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杰?!な鏍?譯/陳榮生
母親打電話過來,說她得了癌癥,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母親要死了。知道我的第二個想法是什么嗎?我終于可以清理她的房子了。我母親是個強(qiáng)迫性囤積狂,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讓我進(jìn)她家了。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一種完美的方式,也就是說,用乞求、縱容和誘哄等,想讓她把那些垃圾扔掉。我相信,如果我能讓她整理好她的房子,那么她的思想就會跟著轉(zhuǎn)變。
在這些垃圾的背后,是一位可信賴的母親,是一位始終如一、富有同情心的母親。在成堆的蟲蛀過的毛衣和二手冬衣下面,在那些因為質(zhì)量好而被保留下來的紙箱里,在那一罐又一罐未開封的特大尺寸的磨砂和生黏土面膜下面,在那些塑料叉子和骯臟的紙盤子和口香糖包裝紙和沒有墨水了的鋼筆下面,她就在那里。我只需要去找到她。
我做好安排,從紐約飛回明尼阿波利斯的家,而在此前的10年里,我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紐約。我已經(jīng)知道,我將要花大部分時間打掃衛(wèi)生,而且每天結(jié)束后,只要在父親和繼母的家里泡上一個小時滾燙的熱水澡,就能從我皮膚上擦掉厚厚的一層污垢。哦,通常我回到那里時,都是住到父親家。
我還記得,第一次直接受到母親對財產(chǎn)的不尋常關(guān)系的影響是在我5歲的時候,那時我上幼兒園。我就讀的是早班,但在一個星期一我準(zhǔn)備去幼兒園時,母親讓我留下,既上早班的課,也上下午班的課,因為她想去舊貨店購物?!澳憧梢宰戆嘈\??!彼f。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主意。“你就不能按時回家嗎?”我懇求道。但她拒絕了。那天早上,我想鼓起勇氣把媽媽的計劃告訴一位老師,但我太害羞了不敢說。相反,我像往常一樣乘中午的巴士回家,抱著一線希望母親會在家里。
她不在家里。這是明尼蘇達(dá)州一個典型的冬日——換句話說,就是寒冷,風(fēng)大,雪大。我在屋外等待著。我母親終于回來,她胳膊上掛滿了購物袋?!澳阍谶@兒干什么?”她問。
她一打開門,我立即就跑了進(jìn)去。我在烤火取暖的時候,看了一遍母親的新收獲——瓶裝鹽和胡椒粉、毛衣,還有她絕不會縫制的衣服模板——我不禁想,她選擇了這些東西,而不是我。
我想起了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第一天早上的情景。我按響她的門鈴,她來到門廊,然后隨手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敖芪鳎覀兿瘸渣c煎餅?zāi)阍匍_始打掃吧,屋里很好?!彼f。
“讓我看看?!蔽艺f。
她僵住了。我把門推開一條縫,從她身后看了一眼。走廊里堆滿了一堆堆被丟在那里的郵件(她的電話總是因為她找不到賬單而被停機(jī)),熨衣板,一堆看起來很舊的毛衣、靴子、外套和雪褲直接堆在一個沒掛東西的金屬衣架下面,至少有一盒棉花糖糖果,還有幾十個沒有打開的白色塑料購物袋,上面還釘著收據(jù)。
“媽媽,我得開始打掃呢。”因為沒能盡力與她共度有質(zhì)量的時光,我感到自己很無情。她畢竟是得了結(jié)腸癌。但如果她手術(shù)后要私人護(hù)士來照顧她的話,他們就有可能會把她的情況報告給社會服務(wù)機(jī)構(gòu)。這樣一來,她就有可能會被從她的房子帶走,她的房子也可能會被奪走。這間陰森的小屋是她的全部。
我第一天時間全都用在整理和搬運(yùn)上面了,母親則在處理裝滿了一個鞋盒的文件。她的手術(shù)在第二天的最后一刻被推遲了,這意味著在她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甚至都不在這里。我又讓她處理了一個鞋盒的文件,在我留下來的其余時間里,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這個程序。
這次清理比以往做得都要徹底。我想扔掉什么她幾乎都允許我扔掉。這讓我感到擔(dān)心:她肯定是認(rèn)為自己的生存機(jī)會很渺茫了。
但我回到紐約后,她打電話告訴我她的手術(shù)做得很順利,癌性息肉已經(jīng)成功切除。“我甚至不需要化療!”她聽起來很興奮,我也很激動。我們就要放下電話時,我順便提了一下,說離開明尼阿波利斯那天,我腿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皮疹。
“哦,不,”母親說。“你是不會喜歡這個東西的?!蹦鞘墙戬?。她也有,但她希望我能幸免。她認(rèn)為她是被一只她買回來但沒有洗過的舊枕頭染上的。
第二天我去看醫(yī)生時,感到很窘迫,但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她的囤積癥正在從這個國家的另一端影響著我的生活。我曾一直認(rèn)為,一旦登上了飛機(jī),至少我就不會受到她那些混亂的物理影響了。
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擺脫那些寄生蟲。皮疹蔓延到我的軀干和手臂,迫使我整個夏天都只能穿長袖和長褲。由于每次新一輪的藥物治療都以失敗告終,所以我對母親和她的囤積癥越來越憤怒。
我想到了一走了之。這不是我的房子。這不是我的問題。我對母親說,我不會再嘮叨她打掃這件事了。為了我的身心健康,我不再理會她的囤積癥了。她哈哈大笑,顯然是不相信我的話。
但是,我們每周仍然通電話交談,而且我在通話中控制住了打聽她的房子的沖動。不過,我問起了母親的童年。她給我講了我以前從未聽過的故事,是她被忽視、孤獨和被虐待的故事。聽了她講的這些故事,我為她感到心痛。
我還開始閱讀所有能找到的與強(qiáng)迫性囤積癥相關(guān)的書籍。有一項研究指出,囤積癥患者的腦部掃描顯示,其與記憶、決策和空間關(guān)系相關(guān)的區(qū)域的功能下降。我讀到這篇文章時,想象著母親的表情,她不知道該把什么東西放到哪里,有那么幾秒鐘,我仿佛是已經(jīng)爬進(jìn)了她的腦袋。
有一天,我嘗試去那樣做。我想象我把自己縮小了,小到像一臺顯微鏡一樣,而作為這臺顯微鏡生物,我可以進(jìn)入母親的頭腦。里面很暗,暗到看不見東西。但我能感覺到里面的東西。她的頭腦充滿了不確定和自我懷疑,充滿了混亂和猶豫不決。從這個視角來看待這個世界真是令人害怕,所以,我越是思考這個問題,就越是同情我母親。
至今,母親不再受癌癥折磨已經(jīng)有6年了,我也差不多有那么長時間沒去她家了。她幾乎不再提起自己的囤積了,只是偶爾還會說漏嘴。一天,她打電話來,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因為她買了輛新車。她說:“最好的一點是它很大,大到足以讓我去……”她自己停了下來。我說:“購物。你去購物時,足夠大的?!彼χf:“這是真的?!?/p>
那時,我有一個選擇:我可以提醒她,她說過她已經(jīng)改掉去舊貨店的習(xí)慣了。我也可以開始說教。但是我為什么不那樣做呢?其實,我不再是那個拼命想治好她的年輕女孩了。她就是她。而且,至少在目前,我們找到了一種方法來處理我們那種不是太常見的母女關(guān)系,這讓我們雙方都滿意。而且這也是我們對常態(tài)的詮釋。
(摘自微信公眾號“陳榮生文字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