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東·劉世河
初識瑛子是在我剛剛退伍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大概是1984年3月吧!
那天,午飯剛吃完,堂姑就風風火火地跑到我們家,嘰里呱啦地跟母親說要帶我去相親。我一臉疑惑地問堂姑:“相親?相誰呀?”
“瑛子呀!信上咱不是都說好了嗎?”
我方才想起大約三個月前我的確收到過一封家信,信封里還夾著一張陌生女子的照片。信是以母親的口吻寫的,大體內(nèi)容是:嫁到柳樹屯的堂姑在她的村上給我尋下了一門親事,姑娘叫瑛子,長得不錯,脾氣也很爽快。讓我先看照片,然后給個回話,并要我也寄一張近照給人家。如果雙方都有意,我回家后就正式見面、定親。
當時我滿腦子里都是退伍后如何在家鄉(xiāng)干一番事業(yè)的宏偉藍圖,哪有心思顧及找對象的事。但母命難違,便匆匆回了封信,還鬼使神差地挑選了一張自我感覺良好的照片塞進了信封。
之后,便開始忙活著與戰(zhàn)友們道別,回家定親這事兒就漸漸拋到了腦后。沒成想對方卻十分重視,堂姑說:“人家瑛子看了你的照片后,一下子就心動了,啥也不說,就是抿嘴樂!”
我心里瞬間掠過一絲喜悅,也不知對方是個啥樣的人,說不定已經(jīng)喜歡上我了。
可是,當我和瑛子見面后,就感到有些失落。瑛子的長相和那段時間電視上正在熱播的《渴望》女一號劉慧芳很像。雖然不煩,甚至還有幾分好感,卻并不是我心里鐘情的那種。聊天中又得知她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目前在他父親辦的一家織布廠上班。而我當時正是一個懷揣夢想的文學青年,一直想著要談一個有共同愛好的女孩,瑛子顯然不是。
回到家后,見我有些無精打采,母親和堂姑便開始輪番數(shù)落我:“咱家這條件,你還想找啥樣的?人家瑛子哪點配不上你?何況就人家那樣的家庭,不嫌棄咱就已經(jīng)很好了……你看你爺爺最近身體越來越差,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著你早點成家?!?/p>
母親最后一句話,戳到了我的軟肋,我跟爺爺?shù)母星榭梢哉f超過父母。想到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爺爺,加上彼時捉襟見肘的家境,我便不再執(zhí)拗。
定親的儀式很簡單,先由堂姑挑了一個好日子,然后我和瑛子騎自行車到縣城,象征性地買了幾件衣服,又在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這門親事就算正式定了下來。
那一年,我21歲,瑛子23歲。
親事已定,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兩家的差距的確很大。
瑛子的父親是村支書,同時也是織布廠的老板。家里有五間紅磚到頂?shù)拇笸叻浚瑢挸髁?。再看看我們家那三間低矮狹窄的土坯房和我那一生老實巴交、只曉得土里刨食的父親,心里不由涌起一陣凄苦和無奈。以前對于愛情的美好向往,在這面“現(xiàn)實”的魔鏡里變得虛幻。遠的不說,眼前這一樁娶媳婦蓋新房的事就足以使我們家債臺高筑了。
不過,這促使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先摘掉我們家這頂貧窮的帽子。
我先從報紙和電臺上尋到了一個科學養(yǎng)豬的致富項目,然后又鼓起勇氣直接找到縣長辦公室要求貸款。得到縣長同意,我很快在縣農(nóng)行拿到了一筆低息貸款。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瑛子后,她高興得眼睛直放光,并瞞著父母偷偷拿出辛苦攢下的三千元積蓄支持我,使我非常感動。
養(yǎng)豬場建起后,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打聽到臨縣有一家賣骨粉魚粉的價格相對便宜些,便決定坐車去買。那天正好瑛子在我家,她要和我一塊去,說:“坐車干啥,還得花錢買票,不就是一百多里路嗎!咱騎自行車去吧!”
就這樣,我和瑛子一人一輛自行車,各自馱著一個近百斤重的口袋,從臨縣往回返。當時正值盛夏,連烤帶餓,直累得我們滿頭大汗。騎到一半的路程時,我實在有點吃不消了,正好路旁有家小飯館,我趕緊招呼瑛子停了下來。
我倆點了兩盤燜火燒,老板娘剛端上桌,我就狼吞虎咽起來。瑛子卻并不著急吃,而是拿筷子細細地挑揀著她盤子里的肉絲,然后再夾給我。
我說:“不用,我有?!?/p>
瑛子說:“快吃吧,男人嘛,多吃點肉才有勁兒!”
等我三下五除二地將那盤燜火燒消滅掉,猛抬頭,看到對面的瑛子還在低頭慢慢地吃著。頭頂上呼呼旋轉的吊扇一下一下調(diào)皮地掀起她濕漉漉的劉海兒,她順手撩了撩,看見我正傻愣愣的盯著她看,便有些嬌羞地笑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突然發(fā)現(xiàn)瑛子盡管不怎么洋氣,但還是有一點迷人。
養(yǎng)豬場真正運轉起來后,比我起初想象的要辛苦得多。尤其對我這個在部隊捏慣了筆桿子的小文青,僅每天必須要干的出圈,就能累死人。
有一次,我正在豬圈里揮汗如雨,被瑛子撞了個正著。我趕忙收了鐵锨,跳出來,剛要帶她到后院的堂屋里說話,沒想到瑛子卻不由分說換上我的雨靴,跳進豬舍干起來。
“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干這種活?快出來!”我連聲制止道。
可是瑛子卻很執(zhí)拗,一下一下,干得越發(fā)帶勁兒。
后來,她隔三差五地就會過來幫我干活。望著那個并不強壯甚至有些消瘦的身影在群豬亂叫臭氣熏天的豬舍里揮舞鐵锨,我心里除了感動,更有些心疼和不舍。
轉眼就到了第一茬成豬出欄的時候,除去購買豬仔的錢以及飼料成本,基本所剩無幾。如此辛苦卻收獲甚微,我開始漸生退意。恰好這時,本縣的幾個文學愛好者慕名找上門來,情緒高漲地要我挑頭組建一個文學社,因為彼時的我已在好幾家文學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這在巴掌大的小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氣了。其實我也早有此意,所以一拍即合。
正如那幾個文友所暢想的,文學社的旗幟一打出,果然一呼百應。接著就是搞活動、出社刊,忙得不亦樂乎。如此一來,養(yǎng)豬場那攤子事自然就更沒有什么興趣了。
瑛子來幫我干活的頻率漸漸稠密起來,雖然她對我要放棄養(yǎng)豬的決定不怎么贊成,而且文學社到底是個什么東東她更是一竅不通,但她還是支持我的,她說:“只要你喜歡干的事,我都支持,因為我愿意看到你開心的樣子。”
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文友登門造訪,他們對我的養(yǎng)豬場也頗感興趣,但只是觀賞看熱鬧,倘若趕上我正在豬舍里邊揮汗如雨,有幾個女孩子甚至趕緊捂住鼻子,躲得遠遠的。而唯獨瑛子,不但不嫌臟,而且每次都干得熱火朝天。
然而,一旦干完活,看到我跟文友們相談正歡時,她就會變得拘束,悄悄退到一邊不知所措。我看得出瑛子分明是感到失落了,而她越是這個樣子,我卻越發(fā)地憐愛她,而且也越發(fā)地有一種要沖上去擁抱她的沖動。
隨著第二茬豬的出欄,我的養(yǎng)殖事業(yè)也就隨之告一段落了,文學社卻發(fā)展得風生水起。更讓我慶幸的是,它還從此改變了我命運的軌道。半年后,縣文化館便向我伸出了橄欖枝,我有幸成為了文化館創(chuàng)作組的一名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雖然只是合同制,而且薪水微薄,但也足以讓我欣欣然了。
到縣城上班后,因為沒有什么體力活要幫我干,瑛子來找我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即便來了,看到我正伏案寫作,便默默地坐到一邊,不說話,只傻傻地看著我笑。有時候正寫到興頭上,實在不忍停筆,可無形中卻好像是在故意冷落她。事后我常常會給她解釋,但她好像并不在意,靦腆地說:“沒事,你不用管我,我在旁邊陪你坐一會兒就行?!?/p>
而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她可愛。她就像一朵開在田間地頭的無名野花,雖不起眼也不嬌艷,但卻有一種淡淡的芳香,讓我頓覺清爽。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是越來越離不開這種清爽的感覺了。
直到有一天瑛子突然告訴我,她嫁到省城的姐姐剛添了寶寶要她過去照看一段時間。我雖然有點不舍,但人家姐妹情深,我也不好說什么。
瑛子一去就是三個多月,期間音信皆無。我想去看她,卻聯(lián)絡不上,又因為實在不想見到她父親那種財大氣粗和凌人盛氣,便也執(zhí)拗著不去問他。
又等了大概半個月時間,終于收到了瑛子寫給我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頓時怔住,這居然是一封分手信。
開始我還懷疑信也許并非瑛子親筆所寫,但仔細一看立馬就確定了,因為短短的幾百字里,光錯別字就有十幾處。信的內(nèi)容大概是,姐姐在省城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個喪偶的男人,大她十幾歲,長得一般,但就是有錢。她權衡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和我分手,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沒文化,配不上我。她還說嫁給這個老男人,不但這輩子衣食無憂,還可以變成城里人。
我一把將信紙摔在桌上,氣得渾身直抖。我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如此樸素憨實的農(nóng)家女孩,心里邊卻是如此的見錢眼開!但很快我就釋然了,本來嘛,一個胸無點墨的莊稼妞,加上那樣一個鑲金牙戴大戒指的父親,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也不足為奇。原本我已經(jīng)開始相信“日久生情”這句話了,但看到這封信后,我不得不感嘆,看來這男女之間,日久還真是不一定生情,可有一條卻是一定的,那就是日久可以見人心。只是我心里尚有不甘,因為定親兩年多來,我好不容易才對她有了感覺,而她卻殘忍地一把就我推開了。
那段日子,我常把自己關在屋里拼命寫作,想以此來慢慢淡化盤踞在我心頭的那份不甘。直到那天,堂姑突然找到我的辦公室,我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原來半年前,瑛子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給她的姐姐看孩子,而是那段時間她老是無緣無故地頭疼,父親領她去縣醫(yī)院一查,居然懷疑是腦瘤。父親不相信,才趕緊帶她去省城大醫(yī)院再查。沒想到結果和縣醫(yī)院完全一致,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必須馬上手術。
瑛子來向我告別時,正是她去省城的前一天,之所以編造那個謊言就是想讓我恨她,而且她還對堂姑說,自己明白,這兩年多來自己一直都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可就是舍不得離開我,而且她還執(zhí)著地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感動我的。也就是那個晚上,瑛子苦苦哀求她的家人和堂姑,一定要替她守住這個秘密。
“如今瑛子已經(jīng)走了,我想也該讓你知道真相了,這秘密憋在肚子里半年了,真的好難受?!碧霉眠煅手鴮ξ艺f,而我腦子里卻一片空白,呆愣在那里,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