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遼寧·王小毛
又到月末加班時,老板貼心準備了下午茶,我正和同事們瓜分一塊披薩呢,就被前臺小妹叫了出去。一出門,只見快遞小哥捧著一個小箱子笑嘻嘻地看著我問道:“你又買啥啦?怎么這么重?”
我也不知道。月末還沒發(fā)工資,我早就“剁手”了,直到簽收時瞄到寄件地址是我家,才想起時間竟這樣快,又到一年一度的“奶奶年糕月”了。我忽然有點想家,掐指算算,自己忙于工作、忙于社交,忙于投身這大城市中的滾滾紅塵,竟有一個多月沒與家人聯(lián)系了。
我把年糕放到工位,躲進茶水間里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那端響了很久,終于有人接:“喂……”
是我奶奶。眼前即浮現(xiàn)她聽見電話鈴響,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抖了抖衣裳前襟,把頭發(fā)往耳后攏一攏,再慢慢挪至電話前的場景,儀式感十足。我告訴她,我已收到她快遞來的年糕,她哦了一聲,停頓許久,才說:“要用蒸鍋熱一熱再吃,一頓少吃,吃多了傷胃的?!?/p>
我忙不迭地答應,再就不知說什么好,與奶奶匆匆告別,掛了電話。
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拆箱子。年糕已經切片,整齊排列成一條切片面包的樣子,奶奶用各種包裝把它裹成了粽子:一層塑料袋,兩層保鮮袋,一層保鮮膜。全部拆開后才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完全解凍,底邊還掛著薄薄的一層霜。
其實,我并不愛吃這年糕,既不好看,也不香甜。奶奶寄來的這些年糕,最后的命運多半是在我的冰箱里“住”一陣子,然后被扔掉。這時,手機響了,是堂姐發(fā)來的照片。照片中,她托著腮,表情鬼馬,用斗雞眼兒盯著面前那坨年糕,說道:“想必你也收到了老佛爺?shù)亩鞯?,開個視頻咱們一起吃,互相傷害吧?!?/p>
其實,很久之前,家人們就跟奶奶說過,現(xiàn)在的孩子并不愛吃年糕,不要再做,但她不信,一入臘月,便早早催促大家準備做年糕的材料。奶奶做的年糕比較特別,用料極為樸素,只有黏高粱米和紅小豆兩種。做法也非常簡單,生火,燒開水,在蒸屜上撒一層黏高粱米面,再撒一層紅小豆,如此循環(huán),直到把直徑一米的大鐵鍋裝滿。
我很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看奶奶蒸年糕,尤其是蒸熟后起鍋時,需要兩三個大人喊著號子一齊將蒸屜提起,然后把一整塊年糕抬到外面自然封凍。等到年糕凍硬的時候,大人們再把年糕抬回來。這時,我奶奶就會抄起一把刀,虔誠地蹲在地上,把年糕切成許多小片,分裝到不同的袋子里。第二天,家人們必然團聚一堂,吃過團圓飯,各自帶著自己的那份年糕回家。
那時候,年糕就是奶奶召喚孩子們回家團圓的信號,不管叔叔和姑姑有多忙、離得有多遠,都會趕回來領取這份掛念。那些日子,是奶奶最辛苦但也最容光煥發(fā)的時候。老鄰居看見她,時不時就要打趣一番:“老姜太太,又要開始分年糕啦?”
我奶奶便笑出滿臉的核桃紋,眼睛瞇成一條彎彎的小月牙說:“是啊,再累也要做,孩子都愛吃,大老遠的,特意回來取呢。”
直到有一天,向來頑皮的小叔叔拎著自己的那份年糕,對我奶奶說:“您年紀大了,以后就別做了,我們工作太忙,真沒時間回來取?!?/p>
奶奶聽了這話,看著我們,見我們齊齊點頭,眼里閃過一絲失落。我們以為她已經讀懂“年糕不好吃,您還受累,不如去外面買現(xiàn)成的年糕更好吃”的潛臺詞,誰知她想了想,竟說道:“沒關系,那以后你們要是忙就別回來了,我給你們寄吧?!?/p>
奶奶想不到,那句“忙就別回來”就像一道特赦令,因為她肯放出這樣的話,就意味著她默許我們可以不回家。她無法理解,身處都市中的我們總是感覺很累,愿意把想家當做一種情懷卻怠于行動。既然她不要求,我們更樂得輕松。
半月過去,再開冰箱,見年糕占了一個冷凍盒,已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我取出兩片,熱后吃了幾口,又粗又硬,真的無法滿足我那整日泡在精細加工食物中的味蕾。冰箱那么小,我更想儲存香草冰淇淋、速凍餃子和湯圓,于是,想了想,還是決定偷偷把它們扔了。
那日,我給老家的堂哥打電話,和他說起年糕的事情,才得知,奶奶把年糕做好、分完后,在外地謀生的小輩們,竟沒有一人回家取。誰都不忍心戳破真相,便只能看著奶奶用心地打包,然后用高于年糕價值幾倍之多的快遞費,把它們一一快遞到我們手里。奶奶特別心疼花那份兒快遞費,可當旁人勸她以后無需再費這份心時,她又總說:“那怎么行?他們愛吃,總不能讓他們耽誤工作回來取!”
我聽后感覺有點窩心,無法將這種不能承受的愛列為負擔,并為自己對這份深情的辜負而感到愧疚。其實大家早就想和她說出真相,我們長大了,口味都變了,不愛吃她做的那種年糕,她沒必要那么辛苦去做。但是,我們又都明白,這年糕不僅僅是年糕,還是她的牽掛、她的情意。孩子們每年硬著頭皮回家取,就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才能讓她明白,其實,即便她什么都不做,風箏線依然都握在她的手里。因為,只要有媽媽在,就有歸途啊。而對我們這些孫輩來說,更是如此。
扔了那塊年糕的我,特別想跟奶奶說說話。于我而言,這可能是只有天知地知的一種補償。我知道奶奶特別想念我們,希望我們能像小時候一樣整日圍著她,聽她講故事,眼巴巴地等著她給我們分零食。可是,長大后的我們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外面的世界,她反而成了我們眼中的“小孩子”,偶爾團聚一次,也只能一臉迷茫地聽著我們說著她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我撥通家里的電話,是爸爸接的。他告訴我,奶奶已經睡著。他說:“想奶奶就回來看看嘛,你奶奶用不慣電話,每次接電話都特別緊張,有一肚子話也說不出?!?/p>
我笑,忽然特別想回家。
老家、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離家在外的我們,對于他們,總是思念驟起,然而又總是默默放在心底,一心向往越來越遠的地方。遠到他們準備啟程去往另一個世界時,我們想要趕回去道別都來不及。
接到奶奶病危的電話時,我正和同事坐在餐桌旁,咋咋呼呼地喝大酒。那一瞬間,腦子是空白的。很快,堂姐堂哥的電話相繼過來,他們拖著哭腔問我訂不到機票和火車票怎么辦,我也不知道。歸心似箭,奈何隔了千山萬水。
等到我們相繼到家時,奶奶已經出殯了。聽爸爸說,她早在多日前就神志不清,偶爾清醒一會兒,一邊念叨我們什么時候回家,一邊又囑咐身邊的人不要告訴我們以免耽誤工作。去世前幾分鐘,她閉著眼睛問:“孩子們都回來了吧?”
我爸爸說:“是的,都回來了,都在身邊呢?!?/p>
然而彼時,我在客車上,姐姐哥哥叔叔們在飛機上、火車上、輪船上。我們這些小風箏全部感受到奶奶正在往回收線,可是,逆風不解意,一去幾千里。
“孩子們都回來了吧”,是奶奶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從孩子們愛吃”到“孩子們都回來了吧”,一個心中有愛、相信愛的老人獲得了生命的圓滿,而我們不得不用余生去面對無法撫平的遺憾。這世間最好的愛,總是在失去后變得難得。
辦完奶奶的喪事,大家懷著悲痛的心情,各歸其位。臨行前,爸爸送我上車,我的小包如回來時一樣輕便,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時間流逝得飛快,轉眼又入冬了。在這一年里,我忽然愛上了年糕這種食物,糯糯的,香香的,有很多層,點綴著各種干果,特別好吃。但我走了多個城市,逛了多家美食城,留意了多個小攤,卻從未見過奶奶做的那種年糕。于是,某天晚上,我給爸爸打電話,問他今年會不會做年糕,就像奶奶做的那種。
他說:“不做,反正你們都不愛吃,再說今年要去你哥哥家過年,你叔叔姑姑都不會回來?!?/p>
我忽然間便覺得,奶奶走了,風箏線就都斷了。沒有年糕,沒有牽絆,沒有歸途,大家在各自的世界里飄搖,血脈相親只體現(xiàn)在那張家譜上。從此后,老家沒有我們必須要回去見一見的人。原以為每年跋山涉水地趕回去,只是因為家規(guī)、礙于輩分、遵守傳統(tǒng),到頭來發(fā)現(xiàn),是我們想讓內心深處的那份情思,有所皈依。
奶奶曾說,人老了特別害怕不得善終,害怕無所依靠,害怕孤苦伶仃。想必她臨走前是極其安慰的,因為在她已經看不見的世界里,我們都在。可是,活著的我們都沒有想到,從此后,家就變成了一種情結、一種味道、一絲念想,就像那塊兒再也吃不到的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