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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賢奏事”之于南宋言路轉變意義的生成

2022-12-03 09:31:10陳曄
關鍵詞:高宗

陳曄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福建福州,350117)

宋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九月,面對金朝愈發(fā)明顯的毀約南下動向,位在下僚的秘書省校書郎王十朋、馮方,秘書省正字胡憲、查籥,太常寺主簿李浩五人,先后利用轉對奏事機會縱論和戰(zhàn)、國政①,本文姑名之曰“五賢奏事”。此舉不僅在當時頗受矚目,在此后的宋人敘事中,更被視為扭轉秦檜專權以來言路頹風的關鍵事件。如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以下簡稱《要錄》)評論稱:“自秦檜扼塞言路,士風寖衰,及上總攬萬幾,激厲忠讜,而余習猶未殄,朝士多務緘默。至是(王)十朋與校書郎馮方、正字胡憲、查籥、太常寺主簿李浩始因轉對有所開陳,聞者興起,太學之士為《五賢詩》以述其事焉。”[1](3608)然而,事件轉折意義的成立,卻不能完全歸因于言涉和戰(zhàn),事實上從紹興二十八年(1158)九月開始,太常博士杜莘老、校書郎兼國史院編修官汪澈、吏部員外郎虞允文,皆于轉對之際論金欲敗盟,宜選將備戰(zhàn)[1](3457,3478,3548)。因此,如欲探究此中原委,應同時注意以下兩方面問題:一是在既定制度條件、言路風氣下,“五賢奏事”之內(nèi)容、行為特質何在;二是經(jīng)由對事件的言說,宋人試圖傳播怎樣的政治行動倫理、價值理念。正是由于事件本身的特質與后人的闡發(fā),“五賢奏事”于言談內(nèi)容所產(chǎn)生的短期政治效應外,更具備了激勵、規(guī)范普通士大夫積極議政言事的引導、象征意義,而這無疑又深刻影響了南宋此后的言路語境構造。

對于宋代言路問題的討論,傳統(tǒng)制度史研究視野下的監(jiān)察制度研究,信息渠道研究理路下的文書、奏對研究皆有涉及。不過,這些成果主要著眼于對政治體制的揭示,聚焦于有形的制度及其運作,對于時代無形政治文化所塑造的理想化言路行為規(guī)范關注不多。事實上,行為判斷標準的變化,能夠在相當程度上改變言路環(huán)境,影響言事議政參與者的態(tài)度、行為②?!拔遒t奏事”正是一個關乎標準變化的事件。本文嘗試經(jīng)由該事件的探討,梳理特定時期言路運行的實然狀況,洞悉宋人期待的應然模式,希望在把握由此兩方面構成的言路語境基礎上,推進對南宋政治生態(tài)的認知。

一、高宗朝臣僚議政的制度條件

“言路”是傳統(tǒng)政治語匯對君主信息渠道的稱謂③。宋代言路主要由臺諫、給舍兩類負責諍諫、封駁的官員構成④,其職責即議政言事。由于宋朝開國以來對防弊之政的強調(diào)、君主聽納的重視,其政治系統(tǒng)的開放性頗為突出。除了有固定機構官員專司其責外,制度設計中尚有數(shù)種臣僚上言途徑⑤。據(jù)名儒魏了翁的總結,這些渠道包括“宰輔宣召、侍從論思、經(jīng)筵留身、翰苑夜對、二史直前、群臣召歸、百官轉對輪對、監(jiān)司帥守見辭、三館封章、小臣特引、臣民扣匭、太學生伏闕、外臣附驛、京局發(fā)馬遞鋪”[2](卷一八)。盡管上述途徑在不同時期確乎存在,但其或為長期性制度規(guī)定,或為臨時性開言路舉措,甚至伏闕這樣被明令禁止的不當行為也被提及[3](19-74)。因此,在肯定宋代言路較為通暢、多元的同時,也應注意其內(nèi)部構成的差異。具體來說,言路核心部分為承擔言責的專門機構官員(臺諫給舍),然后是擁有請對資格或專門奏事渠道的特殊層級、職務(如侍從、經(jīng)筵官、左右史等),此外還包括針對在朝侍從以下庶官、地方官的低頻次奏事制度(轉對輪對、召對、見辭奏事)⑥。至于其余諸項,多為非常之舉。如“三館封章”不過是依據(jù)仁宗慶歷二年(1042)的一時詔命[4](3250),其執(zhí)行與“臣民扣匭”一樣,面臨諸多限制。再如,詔求直言是應對災異、重大軍政危機、新帝即位所采用的臨時性求言措施,不同時期的運用頻率差異頗大[5-7]。

“五賢奏事”的具體制度環(huán)境,除了為上述言路制度結構所規(guī)范外,還與高宗時期的制度運行狀況密切相關。作為在京庶官⑦,王十朋等人原則上擁有多種言事渠道,但在慣于打壓異見、強調(diào)輿論控制的高宗一朝,實際可資利用的途徑并不多。高宗即位之初,庶官的主要議政途徑是應詔言事。北宋末年朝廷曾頻繁下詔求言,視其為謀眾弭禍之道。盡管高宗仍延續(xù)這一政策,但因建炎初數(shù)次因言罪人[8](2440),直言鯁論有匿跡之勢。據(jù)時人描述,當時以封章攻訐、干求之風盛行。如給事中黃唐傳曾批評應詔言事人“未聞有畫一奇、出一策者,而告論州縣及訴人之過則多有之”[1](1320);中書舍人胡寅則對學校士子“棄毛錐而說劍,上封事而覓官”的躁進奔競風氣表達了不滿[1](1812)。

到反和議時期,高宗、秦檜為規(guī)避輿論壓力,不再下詔求言,當時反對意見的表達主要通過投匭與轉對。紹興八年(1138)十一月胡銓上奏反對議和、乞斬秦檜[1](2327),紹興十年(1140)王之道上言用兵,皆為投匭上書[1](2575-2576)。投匭因其設立動因的限制,與下詔求言時的議政自由度迥異,言事者有較高的獲罪風險。至于常規(guī)的轉對奏事情況,由于紹興初年采用每日皆輪、周而復始的新模式[1](1122),部分官員很快便陷入無事可言的困境[1](1881)。名臣李光曾論及于此稱:“方今小大之臣,百司庶府無言責者,既不復論事,但時因轉對誦陳言以塞責而已?!盵9](1868)盡管從《要錄》記載看,轉對中仍有就和戰(zhàn)、“紹述”一類敏感問題的討論[1](1717,1790,1814,1861),但敷衍應付漸成臣僚應對惡劣言路環(huán)境的習見策略。

出于維護和金“國是”的需要,紹興和議達成后高宗未再降詔求言,即便是監(jiān)司、郡守條具便民事目這樣的意見征求,也僅因災異偶行一次[8](227)。因此,這一時期庶官言事,主要是通過轉對與見辭奏事實現(xiàn)。據(jù)李心傳的觀察:“秦檜再當國柄,十有八年,自定和策勛之后,士大夫無有敢少違其意者,故一時輪對臣僚,但毛舉細務,以應詔旨。”[1](2816)在這種避重就輕的言事風氣下,臣僚轉對多言獄具制造不合程式、當開渠泄水、禁捕鹿胎為飾、惠民局藥方差誤等雜事,“稍涉時政,則噤不敢發(fā)口”[1](3022,3079,3085,3138)。大概正是因由制度運行流于形式,南宋中期學者葉適將此時言路的描述為“秦檜死,高宗開諫路,輪對群臣”[10](302),完全忽視轉對一直開展的事實。除了奏事敷衍,一些官員甚至選擇稱病逃避上殿奏對。紹興十七年(1147)、二十四年(1154),高宗曾兩次下詔對此進行約束[8](4670)。其實官員即便請假,也須“實封投進文字”[8](4670)。稱病者實際擔心的應是與高宗單獨交流,容易引起秦檜猜忌[11](170)。

在此種“國是”既定、權臣猜忌的言路環(huán)境中,庶官言事的另一主要形式見辭奏事亦受影響[12]。紹興十九年(1149),高宗曾下詔整頓,令監(jiān)司守臣朝見“以民事奏陳”,希望改變此前“姑應文書,多不及民事”的狀況[1](3010)。從轉對奏事偏向事務性建議的情況看,“民間利病”遠離高層政務,應是比較“安全”的議政話題。不過從紹興二十六年(1156)的臣僚批評看,與轉對一樣,“上殿奏陳稍久,或圣語有所詢訪”,即會招致秦檜的打壓、中傷,臣僚出于保身避禍考慮,只得選擇“不切之務”塞責[8](227)。

秦檜去世后,整頓言路作為集權手段,在高宗關照下得以展開。紹興二十六年(1156)十二月,高宗曾就臣庶應詔言事情況表示,“昨者下詔求言,四方之士陳獻甚多,朕一一披覽,所言利害,極有可取”[8](228)。然而,高宗的這一言論既有夸飾成分,也和君臣之不同期待有關。當年七月,御史中丞湯鵬舉先是指責士庶應詔言事之動機稱:“臣下之奏請,類皆更改法令,或為一己之私,或為一鄉(xiāng)之利?!劣薏恍ぶ獮楦⊙哉?,時時候星文之變,則得以售其奸矣?!盵1](3323)其后更就言事整體狀況評價說:“臣竊觀臣下之奏請,……或曰:且以藉手,且以塞口,且以隨例。責其端愨以陳利害,十無一二也。”[1](3318)次年,著作佐郎黃中對轉對言事者“攟摭細微”表達了強烈不滿[1](3385)。其后侍御史朱倬也批評臣僚僅視轉對為“彝儀”,“多取無益之空言,或建難行之高論,以應故事”[8](4668)。

同樣是對制度運行的非議,從中透露的言事風氣并不相同。所謂“空言”“高論”不同于“細微”,只是所言大而不當,建議不切實際。如紹興二十六年郭淑轉對論差役之法,高宗事后與宰輔交流時表示:“比來輪對及之官得替上殿官,多是無可奏陳,致有率意欲輕變成法,有司看詳,尤宜詳審。”[1](3325-3326)雖說以理想狀態(tài)為目標的建言,可能使奏對之際的君臣交流向朝政大事回轉,但依照湯思退、朱倬的動機與可行性判斷思路(且不論判斷是否客觀),這與沉溺細務并無差別。當然,盡管存在這樣的問題,所謂“空言”“高論”也并非高宗督促下臣僚應付奏對任務的敷衍新策。同時也應看到,黃中利用轉對機會批評制度本身的運行狀況,且建議對基層行政進行全面監(jiān)督、整頓[1](3304)。再聯(lián)系前文提及此期間杜莘老、汪澈、虞允文先后論及和戰(zhàn),足見對重大敏感問題的討論已出現(xiàn)于轉對之中,只是奏事整體面貌仍無大改觀。

總之,自紹興初年以來,不同層級的官員盡管各自擁有相應的言事渠道,卻未能取得應有之功效。這雖然很大程度是由惡劣外部環(huán)境所造就,臣僚自身亦缺犯顏直諫之氣。因此,在制度整頓、時勢丕變等外部因素刺激下,如何徹底扭轉臣僚言事風氣以促成制度的良性、有效運行,越發(fā)為朝野所矚目。

二、“五賢奏事”的上言內(nèi)容與效果

“五賢”轉對的紹興三十年(1160),上距秦檜去世已五載,宋高宗通過一系列的人事任免、政策調(diào)整,已經(jīng)擺脫了此前多受掣肘的局面[13](212-218)。然而,此時的政情、政風并未因權力結構的調(diào)整而變化,言事議政氛圍仍未改善。在名儒張栻看來,秦檜高壓政策下的諱言“余習”尚存,“朝士多務緘默”[14](1333)。盡管張栻對言路的上述觀察出自其所撰李浩墓志銘,卻不能簡單視作夸飾、虛美之辭。細按史籍,“五賢”所言確與早先轉對者頗多差異。

金海陵王完顏亮素有一統(tǒng)天下之志,其君臣曾多次表達欲滅南宋、西夏、高麗以成正統(tǒng)的愿望[15](1883,2782-2783),且大造伐宋輿論[16](221-222)。由于金人遷都治汴、秣馬厲兵動靜不小,南宋對其動向早有察覺。紹興二十八年(1158)、二十九年(1159)赴金賀正旦使皆回報金有“窺江淮意”[17](11766),“欲徙居以見逼”[1](3848)。然而,秦檜死后接續(xù)為相的沈該、萬俟卨、湯思退皆曾依附秦氏而終遭猜忌,高宗任其為相是因三人易于控制,一貫主和[14](235-237)。這樣的君相決策層顯然不肯輕易放棄和金“國是”。面對朝野的備戰(zhàn)輿論,高宗也曾以報謝為名遣使刺探,得到的回音卻是“鄰國恭順和好”[17](11536)。直到紹興三十年(1160)三、五月間,執(zhí)政賀允中、葉義問使還皆奏金南侵跡象甚明[1](3579),金欲敗盟再成輿論焦點。盡管高宗對宰相陳康伯、兵部尚書楊椿的防御方略優(yōu)容“嘉納”[1](3580-3581),但并未展開積極的部署、應對。可以說,直到“五賢奏事”前,高宗仍心存僥幸,臣僚的備戰(zhàn)議論也還沒有深入到“國是”與體制問題。

王十朋轉對所言,《要錄》《宋史》只載有兩事,據(jù)《梅溪先生文集》可知,當時所上共三劄。第一劄首言金必敗盟,當講御戎之策,進而詳論“御戎之策莫急于用人,用人之要莫先乎人望”,呼吁啟用投之散地的可為將相、大帥者,召還“舊宰執(zhí)、侍從及嘗言事之臣,名節(jié)素著者”以重聲勢、以助謀劃。對于此項建議的具體所指,《宋史》本傳明言“蓋指張浚、劉锜也”[17](11884)。第二劄以君主攬權之說引出當時三衙將領跋扈,結交宦官,高宗有大權再度旁落之患,且兼及諸軍承受、皇城邏卒之弊。此劄矛頭所向,當是高宗寵將楊存中。第三劄專論地方行政弊病,認為“監(jiān)司守令多不得人,為國斂怨,民心稍離”,建議高宗下詔申戒的同時,督責宰相慎擇監(jiān)司,以此來澄清吏治、收拾民心[18](591-595)。

馮方所言《要錄》多有節(jié)略[1](3613-3614),其關鍵一劄見于《三朝北盟會編》[19](1222-1223)。據(jù)后者所載,馮氏從三個層面深入剖析了抗金之策。首先是鑒之于往、酌之以情,斷定金必敗盟來伐。在此基礎上馮方提出“議論貴乎一定,措置欲其萬全”,認為在指導思想上應以積極備戰(zhàn)為“國是”,不可牽于僥幸之說。最后則落實于策略層面,就結民社以廣兵源、武將領兵出守邊郡兩項備戰(zhàn)措施提出了具體的實施建議。

胡憲奏事要旨見于朱熹為其所作行狀,其言稱:

會次當奏事殿中而病不能朝,即草疏言:“虜人大治汴京宮室,勢必敗盟。今元臣宿將惟張浚、劉锜在,而中外有識皆謂虜果南牧,非此兩人莫能當。惟陛下亟起而用之,臣死不恨矣?!睍r二公皆為積毀所傷,上意有未釋然者。論者雖或頗以為說,然未敢斥然正言之也。至先生始獨極意顯言,無所顧避。疏入,即求去,諸公留之不得。[20](4504)

據(jù)此可知,胡憲實未上殿面奏,只是利用轉對機會投進奏疏。從朱熹所引內(nèi)容看,奏疏中最重要的兩點,一是指出金人必將敗盟,二是請求起用張浚、劉锜。值得注意的是,確如朱熹所說,直言無避是胡憲奏劄的特出之處,同樣建議啟用張、劉二人的王十朋則措辭頗為隱晦。

查籥在張栻與朱熹的敘述中都被明確提及[14](1423),但其奏對所言何事已不可知?!兑洝酚诮B興三十年十二月乙卯條下有按語稱:“籥在館中,以論事稱。今年十月乙丑面對,不知所言何事也?!盵1](3635)從王十朋《送查元章二首》中“虜情殊未測,淮甸可無防”,“危言犯顏易,直道立身難”等內(nèi)容推測,所言亦為抗金備戰(zhàn)之事[18](227)。

李浩的轉對情況僅見于張栻為其所作墓志銘,相關內(nèi)容不過寥寥數(shù)語,“首陳無逸之戒,且論宿衛(wèi)大將恩寵太過,嬰兒過飽,恐非其?!盵14](1333)?!渡袝o逸》篇為周公誡成王,以殷為鑒,勿自逸豫。李浩言及于此,有防金南侵、不可偷安之意。至于論宿衛(wèi)大將,與王十朋同,皆為楊存中而發(fā)[1](3622)。筆者將王十朋等人的奏事內(nèi)容梳理如表1 所示。

表1 “五賢”奏事內(nèi)容整理表

就奏事效果而言,與此前數(shù)年間杜莘老等人的零星備戰(zhàn)言論不同,“五賢奏事”使緊迫議題公開化,相關建議多少被接受,推動了當下政治風向的調(diào)整。五人的主要訴求如積極備戰(zhàn),啟用張浚、劉锜,罷免楊存中都得到了落實。雖說很難確定前兩項的實現(xiàn)在多大程度上受該事件影響,高宗罷楊存中兵權則與此直接相關?!兑洝芳磳⑵涫葜驓w結為王十朋、陳俊卿、李浩相繼論列[1](3652)。至于其他具體建議,王十朋在多封書簡中皆稱高宗“略施行其言”[18](914,915,937)。汪應辰所撰王氏墓志銘則稱:“自昔人臣論一事,或章十數(shù)上,或合眾力爭不能回,公以一言悟意而事皆次第罷行。”[21](115-116)從事后的形勢發(fā)展看,高宗很可能已在考慮政策的調(diào)整。王十朋等人的奏事恰逢其時,問題得以在臣子直言、君主聽納的理想模式下妥善解決。因此,事件于政局轉變所起到的實際作用或難確言,但在使問題公開化,讓最高決策層對敏感的和戰(zhàn)問題必須刻不容緩作出抉擇上功不可沒。

此外,王十朋等五人共同的奏事經(jīng)歷,也造就了其共享的“聲望資本”?!段遒t詩》很容易讓人想起北宋仁宗朝蔡襄所作《四賢一不肖詩》[4](2787),且其源出之地太學,是北宋晚期逐漸興起的輿論力量⑧。此后光宗、理宗兩朝所謂“慶元六君子”“開慶六君子”[22](370-371),皆是因聯(lián)名上疏獲譽,顯示了此種傳統(tǒng)在宋代政治文化中的延續(xù)。

三、名儒宣揚對確立“五賢奏事”言路轉變意義的作用

南宋士大夫對高宗朝言路運行的一般印象,是一個“復行祖制—權相破壞—重建復蘇”的起伏過程。這種認識的集中表達,最初正是形成于對王十朋等人奏對事件的敘事中。這當中的關鍵文本,是導言所引南宋中期李心傳《要錄》對事件的評價。其后的重要史籍皆承襲其說,如《中興兩朝編年綱目》[23](418-419)《宋史全文》[24](1872-1873)此年紀事,《宋史》王十朋、胡憲本傳皆加征引[17](11884-11885,13495)。然而,成書更早的《中興小紀》只是在敘及排抑楊存中時摘錄了王十朋奏劄相關內(nèi)容,甚至沒有提及其奏事要旨防金備戰(zhàn)[25](472-473)。由于此書作者為親歷其時,且曾出任史官的熊克,其筆法剪裁如此,足見“五賢奏事”的言路轉變意義在早先的敘事中并非不容忽視的“常識”,尚待進一步塑造、宣揚。

學界一般認為《要錄》史源以官修《高宗日歷》《中興會要》為主[26](155-170)。然而,從李心傳的按語、注文來看,馮方、查籥、李浩三人轉對在《高宗日歷》中大概都只有某日某人面對的簡單記錄⑨,恰恰是李心傳在《要錄》中有意識地進行了補充。馮方奏事條后李氏按語稱:“《日歷》方以十月己酉面對,故系于此”;查籥被貶條后注出轉對時間;李浩奏事則注明,“據(jù)朱熹撰浩《行狀》修入”[1](3614,3622,3635)。更為重要的是,前述張栻撰李浩墓志銘有與李心傳評論極為相似的表述⑩。兩相對照,李心傳只是將其敘事主體略作調(diào)整,附于紹興三十年九月王十朋奏事后,因襲之跡甚明。

由于《要錄》稱朱熹撰有李浩《行狀》,按照《行狀》與《墓志銘》的慣常成文先后,張栻所言很可能源自《行狀》。不過李氏《行狀》不見于朱熹文集,據(jù)《古今合璧事類備要》[27](后集卷三三、六九)、《翰苑新書》[28](前集卷二一、四四)所載,此文作者當為與張栻、朱熹都有交往的南宋江西詩人曾季貍。曾氏著述雖有《艇齋小集》收入《兩宋名賢小集》,錄詩數(shù)首而已。李浩《行狀》僅有佚文兩則散見于宋人所編類書,其原文是否對“五賢奏事”意義有關鍵性闡發(fā)已不得而知。

盡管朱熹應與《要錄》文字無關,但他也曾論及此事?!吨熳诱Z類》載其言稱:“秦老既死,中外望治,在上人不主張,卻用一等人物,當時理會秦氏,諸公又宣諭止了。當時如張子韶(九成)、范仲達(如璋)之流,人已畏之,但前輩亦多已死。卻是后來因逆亮起,方少驚懼,用人才。籍溪(胡憲)輪對乞用張魏公(浚)、劉信叔(锜),王龜齡(十朋)、查元章(籥),又一人繼之,時有文集謂之《四賢集》?!?所謂《四賢集》當是輯錄四人所上奏疏,而朱熹實際提及姓名的只有胡憲、王十朋、查籥三人?;蛟S與張栻說法的差異,只是依據(jù)文獻不同所致。對本研究而言重要的是,他們對當時士大夫言事狀況的描述基本一致,透露出“五賢奏事”引起的廣泛反響,既有詩歌詠頌,又有奏議輯錄。

張栻、朱熹是南宋中期士大夫輿論圈中舉足輕重的道學領袖,他們的評議勢必在更大范圍內(nèi)提升事件意義的接受度。前述李心傳《要錄》便是顯著例證。再如與宋代官修《圣政》關系密切的今本《中興兩朝圣政》,其書雖殘,據(jù)《分類事目》可知“君道門·求言”有“轉對官始言事”“太學生《五賢詩》”兩目[29](55)。又如,魏了翁在品評本朝人物時宣稱“紹興之季、隆乾之間人物復振”,在他開列的十五人名單中,僅有胡憲缺席[2](卷五四)。值得注意的是,依據(jù)王十朋的認知,其同道主要為馮、查二人,胡憲和李浩是由《五賢詩》《四賢集》,以及張栻、朱熹的言論聯(lián)系起來而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

依據(jù)上述考辨可知,“五賢奏事”的影響力確立應經(jīng)歷了如下環(huán)節(jié):最初,言人所難言之敏感、緊要事務所體現(xiàn)出的擔當意識、許國抱負得到輿論贊揚,“奸邪”憎惡;其后,太學生譽為賢臣,作詩傳頌,好事者搜羅奏疏,編輯流布;再后,張栻、朱熹等名儒整合事實,發(fā)明要義,奠定標準化敘事模式;最后,五人奏對被事件化、整體化,作為楷模為人效仿,作為典故存于史冊。受此影響,晚宋學者呂中所著《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在肯定事件于言路轉折意義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常事”成“美談”的感慨。其言謂:“自上親政,易言事官,增言者職,故足以破二十年言路之荊棘。然湯思退諸人之心,即檜之心也,逮虜至淮,事實已急,而后五賢之言始出。……小臣奏對,在國朝以為常事,在當時以為美談,蓋可知矣?!盵30](659)細按文意,稽諸事實,所謂“小臣奏對”為“常事”,當指庶官奏事多能耿介直言,符合理想化規(guī)范,而非制度形式上擁有穩(wěn)定議政渠道。這種認知與南宋士大夫對議政言路應然狀況的理解、認知息息相關,下文擬從事件特質入手,進一步揭示“五賢奏事”對于南宋言路語境的形塑效應。

四、“五賢奏事”的特質與形塑效應

聯(lián)系言事制度運行狀況與時代語境,“五賢奏事”的內(nèi)容、形式皆有值得重視的特點?,且都對此后議政言路產(chǎn)生了不小影響。從內(nèi)容來說,一方面,五人提出的人事安排訴求,實際指向了改定“國是”,極具政治風向意義,與此前單純的備戰(zhàn)呼聲境界有別。這當中的困難,既有宋高宗堅守和金“國是”,且以“扇搖國是”為重罪[31](251-289),也因改定“國是”所需付出的行政成本頗高。這不僅需要進行廣泛的政策調(diào)整,還會因宰輔對“國是”負責、政治主張與派系的結合,引發(fā)整個朝廷人事安排的巨大變動。王十朋等人呼吁啟用張、劉,召還逐臣,顯然是希望從根本上改弦易張,由啟用主戰(zhàn)派來宣示放棄和金“國是”。由于此話題敏感度極高,即便是孝宗朝言事“以定國論、正人心為本”,“不屑屑于細故”的王十朋?,也選擇了相對迂回的言說策略,真正較為明確將問題引向“國是”層面的只有馮方。

另一方面,在人事安排外,五人言事涉及君道、治體、幸臣、地方吏治多個層面,多為“人所難言者”[21](115)。如李浩對君道的闡發(fā),雖在此后理學風行影響下漸成奏疏軟熟陳詞,卻勝過紹興中期轉對的敷衍應付。再如,王十朋、李浩請罷寵將楊存中,且將矛頭進一步指向走馬承受、京城邏卒。這既是針對具體個人與機構的批評,也在一定程度上對高宗專制統(tǒng)治方式提出了質疑。具體的備御之策,并未成為關注重點,今存材料顯示,五人中僅馮方言及于此。這應當與諸人多非邊才,及以變“國是”、定規(guī)模方為根本的認知有關。至于王十朋倡導整頓地方吏治,照王氏自己的說法,目的是收拾人心[18](594)。其關注的問題層面是此前轉對頹風中極為熱門,且往往被指為“細務”的州縣吏治,只有將其放入王十朋轉對所上三劄的整體意義脈絡里,才能彰顯其收拾人心、統(tǒng)合基層,為對金作戰(zhàn)尋求民心與資源調(diào)發(fā)支持的用意。與之可成參照的是當時同為秘書省正字的孝宗朝名相周必大,他轉對所上兩劄《論荊襄兩淮利害》《論州縣置行直廳》[32](2099-2100),僅僅對時事略有關涉而已。

正是由于話題的敏感度足以聳人觀聽,王十朋送胡憲還鄉(xiāng)詩有“人言朝奏暮必逐”之語[18](232),而除了獲得激進太學生群體的追捧外,事后言事者自身的言行、遭際也頗能說明其舍身許國的決心。王十朋曾自述:“去冬輪對,妄論時事,初自謂必得罪?!盵18](914)盡管高宗并未直接降罪,但五人奏疏廣泛的打擊面,使其面臨來自主和朝臣、管軍將領、內(nèi)朝宦官的多方敵視[18](915),故諸人大多主動求去。《要錄》載:“太常寺主簿、兼權光祿寺丞李浩主管臺州崇道觀,自請之也。先是,胡憲乞歸,查籥被論,浩亦不安于朝,與王十朋相繼求去云?!?

再就外在形式看,王十朋等人轉對奏事時間跨度短,議題較為集中,言事之前同僚、師友有所討論,言說方式上力求淡化個人色彩。五人中除太常寺主簿李浩外,皆為館職。王十朋轉對時間在九月壬寅(二十三日),據(jù)李心傳所言,十月己酉(五日)以后即無館職對班[1](3614),考慮到轉對以“雜壓”為序,校書郎(王十朋、馮方)位在正字(胡憲、查籥)之上[33](109-112),故可判斷王十朋等人都在九月底到十月初奏事。李浩轉對雖在十一月十日,卻因此時所行為五日轉對之制[8](4671),對班間隔并不多。因此,除了內(nèi)容聚焦敏感要務,時間、議題的集中也足以聳人觀聽,遠非此前各言所見、議題分散細碎的奏對可與比擬。

從王十朋“某比備數(shù)館職,與二三同舍,日以時事為憂,初欲同上封事未果,會嘗輪對,遂各以已見獻”的自述看[18](915),館職諸人奏事前頗多交流。其對奏事內(nèi)容的切磋、溝通程度雖與南宋中期理學士大夫圈尚有差距[31](432-444),卻也彰顯出一定的集體化行動色彩。此種言事行為傾向,尋求將某一政治主張盡可能集中、頻繁地予以表達,以便引起君主重視、朝野關注,進而形成輿論壓力,提高君主采納的可能性。為了達到這樣的言事效果,同道間的高度認同與支持、激勵尤為重要。王十朋曾賦詩贊馮方“寧為獨醒鬼,不作附炎官”,又在祭文中稱,“憂時論事,肝膽同披”[18](288,1001)。查籥升任成都府路轉運使時,王十朋也贈詩:“雅抱畎畝志,共懷天下憂。館閣育人材,孰云專校讎??犊撌朗拢灰姺兑鼩W。”[18](378)《又酬元章》“傷心鬼錄人何短”一句自注“懷馮員仲”?。這些皆證明三人志趣相投、同進共退,其政見相對于大多數(shù)朝臣的孤立,勢必促成對摯友、同道更高程度的認同與珍視。有理由認為,王十朋、馮方、查籥正是以前賢范仲淹、尹洙、歐陽修自期[34](107-120)。王氏所謂“二三同舍”,可落實為王、馮、查三人,其轉對各言己見實為集體性行為。至于另一館職胡憲本為隱君子,入朝不久便一言而退,與其他幾人交往不多。不過朱熹于當年八月致信胡憲稱:“所謂救其本根之術,不過視天下人望之所屬者,舉而用之?!盵20](1604-1605)可見胡憲所奏亦是與弟子朱熹交流的結果。

議政言說對個人色彩的淡化,與北宋儒學復興以來的主流輿論觀密切相關[35](3-28)。除了強調(diào)直言無隱外,士大夫議政往往借“公議”來強化己說的分量,以輿論所向、公論所歸為理由對時政提出批評與建議[36]。在此言說邏輯下,個人消散于士大夫群體之中,成為公共意見的傳達者。今存五人奏劄并未直接使用公議話語,但借助群體的言說策略運用甚為明顯。如王十朋所言[18](591,592):“竊聞道路洶洶,咸謂虜情叵測,有南下牧馬、巢穴汴都、窺伺江淮之意”,“今若內(nèi)若外士夫軍民口無異辭”,“天下輿情憤悶抑郁”。馮方奏劄開篇即以“臣聞道路之言”引出話題[19](1222)。胡憲則以朝野之共識為理由,請招張劉二人[20](4504)。此外,王十朋以人望作為用人尺標,雖有凝聚人心、增重朝廷之意,也顯示其視群體意見為正當性保障的認知。

“五賢”轉對“有所開陳”之后,孝宗朝官員奏事擺脫了高宗中后期的頹風,普通官員以奏對、封章言事為舞臺,多能剴切直言,一展素蘊[11](170)。一方面,言事臣僚多針對核心、緊迫制度和時政問題展開討論。如,太學錄袁樞輪對上三疏,“一論開言路以養(yǎng)忠孝之氣,二論規(guī)恢復當圖萬全,三論士大夫多虛誕、僥榮利”[17](11935)。左司員外郎李椿輪對,建議增三衙、屯駐大軍,削減禁軍、廂軍[37](4452)。太府寺丞江溥輪對請詳定敕令,“盡復祖宗之舊”[8](3117)。凡此種種,皆是庶官獻出位之思,暢言軍國要務。另一方面,于建設性意見外,奏對中還能看到對政治各層面乃至孝宗本人的激烈批評。如著作正字劉夙奏事,既警示近習盜權之弊,又批評孝宗親事戎馬。其直批逆鱗的言論,令孝宗不免“改容動色”[10](303)。宗正丞陳居仁輪對“論立國當定規(guī)模,號令不可輕改”,面對孝宗的否認,陳氏針鋒相對,不為稍屈[17](12273)。應該說,盡管對重大、緊迫議題的關注,并非以壓倒性優(yōu)勢替代官員的其他奏事選擇,但曾經(jīng)的禁忌話題已開始較為普遍地出現(xiàn)在官員奏事中。

按照張栻等人的說法,正是“五賢奏事”成功影響決策,其體現(xiàn)出的道德感召力使得“聞者興起”,促成了孝宗以降言路的直言之風。對此后轉對、輪對言事者的引導作用,是“五賢奏事”轉折意義成立的基礎。然而,官員言事積極性的提高,或許與孝宗的鼓勵、推動關系更大。只不過孝宗的意圖主要在選拔人才,獲取歷來轉對詔書所強調(diào)的“時政得失,朝廷急務,刑獄冤濫,百姓疾苦”等方面信息[8](4665,4668),與士大夫得君行道、以言報國的期待并不一致。因此,相比于“五賢奏事”在實際上促成了怎樣的言路實然狀況轉變,更為重要的是事件所蘊含的德性價值及后人對事件的關注與言說,推動、塑造了何種理想化的言路規(guī)范。

在諍諫觀層面,“五賢”犯顏直諫、縱論時事獲聲名、受褒揚,使得無論是希望踐行“犯顏納諫為忠”的道德原則?,還是著意追求聲名,王十朋等人的行為都構成一種可供采擇的奏事策略選項。在南宋士大夫看來,理想的奏事內(nèi)容應該包括盡可能多的信息,觸及各層次的議題,于國于己皆能產(chǎn)生正面效應。根據(jù)這樣的要求,著眼理想政治狀態(tài),闡發(fā)君道、治道原則;關注當下事務,進獻制度、策略建議;留心職任弊病,提出改進措施、手段等三個層面都有必要論及,以便展現(xiàn)言事人多方向的能力、才干,適應不同的評判標準。出于這樣的考慮,士大夫對于自己的奏劄、封事多有整體謀劃,以求結合時勢、綜合利弊選定言事內(nèi)容。晚宋名臣杜范輪對所上兩劄就頗為典型。其首劄總論時政之弊,闡發(fā)治體原則,次劄論邊防、理財、吏治問題及補救之道。兩劄的貼黃,則對聽言、刑獄提出了具體建議[38](107-115)。

再就輿論觀而言,奏事所帶來的政策調(diào)整,強化了士大夫想望的“公議”信念,希求士大夫輿論能成為政治決策的影響力量。南宋流行輿論觀認為,面對常規(guī)化的奏事機會,臣僚的建議應以天下“公議”為依據(jù),而君主遵循“公議”的政治決策,必能帶來立竿見影的治理效果[39](卷二)。因由期望值的提升,使得言路運行合理、有效與否的標準隨之變化。這一方面推動言路制度逐漸成為一種評價性機制,約束君主、士大夫參與行為,一旦違背基本規(guī)范,將面臨無法回避的道德責難。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對制度參與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增強其參與的責任感、神圣感。陸游即指出“凡進見之人,固宜夙夜殫思竭誠,以幸千載之遇”[40](107)。在此語境下,歷來為人詬病的南宋君主對言路的消極敷衍、積極管控[41](11-19),恰是其維系專制體制,對抗言路力量強化的兩種應對之策。

五、小結

按照北宋以來士大夫所宣揚的言事議政倫理,奏事本應以言報國、傳達公議、聚焦要務,然而,高宗朝的言路運作在惡劣政情干擾下,先后出現(xiàn)了攻訐、干求、迎合、敷衍、避逃、夸誕等問題。即便秦檜死后高宗一再下詔鼓勵、約束,可是在主和“國是”限制下,言路對于當時最為緊迫的宋金關系無法展開有效討論。因此,雖然金欲敗盟南侵話題此前已被臣僚論及,但王十朋等人轉對的內(nèi)容、形式、收效,以及事后五人多主動求去,與此前轉對中的流行風氣差異明顯。當然,“五賢奏事”之于南宋言路轉變意義的確立,也與士大夫輿論的集體塑造密不可分。盡管并非以完全壓倒性優(yōu)勢替代官員對本職公事、自身利益的關注,但對重大、敏感問題的討論開始重新出現(xiàn)在上殿奏事、應詔封章中。孝宗以降,普通官員以言事議政尋求自我價值實現(xiàn)之風逐漸流行,言路在更高的期待與行為標準下運行。此種現(xiàn)象對于參與其中懷有理想抱負的官員而言,奏事由秦檜專權時的危險負擔、迎合機遇,轉變?yōu)樾兄酒鯔C與道德責任。由于君臣雙方存在多樣化的言路效能期待,與之對應的官員奏事策略亦有不同。為了盡可能避免個人利益考量損害言路的有效運轉,“五賢奏事”作為理想化奏事行為,被士大夫輿論一再提及、宣揚,甚至成為忠奸賢愚、君子小人的判斷尺標。南宋言路的意義,不再只是君主掌控的信息渠道,更是承載了士大夫議論干政理想的制度手段。“五賢奏事”以其事實上的轉折性、道德上的象征性,助推了上述南宋言路的實然狀況與應然模式的變化。也正是因此,事件在推動“國是”更張的短期政治效應外,更具有形塑言路語境之長期價值。

注釋:

① 轉對是宋代君臣信息溝通的重要制度。它是一定級別官員借由某種朝會聽政的儀式、場合,每回輪次幾員面奏或上章,盡管不同時期制度規(guī)定頗有差異,大多數(shù)時候為每五日舉行。對此制度的專門研究,參見徐東升:《從轉對、次對到輪對——宋代官員輪流奏對制度析論》,《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5 期,第45-51 頁;陳曄:《北宋政情、政風下的轉對制》,《史學月刊》2010 年第11 期,第40-50 頁;藤本猛:《宋代的轉對與輪對制度》,收入鄧小南主編《過程·空間:宋代政治史再探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67-184 頁;陳曄:《振祖制以行君道:南宋高宗朝轉對制的重建與運行》,《學術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119-130,178 頁。此外,學界對王十朋等人轉對奏事事件的關注,主要是在對王十朋生平事跡研究中被附帶論及,如錢志熙《論南宋名臣王十朋的學術思想與生平業(yè)績》、賈玉英《王十朋言事與彈劾實踐初探》,收入《紀念王十朋誕辰九百周年全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線裝書局,2012 年,第1-13、62-70 頁。

② 倡導“活”的制度史研究的鄧小南教授新近撰文亦指出“制度文化”的重要性,認為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制度的實施(參見鄧小南:《再談走向“活”的制度史》,《史學月刊》2022 年第1 期,第103-111 頁)。

③ 鄧小南教授將其界定為,廣義上是指傳統(tǒng)社會實現(xiàn)下情上達的制度化渠道,狹義則特指官員上呈消息、意見的途徑。參見鄧小南:《信息渠道的通塞:從宋代“言路”看制度文化》,《中國社會科學》2019 年第1 期,第101-122 頁。

④ 趙升:《朝野類要》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48 頁。平田茂樹《宋代的言路》(收入氏著《宋代政治結構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57-97頁)一文即采用此種界定來考察北宋元祐時期的政治結構。

⑤ 關于宋初的防弊之政,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第三章有深入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年,第184-280 頁)。君德、治道對言事制度建設的推動,可參考前揭拙文就轉對政治意義豐富、發(fā)展的個案探討。

⑥ 在這類議政言事機會中,官員與前兩類依憑職責、身份擁有自主請對奏事權力的官員不同,他們只能在制度安排下被動地等待奏對班次,并不能隨時暢所欲言。

⑦ 宋代的官員身份級別存在多重劃分標準,這里所謂“在京庶官”是相對于宰執(zhí)、侍從的中下層官員,即元豐官制改革以后所規(guī)定的侍從以下升朝官與所有京官(按,侍從即職事官諫議大夫以上、殿閣職名待制以上、寄祿官太中大夫以上。相關研究可參見:張祎《宋代侍從官的范圍及相關概念》,《國學研究》第三十四卷,2014年,第83-107 頁)。這種身份劃分與朝會參與、議政機會分配相聯(lián)系,不同于宰輔、侍從有較多面見皇帝、與聞政事機會,庶官擔任中央、地方中低級官職,承擔的主要政治事務是本職公事,缺乏高頻、穩(wěn)定的奏對言事渠道。

⑧ 由宋入元的周密曾對南宋學校的輿論勢力有精到觀察,參見周密:《癸辛雜識·后集》“三學之橫”條,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66 頁。清代四庫館臣也認為:“若太學諸生挾持朝局,北宋之末或至于臠割中使,南宋之末或至于驅逐宰執(zhí)”(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北京:中華書局,1995 年,第1312 頁)。

⑨ 我們或許可以據(jù)此推測南宋轉對、輪對在官修史書中記事的一般體例,若是建議獲得了君主的關注、采納,或是交由宰相、具體機構討論,因其對現(xiàn)實政治產(chǎn)生了實際影響,都會有比較詳細的記載。而那些奏對之后劄子留中不出的奏事,則只會留下一個時間加人名的簡單記錄。

⑩ 張栻:《新刊南軒先生文集》卷三七《吏部侍郎李公墓銘》,《張栻集》,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1333頁。按,《宋史·李浩傳》(卷三八八,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11903 頁)引此事誤“至是百官轉對”為“至是命百官轉對”。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一《本朝五中興至今日人物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3163 頁;參見《朱子全書》第18 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4118 頁。按,兩種標點本皆將張魏公、劉信叔、王龜齡、查元章四人并列,容易使人誤以為胡憲要求起用者及所謂“四賢”為此四人。

?一些類書將其作為一個典故加以收錄,如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后集》卷三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需稍作說明的是,由于五人中僅王十朋有文集傳世,故而下文的討論將過多地依賴王十朋的個人陳述,這對問題的探討自然構成了某種限制。不過,當事人的自述輔以后人評價,大略能為我們提供宋人對事件的基本理解與認知邏輯。

?汪應辰:《汪文定公集》卷一二《龍圖閣學士王公墓志銘》,《宋集珍本叢刊》第46 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16 頁。按,聯(lián)系王十朋早年殿試對策情況(《梅溪先生文集》卷一《廷試策》,《王十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573-590 頁),這本是王十朋祈求的言事作風。

?李心傳:《要錄》卷一八八,紹興三十一年二月庚戌,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3652 頁。按,馮方求去見王十朋《與王總領》:“某與馮圓仲一二同舍,皆請外”(《王十朋全集》第914 頁)。

?王十朋:《梅溪先生后集》卷一二《又酬元章》,《王十朋全集》,第366 頁。按,王十朋知夔州時,查籥恰為夔州路轉運判官,二人過從酬唱頗多,皆見《梅溪先生后集》卷一二。亦可參看張邦煒:《王十朋悠然治夔州》,《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4 期,第169-176 頁。

?此語出自蘇軾《六一居士集敘》對歐陽修所培植北宋士風的描述(蘇軾:《蘇軾文集》卷一〇,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316 頁),朱熹所作《王梅溪文集序》用以稱頌王十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五,《朱子全書》第24 冊,第364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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