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駿勃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祈谷禮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祭禮之一,在儒家早期經(jīng)典中已有記載,復經(jīng)歷代經(jīng)師闡釋,成為后代舉行祈谷禮的基本依據(jù)。祈谷禮日期的確定,一方面源于經(jīng)典傳記的記載和經(jīng)師的注解,另一方面也有后代統(tǒng)治者和禮官根據(jù)各種因素進行的調(diào)整。中國古代各朝中以清代對祈谷禮最為重視,雖兩度中輟,但復行后連續(xù)舉行二百余年。清代每年祈谷禮的日期,在定為正月上辛日的基本原則上,經(jīng)歷多次臨事調(diào)整,最終逐漸完善確立為一套通則,即定于同時處在立春后和正月初三后的頭一個辛日行禮。
在以農(nóng)為本的古代中國,與農(nóng)事相關的祭祀典禮具有重要的社會功能,歷來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早期儒家經(jīng)典文獻對祈谷禮就有記載。秦蕙田《五禮通考》指出:“祈谷之禮見于經(jīng)傳者,惟《月令》《左氏春秋》?!盵1]573考《禮記·月令》篇,“孟春之月……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2]287,是謂周代就有了天子在春日祈谷于上帝的典禮。《左傳》中的相關記載見于“襄公七年”:“夏,四月,三卜郊,不從,乃免牲。孟獻子曰:‘吾乃今而后知有卜筮。夫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后耕。今既耕而卜郊,宜其不從也?!盵3]孟獻子并沒有直接指出“祈谷”二字,只說“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也”。如果這里的“祈農(nóng)事”是指“祈谷”,那么就意味著“郊祀后稷”和祈谷禮兩者是同一件事。
上述秦蕙田所稱祈谷禮“見于經(jīng)傳”的兩條原始文獻,對于本文所關心的祈谷時間問題而言,其記載并不十分精確?!对铝睢返摹懊洗褐隆?,鄭玄注為建寅之月[2]279;《左傳·襄公七年》的“啟蟄而郊”,亦在夏歷正月(1)漢以前驚蟄在雨水前,居正月。參見《漢書·律歷志》。。這兩條文獻所述行禮月份相同。至于具體日期,據(jù)《左傳》是在啟蟄之后“卜郊”(2)所謂“卜郊”,《穀梁傳·哀公元年》云:“郊自正月至于三月,郊之時也。我以十二月下辛卜正月上辛,如不從,則以正月下辛卜二月上辛,如不從,則以二月下辛卜三月上辛,如不從,則不郊矣?!眳⒁姟洞呵锓Y梁傳正義》,藝文印書館2001年版第199頁。這也正是《左傳·襄公七年》里“三卜郊,不從,乃免牲”的意思,免牲即不必祭祀了。,據(jù)《月令》則是所謂“元日祈谷”。“元日”究竟是哪一天?對此后代一般都信從鄭玄的說法,“謂以上辛郊祭天也”[2]287,即正月上辛這天舉行郊祭,同時祈谷。
借助鄭玄注,關于祈谷禮日期的問題已初步解決,即祈谷于正月上辛日舉行。然何以鄭玄認為祈谷在上辛這一天(且郊祭也在這一天)?第一,根據(jù)《左傳·襄公七年》孟獻子的話可知,“郊祀后稷”和祈谷兩者是同一件事。第二,《左傳》此句注文云“郊祀后稷以配天”,據(jù)孔疏當出《孝經(jīng)》“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孔疏又舉《公羊傳·宣公三年》云“郊則盍為必祭稷?王者必以其祖配”[3],是在周代禮法中郊祭時須以其祖配天,則孟獻子所謂的“郊祀后稷”便是以祖配天的郊祭了。綜合這兩條,則“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就意味著郊祭同時祈谷。正是基于這個緣由,鄭玄在《月令》處乃用郊祭注祈谷,云“謂以上辛郊祭天也”。《月令》孔疏在此講得明白,謂:“《郊特牲》云郊不言祈谷,此經(jīng)言祈谷不言郊,鄭以為二祭是一……鄭既以二祭為一,恐人為疑,故引《春秋傳》以明之。按襄七年《左傳》云孟獻子曰:‘郊祀后稷,以祈農(nóng)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后耕?!似磙r(nóng)事者,則此祈谷也。彼云郊而后耕,此是祈谷之后即躬耕帝藉,是祈谷與郊一也?!盵2]287-288祈谷與郊祭既然為一,而郊祭在鄭玄的禮學體系中在正月上辛日,是以鄭玄認為祈谷亦在此日。
何以鄭玄認為郊祭在上辛,則牽涉鄭玄對郊祭的特殊看法??追f達在《禮記正義·郊特牲》篇正文第一條正義中指出:“既以‘郊祭’名篇,先儒說郊,其義有二。案《圣證論》以天體無二,郊即圓丘,圓丘即郊;鄭氏以為天有六天,丘、郊各異?!盵2]480“圓丘”即常說的“圜丘”,《周禮·春官·大司樂》謂“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奏之”[4],即后世圜丘、方澤兩禮名目之所來。冬至于圜丘行祭天禮,人皆無疑,郊祭亦祭天,則圜丘和郊祭兩者是何關系?鄭玄認為,丘、郊不同,冬至于圜丘所祭對象是昊天上帝,正月郊祭的對象是太微五帝(感生帝)。與鄭玄相反,王肅《圣證論》認為兩者為同一事,郊祭即圜丘。此二說在后代各有支持者,聚訟不休??傊?,鄭玄認為丘、郊各異,郊祭不在建子之月的冬至而在建寅之月的上辛日。而上辛的依據(jù)乃是《禮記·郊特牲》“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對于這句話的前半句,鄭注認為“郊之用辛”是魯禮,言郊用辛日,取齋戒自新的意思[2]487,最初尚需卜日,后則定于正月上辛日。對后半句“周之始郊,日以至”,現(xiàn)在一般的解釋是周代第一次郊祭在冬至前后的辛日[5](也有解釋為周代第一次郊祭冬至恰逢辛日,似不妥),鄭玄則解釋為魯國(而非周天子)在冬至之月舉行郊祭(而非圜丘),因這比周天子在建寅之月的郊祭要早,故云“始”。此句鄭、王解釋及后世闡說亦有許多不同,在此暫且不論。
綜上,經(jīng)典記載中關于祈谷時間本來只記在正月,其用上辛日乃是鄭注之說;而鄭玄之所以定其在上辛日,是因他合郊祭與祈谷為一,以郊祭日為祈谷日。秦蕙田總結(jié)云:“圜丘用日至不卜日,而祈谷則用辛……先儒謂卜日用辛皆魯禮,魯無冬至圜丘之祭,故啟蟄而郊,以祈農(nóng)事,在建寅之月,蓋即天子祈谷之禮,其言是也。自鄭氏合日至、用辛為一,而郊祭之禮及祈谷之禮俱晦。故自漢以后郊必用辛,而二祭不分矣。梁祈谷祭先農(nóng),是以人鬼為天帝;唐祈谷祀感帝,是以讖緯惑正經(jīng)。惟《顯慶禮》與《政和禮》圜丘、祈谷皆祭上帝,始不失古誼。明祈谷禮自世宗始,后間行之?!盵1]539-540秦氏是反對鄭玄郊、丘不同之說的,認為周天子既有冬至圜丘之禮,又有正月辛日的祈谷禮,他批評鄭玄“合日至用辛為一”,導致漢代以后“郊必用辛”,不合古義。拋開這些爭論,考察歷史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不僅以郊祭兼祈谷的多在辛日舉行,后代凡單獨舉行祈谷禮的,也基本采用了鄭玄所主張的祈谷禮在孟春之月上辛日舉行的說法,鄭玄經(jīng)學對后代禮法制度的影響于此可見一斑。
秦氏的總結(jié)概括了清以前歷代祈谷禮的情況。漢以后一段時間內(nèi)尚郊祭、祈谷“二祭不分”。南齊永明元年(483),王儉曾討論立春與郊祭的前后關系,認為“不以先郊后春為嫌”[6],此時仍以郊祭兼祈谷。至梁天監(jiān)三年(504),始單獨行祈谷禮,“冬至謂之祀天,啟蟄名為祈谷”[7],但秦氏謂之所祭非天,不合經(jīng)義,且時間亦非辛日而是啟蟄。唐初武德時規(guī)定“孟春辛日,祈谷,祀感帝于南郊”,同時“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圓丘”[8]820,故秦氏稱其“以讖緯惑正經(jīng)”,直至顯慶時許敬宗等反對鄭玄之說,乃“廢感帝之祀,改為祈谷。昊天上帝,以高祖太武皇帝配”[8]825。宋時亦以上辛祈谷,景德三年(1006)陳彭年建議次年因立春在上辛后,當改用次辛,且指王儉“違左氏之明文”[9]。元代不聞行此禮。明代,秦氏云“自世宗始,后間行之”,如何“間行”,《明史·禮志》沒有記述。據(jù)《明實錄》,具體情況是,嘉靖十年(1531)始行之(3)據(jù)《明世宗實錄》卷一二一正月及卷一三四正月,嘉靖十年以上辛行于大祀殿,十一年以啟蟄行于圜丘;《穆宗實錄》卷二隆慶元年正月丙寅罷祈谷禮時謂嘉靖“九年始以孟春上辛日行祈谷禮于大祀殿,十年以啟蟄日改行于圜丘”,似不確。,隆慶元年(1567)罷;崇禎十四年(1641)、十五年(1642)與十七年(1644)曾三度舉行祈谷禮(4)參見《崇禎實錄》“崇禎十四年正月甲申條”“崇禎十五年正月庚辰條”“崇禎十七年正月辛丑條”。,前兩次為皇帝親行,第三次則由成國公朱純臣代行。
清代,自順治二年(1645)首次舉行祈谷禮以來,除兩度中輟共十余年外,這一典禮均每年舉行,一直維持到宣統(tǒng)三年(1911),且基本都是皇帝親行。《清會典則例》云:“凡祀分三等:圜丘、方澤、祈谷、太廟、社稷為大祀。”[10]可見,在清代祈谷禮是國家等級最高的大祀之一?!肚迨犯濉ざY志·吉禮》說:“大祀十有三:正月上辛祈谷,孟夏常雩,冬至圜丘,皆祭昊天上帝。”[11]2485由于祈谷禮是每年諸大祀中舉行時間最早的,故乾隆稱之為“上辛祈谷,尤歲首鉅儀”[12]15?!肚迨犯濉ざY志》概述了祈谷禮在清代的施行情況,最初“順治間,定歲正月上辛祭上帝大饗殿,為民祈谷”,此后則在時間和儀節(jié)上有所調(diào)整。其中,關于時間的調(diào)整提到了雍正八年(1730)、十三年(1735)和乾隆四十七年(1782)幾次,分別涉及元旦、立春和拜賀皇太后等因素。[11]2510-2511可見,清代祈谷禮亦據(jù)成說例用正月上辛,但在具體舉行時,其日期會根據(jù)其他因素加以調(diào)整。對此,《清史稿·禮志》的記述頗為簡略,而《清實錄》對每次祈谷均有記載,借助實錄、會典等更為原始的材料可對清代祈谷禮的舉行和時間調(diào)整做更細致的考察。
祈谷必書于實錄是清代纂修實錄時的基本要求之一,作為凡例其首見于《康熙實錄》,“祈谷、耕耤、視學、經(jīng)筵、日講、大閱,皆書”[13]7。此后直到《光緒實錄》,凡例均有類似規(guī)定,即使沒有凡例的《宣統(tǒng)政紀》也照例記載了各年祈谷情況。根據(jù)實錄的相關記載,清代祈谷禮不僅曾有兩度中輟,而且關于具體日期調(diào)整的討論也有多次,最終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逐步形成一個完善的通則。具體而言,清代祈谷禮的舉行和日期變化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初行期,自順治二年到順治八年(1651)。滿洲在關外時自不聞有祈谷,自入關定鼎以來逐步繼承漢族禮樂制度??滴酢洞笄鍟洹酚涊d:“順治元年定每年正月上辛日祭上帝于大享殿,行祈谷禮。八年停止。十四年正月上辛日復行祈谷禮。”[14]既云“八年停止”,則說明此前應正式舉行過。順治入京在元年(1644)九月,故定制后首度行祈谷禮最早當在順治二年,至停止前可能舉行過七次(如果“八年停止”是在順治八年行禮前則應為六次),但均不見于實錄,關于停止亦無詳細記載(5)順治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實錄載:“禮部奏言:祈谷之祀,自周行之,其來遠矣。雖明時有行有止,然祈谷所以為民,應照舊典舉行,于正月上辛日恭祀上帝于祈谷壇,請?zhí)嫔裎慌漯?。報可?!逼渲幸嗖灰婈P于此前停止的情況。。
第二階段為短暫復行期,自順治十四年(1657)到康熙元年(1662)。順治八年起停止舉行祈谷禮,直到順治十四年恢復。對于該年祈谷禮的舉行過程實錄有詳細記載,這也是實錄中所見的對清代祈谷禮的首次記載。該年正月八日辛亥,順治皇帝親詣天壇內(nèi)祈谷壇大享殿行祈谷禮(6)大享殿即后來的祈年殿,乾隆十六年七月實錄載:“禮部奏:祈谷壇扁額舊書大享殿字,門名亦同。謹按大享之名禮經(jīng)皆指季秋報祀而言,與孟春祈谷有異,請別定尊名,以昭盛典。得旨,改大享殿為祈年殿,門為祈年門?!?,并以努爾哈赤配享。實錄用了長達千余字的篇幅詳細記錄了此次行禮的儀節(jié),以后各年則一般只云“祈谷于上帝,上親詣行禮”(或遣某官某某行禮),不再記具體過程。隨后,順治十五年(1658)正月十四日辛亥、十六年(1659)正月九日辛丑、十七年(1660)正月五日辛酉、十八年(1661)二月二十一日辛丑,均舉行祈谷禮。其中,十五年和十七年順治帝親行,十六年和十八年遣官代行??滴踉暾率咝撩嗲补傩衅砉榷Y,但次年起實錄中即不見祈谷之記載,直到康熙八年(1669)七月皇帝下旨,“諭禮部:祈谷之禮,大典攸關??滴踉晖V?。今應遵舊制,于明年舉行”[13]413。可見,此次復行時間較短,其間共舉行祈谷禮六次,自康熙二年(1663)起再度中輟。
第三階段為臨事調(diào)整期,自康熙九年(1670)到雍正七年(1729)??滴醢四?1669)夏,少年皇帝剛剛翦除了鰲拜,開始逐步恢復被鰲拜等排斥的漢化政策,復行祈谷禮即其中一項。次年正月十三日辛丑,康熙帝親行祈谷禮,并以當朝前三代帝王配享。至此,經(jīng)過7年的二度中輟,祈谷禮于康熙九年正式恢復舉行。這次復行從時間上來說持續(xù)很久,從當年一直到宣統(tǒng)三年(1911)。其中,自康熙九年到雍正七年為臨事調(diào)整期。所謂臨事調(diào)整,指每年祈谷日期的確定會根據(jù)不同因素加以調(diào)整。本來“定每年正月上辛日……行祈谷禮”是順治元年(1644)就已經(jīng)確立的規(guī)定,但具體施行時常有改動,如順治十五年(1658)、順治十八年(1661)、康熙元年(1662)、康熙九年均不在上辛日。各年實錄雖沒有交代改動的原因,但當時必有上奏。據(jù)后來總結(jié),或是上辛在元旦節(jié)日內(nèi),或是上辛在立春前,凡遇此類情況則改在次辛或下辛。對此實錄有明確記載的見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該年十二月癸未(當日已入1716年)實錄記載,“諭大學士等曰:方春祭祈谷壇,原用上辛日。明年正月初十乃上辛日,尚未立春。前亦有用次辛下辛祭者。此處大學士會同太常寺議奏。尋大學士等議覆,應擇明年正月三十日下辛日祭祈谷壇。從之”[15]616。由此例可以看出,次年因遇上辛日在立春前的情況,則改用下辛(但該年正月十二立春,不知何以不在次辛二十日)。之所以要在立春后舉行祈谷,是因為《月令》在祈谷之句前有“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2]286的記載,作為孟春農(nóng)禮的祈谷自然應在立春以后舉行方合經(jīng)義。
第四階段為完善定制期,自雍正八年(1730)到嘉慶四年(1799)。所謂完善定制,指在此前臨事調(diào)整的基礎上,對所涉及的各種因素綜合考慮,逐漸形成一個完善的確立祈谷日期的規(guī)則。上一階段,祈谷日期的變動為臨事調(diào)整,雖然有示范作用,但沒有明確為通則。較早有明確通則意識的表述見于雍正七年十二月丁卯(當日已入1730年)的諭旨:“定例正月上辛日祈谷于上帝。若上辛在正月初五日以前,則于次辛行祈谷之禮。雍正三年、五年俱以次辛祈谷,率由舊章。但元旦朝賀者,朕躬之禮儀;上辛祈谷者,祀天之大典也。明年正月初二日上辛,禮部題請于十二日次辛行祈谷禮。朕思若以正月而論,則十二日為次辛;若以立春后而論,則十二日為下辛矣。因元旦朝賀筵宴而展祈谷之期,朕心深有未安。著定于初二日上辛行禮。先期照例敬謹齋戒,停止朝賀筵宴。嗣后若元旦逢上辛之期,則于次辛祈谷;如在初五日以前,或值初七日世祖章皇帝忌辰,著該部兩奏請旨。”[16]205這一調(diào)整本身是因為次年立春頗早,到正月十二日時已是立春后第三個辛日了,故雍正不以元旦朝賀推遲祈谷之禮,仍定在上辛初二,以免距立春過遠。統(tǒng)觀清代二百余年祈谷日期,初五及以后自屬常見,初四僅有幾次,而在正月頭三天舉行祈谷的僅此一次。除了調(diào)整本身,這一諭旨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初步總結(jié)了改變祈谷日期的各種原因,包括逢“元旦”“初五日以前”“初七日世祖章皇帝忌辰”等情況(其中也提到立春,但和康熙五十四年不同);二是初步表達了將這些改動作為“嗣后”范例的意思(有時仍需“著該部兩奏請旨”,可見還留有臨事調(diào)整的痕跡,范例作用尚不夠典型)。
相較而言,雍正十二年(1734)的諭旨表述得更明確一些。該年十二月庚申(當日已入1735年)實錄記載,“諭禮部:前據(jù)太常寺奏請,于雍正十三年正月初十日恭祭祈谷壇。今據(jù)順天府府尹奏稱,于雍正十三年正月十二日進春。朕思祈谷乃新春典禮,似不應在立春以前。著該部會同太常寺,悉心定議具奏。尋議:謹按禮經(jīng)《月令》所載祈谷典禮原在立春之后,所以順時令、召農(nóng)祥也。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初十日應祭祈谷壇,其時尚未立春,圣祖仁皇帝命大學士等定議,于正月三十日下辛行禮。臣等會同酌議,應請于雍正十三年正月二十日辛卯致祭祈谷壇。并請嗣后每年祈谷俱在立春后辛日舉行,永著為例。從之?!盵16]860這里的改期原因都和康熙五十五年(1716)一致,即祈谷禮當在立春后,如立春較晚,正月上辛早于立春,則祈谷延期至次辛(康熙五十五年延期至下辛)。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明確出現(xiàn)了“永著為例”的表達,標志著祈谷日期的改動逐漸向制度化邁進。
綜合起來看,雍正的這兩道諭旨本身對改動原因與規(guī)則的表達尚不夠完善,而乾隆又增添了新的影響日期的因素。乾隆四十六年(1781)正月實錄記載,“諭:本月二十三日內(nèi)閣進呈禮部具題壬寅年各壇廟祭祀齋戒日期一本冊,開正月十四日次辛祀祈谷壇。所擬甚屬不當……從前雍正七年恭奉皇考世宗憲皇帝諭旨……煌煌圣訓,實萬世不刊之論。朕御極以來,遇正月初三日以前上辛,因必須隔年齋戒,是以改用次辛;其有初四日上辛,亦改用次辛行禮者,則因圣母皇太后祝厘初祉,朕于元辰躬率王公大臣拜賀東朝,儀節(jié)不容稍闕。至明歲正月初四日上辛,并非向年可比矣,該部何得亦改次辛……所有明歲祈谷行禮,仍用上辛,并著為令”[12]14-15。可見,除了因避免隔年齋戒而不在正月頭三日舉行祈谷,乾隆朝在初四日也不舉行祈谷,是因為該日要去拜賀皇太后?;侍笥谇∷氖?1777)去世后,這一因素便不再產(chǎn)生影響,所以乾隆才說“明歲正月初四日上辛,并非向年可比矣”。既然不需再去拜賀皇太后,則初四上辛祈谷不當無故延期。
同年二月,乾隆就立春和上辛的一種具體情況補充規(guī)定:“如立春后之辛尚在上年十二月內(nèi),則仍用正月上辛,以符歲首始新之義。”[12]23至此,清廷對影響祈谷日期的幾個因素都已做出明文規(guī)定,此后本當照例施行,卻仍有違例情況出現(xiàn)。乾隆五十七年(1792)皇帝作《正月次辛日祈谷禮成述事》,首聯(lián)云:“甫過辛歲值正(原注:平聲)辛,曰次猶先一日春(原注:舊例正月初三以前逢辛則祈谷之齋當在除夕,為隔歲,故必用次辛祈谷。今歲元旦正值辛,是以應用次辛,然猶在立春前一日也)?!盵17]這年的上辛在元旦,當改次辛,符合定例中的一種情況,然而次辛仍在立春前,如照立春后之定制,當用下辛,不知何以乃行于次辛,似屬違例。嘉慶初年險些再次出現(xiàn)違例的情況。嘉慶五年(1800)正月上辛在初八,而正月十一才立春,照此前的“永著為例”,祈谷當改在次辛舉行。然而嘉慶三年(1798)禮部例行隔年奏報時,擬定的嘉慶五年祈谷禮時間卻仍在初八上辛,當時太上皇乾隆批準了這一日期。嘉慶四年(1799)九月,嘉慶帝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就此發(fā)布諭旨:“明歲庚申正月初八日上辛應行祈谷大祀,系在立春之前。所有致祭日期,業(yè)于昨歲奏明高宗純皇帝,自當屆期舉行,不敢改議。惟朕思《禮經(jīng)》所載孟春祈谷,原為本年歲事豫兆農(nóng)祥,若在立春以前舉行,于乘陽之義未為精當。因檢查《大清會典》《文獻通考》……可見祈谷典禮,我圣祖、世宗、高宗俱以應在立春以后得辛舉行為是,理應敬謹遵行。嗣后每年祈谷,總以立春為度?!盵18]669-670親政不久的嘉慶帝一面引述經(jīng)書記載,一面考察前朝舊例,指出在立春前行祈谷之不當。但因此事已經(jīng)乾隆允準,故此時嘉慶尚不打算改變次年的祈谷日期,只是要求以后避免違例。然而,兩個月后的冬至當天,嘉慶帝改變主意,決定還是把次年祈谷禮的日期改為次辛,他說:“敬閱至乾隆己酉年祈谷禮成述事詩,內(nèi)有‘今年九日立新春,祈谷虔應值次辛’之句,因恭查詩注,內(nèi)載‘今歲正月初九日立春,若用初四日上辛祈谷,則尚在臘月內(nèi),是以用十四日次辛’。仰見皇考圣意,亦以祈谷典禮應在立春以后得辛舉行為是。明歲庚申祈谷日期,上年雖經(jīng)禮部等衙門循例具題……該衙門具題原系錯誤,而朕因是時適值皇考圣躬不豫,心緒焦切,未經(jīng)看出,實朕之過。惟念事屬既往,所有禮部、太常寺及欽天監(jiān)等衙門應得處分,俱著寬免。其明歲庚申祈谷典禮,仍改用正月十八日次辛舉行。”[18]718這次嘉慶帝不再“不敢改議”,而是找到乾隆自己的詩文和注釋文字作為依據(jù),來證明乾隆“亦以祈谷典禮應在立春以后得辛舉行為是”,并把本次錯誤歸咎于禮部等衙門和自己在乾隆病重時的粗心,維護乾隆使不任咎。此時乾隆去世已有十月,和珅早已“跌倒”,朱珪、王杰等輔佐嘉慶咸與維新,有理(經(jīng)義)有據(jù)(成例)地糾正乾隆在祭禮上的一個小小失誤,不僅無損于所謂以孝治天下之意,也能為嘉慶的維新事業(yè)在禮樂典制方面增添一筆。
除改動本身之外,嘉慶在四年九月的諭旨中較前朝更加全面地總結(jié)了有關改動祈谷日期的各因素和確立日期的原則。他說:“嗣后每年祈谷,總以立春為度。如立春在本年臘月,而上辛亦在年內(nèi),未例隔年舉行祭辛之禮,自應改用次辛。又立春系在年內(nèi),而得辛如在元旦及初二、初三,則歲除之日,既未便于城外宿壇,即得辛在正月初二、三等日,而除夕亦系齋戒之期,朕應住宿齋宮,于元旦應祭堂子奉先殿壽皇殿及宮中拜神之處,亦未便分詣行禮,俱應改用次辛……設得辛日期,適遇正月初七日世祖章皇帝忌辰,則祗承之義,統(tǒng)于一尊,不必因此而展祈谷之期。”[18]670可見,其大旨就是要選同時處在立春之后和正月初三以后的頭一個辛日。在糾正了嘉慶五年(1800)可能出現(xiàn)的違例情況后,這一定例就基本得到了切實施行。《嘉慶實錄》序里稱頌嘉慶帝“御制南郊、北郊二記,理貫天人,克誠克享。定祈谷禮以春后得辛、常雩大祀以立夏后舉行”[18]2。將完善祈谷禮的時間作為嘉慶的代表功績之一,雖系頌圣之語,但也反映出嘉慶在這方面確有貢獻。當然,這里的“春后得辛”已不同于康、雍時期的“春后得辛”,實際是概括指代嘉慶對祈谷日期的糾謬、總結(jié)與鞏固等制度化工作。
從嘉慶五年直到宣統(tǒng)三年(1911),清代祈谷禮即按照嘉慶這次的定制舉行,再無規(guī)則上的重要變化,是為第五個階段——穩(wěn)定施行期。
總體來說,明代嘉靖以前尚未形成連續(xù)每年祈谷的制度,嘉靖中始逐漸行之,而隆慶后唯崇禎朝曾略為舉行,直到有清一代才真正形成每年祈谷的制度。其中,順治二年(1645)到八年(1651)為此制度的初定期,隨后首度中輟,至十四年(1657)復行,康熙二年(1663)再度中輟。自康熙九年(1670)再度復行祈谷直到宣統(tǒng)三年,其間共242年皆行而不輟。在具體日期上,自康熙末以來,幾代帝王均根據(jù)立春、節(jié)日等因素調(diào)整祈谷時間,最終在嘉慶時完善了確定日期的各項原則,總結(jié)定制,至清末奉行不變。
《禮記》和《左傳》里對祈谷的記載是后代統(tǒng)治者舉行祈谷禮的基本依據(jù),不過經(jīng)傳只記載了祈谷的月份,沒有明確其日期。鄭玄注經(jīng),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或者也有繼承前人舊說)定祈谷在正月上辛,成為后代在上辛行祈谷禮的基本依據(jù)。不過,《月令》把祈谷系在立春以后,《左傳》里孟獻子也批評“既耕而卜郊,宜其不從也”,就是說春耕以后才去卜郊祈谷,神是不會示給吉兆的??梢姡砉鹊臅r間要不違農(nóng)時,這是一個更為基本的原則,因此也成為后來行禮時根據(jù)立春等因素調(diào)整祈谷日期的理論依據(jù)。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生產(chǎn)水平不夠發(fā)達,農(nóng)事收成如何基本屬于“靠天吃飯”。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出現(xiàn)了在一年春耕開始之前向上天祈求豐收的祈谷禮,以求一個虛幻的寄托。統(tǒng)治者重視之、親行之,固然能體現(xiàn)重農(nóng)勸農(nóng)之意;然而,假使有些封建統(tǒng)治者虛應故事,不從實際政策上保農(nóng)利農(nóng),結(jié)果甚或如孟子所謂“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孟子·梁惠王上》),那么徒斤斤于行禮在立春前或立春后等禮法文字上的討論,又豈能真正符合儒家所謂的“不違農(nóng)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