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叢海燕
如果你見過孔廟的松柏,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它。
這可能是世間唯一一種能讓人聯(lián)想到“莊嚴”的樹了。
樹多為扁柏或檜松,樹身高聳,擎天捧日,樹干粗大,多需三四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以前并非沒有見過高大的古樹,可當幾十株、上百株巨大的古樹聚在一起,你會覺得這個時空是屬于它們的,而人,才是冒失的闖入者。
據(jù)說,這些古樹的平均年齡是500 歲,樹齡上千年的也隨處可見?!疤苹睗h柏”,樹木的壽命遠超人類。仰望那些蒼老的枝干,枝枝葉葉都仿似從歷史書里穿越而來,沐著秦時的朝露,披著漢家的風霜,從時光的深處,從中華民族遙遠而燦爛的記憶中,向今天的我們,伸出一枝青翠。
樹齡大了,難免老態(tài)。很多柏樹的樹皮剝落了,赤裸著樹干,與人對視;有些樹從中間裂開,裂口竟至數(shù)米,貫通整個樹干,樹梢卻仍綠意盎然;有的樹身上有巨大的樹瘤,可以想見當年它遇到了怎樣的驚險;有的樹枝被閃電劈裂了,扭曲的枯枝仍向天空伸展,似劍戟,如槍矛,不屈如斯。滿院的松柏中,有許多已需要支架來支撐,它們像一群古戰(zhàn)場上幸存歸來的士兵,互相攙扶著、拖拽著,卻仍然步步向前。
柏意森森,清涼而肅穆,散發(fā)出強大的氣場。人們因了這莊嚴而靜默不語,而林間鳥兒眾多,穿梭跳躍,鳴聲清脆。一靜一動間,更顯勃勃生機。
這樣的松柏,讓人不由想起幾千里外的胡楊林。那沙漠深處的胡楊,背倚藍天,根扎大漠,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如果說,胡楊用飛揚、執(zhí)拗的身姿,凝固了歲月,成為大自然的奇跡,而孔柏,更像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圖騰。
沒有什么能比孔廟的松柏更有資格說“見證歷史的滄桑”了吧。自公元前478 年孔廟始建,2500 年來,它的興衰榮辱與我們整個民族的文明史相伴隨、共沉浮。如果要為這些松柏和它們的主人孔子找出一個共同的關鍵詞,應該是堅守、是執(zhí)著——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執(zhí)著。
四處碰壁,顛沛流離,飽受嘲諷……多像一棵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周身傷痕累累,卻步步堅定,從未言棄。
那時,諸子擾擾,卻少有人認同他。老子信奉“自然而為”,騎牛入青關,不知所蹤;莊子的理想是“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在眾多“以成敗論英雄”的人眼中,徒勞而悲壯的努力不足為取,可在孔子的眼中,責任與信仰的重量卻早已超越了成敗,甚至超越了生死。
自孔子而下,這種精神一脈相傳,從“以天下為己任”到“雖千萬人,吾往矣”,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歷史上無數(shù)個危急時刻,都可以看到這樣的身影,為家國、為大義、為蒼生,奮不顧身,舍身成仁。甚至可以說,這種“奮進”與“擔當”,正是泱泱大國歷史樂章中最激越的那部分,是中華民族風骨中最堅定的那部分,是天地正氣中最浩蕩的那部分。
也正是這種精神深深地影響和塑造了中華民族,最終讓儒家思想成為中華民族“心魂”最終的安家之所,讓中國成了今天的中國,讓我們成了今天的我們。
周游列國16 年后,身心俱疲的孔子回到了故鄉(xiāng),但他仍然沒有放棄。他開始在杏壇講學,整理古籍,修訂六經(jīng),以一己之力,呵護、傳承著中華民族剛剛萌芽的文脈——這樣的他,多像那一株受火燒雷劈,又抽出新綠的老松!
這滿院松柏,是那時開始就慢慢被栽種到這里的吧,幾十株,幾百株,幾千株,挺起一片肅穆的綠蔭,護衛(wèi)著這方水土,這方人。也讓我有幸在2022 年的春天,來到這里,沿著一根柏枝溯源而上,回到千年之前,觸摸我們民族溫熱的初心。
往事千年無聲,松柏滄桑有情。恰似一曲訴衷腸,為古人,更為來者,愿你我都能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