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我要搬到更深的山里去
去看更白更輕的云彩
我要馬不停蹄地趕過去
讓自己和山路邊的一棵野核桃樹
互換一下位置
我要讓自己約等于自己
用鳥語結(jié)結(jié)巴巴講一遍春天、夏天
和秋天。而當我穿上白布長衫
刻意地模仿冬天時
日子終于在山崖邊的石階上
停頓了一小會兒……
現(xiàn)在,燈終于站在了夜的側(cè)面
月亮的呼吸有多長
我的寂寞就有多長
思想像青苔長進石縫里
我只能用蒼鷹和黑山羊來比喻我的語言
這就是我成為一個現(xiàn)代原始人的代價
當一滴樹汁喂養(yǎng)了我
我也會變得如此明亮
就像雨天過后的一聲聲鳥啼
向著一棵枯樹前進
向著山的趾尖前進
向著原野鋪展的彩色花布前進
向著鋪滿雪的墓地前進
向著煮沸的鹿血前進
向著通體漆黑的煤礦前進
向著被鄉(xiāng)村銅嗩吶打碎的新娘前進
向著絲綢和井水浸泡的族譜前進
你已弄濕了我的嘴唇,我的嘴唇是白銀做的
你已取走了我的心跳,我是門口那只大公雞的兒子
我體內(nèi)沸騰的血液可以再度熔煉
我要揮舞太陽那只大鐮刀收割
月亮出來了,我以為它是另一個新娘
風暴摧毀了這里的一切,我的一切
我為你廣袤遼闊的毀滅而歡欣鼓舞
我說:漫長的旅途結(jié)束了,現(xiàn)在
我以我的方式終結(jié)這一切!像雜草結(jié)束秋天
霧起自于河水,煙起自于烤煙房
我要焚燒我自己,然后在村東頭的池塘中
像漚麻一樣脫胎換骨,成為一個閃光的人!
1
鷹用太陽那塊磨石
磨翅膀
2
有風天,在空中
鷹拎著雙刃
碰得光線嘩啦啦響
3
鷹
懸在空中的一塊石頭!
你掌中的山林沙沙作響
秋風開始有了剃刀的鋒利
秋蟬彈奏那黃金
楓的指尖劃傷河的皮膚
我開始收拾祖父遺下的舊木箱
我把壓箱底的絲綢大衫曬在陽光下
那上面有我奶奶咳出的血
還有我父親玩過的琥珀的淚
秋天的琴弦一直在顫抖
寒霜自《論語》的殘頁中呈現(xiàn)
菜園中的秋白菜也被我讀過了
現(xiàn)在我讀胡蘿卜和青蘿卜
在一行小螞蟻的隊列里,我見到早年失散的二叔
瞧,我就這樣白白浪費這時光
蝸牛的時光,麻雀、蚊蠅和
啄木鳥的時光……
我的時光只有指甲那么小
因此我比一粒土蜂更頑強
每年五月,我和妻子都要去附近的山上
采槐花。香氣真稠啊,沿著上山的石階
越走,蹚起香氣的腿就越遲緩
我踮起腳尖兒,扯低墜滿白蝶的枝條
不一會兒手指也被染香了,尖利的刺
還時不時地扎著手掌,扎得我的心
一陣酥麻
想起小時候,我和母親也是這樣
采槐花的?,F(xiàn)在換成老妻,一輩子
似乎就在花開花謝之間!
像一首民謠,一曲終了,人也就老了……
下山時,妻子忽然笑起來,指指我的頭
那滿頭霜花加槐花
開得正盛
妻子笑著笑著,忽然笑出淚來
兩個老去的淚人相互摟著,既酸楚又幸福!
我耗盡了萬物
我的脊背拖著來自先祖的榮光
星空是個負擔嗎?
風使樹葉颯颯作響,像神在清掃石階
人間的石階
我在一枚因熟透而跌落的梨子身上
看到了大地的輪回
大地在繼續(xù)呼吸嗎?
當我奔跑在荊棘的枝條上
腳掌被那尖銳的刺扎傷
我以我的血喂養(yǎng)秋天
楓樹上的火勢,也快把遠方的火車
點燃了嗎?
從大會堂里駛出的火車正駛往大海
心臟病的大海
而城市中心的舊宮殿
早已成為灰燼
現(xiàn)在,我在一根荊棘上赤足疾馳
我不是一個人在奔跑
而是引領了一條河,河又引領了一列山
人間由此更迭。我咆哮
發(fā)電廠在我體內(nèi)轟鳴
彈琴的蟋蟀在呼應
使遍野鄉(xiāng)民高過云陣
我雙手如鐮,我拎著它們
看見更多的人民在麥浪上起伏
泥土的腐殖質(zhì)是黑色的,天空的饑餓
也是。我們借用群山的喉嚨唱歌
羊圈安放寂靜的睡眠
月亮那金色的大獸還在輝光中
我們向這膝蓋以下的土地撒播種子
雨水使農(nóng)歷傾倒,道路在迷惑中醒來
蟋蟀彈琴,螢火蟲提燈
我們還會繼續(xù)享用大公雞的苦膽汁嗎?
塵土中我們臉上的大汗
降下田野,日光流年的田野一直在
大紅緞被的雙喜字上翻滾
旱年死于瘟疫的母親又回來了
繞著黃泥草屋的魂靈,是煙
將村口的土地廟抬到云端
哦,秋天
有誰一直向我們的靈魂吹著風
一直在吹
你把自己扔到針尖上
哦,秋天
萬物在細雨中談論更多的針尖兒
我的下頜骨嘶嘶作響,就像開水壺
我將拔掉你的牙齒
我將把拳頭砸進墻體里
楓樹是我的兄弟,曙光也是
你離開的地方雷電交加
你放牧那雨
而我放牧我的兩只鞋子
當我躲在秋天也藏不住的地方
呼喊你時,你捆綁著樹
如捆綁我
她美得像一枚頂針
因而領受針柄和長長的線
當線引領大地上所有事物與生命完美縫合
我留在她的體內(nèi),重新成為嬰孩
我們的生活比富人還窮
我們被時光保護,菩薩保護
我們雙雙把手
安放在“美麗”和“安靜”這樣的詞上……
那條河把魂弄丟了,你為之叫魂
你念動咒語,挾雷帶電
你使大雁成鐵,十萬天兵天將
朝一塊石碑撲擊,如八月飛雪
你喊回一條河,在女人的大紅兜肚上
那架山把魂弄丟了,你為之叫魂
你敲起羊皮鼓,煮沸我的血
你搖晃廟宇,像個憤怒的羅漢
十萬大山要被你用一塊絲綢遮蓋
你使我父親的頭顱碎裂如瓦罐
村頭那個踉踉蹌蹌的人把魂弄丟了
那個人就是我。我熄滅了嗎?
在銅鏡中有三個人朝著三個方向奔逃
“螞蟻上炕”是道土菜,“黑驢上炕”也是
我在一根草尖上安眠并浪蕩一生!
在最熾熱的爐膛里練習安眠
火是我的橙色外衣,炭和煤是我的眠床
煙起于胯下,那是煙色之馬
我騎乘秋天的草捆和雁聲疾馳
在最高的山崗上練習眺望
你有一棵樹的站姿,故土遼遠
先祖?zhèn)冚x光閃爍,安睡于族譜的卷軸上
一條飄渺的路引誘我在有翅膀的地方
在最深的河汀里練習沉思
我撒網(wǎng)捕星,偶爾也捕風
當秋天花開滿肩,我騎鯉魚走上年畫
大河被這嚴霜和冬雪凍住了
石頭翻滾在空中,石頭打擊我
在最厚實的脊梁上開辟道路
北方仍然是蕭紅的北方,漢子們以骨架
煮火,以塊塊血肉喂養(yǎng)月色
父親說:咱黑土地永不腐爛!
在憤怒到來之前,我和一只野兔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