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雨,王 軍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因”與“果”是一對基本關系范疇,這種關系在客觀世界中永恒而普遍存在,通過語言表達是人類共有的現實需要。不論是何種語言,亦無論在什么時代,盡管因果關系的表達方式不盡相同,但必然不可或缺。
學界對于漢語因果關系表達方式的研究由來已久,早在《馬氏文通》對承接連詞的論述中,便有對因果關系的關注[1]。后世的語法學家如呂叔湘(1982/2014)則專門從因果范疇出發(fā),立足于“釋因”與“紀效”兩個角度對古今漢語相關因果表達方式進行了細致歸納[2],極具開創(chuàng)性。而隨著前人研究的不斷深入,相關成果迄今已較為豐富。綜觀前人的研究成果,對于漢語因果表達方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因果復句方面[3],且多是就因果范疇整體進行探討,而針對某一特定表因方式的關注尚不多見,有待深入。有基于此,本文嘗試就古今漢語中一種特殊表因方式進行探討,首先從現代漢語談起,試看如下例句:
(1)因為疫情的原因,今年過節(jié)氣氛顯得格外冷清。(《北京醫(yī)療隊馳援武漢隨行采訪記:為您,我一夜長大》,北京新聞廣播微信公眾號,2020-02-08)
不難看出,上例中的畫線處是一個介賓結構,由原因介詞“因為”以及“疫情的原因”這一定中短語構成,充當全句的狀語以表達原因,這是現代漢語中一種十分常見的原因表達方式。而值得注意的是,在“疫情的原因”這一定中短語中,助詞“的”所連接的兩項并不具有領屬關系,道理很淺顯,“疫情的原因”可能相當復雜而多樣,但這并不是后續(xù)小句所表達結果的原因,即“今年過節(jié)氣氛顯得格外冷清”僅僅是因為“疫情”,而不是因為“疫情”自身的種種原因。由此可見,該原因表達方式實則帶有一定的歧義性。
按照傳統的觀點,“疫情的原因”這一定中短語中,“疫情”可以視為是“原因”的同一性定語,對此可以將助詞“的”替換為“這個”來說明。例如:
(1a)因為疫情這個原因,今年過節(jié)氣氛顯得格外冷清。
也就是說,“疫情”與“原因”之間實則是同指關系,而非領屬關系。我們認為這種見解確實有助于消除歧義,但似乎并不能解釋為何漢語中會存在這樣一種特殊原因的表達方式。顯而易見,在該表因方式中,助詞“的”以及名詞“原因”完全帶有羨余性,可刪去而不影響句子真值。例如:
(1b)因為疫情,今年過節(jié)氣氛顯得格外冷清。
可見,該表因方式中助詞“的”以及名詞“原因”的存在,對于表意并無幫助。事實上,有時助詞“的”亦可省略。例如:
(2)因為疫情原因,許多夫妻取消了婚禮。(《愛無法被阻擋!疫情之下,澳大利亞新婚夫婦辦空中婚禮》,中國新聞網,2021-02-24)
就上例而言,“疫情”與“原因”之間同樣具有同指關系,可以在兩者之間插入“這個”,或者將“原因”一詞刪去??偠灾?,不難看出上述表因方式實際上并不符合語言經濟原則,甚至有引發(fā)歧義的可能。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為何漢語使用者會傾向于采用這樣一種表因方式?該如何理解其中羨余成分“(的)原因”的存在理據?
針對以上問題,本文試進行如下探討。首先,對該表因方式的性質進行概括,并追溯其歷史淵源。其次,立足于語法化相關理論探討其形成機制,分析其中羨余成分的出現動因。再次,揭示該表因方式進一步演變的衍生形式。最后,指出基于本文研究所帶來的相關啟示。
就上文所述的特殊表因方式而言,其在現代漢語中實際上有著多樣的表現形式,我們首先對其進行概括,以便對其性質有更為清晰的把握。
結合這種表因方式的句法結構來看,可以將其表述為“P+X+(的)+原因”表因結構。其中,P 代表原因介詞“因為”,此外諸如“由于”“出于”等其他原因介詞也可進入該結構;X 是結構中的變項,代表如“疫情”等某種原因;至于助詞“的”存在與否不受語法規(guī)則嚴格制約,不妨忽略不計;而處于結構末尾的“原因”一詞是與變項X 具有同指關系的羨余成分,也可由其他“原因”義名詞如“緣故”“因素”“關系”(據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關系”一詞有“泛指原因”這一義項)等代替。為了稱說方便,不妨將其統稱為“P+X+原因”表因結構。
需要指出的是,在該表因結構中,變項X 除了可以由一個詞充當之外,還可以是短語或小句等。例如:
(3)管道自本月15日就開始輸天然氣,緬甸副總統吳年吞原本計劃出席在若開邦皎漂舉行的通氣儀式,但因為天氣惡劣的原因,最后只參加了在曼德勒舉行的相關儀式。(《中緬天然氣管道開通緬村民欲示威爭取權益》,新華網,2013-07-30)
(4)出生于花蓮的“90 后”臺灣青年施筱筱,因為父母在大陸經商的關系,小時候常常來大陸。(《臺灣青年“登陸”當“人才驛站”主管:臺灣人才在大陸發(fā)展前景很大》,中國新聞網,2021-03-16)
此外,這種表因結構不僅可以位于結果表達之前,構成“由因及果”式,反之,亦可是“由果溯因”式。此時,結構之前一般要加上“是”,或者再加上用于回指前面結果小句的指代詞“這”。例如:
(5)在發(fā)展中國家,79%的森林減少是由于人口增長的原因。(北京大學CCL 語料庫,1993年報刊精選)
(6)山東藍寶石最大的特點就是藍色太深,呈黑藍色,這是由于鐵、鈦含量高的緣故。(北京大學CCL語料庫,1994年報刊精選)
還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表因方式的句法結構雖然與上述表因結構類似,但實則不同,需要加以鑒別。例如:
(7)由于個人的原因,我不打算擔任WTO 總干事的職務了。(北京大學CCL 語料庫,1994年報刊精選)
上例中,畫線處的句法結構似乎也可以歸屬為“P+X+原因”表因結構,但通過如下兩種變換方法進行驗證,可以明顯發(fā)現其不同之處:一是不可以將助詞“的”替換為“這個”;二是不可以將結構中“的原因”刪去,否則全句不成立。例如:
(7a)*由于個人這個原因,我不打算擔任WTO總干事的職務了。
(7b)*由于個人,我不打算擔任WTO 總干事的職務了。
而同樣的變換方式對于例(1)至例(6)中的表因結構而言,變換后的句子真值絲毫不受影響。我們認為這種差異的根源在于:例(7)中,“個人”與“原因”之間是領屬關系,“個人的原因”表達的是個人所具有的某種不便說出或無需說出的原因。這種原因表達方式并不帶有羨余性,也不會引發(fā)歧義,其和上文所述的“P+X+原因”表因結構僅為形似而已,實則有著本質的不同。故而本文的探討將諸如此類的表因方式排除在外,排除依據則可參照上述兩種變換方法。
總之,有了對“P+X+原因”表因結構性質上的認識,我們認為如果僅從現代漢語這一共時平面探討該結構的特殊性,或者說分析其中羨余成分“原因”一詞的存在理據,不免有失偏頗,而如果從歷時溯源的角度加以研究,問題的頭緒則會更為明朗。具體來說,現代漢語中的這種表因結構,其端倪實已見于先秦。
通過對先秦漢語相關表因方式進行考察,有一種表因結構十分值得關注。例如:
(8)秋,為戎難故,諸侯戍周。(《左傳·僖公十三年》)
(9)為使者故,敢三肅之。(《國語·晉語六》)
(10)今又以爭地之故,而反相賊也。(《墨子·非攻下》)
(11)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獄,親戚相忍。(《呂氏春秋·高義》)
(12)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孟子·盡心下》)
上舉各例中,畫線處表因結構由先秦時代原因介詞“為”“以”加上某種具體原因以及“(之)故”組成,可以簡記為:“P+X+故”。除了用于上述“由因及果”式之外,該結構也可用于“由果溯因”式之中。此時,句后一般有語氣詞“也”字煞句,抑或沒有。例如:
(13)晉士燮來聘,言伐郯也,以其事吳故。(《左傳·成公八年》)
(14)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謀故也。(《國語·吳語》)
(15)凡所為游而欲貴者,以公子之故也。(《呂氏春秋·無義》)
(16)君議五者以建政,為不易之故也。(《國語·魯語上》)
(17)人臣之情非必能愛其君也,為重利之故也。(《韓非子·二柄第七》)
就其句法結構來說,其和現代漢語中“P+X+原因”表因結構可謂別無二致。若不考慮在“由果溯因”式的表達方式中,先秦漢語“P+X+故”結構之后一般有語氣詞“也”字,以及現代漢語“P+X+原因”結構前常帶有系詞“是”,那么可以這樣認為:古今漢語中的兩種表因結構實則是一脈相承的,其差別僅僅體現為詞匯替換而已,即受到漢語詞匯發(fā)展演變的影響,古代漢語的單音節(jié)介詞“以”“為”等,在現代漢語中被替換為“因為”“由于”等;而單音節(jié)名詞“故”,則被替換為“緣故”“原因”等;另外,結構助詞“之”被替換為“的”,但其并非結構中的必需成分。為方便稱說計,不妨將古今漢語中的這種表因結構統稱為:“P+X+故”,其中P 代表古今漢語中的相關原因介詞,“故”則既指古代漢語中的單音節(jié)名詞“故”,也包括現代漢語中的“緣故”“原因”等。
由此可見,若要弄清現代漢語中“P+X+故”表因結構的特殊性,應該從歷時溯源的角度去尋求答案,即應著眼于先秦漢語中“P+X+故”表因結構因何而起源,結構中“故”最初出現的意義何在。若是對此認識清晰,那么現代漢語“P+X+故”表因結構所蘊含的特殊性,便庶幾可解。
如上所述,在“P+X+故”表因結構中,處于結構末尾處的“原因”義名詞“故”帶有羨余性。其實由P以及X 組成的表因結構已經完整表達了原因之意,其后面未必非出現“故”不可。就先秦漢語而言,試看如下例句。
(18)臣聞,國之興也以福,其亡也以禍。(《左傳·哀公元年》)
(19)今夕君寢不寐,必為翟柤也。(《國語·晉語一》)
(20)隰之役,而父死焉。以國之多難,未汝恤也。(《左傳·哀公二十七年》)
(21)寡君使克也,不腆弊邑之禮,為君之辱,敢歸諸下執(zhí)政,以整御人。(《國語·晉語五》)
上述例句中,畫線處表因結構可概括為“P+X”,前兩例用于“由果溯因”式,后二例則用于“由因及果”式,其和“P+X+故”表因結構的差異僅僅在于末尾處“故”的有無。雖然原則上說,在上述例句畫線處之后加之以“之故”或“故”并非不可,但實際上不論其有無,都不影響原因的表達。據此我們認為,探討“P+X+故”表因結構的形成機制,從本質上說就是探討結構中“故”的出現動因。
向熹(2010)曾探討過漢語史上介詞結合性增強的現象,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對該問題的關注。向文指出:“介詞在應用中往往與別的詞結合成固定的形式,以表示時間、位置、范圍、因果等關系?!保?]其中便論及到古代原因介詞“以、為”等與“故”的結合,這種結合所形成的句法結構即本文所謂的“P+X+故”表因結構。依向說,該結構不僅可以把動作的原因“表現得更加清楚”,而且“增加了句子結構的嚴密性”。我們認為,向氏所謂的該結構可以增強表意精確性的觀點實有見地,但其并未深入揭示原因介詞何以需要與“故”相結合來增強表意精確性,關于結構中“故”的出現動因還有待進一步挖掘。
筆者認為,運用語法化相關理論可以很好地解釋上述問題。先秦漢語“P+X”表因結構之后之所以會出現“故”,這與當時介詞的高度語法化而產生的語義磨損有關。即隨著原因介詞(如“以”“為”等)的語法化程度不斷加深,其功能負荷亦漸趨加重,以至于其引進原因的功能,在其眾多用法中已經相對不再明顯。所形成的“P+X”表因結構對于表達原因來說,在有些情況下不夠精確。正因如此,在該結構的后面才會出現一個“故”,從而形成“P+X+故”這種表因結構。向熹所謂的原因介詞P 與“原因”義名詞“故”的結合,體現的是語法化理論中所謂的強化(reinforcement),下面對此作詳細論述。
漢語中的介詞一般都是語法化的產物,在先秦漢語時期,除了極個別介詞“於”來源于假借(據許慎《說文解字》,“於”乃是“烏”的重文),其余大多數介詞的衍生脈絡都符合“動詞>介詞”這一語法化路徑。眾所周知,語法化程度是遞增的,Hopper& Traugott(2003)曾指出語法程度的“斜坡”:“實義詞>語法詞>附著詞>屈折詞綴”[5],處于語法化歷程中的語言成分一般都是沿著“斜坡”下行發(fā)展,即不斷地由一個語法化程度較低的語言成分變?yōu)檎Z法化程度較高的語言成分,或者說從較少語法性到更多語法性(less grammatical>more grammatical)(Campbell and Janda,2000)[6]。同樣,當一個動詞語法化為介詞之后,其語法化歷程一般也不會終止,而是不斷向語法化程度更高或者說更為虛化的方向演進。而與此同時,語法化的滯后性決定了當某一語法化歷程完成之后,新用法的產生并不會造成舊用法的立即消亡。這便勢必造成這樣一種現象:在某一歷史階段中,某個虛化過程中的語言單位兼具多種用法。理論上說,其在某一時期的語法化程度發(fā)展得越高,其功能負荷也就越重。
具體來說,先秦時期的原因介詞如“以”“為”都高度語法化,這一歷程很早便開始了。王力(2005)指出:“動詞虛化為介詞,可以分為兩個歷史階段。第一階段是‘以’‘為’二字的虛化,虛化的過程在先秦時代已經完成?!保?]動詞“以”的本義原是“提攜、提帶”,在甲骨卜辭中多見用作抽象的“攜帶、率領”義的用例,降至西周時期,金文中動詞“以”單獨作謂語的情況已相當罕見,而多是用于連動結構之中,此時“以”開始有了虛化為介詞的傾向(郭錫良,1998)[8]。當“以”的賓語明顯不是可“率領”的事物,而只能認為是工具或憑借時,“以”的介詞性質便凸顯了,由這種表工具或憑借的介詞進一步虛化,便產生了原因介詞的用法。除此之外,當時介詞“以”還出現了引進動作對象、時間等多種用法。類似的情況也體現在“為”的語法化歷程中,先秦動詞“為”的含義本身就非常廣泛,呂叔湘(1959)指出原因介詞“為”是由表“幫助”義的動詞演變成“替、給”義介詞后進一步演變而來[9]。而其除了用于引進行為原因,還可引進行為的對象、主動者、目的、處所、時間等??傊?,其固有的動詞用法以及多樣的介詞用法在同一共時階段中相互交織,在某些相似語境中極易引起混淆。結合“以”來說,試看下述兩例:
(22)伯懋父以殷八師征東夷。(白懋父簋)
(23)虢仲以王南征。(虢仲盨蓋)
上述兩例中,“以”字結構都位于動作行為“征”之前,僅從句法結構上看,二者并無不同,但其中“以”的語義迥然有別。具體來說,“以殷八師”是指“(伯懋父)率領殷的八支軍隊”,而“以王”卻不能認為是“(虢仲)率領王”,只能認為是“憑借王命”。前者中“以”是“率領”義動詞,后者中“以”則是介詞,用于引進動作行為實施的依據。這種一詞兼有動詞與介詞兩種性質的現象,又被稱為“動介并行”,是漢語中動詞語法化為介詞的常見結果(何洪峰、張文穎,2016)[10]。若要對兩種用法加以分辨,必須聯系語境。
降至春秋以后,動詞“以”的用例雖漸少,但隨著介詞“以”的語法化程度進一步提高,其由功能多樣而導致的表意不清現象依然存在。例如:
(24)以君成禮,弗納于淫,仁也。(《左傳·莊公二十二年》)
(25)以君避臣,辱也。(《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上述兩例中,“以”都是介詞,所在的句法結構也很相似,但其語義功能卻截然不同。具體來說,前者中介詞“以”相當于“因為”,全句意為“因為君主完成了禮節(jié),所以并不使他達到過度的地步,這是仁。”而后者中介詞“以”相當于“憑借”,全句意為“憑借著君主卻躲避他國的臣子,這是恥辱?!比粢婷鬟@種介詞“以”在相似語境中的具體用法,非結合上下文不可。
總之,高度語法化必然會造成語義磨損,表現為:處于語法化歷程中的一個語言單位,隨著其語義功能的不斷泛化,其某一具體語義必然會存在表意不夠精確的跡象。這一方面是由于其本身的實意抽象化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受到其處在語法化不同階段的其他用法之影響。而為了彌補這種由語法化所帶來的語義磨損,或稱“語法化損耗”,語言中常伴有一種強化現象。
我們以介詞“為”為例進行說明。眾所周知,先秦漢語中動詞“為”的含義本身就比較復雜,試看下面兩例:
(26)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左傳·昭公二十年》)
(27)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
上述兩例中,“為”都是動詞,但語義有別。前者中“其為人也”意為:“那里有人。”而后者中“其為人也”意為:“他老人家(指孔子)做人?!笨梢姡瑒釉~“為”早在虛化成為介詞之前,就已經存在語義泛化、表意含混的問題。而當其介詞用法產生后,這種情形自然會進一步加劇。不過,試看如下兩例:
(28)故楚令尹子重為陽橋之役以救齊。(《左傳·成公二年》)
(29)楚子為厲之役故,伐鄭。(《左傳·宣公九年》)
就上舉兩例而言,畫線處“為陽橋之役”與“為厲之役”極為相似,前者中的“為”是“發(fā)動”義動詞,“為陽橋之役”意為“發(fā)動陽橋之役”。如果完全脫離語境來看,“為厲之役”自然也有可能理解為“發(fā)動厲之役”。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為厲之役”之后,還出現了一個“故”。很明顯,兩者共現所形成的句法結構,即“P+X+故”表因結構。在該表因結構中,我們幾乎無須過多地依賴上下文語境,即可獲知結構中的“為”是一個原因介詞,而不會將其理解為“發(fā)動”義動詞,這無疑是結構中“故”的出現所起到的作用。通過對《左傳》進行考察,我們發(fā)現這種原因介詞“為”與名詞“故”的結合屢見不鮮。例如:
(30)宋為乘丘之役故,侵我。(《左傳·莊公十一年》)
(31)秦為令狐之役故。冬,秦伯伐晉。(《左傳·文公十二年》)
(32)楚子為庸浦之役故,子囊事師于棠以伐吳。(《左傳·襄公十四年》)
(33)吳人為楚舟師之役故,召舒鳩人,舒鳩人叛楚。(《左傳·襄公二十年》)
(34)莒子為且于之役故,莒子朝于齊。(《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通過在“為”字介賓結構之后,加之以一個“原因”義名詞“故”,結構中的“為”只能認為是用于引進原因,這無疑消解了動詞“為”的“發(fā)動”之意,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為”由語法化損耗而引發(fā)的表意含混的問題。同樣地,介詞“以”與“故”的結合,也明確了“以”作為原因介詞的身份。例如:
(35)君以諸侯之故,貺使臣以大禮。(《國語·魯語下》)
(36)晉以王室之故,不棄兄弟,置諸河上。(《左傳·哀公十六年》)
(37)以趙衰之故,蒐于清原,作五軍。(《國語·晉語四》)
上述各例中,介詞“以”都是用于引進原因,通過使用“P+X+故”這種表因結構,句中介詞“以”幾無可能被理解為“憑借”之意。
據此,筆者認為先秦漢語中“P+X+故”表因結構的形成,應該屬于一種強化現象。所謂強化是指:“在某虛化單位上再加上同類或相關的要素,從而使原有虛化單位的句法語義作用得到加強。”就先秦漢語“P+X+故”表因結構而言,當時原因介詞P 由語法化損耗而產生的語義不明現象是相當明顯的,而“原因”義名詞“故”則完全符合“同類或相關的要素”這一身份,故而在先秦漢語中用“故”來強化原因介詞的語義可謂再合適不過[11]。而通過使用“P+X+故”這一結構表達原因,聽話人幾乎不假思索即可獲知整個結構的表因身份,而不會因為介詞的功能泛化而將整個介詞結構理解成其他用法。也就是說,該結構中“故”的出現雖然對表意不起作用,但是這種帶有羨余性的表達方式卻彌補了原因介詞“以”“為”等由語法化損耗而產生的表意不清現象。
同理,先秦漢語中的其他原因介詞如“用”等,也與“故”相結合形成了“P+X+故”這種表因結構。例如:
(38)用亂之故,民卒流亡。(《晏子春秋·外篇上》)
值得一提的是,處于“P+X+故”表因結構中的X 項還可是小句,如例(13)。一般來說,當原因介詞的賓語“小句化”之后,原因介詞便相應降格為連詞,連同小句成為因果復句中的分句。不過其后面“故”的出現,無疑取消了其作為句子的自足性,只能認為是介賓結構作狀語,依附于結果句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向熹所謂的該結構可以“增強句子結構的嚴密性”,便是這個道理。
至于結構中“故”補足的究竟是介詞還是連詞的語義,對此或許不必過分拘泥,可以著眼于“以”“為”等的表因標記身份來看待,即無論“以”“為”等后接的是詞、短語還是小句,其都有標識原因語義的功能,而“故”的出現無疑起到了彌補其標識功能弱化的作用?;诖?,將名詞“故”定義為“尾標記”或更為妥當,其與表因標記“以”“為”等在句法結構中配套共現,共同起到了標識原因的功能。另外,考慮到“P+X+故”表因結構并不具備獨立成句的資格,其中“X+故”成分一般被認為是具有同一性的定中短語,因此還是宜將其中的表因標記如“以”“為”等視為介詞,將整個結構定義為“P+X+故”。
綜上所述,先秦漢語“P+X+故”表因結構的形成機制為:原因介詞P 與“原因”義名詞“故”相結合,所形成的“P+X+故”這一表因結構,加強了表達原因的精確性。該結構中“故”的出現是出于強化的需要,彌補了結構中原因介詞P 的語法化損耗。進一步說,原因介詞P 與“原因”義名詞“故”在句法結構中以間隔形態(tài)共現,這屬于強化類型中所謂的框架式強化(張誼生,2012)[12]。
通過對先秦時期的相關表因方式作進一步考察,我們發(fā)現當時還存在一種與“P+X+故”極為相近的表因結構,兩者之間的關系值得探討。例如:
(39)昭公出故,季平子禱于煬公。(《左傳·定公元年》)
(40)明主使民飾于道之故,故佚而有功。(《韓非子·飾邪》)
(41)靡室靡家,玁狁之故。(《詩經·小雅·采薇》)
(42)楚司馬公子何忌侵陳,陳叛故也。(《左傳·襄公三年》)
上舉各例中,畫線處表因結構可以表述為“X+故”,其中X 項與“故”之間同樣不具有領屬關系,否則全句的因果關系便會顛倒。就例(42)來說,“楚司馬公子何忌侵陳”表達的是結果,“陳叛”則是其原因。而如果認為“陳叛”與“故”之間是領屬關系,則全句的語義如是:“楚司馬公子何忌入侵陳國,乃陳國背叛的原因。”這無疑使得因果倒置。為了解決這種歧義,也只能將X 項與“故”理解為同指關系,即“陳叛”就是“故”??梢?,該表因結構中的“故”也帶有羨余性特征。
如上文所述,在“P+X+故”表因結構中,“故”的出現動因在于強化原因介詞P 的語義,那么對于“X+故”表因結構中的“故”該作何理解?筆者認為,像“X+故”這種不合于語言經濟性的表因結構不會是憑空出現的,其實際上是“P+X+故”表因結構進一步演變的結果,由“P+X+故”演變?yōu)椤癤+故”,原因介詞P 的消失動因在于:其由于進一步語法化轉變?yōu)榱阈问剑╖ero)。
一般來說,語法化的終端就是零形式,沈家煊(1994)曾指出:“語法化格的各種表現形式可以排成一個等級,語法化程度越高就越傾向于采用形尾和零形式:詞匯形式>(副詞)介詞>詞綴/形尾>零形式?!保?3]零形式的出現意味著高度語法化之后的結果。
結合“P+X+故”表因結構來說,“故”的出現無疑承擔了一定的表因功能,使得整個結構的表因語義更為精確,而與此同時,結構中原因介詞P 由于其高度語法化而引發(fā)的功能泛化,對于表明原因語義來說已經不夠明顯。在此情況下,出于語言表達的經濟性等因素,其脫落成為零形式便有了現實依據,“X+故”表因結構因而出現。雖然從產生時間上說,結合現有的先秦文獻材料尚難以斷定兩種表因結構的出現次序,但是基本上所有“X+故”表因結構之前都可以補上一個原因介詞,這便不能不說明一定的問題。筆者認為,將“X+故”表因結構記為:“ +X+故”更為妥當,其中“ ”代表的正是語法化為零形式的原因介詞P。
這種“X+故”表因結構在現代漢語中依然存在,不過結構前一般要加上“(這)是”。例如:
(43)記得有人翻譯英文,誤port 為pork,于是葡萄酒一變而為豬肉了。這何嘗不是眼不到的緣故。(引自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二十一章)
(44)主要是語言不通的關系,他最初在美國工作遇到不少困難。(引自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關系”詞條)
實際上,關于漢語中的“X+故”以及“P+X+故”兩種表因結構,呂叔湘(1982/2014)曾有過相關論述[14]。呂文指出,漢語中可用名詞“故”表原因,文言中也常用“故也”,用在原因小句或“補詞”之后,即本文所謂的“X+故”表因結構,不過名詞“故”何以可以置于小句或“補詞”之后表達原因?呂氏并未深入揭示。此外,呂氏又進一步指出,漢語中又有“下面加‘故’上面又用‘以’‘為’等字的句子。嵌在中間的有時只是一個詞,有時是一個小句……”,此即本文所謂的“P+X+故”表因結構。不難看出,呂氏確實關注到了漢語中兩種表因結構的相似性,但卻并未深入探討兩者的關系與來源。本文的相關論述,可視為是對呂說的進一步推進。
綜上所述,先秦漢語中“P+X”“P+X+故”以及“X+故”表因結構,并不是各自孤立存在的句法結構,而是有著彼此衍生的緊密關系,可作如下表述:
“P+X”表因結構→“P+X+故”表因結構→“+X+故”表因結構
本文立足于歷時溯源的角度,運用語法化相關理論,探討了“P+X+故”表因結構在先秦漢語中的形成機制,并進一步揭示了它與其衍生形式“X+故”表因結構之間的演變關系。這種表因結構自先秦產生以來,直至現代漢語中依然存在,只是其原始面貌已發(fā)生了很大改觀,主要體現在結構中原因介詞P 與名詞“故”的變化上。即在該表因結構的歷時發(fā)展中,受到漢語詞匯興替的影響,尤其是自東漢開始,漢語詞匯的雙音化步伐大大加速[15],大量新興的原因介詞P 如“為緣”“為因”“因為”“由于”等逐漸取代了先秦時期的“以”“為”“用”等,而“原因”義名詞“故”則逐漸為后起的“緣故”“原因”等詞取代。經過長期的競爭與調整,最終呈現為其在現代漢語中的面貌。關于它在漢語史上漫長而復雜的演變脈絡,本文限于篇幅,擬作另文探討。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是僅僅立足于現代漢語共時平面對該表因結構進行研究,或許很難對其有一個合理的把握。因為現代漢語中的原因介詞如“因為”“由于”等,基本上已不存在功能過度泛化的現象。因此,其與“原因”義名詞如“緣故”“原因”等結合所形成的“P+X+故”表因結構,其中“故”的羨余性不免令人頗為費解。而對于其衍生形式“X+故”表因結構而言,若是沒有對先秦漢語中兩種表因結構演變關系的認識,那么關于現代漢語中“X+故”表因結構的存在理據,也很難進行挖掘。而唯有立足于歷時溯源的角度加以探討,方可對“P+X+故”表因結構的形成機制及其演變形式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總而言之,共時的分析與歷時的考察是不能分開的,同時也是相得益彰的。正如董秀芳(2011)所說:“共時狀態(tài)下的范疇是歷時變化的結果,共時的分析不能完全脫離開歷時的調查?!保?6]有了對先秦漢語中“P+X+故”表因結構形成機制及其演變的充分認識,我們便不難理解其在現代漢語中所具有的特殊性之理據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