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威,鄺玉玲
(深圳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民粹主義是拉丁美洲循環(huán)往復的政治現象,幾乎貫穿了拉美國家的整個現代化進程,幾度興替而連綿不絕,是拉美國家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其對拉丁美洲的影響范圍之廣、時間之長,是世界上其他地區(qū)與國家所無法相提并論的。從20世紀中葉開始,拉丁美洲的民粹主義現象就獨步全球,在極端的左右翼民粹主義政治中擺動。拉丁美洲曾是左翼民粹主義的沃土,誕生了查韋斯、莫拉萊斯等一系列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家,西方學界和媒體將這一現象稱為“粉色浪潮”(pink tide)。[1]但是與此同時,右翼民粹主義在這片大陸也從未消失。在20世紀90年代,拉丁美洲國家出現了新自由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相結合的獨特現象。2017年左右,巴西等部分拉美國家也從左翼民粹主義轉向了右翼民粹主義。盡管經歷了左翼民粹主義政治的反撲,右翼民粹主義又重新在多個區(qū)域大國興起。在許多西方學者眼里,新自由主義和民粹主義結合是存在矛盾的。歐美發(fā)達國家倡導的新自由主義強調個人自由和經濟理性,國家力量從市場中退出。而民粹主義無論左翼還是右翼都強調大眾的利益或者全社會的利益,右翼只是更為強調族群的標簽,把少數民族和移民作為他者排出圈外。在拉丁美洲,新自由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卻非常巧妙地融合了。右翼民粹主義在拉美普遍采取了新自由主義作為經濟發(fā)展的指導思想,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現象。拉丁美洲式的右翼民粹主義也被稱為新自由民粹主義(neoliberal populism,有時簡稱neo populism)。右翼民粹主義是拉丁美洲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拉美新自由民粹主義不僅有助于了解拉丁美洲國家社會、政治發(fā)展軌跡和現狀,還有助于了解拉丁美洲國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相結合獨特現象的特征與原因。本文旨在對拉丁美洲右翼民粹主義產生的歷史背景進行探析,并探討孕育拉丁美洲多國右翼民粹主義政治的表現與興起關鍵要素。
從某種角度來說,拉丁美洲是一塊充滿悲情、被域外大國角逐的大陸??梢哉f,拉丁美洲從未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外界的強權無論是西班牙帝國、美國還是蘇聯(lián),總是在試圖影響這片大陸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就連這塊大陸上面積最大、國力最強的區(qū)域大國巴西也難逃域外強國的干涉。作為大國的角力場,拉丁美洲受到域外強國非常極端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及其所衍生出的各種經濟政策的影響。因此,拉丁美洲各國充斥著極端經濟政策和兩極化的民粹主義政治,很多國家在左翼與右翼民粹主義之間循環(huán)性擺動。除了外界(尤其是美國)對拉美政治、經濟、社會長期干涉的因素之外,拉丁美洲本身的各種社會經濟文化因素也非常有利于極端左右翼民粹主義政治的滋生。
拉丁美洲普遍存在按種族劃分階層的極其不平等的現象,因此拉丁美洲的確存在非常有利于民粹主義運作的社會文化大環(huán)境。首先,拉丁美洲不是一個正式的地理單位?,F在所謂的拉丁美洲是一個地理外加民族語言文化區(qū)塊的概念。從地理上看,拉丁美洲包含整個南美洲、中美洲多個小國、墨西哥(屬于北美大陸)和加勒比海上的島嶼。從民族文化來看,拉丁美洲屬于舊西班牙帝國和舊葡萄牙帝國在美洲大陸的殖民地。絕大部分居民講拉丁語系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信奉羅馬天主教。從這個地理概念誕生的那一天起,拉丁美洲就是一塊極端且不平等的大陸。眾所周知,無論是北美還是南美的原住民都是“印第安人”(1)這里“印第安人”是一個帶有歧義的概念,是哥倫布發(fā)現美洲大陸后誤以為到達印度而對當地人的錯誤稱謂。(英語Indian,西語Indio)。所謂的“印第安人”其實在南北美各地區(qū)存在巨大差異。在北美,很多印第安人如在中西部大平原上的蘇族(Sioux)和西南部的阿帕奇(Apache)呈游牧狀態(tài),有的如美國東海岸的塞米諾人(Seminole)則是呈農耕狀態(tài)。在南美,這里的“印第安人”如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Aztec)、危地馬拉的瑪雅人(Maya)以及秘魯的印卡人(Inca)則已經發(fā)展出高度物質文明的帝國,擁有大規(guī)模城市和非常先進的天文觀測設施。但是無論是南美還是北美的印第安人都沒有在16~18世紀逃過各種歐洲殖民者的屠殺。西方著名學者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巨作《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從不同角度講述了那個時代土著是如何被降維屠殺的故事。[2]歐洲的殖民者帶來了天然而且無形的武器——病毒,無論是天花還是流感都讓南北美的印第安人毫無抵抗手段。太長時間與歐亞大陸的隔閡導致這片大陸上的人口對很多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毫無抵抗能力。再加上歐洲人領先近千年的軍事科技(戰(zhàn)馬、鋼制盔甲、火槍、火炮、鋼劍),南北美印第安人手中的骨質、石質武器基本上毫無用武之地。當西班牙征服者科提茲(Cortez)帶領數百士兵攻打阿茲特克都城時,阿茲特克最精銳的美洲豹部隊(ocēlōtl)手中最犀利的武器只有用黑曜石鑲嵌的木制大棒“馬夸威特”(Macuahuitl)。北美的印第安人則被美國殖民者以種族清洗政策在一個世紀中屠殺殆盡。南美的印第安人在阿根廷全境從中央沙漠到沿海外島也出現了被完全清洗消失殆盡的慘狀。[3]其他區(qū)域比如墨西哥和其他中南美洲國家的印第安人則在被大量屠殺和奴役后仍然保持著不小的人口規(guī)模,甚至與西班牙殖民者大量通婚。但是總體來看,整個南北美洲的印第安人口減少率超過了90%,而那些幸存者要么被奴役要么與殖民者混血來謀求生存。無論如何,帶有印第安血統(tǒng)的拉丁美洲人無論在任何拉丁美洲國家都是該國的底層。拉丁美洲地區(qū)國家的上流社會自殖民時代經過了近400年歷史仍然是那些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純種白人。因此在拉丁美洲,不平等是帶有種族和血統(tǒng)標簽的,是根深蒂固的。
總而言之,從殖民地時期開始,拉丁美洲就孕育著不平等的根源。各國的獨立與民主化過程并沒有消除拉丁美洲國家的兩極分化。國家的主要財富掌握在少數未混血的白人手中。[4]這種極端的不平等和按照種族劃分階層意識為拉美的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都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20世紀80年代對拉美而言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一方面,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以及第三次信息革命促進了拉美民主化和自由化進程;另一方面,拉美的大多數國家陷入了經濟危機之中。這都為新自由主義在拉美的傳播和推廣創(chuàng)造了良機。20世紀90年代,新自由主義制度的經濟改革在拉美國家逐漸占據主導地位,拉美的民粹主義領導人上臺后開始積極推行新自由主義改革,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在許多學者看來,新自由主義制度與民粹主義之間存在許多矛盾之處,但在20世紀90年代的拉美,卻形成了民粹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結合的獨特現象。
在20世紀末期的拉美右翼民粹主義經常被學者稱為新自由民粹主義。新自由主義是美國和英國等部分西方發(fā)達國家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倡導的一種非常極端的經濟發(fā)展理論。美國的里根主義(Reaganism)與英國的撒切爾主義(Thatcherism)都是新自由主義經濟的代表,它們以去國有化改革和大規(guī)模削減社會福利而著稱。由于當時還處于西方各國與蘇聯(lián)的冷戰(zhàn)時期,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說又被打上了抗擊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濟發(fā)展模式的標簽。美國在拉丁美洲大肆宣傳這一經濟學說,并讓其所控制的世界銀行以低息貸款來誘惑拉丁美洲國家使用這一經濟政策。[5]美國的做法不止在于抗擊蘇聯(lián)的影響力,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其實是美國在延續(xù)其在拉丁美洲門羅主義霸權的手段,而真正目的是想把拉丁美洲各國轉化成對美國俯首稱臣的經濟殖民地。在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大旗下,美國蠻橫地阻撓了拉丁美洲各國任何自發(fā)的社會主義經濟發(fā)展模式,以世界銀行的貸款為途徑強勢介入各國的政治,并阻斷各國任何萌芽期的資源國有化政策。任何違反新自由主義經濟發(fā)展模式的國家都遭到了美國情資部門的有意顛覆,例如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危地馬拉以及20世紀60年代的智利和巴西。這種顛覆之所以可以成功,是因為有當地的軍事強人和壟斷資本作為內應。千禧年后的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的左翼政府都曾面臨這種顛覆性操作。
20世紀90年代初,阿根廷的卡洛斯·梅內姆(Carlos Saúl Menem)和秘魯的阿爾韋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一起被認為是新自由民粹主義政治在拉丁美洲的代表。[6]梅內姆和藤森兩人都在總統(tǒng)任期中相繼連任。他們是拉丁美洲右翼民粹主義潮流中早期的成功者。
1.阿根廷及卡洛斯·梅內姆
阿根廷本身就是具有強烈右翼民粹主義傾向的國家。阿根廷長期都是拉丁美洲“最白”的國家,土著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混血兒都非常稀少,大多數國民是早期西班牙殖民者的后代和在二戰(zhàn)前后大量從德國和意大利而來的移民。因此,阿根廷的文化在拉美是最歐洲式的。戰(zhàn)后,軍事強人胡安·庇隆(Juan Peron)長期把持著阿根廷的政壇。庇隆在阿根廷開啟了庇隆主義——一種典型的民粹主義政治。因為其在國內堅定的反共立場,庇隆主義通常會被視為右翼;但是在其他方面它又帶有左翼性質,它是支持資源國有化和支持窮人權益的。庇隆主義在阿根廷有大量支持者,而且在阿根廷的政壇是一股長期存在的勢力。庇隆雖然以軍事強人的身份在政壇發(fā)家,但還是最終順從民主政治。真正將庇隆主義擠下政壇的是一個純粹的魏地拉(Jorge Videla)軍人政權。這個政權從1976年到1982年執(zhí)掌阿根廷政權近6年,并給阿根廷的經濟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包括巨額的外債、資本外逃、不平等加劇等。1983年民選阿方辛(Raul Alfonsin)政府重新上臺執(zhí)政,但是阿方辛政府的一系列調整國內經濟的政策均未能給阿根廷的政治經濟形勢帶來轉機。阿方辛迫于壓力,在1989年總統(tǒng)大選前提前卸任總統(tǒng)一職。梅內姆以右翼正義黨的身份參與總統(tǒng)競選,并獲得49%的選票成功當選。有部分學者認為,梅內姆的政治對大眾有非常強烈的迷惑性,他在方方面面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庇隆思想的繼承人,但在經濟領域他卻奉行新自由主義的“自由市場”以及美國世界銀行在拉美推銷的“華盛頓共識”,試圖從根本上改革阿根廷的經濟。這絕對不是庇隆會采取的政策。但是梅內姆是非常優(yōu)秀的煽動者和模仿者,他在庇隆主義的基礎上進行了自己的民粹主義改革,并將其發(fā)展成一種更加明顯的右翼民粹主義政治。
如上所述,庇隆主義雖然是民粹主義但同時包含左翼和右翼特征,但是梅內姆則是不遮不掩的右翼民粹政客。在政治語言和政治動員方面,梅內姆在任期演講中“上帝”(Dios)這一詞匯的出現頻率非常高。他用宗教語言來籠絡阿根廷龐大的天主教勢力。同時他對內鼓吹民族主義,提出他將會打造一個“大阿根廷”,一個勢力范圍和影響力遠超國境的強國。梅內姆反復強調阿根廷民族的特殊性,聲稱阿根廷人是天生的贏家,必會有朝一日建立一個偉大的國家。梅內姆在任期反復強調阿根廷曾經失落,必將在其帶領下重新偉大。[7]這的確讓人不難想起2016年北美那個所謂“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MAGA)。梅內姆不遺余力地宣傳阿根廷的偉大,并將自己和這種偉大進行捆綁。但是在實際經濟政策方面,梅內姆是不折不扣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實踐者。這種盲目追隨美國的政策方針似乎不和阿根廷的庇隆主義傳統(tǒng)有任何關系。上臺后,梅內姆首先實行了國有企業(yè)私有化改革。美洲開發(fā)銀行統(tǒng)計數據顯示,阿根廷在1990—1995年這五年期間,共對123家國有企業(yè)進行了私有化改革。[8]大量的國有企業(yè)包括石油公司、電信行業(yè)、航空公司、醫(yī)療設施、鐵路、國家天然氣、國家公路和海運公司等都落入了外國資本手中。其次,梅內姆政府實施了金融自由化改革,通過“緊急經濟法”使外國資本享有與本國資本同等的待遇,從而使得大量的外國企業(yè)涌入。在20世紀末,外國資本基本上掌握了阿根廷的經濟根基。梅內姆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并沒有讓阿根廷的經濟起死回生。1991年,梅內姆政府為緩解財政赤字進一步推進了帶有明確新自由主義色彩的國有企業(yè)私有化改革。這一系列政策短暫地緩解了國家的財政赤字。直至梅內姆總統(tǒng)任期結束時,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國有企業(yè)。梅內姆為了贏得第三次總統(tǒng)連任,開始放任一些地方的財政收支,使整個國家赤字再次加劇并又一次陷入債務危機。在其執(zhí)政末期,阿根廷的通貨膨脹率高漲至5000%。[9]最終梅內姆競選連任的企圖以失敗告終。阿根廷政壇長期存在的庇隆主義追隨者試圖把梅內姆這個修正者從歷史中抹去。在阿根廷學界,梅內姆被認為是某種半吊子改革者。他開啟很多政策卻無法自始至終地執(zhí)行。雖然他的經濟改革在初期是有所成就的,但還是以失敗告終。[10]
2.秘魯及阿爾韋托·藤森
新自由民粹主義的現象在20世紀90年代的秘魯也非常明顯。經過12年的軍政府統(tǒng)治后,秘魯在1980年恢復了民主政治。在同時期,“光輝道路”(Shining Path)、圖帕克·阿馬魯革命組織(MRTA)等左翼游擊隊對秘魯的經濟造成非常大的負面影響。[11]國內的混亂使秘魯的經濟陷入困境,通貨膨脹率高達四位數。藤森是出生于秘魯的日本裔移民第二代。秘魯國內民眾喜歡稱他為“中國佬”(el chino)。藤森個人也非常樂意接納這個昵稱。(2)可能是秘魯華裔眾多日裔較少的緣故,充當華裔反而對藤森參政有利。藤森并非職業(yè)政客出身。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他是秘魯的頂級知識分子,曾經留學美國,并獲得威斯康星大學數學碩士學位,回國后長期在秘魯國立莫利納大學任教并升任校長。參政的藤森把自己描繪成出身卑微、憑借個人才能獲得成功的政治局外人,并聲稱自己與在經濟衰退中表現不佳的老牌政黨沒有任何關系。在1990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藤森以新創(chuàng)立的“改革90”運動(Cambio 90)為平臺贏得了下層民眾的支持從而獲得了競選的成功。
藤森上臺后,對現有的政治進行了開疆拓土式的改革。藤森在1992年4月進行了“自我政變”,通過解散議會和中止憲法的方式來增加一些此前議會不會同意和通過的權力。自我政變通常也意味著政府有意向將國家大權獨攬于一身。在這里,藤森式右翼民粹主義政治主要利用的是民眾對社會不穩(wěn)定的恐懼。企業(yè)主和中產階級成為藤森的堅定支持者。因此,藤森政權的穩(wěn)固建立在打擊國內左翼的基礎上,以專權與打擊左翼作為自己的右翼民粹政治基礎。這種反左翼民粹主義模式將會是拉美右翼民粹主義的一個長期性特點。左翼被虛構和宣傳成為某種國家穩(wěn)定發(fā)展的敵人。藤森的反左翼政治當然得到了域外大國美國的支持,盡管他讓秘魯的民主政治在短期內出現了極速退化。秘魯的軍方也是藤森“自我政變”的堅定支持者。這一現象或規(guī)律在拉丁美洲右翼民粹政治中也是非常常見的,即軍方對右翼民粹政治的暗中支持。藤森利用“自我政變”強行關閉了國會,暫停了憲法并清洗了司法機構,基本上結束了秘魯的三權分立架構。[12]雖然藤森關閉國會的決定在國外受到譴責,但他在國內的支持率卻持續(xù)飆升。民意調查顯示,民眾對其自我政變的支持率接近80%。[13]大權在握后,藤森就迅速擁抱新自由主義政策。他大幅度推進國有企業(yè)私有化改革,創(chuàng)造了“人民資本”的拍賣模式,讓所有人都可以通過這種拍賣方式獲得國有企業(yè)的股份。[9]藤森的經濟政策在短期看似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首先在通貨膨脹率方面,藤森1990年上臺后,用一年的時間就將通貨膨脹率從四位數下降到三位數。其次,在藤森實行“休克療法”后,秘魯的經濟增長率除在1998年為負數外,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增速。在1993—1997年,秘魯的經濟增長率超過了拉丁美洲國家的平均增長率。但是,藤森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只是在短期內奏效,它其實留下了許多長期性負面影響。秘魯的失業(yè)率和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問題愈演愈烈。過度的開放使秘魯企業(yè)面臨著破產和倒閉的壓力。同時藤森的政府非常腐敗。藤森因2000年的“錄像帶丑聞”而被罷免并因此入獄,但藤森式右翼民粹主義(Fujimorism)卻在之后的秘魯政治中一直保持著龐大勢力。藤森的女兒藤森慶子和兒子藤森健次依然在經營其父親遺留下來的政治影響力,兩人均嘗試競選總統(tǒng)。秘魯國會中至今存在著類似于阿根廷庇隆主義般的藤森主義派系。這一派系在藤森下臺后長期效忠藤森個人和家人。在此可以看到右翼民粹主義的另外一種有趣現象,那就是其對個人派系的培養(yǎng)。無論是藤森還是后來北美的特朗普,都可以在下臺后依然對其所在政黨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力。其子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繼承其父輩的影響力并繼續(xù)經營著家族右翼民粹品牌。
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給部分拉丁美洲國家?guī)砹硕唐诘慕洕焖僭鲩L,但是這種經濟政策經不起時間和國際局勢變化的考驗。20世紀80年代,大量實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拉丁美洲國家出現了空前的財政赤字和貿易赤字,通貨膨脹率日益嚴重,外債持續(xù)飆升。[14]新自由主義經濟的放任發(fā)展讓拉丁美洲成為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地區(qū)之一。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給拉丁美洲政治帶來了潛在的政治不穩(wěn)定因素,下層民眾與少數精英呈對立關系,并且在特定時期做出極端的反應,如墨西哥南部農民因分配不公而發(fā)起暴動。[15]眾多西方學者后期也承認,新自由主義經濟的確為拉丁美洲左翼尤其是后期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打下了基礎。[16]
綜觀阿根廷與秘魯相繼出現的所謂新自由民粹主義政客,可以基本確定這是一群搬弄民粹主義政治的投機者。拉美的新自由民粹主義強人必須講著民粹主義的語言,同時部署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即去國有化和降低福利。作為右翼民粹主義者,他們標榜反共或反左翼民粹主義,但絕對不會反美。但是就像美國四處推銷的美式民主一樣,新自由主義經濟在拉美非常不接地氣,往往換來的是外國資本對本國資源和市場的瓜分。因此,拉美新自由民粹主義必須非常有迷惑性。它必須能夠誘導中低階層將選票源源不斷地送給他們。這些拉美新自由民粹主義者以改革者自居,自命非凡地認為他們的政策可以帶領他們的國家走出困境并得到經濟增長,但是他們的政策往往只能在短期內奏效。
在2017—2019年的拉美“超級選舉周期”中,共有14個國家進行了總體大選,其中右翼力量獲勝的選舉達到了10場,其中,巴西政壇的“邊緣人”雅伊爾·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的勝選,極大地強化了拉美總體“右轉”的趨勢。[17]116巴西國內民粹主義政治的變化是近年來南美民粹主義政治浪潮中最為明顯的風向標。作為南美的頭號大國,巴西在人口、經濟、政治、文化、軍事等多方面都對整個大陸有重大的影響。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力量在巴西都處于壟斷執(zhí)政地位。巴西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在20世紀60年代就已經出現,并且向來受到美國的打壓。1964年,為打壓巴西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力量,美國的情資部門還不得不聯(lián)手巴西軍方,在巴西發(fā)起了軍事政變(葡語:Golpe de 64),顛覆了當時帶有明顯社會主義傾向的民選政府——若昂·古拉特(Jo?o Goulart)總統(tǒng)的政府。1964年在巴西的軍事政變和1973年在智利的軍事政變讓整個拉丁美洲的左翼對美國有很強的反對情緒。但美國的顛覆并不能把在巴西和眾多南美國家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連根拔起,甚至由于美國的過度干涉,拉丁美洲后期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本身就帶有強烈的反帝反美傾向。在20世紀90年代,巴西左翼民粹主義達到高潮,具有濃厚左翼民粹色彩的盧拉(Lula da Silva)和迪爾瑪·羅塞夫(Dilma Rousseff)政府分別在2003年和2011年就任總統(tǒng)職位,在巴西執(zhí)政近20年。然而,在2016年,盧拉與其左翼民粹政治的繼承人羅塞夫被先后顛覆。盧拉和羅塞夫都先后被以貪污罪名起訴并逮捕入獄。此后,巴西的民粹主義政治從左翼轉向了更為激烈的右翼民粹主義。具有軍方背景的右翼民粹主義強人雅伊爾·博索納羅贏得大選。這位來自社會自由黨的極右翼政客,被稱為“熱帶的特朗普”的個性領袖不知會將巴西帶向何方。
分析巴西因何可以從左翼向右翼民粹主義過渡的相關研究成果還比較少。有學者指出,巴西此次“右轉”的主要原因是其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以及實行的比例代表制與總統(tǒng)制組合的政治制度。[17]有學者認為,除經濟民粹主義損壞經濟績效之外,“敵我話語”造成社會撕裂和政治極化,是巴西右翼民粹主義者博索納羅成功執(zhí)政的重要原因之一。[18]也有學者認為,拉美民粹主義主要是包容性的,然而,隨著拉丁美洲排外政治的興起,右翼民粹主義也隨之興起。[19]誠然,文化和制度等原因是右翼民粹主義崛起的重要前提,但筆者認為,危機是導致巴西右翼民粹主義崛起更直接的因素。
首先,巴西當前的右傾現象源于2014年的經濟危機。左翼民粹主義掛帥的政治在巴西已經有接近15年的歷史,從2002年一直到2016年都是巴西工人黨執(zhí)政,在此期間巴西維持了非??捎^的經濟增長。工人黨的政策的確大幅度地改善了巴西的貧富差距狀態(tài),但是自2014年底起,巴西的經濟開始下滑,自2015年起步入衰退。巴西的失業(yè)率從2014年第三季度的6.8%一路飆升到2018年第三季度的12%。因此巴西的右翼民粹主義轉舵的確存在非常強的社會經濟背景要素。在2018年的大選中,巴西的中產階級和各種商業(yè)群體選擇了現任傾向新自由主義的右翼民粹的政府,他們選擇了右翼經濟自由化和削減工人福利的競選平臺。
其次,巴西治安危機也是右翼崛起的重要原因。在美國和歐洲,移民和難民危機為當地的右翼民粹主義政治提供了成長的土壤。在巴西,右翼民粹主義政治的主要平臺并不是反移民政治,而是經濟、治安與政治文化認同。巴西長期都是拉丁美洲治安最壞的國家之一。大面積的貧民窟(favela)遍布各大都市的山頭。這種大面積的城市三不管地帶常年是犯罪的滋生地。就連2016年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奧運村的高墻外也是搶劫事件不斷。這種社會混亂的確與連續(xù)近20年的左翼政府的不聞不問有關??梢哉f巴西的各階層人民可能都希望尋找某種強有力的領袖和強人政治來整治社會秩序。
除此之外,巴西左翼政府深陷腐敗危機中,給了右翼民粹主義政治太多把柄。巴西工人黨從2003年到2016年陸續(xù)有高層人物因貪污指控被扳倒。這種高頻率的貪污事件的確讓工人黨民心盡失。最終讓左翼政府倒臺的是所謂的洗車賄賂事件(Lava Jato)。巴西左翼民粹政治的代表前總統(tǒng)盧拉,在這起事件中被成功起訴和逮捕。嘗試庇護他的前總統(tǒng)羅塞夫也因此被巴西國會彈劾,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過渡政府,由巴西民主運動黨的米歇爾·特梅爾(Michel Temer)擔任總統(tǒng)。時任副總統(tǒng)的米歇爾·特梅爾并非極端左翼民粹主義政治的代表,但是他依然在三年內被以貪污指控逮捕,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激進并受軍方支持的右翼民粹主義強人——雅伊爾·博索納羅。
在2018年10月7日巴西大選的第一輪選舉中,46%的巴西民眾投票給了博索納羅并讓其成功當選。博索納羅是巴西進步黨的黨員,從2014年起連續(xù)七屆擔任國會議員。博索納羅在2017年宣布競選巴西總統(tǒng),并打出了反對國內左翼政治的旗號,基本上是針對現任政府以及盧拉黨羽,為了反對而反對。很多西方學者和媒體將博索納羅比喻成新法西斯主義者并突出其軍方背景,但是在巴西相對成熟的民主環(huán)境,博索納羅還不能成為像墨索里尼那樣的人物。更貼近實際的是,博索納羅依然是一個受軍方強人光環(huán)包裹的右翼民粹主義政治強人。在受軍方支持方面,博索納羅與藤森是非常相似的。博索納羅的經濟與外交政策明顯具有親美新自由主義特色。他以維護中產階級小業(yè)主、保經濟強化治安的姿態(tài)煽動潛在選民,但是一上任就大力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他照貓畫虎般地學著特朗普激化國內族群身份政治矛盾。[20]雖然南美不存在顯著的移民問題,但是還是存在大量黑人人口,他們是曾經葡萄牙帝國黑奴的后代。住在貧民窟里的黑人以及他們的混血兒后代則是博索納羅強化治安的潛臺詞,一個美式右翼種族主義民粹主義經典的“狗哨子”(dog whistle)。在上任第一個月后,他開始對巴西退休金制度進行改革。巴西原本的現收現付制(pay as you go system)被博索納羅在其出自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經濟顧問保羅·格德斯(Paulo Guedes)輔佐下進行了強制改革。巴西的退休年齡被大幅提升,各種退休福利被大幅縮減。同時,大企業(yè)與退休金有關的稅項則被豁免。當然博索納羅的崛起完全受到了美國的首肯,其當選之后的政策也無處不在模仿美國的右翼政治,包括疫情期間的反封城、反口罩和提前復工。
在巴西,博索納羅的成功預示著整個國家右傾化。在連續(xù)多年的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后,巴西又朝右轉了。博索納羅非常成功地將社會紛爭的因子重新注入巴西社會。原本針對貧富差距的社會話題被博索納羅成功地轉向了文化認同。被稱為“熱帶特朗普”(Tropical Trump)的博索納羅經常被人拿來與美國的特朗普比較。兩人的確存在大量相似之處,甚至博索納羅在一定程度上把美國的右翼民粹政治引入巴西。[21]與北美同時期的政治強人類似,博索納羅也在巴西塑造了一種“反左文化”并散布大量與國際左翼滲透相關的陰謀論。博索納羅則自我標榜為反左斗士和人民的英雄、巴西的主權守護者。這種夾雜著種族主義、反左翼政治的右翼民粹煽動和2016年的美國是非常類似的。當特朗普使用推特(Twitter)大肆散布陰謀論時,博索納羅利用網絡平臺WhatsApp也做了同樣的事。兩人煽動的內容其實存在很大的重疊性,比如特朗普強調全球化試圖侵犯美國主權的說辭,[12]博索納羅也制造了非常類似的巴西版本。博索納羅及其身邊的多位顧問高度認同美國右翼的文化戰(zhàn)爭(culture war)理論。[13]盡管經過八次換黨,博索納羅在其所在的社會自由黨中歷來都是順風順水的,該黨主動配合了其極端政見。博索納羅的崛起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現象。巴西是南美最大的國家,也是實力最強的國家。這個國家的整體右轉似乎預示著這個區(qū)域正在出現某種趨勢性變化。當然,當前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似乎為這種趨勢制造了變數。巴西在民粹主義兩個極端中的搖擺可能還會在疫情期間發(fā)生,畢竟過度自由化、新自由主義的政策方針和意識形態(tài)是無法有效控制疫情的。巴西當前的反智、反科學抗疫政策可能會為右翼民粹主義的退潮埋下伏筆。
自20世紀90年代拉丁美洲的幾個主要國家不約而同地走上右翼民粹主義的道路以來,2017年左右,拉丁美洲國家又出現了以巴西為典型代表的“右轉”趨勢。有的國家是從左翼民粹主義直接轉向右翼民粹主義的。右翼民粹主義政治在這些國家的興起背景和特征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則是這其中一個非常明顯的共同性。無論是秘魯、阿根廷還是巴西,這些國家在不同時期的右翼民粹領袖的治國政策始終與來自美國的新自由主義遙相呼應。美國的干涉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都對南美多國起到了強烈的影響。[22]南美各國的軍事利益集團和美國的情資部門始終可以非常有效地顛覆任何新自由主義的絆腳石。軍方的支持讓南美的右翼民粹政客無論在任何國家都是非常危險的政治對手。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在南美的確可以在短期取得一定的成績,但在后期其弊端則暴露無遺。就如同美國四處推銷的美式民主制度一樣,美國的新自由主義思想同樣不適合南美的國家發(fā)展程度和社會結構。從某種角度來說,新自由民粹主義是美帝國主義地緣政治在該區(qū)域的延伸,是門羅主義的延續(xù)。[23]眾多拉美新時期的右翼民粹領袖則是美帝國主義在拉美的代言人,以美式右翼民粹主義政治為標桿。這些打著反共、反社會主義、反福利主義旗號投身政治的拉美右翼民粹強人往往具有非常強的迷惑性。他們用民粹的語言和宣傳來迷惑大眾并謀取政治權利,但是到頭來他們當選后的施政卻常常是言過其實的,并不能讓拉美人民全面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