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金林/文
刑法第89條沒有規(guī)定追訴期限的終點即截止計算時間(以下簡稱“截止時間”),關于追訴期限截止時間,我國刑法學界主要有四種觀點。立案時說認為,追訴期限應當終止于立案時,追訴涵蓋了立案、偵查、起訴、審判等刑事訴訟活動,只要刑事立案時沒有超過追訴期限,即使審判時已超過追訴期限,案件仍然可以追訴;起訴時說認為,追訴期限應當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時停止計算,即追訴期限以起訴時為終點;審判時說認為,追訴期限應從犯罪之日計算到審判之日為止;結果時說認為,應當視刑事案件的最終生效判決作出的時間點作為追訴期限終止的時間點,或者說追訴期限的終點應當定位于審判終結時,即生效判決作出時。[1]參見陳伶俐:《計算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的確定》,《人民法院報》2017年3月29日。解決上述爭議,首先應當厘清“追訴”的內涵。有學者提出,我國刑法中的“追訴時效”應當是司法機關對犯罪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相應地,“追訴”應當被解釋為“追究刑事責任”。[2]參見柳忠衛(wèi):《追訴期限終點的法教義學解釋》,《法學》2020年第2期。筆者贊同這種理解并認為,追訴是追究刑事責任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起點、終點或者中間任意一個時間節(jié)點,在理論上都有可能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但在實踐中如何具體選擇,則應當綜合考慮法律規(guī)定、立法精神、人權保障、司法公正以及司法資源等各方面因素。刑事訴訟中公訴案件占絕大部分,筆者將主要圍繞公訴案件追訴期限截止時間進行探討,并附帶提出自訴案件的追訴期限截止時間,以期為解決這一爭議提供思路。
主張立案時說的人較多,筆者認為,該觀點在理論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其與現有法律規(guī)定明顯存在矛盾,也不符合人權保障的精神,不宜適用于司法實踐。理由如下:
1.立案時說與刑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相沖突。如果采納立案時說,追訴期限截止計算的時間為刑事立案之時,那么立案之后的期間則不再計算追訴期限,也就是說,不用再受到追訴期限的限制了。刑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如果采納立案時說,那么很明顯,這一款規(guī)定的內容純粹是多余的。因為既然立案之時就不再計算追訴期限,那么立案之后的任意行為,包括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行為,將都不再計算追訴期限,也就沒必要專門在刑法中再作出這一款規(guī)定。筆者認為,刑法第88條第1款既然特意規(guī)定公訴案件立案偵查后的逃避偵查行為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表明追訴期限截止計算的時間節(jié)點應為立案偵查之后的某個時間節(jié)點;自訴案件中,追訴期限截止時間則應為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之后的某個時間節(jié)點,而且由于刑法規(guī)定逃避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表明追訴期限截止時間不能在審判開始之前。只有這樣理解,上述規(guī)定才有合理價值。
2.立案時說對有關答復意見理解有誤。有觀點以2017年2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被告人林少欽受賄請示一案的答復》(以下簡稱《答復》)為依據認為,最高人民法院所作答復表明刑事立案時為計算追訴期限截止時間。[3]同前注[1]。筆者認為,這種理解存在邏輯錯誤。該《答復》指出:“追訴時效是依照法律規(guī)定對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責任的期限,在追訴時效期限內,司法機關應當依法追究犯罪分子刑事責任。對于法院正在審理的貪污賄賂案件,應當依據司法機關立案偵查時的法律規(guī)定認定追訴時效。依據立案偵查時的法律規(guī)定未過時效,且已經進入訴訟程序的案件,在新的法律規(guī)定生效后應當繼續(xù)審理。”該《答復》僅僅是在說明應當選擇某一時間節(jié)點(即立案偵查時)的法律,根據該法律的規(guī)定來處理追訴時效計算問題,即只規(guī)定了選擇法律的規(guī)則,而無法推導出立案偵查時是計算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的結論。實際上,該答復本身對于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的規(guī)定仍比較模糊的,并未明確以哪個時間作為計算節(jié)點,可以是審理之時、起訴之時等等,但是其并未明確是立案之時。
3.從人權保障角度看,立案時說最不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越靠前,那么就越不容易超過追訴期限,越有利于追究犯罪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從上述學說看,立案時說無疑是對犯罪嫌疑人最不利的。從1979年刑法第77條規(guī)定“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看,采取強制措施以后的某個時間節(jié)點才有可能是追訴期限截止時間。如果采取立案時說,則立案之時就是追訴期限截止計算時間節(jié)點,由于立案早于采取強制措施的時間,而追訴期限截止計算時間節(jié)點越早,從犯罪之日到這一截止計算時間節(jié)點的時間就越短,犯罪行為就越不容易超過追訴期限,犯罪嫌疑人也就越不容易因超過追訴期限而免于追訴,立案時說比1979年刑法的規(guī)定更不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權益,這與人權保障不斷增強的發(fā)展趨勢不協調。
4.自訴案件也不宜以立案時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20條規(guī)定:“對自訴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在十五日以內審查完畢。經審查,符合受理條件的,應當決定立案,并書面通知自訴人或者代為告訴人。”符合受理條件的,按照正常理解,法院當然就應當受理案件了,而上述規(guī)定中的“符合受理條件的,應當決定立案”的表述,表明法院受理案件和立案是密不可分的,是可以作為同一個訴訟時間節(jié)點來看待的。對于自訴案件來說,應當將法院受理案件或者說立案之后的某個時間節(jié)點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
筆者認為,公訴案件追訴期限截止時間不適合采用審判時說或者結果時說。其一,把追訴期限截止時間限定于審判之日或者生效判決作出之時,雖然會督促辦案人員更加積極地偵查、審查起訴,更有利于犯罪嫌疑人,但是也有諸多不利之處:一是這兩種觀點容易讓人將追訴理解為審判,難以獲得普遍認可;二是從公民的法感情上來講,其也很難接受經過偵查、起訴卻在審判環(huán)節(jié)因“已經過期”而不再追究犯罪的做法;三是偵查、公訴人員不知道辦案中的大量努力,是否會因為以后自己難以把控的因素而成為“無用功”,其工作是否有效將長期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因而有可能出于“趨利避害”而回避辦案難度大的案件。
其二,存在邏輯悖論。有人可能會提出,刑法第88條第1款規(guī)定了“逃避偵查或者審判”,在公訴案件中既然有逃避審判則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內涵,那么由此可以推斷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至少應該為審判,否則就不需要規(guī)定“逃避審判”。按照前述觀點,在偵查環(huán)節(jié)逃避偵查而不計算追訴期限,到了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繼續(xù)逃避的則又開始計算追訴期限,將讓人難以理解,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對刑法第88條第1款的正確理解應當是: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以后逃避偵查的,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前者是針對的是公訴案件,后者針對的是自訴案件。
與審判時說和結果時說相比,起訴時說更有利于辦案人員對辦案結果形成合理預期,更易獲得社會的認可。筆者主張移送起訴時說,即以偵查機關移送起訴之時作為追訴期限截止的時間節(jié)點。與起訴時說相比,移送起訴時說具有以下優(yōu)勢:
1.更有利于司法資源合理利用。刑事訴訟法第162條第1款規(guī)定:“公安機關偵查終結的案件,應當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并且寫出起訴意見書,連同案卷材料、證據一并移送同級人民檢察院審查決定;同時將案件移送情況告知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睆纳鲜鲆?guī)定可以看出,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證明標準與此后的起訴、判決標準相同,均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表明移送起訴時,偵查機關已經耗費大量執(zhí)法資源,有了充分的追責依據;移送起訴具有足夠的鄭重性,表明國家追究犯罪嫌疑人刑事責任的態(tài)度,將移送起訴時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是令人信服的。
將移送起訴時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有利于辦案機關對司法資源的運用。對偵查機關對來說,由于這個時間節(jié)點是偵查機關自己能把控的,所以其既會在這一時間節(jié)點的壓力下盡力辦案,也會在發(fā)現已經超過追訴期限之后,不再浪費司法資源。對檢察機關來說,其在接受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后,如果經過審查發(fā)現超過追訴期限的,也可以及時“止損”。
2.更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權利保障。對于犯罪嫌疑人來說,由于法律沒有規(guī)定偵查期限,所以偵查環(huán)節(jié)時間不確定,很可能經歷較長的時間,如果此階段不計算追訴期限,容易出現偵查懈怠、長期偵而不結。而移送起訴期限相對較短,辦案機關自身要求以及外部監(jiān)督均會督促其正常履行法律程序,一般不會出現無故拖延訴訟的情形,因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相應權益能得到應有的保障。
3.更有利于訴訟穩(wěn)定運行。截止時間越靠后,那么前面訴訟環(huán)節(jié)中的司法行為越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如果偵查終結、移送起訴時并未超過訴訟時效,特別是接近超過訴訟時效的情況下移送起訴,在之后的訴訟環(huán)節(jié)繼續(xù)計算追訴期限(比如起訴時說、審判時說),那么很可能出現雖然偵查機關在法律規(guī)定的訴訟期限內履行了職責,卻會因超過訴訟時效而導致“前功盡棄”的結果,甚至在繼續(xù)辦理案件基本預期其會超過訴訟時效的情況下,是否繼續(xù)辦理案件就出現尷尬局面,這樣的結果或者局面顯然是不合理的,不應當在移送起訴之后繼續(xù)計算追訴期限。將移送起訴時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就可以避免上述尷尬情況。
4.更有利于平衡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價值追求。如前所述,截止時間越靠后,越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截止時間越靠前,越有利于追訴犯罪。筆者認為,追訴時效規(guī)定既要考慮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避免翻“陳年舊賬”),也要考慮不能過于放縱犯罪,特別是不能讓犯罪嫌疑人任意逃避刑事責任(如刑法第88條規(guī)定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情形),而以移送起訴時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則能較好地實現上述不同價值的平衡。如果在行為人未逃避偵查的情況下,以移送起訴時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節(jié)點,可以在最大程度上督促推動偵查辦案行為,因為訴訟時效的規(guī)定僅僅會影響偵查機關一個部門,反而會給其造成最大的動力與壓力,更容易實現懲治犯罪、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目的;同時,由于審查起訴期限較短(一般在一個月以內,重大、復雜的可以延長15日),與大量案件中比較漫長的偵查時間相比,這樣短時間的不利對于犯罪嫌疑人來說應該是很輕微的,對趨于平穩(wěn)的社會秩序的影響也是很不明顯的,所以與起訴時說相比,其更容易最大化地體現不同價值,更為合理。
根據前文所述,將移送起訴時作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節(jié)點,比起訴時說有諸多優(yōu)勢。雖然相對來說不利于犯罪嫌疑人,但是鑒于審查起訴期限較短以及審判機關的后續(xù)制約等,這種不利影響是較為輕微的。筆者認為,應當將移送起訴時作為公訴案件追訴期限截止時間節(jié)點。
在實踐中,有一些特殊情況還需要考慮,比如檢察機關退回補充偵查或者公安機關撤回案件。這兩種情況均說明移送起訴時案件未達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而且從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權益出發(fā),上述兩種情況仍應計算追訴期限。具體來說,第一種情形中,退回補充偵查期間需要計算追訴期限;第二種情形中,公安機關撤回案件,表明該案審查起訴工作失去效用,又返回偵查環(huán)節(jié),因而需要連續(xù)計算追訴期限,即審查起訴的辦案時間也應計入。這樣也可以防止偵查機關為避免案件超過追訴期限而隨意移送起訴。
在自訴案件中,筆者認為,以一審首次開庭時為追訴期限截止時間更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