下一雙小白鞋,鞋口至裙邊處露出一小片白生生的皮膚,走動的時候那一小片白皮膚在裙角下面若隱若現(xiàn),時不時閃人的眼。擦掉口紅露出略微蒼白的唇,又把散亂的頭發(fā)纏成硬翹翹的小辮子,一顫一顫的。只是那為了來這里上班而剛剛紋好的眉毛和眼線還沒有完全長好,那頂奇怪的帽子就又多戴了幾天,方間生自然是看出了帽子下面的端倪,借口熟悉工作,把寧馨多留了幾天,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就領(lǐng)進對面去。
方間生給她找了張小課桌,把她的小課桌安排在自己的大辦公桌側(cè)面,看起來就像是老師講桌旁邊坐了個壞學(xué)生,這壞學(xué)生整日在老師的注視之下,無論是從氣勢上還是舉動上都會收斂很多。是的,她坐在他的側(cè)面,挺奇怪不是?她的小桌子中央沒有電腦,左邊擱著一盒子筆,一盒子訂書針,一只水杯,右邊擱著方間生的一摞材料和一個充電器??雌饋硭退幍恼麄€氛圍都是他的附屬,她的座位是他的臨時置物架,他的眼睛時刻注意著她的神情變化,他也可以隨時使喚她。他的辦公室并不是擁擠得放不下一張正兒八經(jīng)的辦公桌,而是他潛意識里覺得憑她是誰,只要到自己辦公室里來的,就都得服從自己,就像自己服從領(lǐng)導(dǎo)那樣,而自己掌控她,就像領(lǐng)導(dǎo)掌控自己那樣,當然,她一定要是甘愿被自己掌控的,那才是值得培養(yǎng)的好苗子。
寧馨倒也很乖,每天來得很早,不僅把局長辦公室打掃干凈,而且還把方間生這里也歸置得整整齊齊,他每天上班總能看到辦公室的新氣象,水磨石地板新鮮濕潤,文件柜和沙發(fā)表面泛著溫潤潔凈的光,窗臺上、柜子頂上的吊蘭和桌子上的金琥,還有飲水機后面的橡皮樹被收攏在地板的正中央,擺成一個扇子弧形,葉片噴過了水,枯葉被摘掉了,到處都欣欣向榮。特別是凡是寧馨走過的空氣里,打掃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這香氣里帶一絲水蜜桃的甜,又含有一點綠茶的清新,尤其是在他半上午或者臨下班肚子餓了的時候聞見,總能產(chǎn)生想要咬一口什么東西的欲望,產(chǎn)生這樣的欲望就伴隨著唾液由兩腮、舌下、雙腭分布的大大小小腺體中滲出來,而且越聚越多,有時候他會忍不住偷偷吞咽一大口。
寧馨的到來不僅減輕了方間生的工作量,而且讓他覺得賞心悅目,他認為這都是他眼光好,調(diào)教得也好,或者說是自己的個人魅力和做事風(fēng)格深刻地影響了寧馨。于是,他總要通過肯定寧馨來肯定自己,他經(jīng)常在人多的時候大聲表揚她,他說,字打得不錯,格式排得很好嘛,繼續(xù)努力?;蛘哒f,這花這么擺,看著就心情好!寧馨聽了高興,就更加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有一次她把他的杯子用牙刷仔細刷過了上面陳年的茶垢,還有一次她為他縫了一個棕黃色絨布面的椅墊,還有一次她把她做的菜盒子帶給他請他品嘗。那菜盒子的面皮是軟糯的,不似自己做的那般硬,餡里面韭菜雞蛋粉條肉末都切得細碎勻稱,火候烹飪得剛剛好,沒有失了任何一種的味道,混合起來又有一種別處吃不到的異香。間生體驗到了在家庭中和在單位里從未感受過的被照顧,一種由女人帶來的無限美妙的享受。于是他也想方設(shè)法回饋她。一開始是單位里發(fā)的廚具、四件套什么的,后來是別人送的水果、茶葉,再后來是他自己的笑臉。他看到她就自然地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總能想到兩個圓下巴和四排白牙齒在鏡子里的模樣,那是多么的相似。兩廂互動使辦公室的氛圍變得很愉悅,日子變得很輕松。
一天間生對寧馨有意無意說起孩子上大學(xué)后自己很孤單,想捉一只小貓或是小狗來養(yǎng),他的話其實重點在前一句,可第二天寧馨就把自己家里的小貓送給了方間生。它是一只擁有純白色的貓咪,披著銀色光澤的長被毛,眼睛似兩只中間深邃邊緣通透的海藍石,顯得神秘而魅惑。這讓間生很是驚喜,他給它起名字叫小星,每次他喊小星或是星星的時候,都覺得是在喊寧馨,每次小星見到陌生人就把頭埋在間生臂彎里尋求安慰,就像是自己用寬厚的胸膛為寧馨遮風(fēng)擋雨。間生和寧馨之間也為此有了更多除工作以外的話題可交流。方間生覺得,寧馨是完全忠于自己了,即便是到了局長身邊也是自己的人了,方才帶她去見他。
那天,寧馨先是在局長辦公室門口站著,等里面?zhèn)鱽矸介g生的聲音說進來吧,她才推開那扇虛掩的門。她低著頭,兩只手像方間生那樣上下交疊放在小腹前面,聽到他向局長介紹說這就是寧馨,她方才抬起頭自下而上去看局長。她看過了他的伸在桌子下面的半截子腿,褶皺在大腿根上的褲料子,頂?shù)靡r衣像個圓球的肚子,松了兩顆扣子露出松弛皮膚的脖子,長滿隔夜胡茬未來得及刮的下巴,碩大的令人驚訝的有一雙粗鼻孔的鼻子,再往上終于看到了他的眼睛。而他的那雙眼白過于多而顯得凸出的眼睛正緊盯著看她,也就是說從她自下而上看他起,或者從她一進門起,他就這樣一直緊盯著看她。這個神一樣的人物背光坐在寫字臺前,寬大的肩膀擋住了半個窗口的光,寧馨站在這一片陰影里,看著面前這個肥腦袋和禿腦門,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兩只肩膀不由得往一起縮,胸脯不由得往后退。她莫名地有一絲害怕,于是趕忙把臉低下。然而低下了頭還是覺得頭頂熱辣辣的目光沒有移開,那目光毫不避諱又毫無遮擋地射在寧馨臉上,她先前在方間生那里獲得的些許尊重和自信紛紛剝落下去,好像露了個赤條條的自己在臺上,供局長和方間生看?;秀敝兴孟衤犚娋珠L說出去吧,或者這句話是方間生說的,總之她好像聽到了這樣一句讓她離開的話,她轉(zhuǎn)身出去了。
回到自己辦公室的間生坐到座位上,他操作著鼠標并不看寧馨,先是唉了一聲,音調(diào)自上而下,自高而低,把說話之前吸進去的那口氣又都吐了出來,有兩三秒那么長。這聲哀嘆既表示了無奈,又隱隱含著那么一點點喜悅,它的尾音不是那么落寞與低沉,而是轉(zhuǎn)而稍稍揚起,兩個從圓唇到扁唇的元音沒有一落到底。就是這一點點的變化,顯示了他全部的心思與想法,他先是責(zé)備的,后是欣喜的,最后則是無奈的。在那前一秒鐘的責(zé)備里,有一小部分是真責(zé)備,剩余的大部分則是夾雜在之后的欣喜里的,他為寧馨在局長面前無聲的反抗而慶幸和歡呼,又明顯地感到局長對寧馨的好感,感到之后自己將對這個女人無能為力。
他這樣對她說:你總是不愿意接觸領(lǐng)導(dǎo)也不是個辦法,這不行呀,這哪能行呢?!
寧馨聽來,間生疑問的語氣被他說得斬釘截鐵,有了很多贊許的意味。寧馨想說,自己沒有不愿意啊,相反,自己的內(nèi)心是十分愿意的,難道自己來這里就單單只為了接觸一個方間生?只不過那局長的眼神太直白了些,如果能含蓄點,講一點情調(diào)自己當然愿意接受。她又聽出了方間生話里話外的意思,她知道,他對于她的反抗,無疑是滿意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肯定了她的猜測,方間生心里對她是懷有占有欲的。也許無關(guān)感情,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就像人吃飽了還想把剩饅頭裝回去留著下頓吃,人穿暖了還想買一件更漂亮的替換著穿,是一種本能。她在心里輕蔑地笑了一下。
間生知道,局長是見慣了那些抹脂抹粉的,見寧馨這樣素凈別致的還沒有,就像賞多了芍藥牡丹,也覺得矢車菊和野薊別有一種美,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剛才的寧馨到底是哪里讓他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是她方才的膽怯與尷尬嗎,是嚇得蒼白的嘴唇還是低垂著小辮子的頭,還是大眼睛里除了膽怯還隱藏著的什么。他是不怪寧馨不經(jīng)局長允許就轉(zhuǎn)身出去這個不禮貌行為的,他從局長的眼神里看出他對這個拗女人是滿意的,間生突然覺得空氣沉悶極了,他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么。
事情總是這樣的,人一旦有了什么心思是攔不住的,接下來的幾天,寧馨有意無意打聽局長的消息,有時候她問,局長來不來?有時候她問,局長在不在?或是,局長今天有什么行程?問第三遍的時候方間生便覺出了什么。最近的寧馨顯然特意打扮過,有一天她竟然穿著低領(lǐng)的黑色緊身裙,她用方間生的電腦打字時候,方間生像往常那樣站在她身后,他念一句,寧馨打一句,間生一低頭便看見了她半露的胸脯,并沒覺得美好,他心里清楚,她并不是要刻意露給他的,她有要顯露的人,他還是喜歡先前那個羞澀的、膽小的、知道分寸,一心向著自己的寧馨。
寧馨對于來這里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有一定的預(yù)料,心里早已打下了一些主意,但又不那么很清楚,她原以為要有個過渡和過程什么的,沒想到局長的目光那么直接和赤裸裸。一天方間生早走了一會兒,很難說方間生是不是刻意早走的。下班的時候樓道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寧馨拿了打好的材料主動進到局長辦公室里去,局長也說正好要找她,讓她留在辦公室里修改。后來,他把他那粗糙的手從寧馨衣領(lǐng)里伸了進去,一路向下,寧馨嚇得渾身軟弱,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半推半就地被扶著穿過散尾葵,進到了里間,她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耳朵里除了傘葉的沙沙聲,什么也聽不見。
第二天間生一早來到辦公室去對面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里面的浴室盡管經(jīng)過整理,但很明顯是昨天晚上用過的,淋浴房的玻璃上掛著一道道干涸的水痕,床單被揉皺了的折痕,被子疊得也不是原來的樣子。
那是一個陰天,屋內(nèi)較室外有些暗,寧馨比平時遲來了一小會兒,方間生剛打掃完走到辦公室門口,從半掩的門往里看見她坐在桌前,只給自己留了一個更暗的背景,較之前瘦削了的肩膀,低發(fā)辮上垂下一縷頭發(fā),他的心被那縷彎彎曲曲的發(fā)梢拴緊了,一陣一陣地酸痛,他覺得自己仿佛要有眼淚流下來了。他快步進了門,穿過盆栽,繞過寧馨的背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寧馨嘴上打著招呼:主任來了?眼睛也沒看他,依舊盯著自己面前的手指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羞愧。方間生把座椅往后滑得離開了她的視線范圍,默默凝視著她,良久未動,他覺得,她是不會為他而羞愧的。
快要下班的時候,寧馨想提前回去,那時方間生正在打電話,嘴里傳出嗯嗯啊啊的語氣詞,間或幾下不大不小的笑,那笑聲仿佛是沖著寧馨來的。寧馨站起來跨過去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頭肚在間生肩頭輕拍了兩下。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寧馨怎么敢在方間生打電話的時候打斷他,甚至還像領(lǐng)導(dǎo)對待下屬那樣拍拍他的肩頭。他微微扭頭瞟了她一眼又把頭扭了回去,緊接著再次扭過頭來,這次的幅度要比上次大一點,意味著回轉(zhuǎn)的時間也會長一點,寧馨就抓住這個空當指了指門口,示意他自己有事要出去。間生揚了兩下頭表示同意。他不是點頭同意,而是揚頭同意,一只斜覷的眼看不出什么來,另一只視線正常的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在寧馨看來,這股子嫌惡由那只正常的眼球的底部呈傘狀發(fā)射出來,一下子便籠罩了她的周身。
方間生知道,即便是這樣,她也還是要出去的,說不定外面有與局長有關(guān)系的事情等著她,而他是斷然不敢阻攔與局長有關(guān)系的事情的。
間生目送寧馨頂著來自自己的傘狀嫌惡出了門,他緊跟著她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這嫌惡像透明的羅蓋扭動著穗兒走到哪招搖到哪。他想象她穿過側(cè)廊拐進正廊,南北兩邊的辦公室門口各站了一些人,皆穿著黑色或者深藍色的套裝,露出白色的襯衣領(lǐng)子,個子也都一般高低,像在兩側(cè)走廊之間又建起了一堵新的墻,黑壓壓一片無盡頭,盡管這是大白天,盡管頂燈都開著。他們在等候自己為他們排序。這堵墻向?qū)庈皦哼^去,她加快了步伐,墻倒得更快了,她開始跑,剛跑過去就聽轟隆隆一聲巨響,蕩起一陣煙塵。他又走到窗戶跟前,趴在窗臺上向下尋找寧馨那頂著傘的背影,他仿佛看到中央大廳門口站著的那兩個保安,他們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眼窩深陷,腮幫子泛出烏青,他們看見寧馨跑過去,就伸展出四只指甲尖長的手去抓她。她往后退,被逼到了墻角,后背緊貼著光滑冰涼的大理石瓷磚,在尖指甲的陰影漫過頭頂時,她瞪大兩只驚恐的眼睛發(fā)出啊的尖叫,那尖叫聲好像是寧馨在喊自己:間生救我!間生救我!
幾天后,局長把間生和寧馨叫到一起,當面告訴他,以后打掃衛(wèi)生這類小事都交給寧馨來做,說他辛苦了這么多年,從今以后上班可以晚點來,早點走。局長交代完這些事情,間生和寧馨從那間辦公室出來,剛好天快黑了,樓道里亮起了吸頂燈。方間生走在前面,寧馨走在后面,卻被燈光拉得間生的影子又小又銼,寧馨的影子又細又長,長到對面的白墻壁上去,又折了回來,黑壓壓得壓將在間生的頭頂。間生明白了,原來之前的那堵墻是倒向自己的,那兩只細長指甲的黑影也是撲向自己的。
他不甘心結(jié)果會是這樣,于是掙扎著做了幾件不光彩的事情,比如他刻意到值班室的人堆里和下屬單位來人里去說,他說,那寧馨實在不會干工作,不過魅力卻很大。又比如,他把小星帶到寵物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他看著這只貓從麻藥勁里蘇醒過來用帶倒刺的舌頭清理自己的絨毛,舔舐到兩腿之間時發(fā)現(xiàn)那里少了很重要的東西,驚訝得瞪大了雙眼,睜著藍眼睛直呆呆地望著他,他心里有種報復(fù)的快感。他把這只貓還給了寧馨,并告訴她,這種白毛貓之所以是藍眼睛,是因為它們的虹膜沒有色素,而沒有色素的貓一般都是瞎子和聾子。這樣的做法明擺著是要透露點事情出去,搞點事情出來的,很快就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局長找了個由頭把他派到別的崗位上去,把寧馨的人事手續(xù)轉(zhuǎn)正,接替方間生的位置。
宣布的那天,間生把桌子上的水杯筆記本什么的收拾進一個袋子里,裝好了又想這里面沒有一樣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連水杯也是單位里發(fā)的,于是又掏出來把它們放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他站起身來快速朝門口走去,像往常那樣,一只手垂著,另一只手彎曲擎在肚前,路過寧馨的小課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這是他的慣常動作,他摸一摸口袋里的鑰匙,或是那里的一盒煙、一個打火機還在不在,他只有這些了。這個動作的過程和揣摩的時間足以支撐他走完全程。到了門口,他的動作做完了,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忽而覺得應(yīng)該拿點什么,于是他折回身來又朝里面走。他邊走邊換了一只手去摸另一只口袋,他明明知道另一只口袋里什么都沒有。他坐定了看看在昏暗之中端坐的寧馨的背影,她自始至終一動也沒動。沒有兩秒鐘,間生又站將起來空著手再一次走出辦公室的門,望了望黑黢黢的樓道,這次他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