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吳新綸

作為一個文學傳統(tǒng)，學者散文其來有自。諸子百家散文為其濫觴，唐宋大家為其溢彩，“五四”時期散文求新變，至現(xiàn)當代，學者散文宛然自成一派，已經(jīng)形成特色鮮明的散文類型。然學者散文作為一個明確概念，1963 年余光中在《文星》雜志撰文方首次提出，自20 世紀90年代起，諸多散文研究大家對學者散文概念做了進一步深化闡釋。盡管諸位學者各有其視野，各有其角度，各有其觀念，但對學者散文的共性卻大致認同，即學者散文往往兼有理趣、雅趣、智趣。諸多對學者散文的研究，也多從智、雅、理三趣入手，或探究其發(fā)展進程，或討論其精神內(nèi)涵，或研判具體文本之妙處。蔣述卓教授之散文，智、雅、理三趣之外，別有一種妙趣。這妙趣滲在理、雅、智三味之中，獨得蔣述卓散文之韻，成就蔣述卓散文之一家風景。

以文化之：文章底蘊與言外之意

讀蔣述卓先生的散文，每每令人拍案稱奇。等閑看著是尋常物事，作者卻能從物事的表面，洞察其后深蘊的文化內(nèi)涵，娓娓道來，把看著尋常物件的前世今生說了個透，讓讀者不但見其外在表現(xiàn)，也洞悉其內(nèi)在紋理；領(lǐng)略的不僅是或自然或人文的景觀，更是一場文化盛宴。以文化打底透視，是身為學者的蔣述卓散文魅力生成之底蘊。

蔣述卓先生的散文從容、雅致。從容是脾性，雅致是氣度。細察之，這優(yōu)雅從容，是儒人學養(yǎng)、淵博學識涵養(yǎng)的底蘊，一路讀來，風情獨特?！墩l晤浯溪？見字如面》標題別開生面，可小窺其文之雅趣：文雅、優(yōu)雅。一則懸念頓起，逗引讀者好奇心，有娓娓道來之趣；二則文字間隱隱有翰墨香；三則見出情義，一聲“見字如面”，激起讀者多少情感回響！

浯溪以“字”勝，由元結(jié)撰文、顏真卿書寫的《大唐中興頌》被譽為“天下第一楷書”，黃庭堅、米芾、李清照、王夫之、何紹基等400 多位文壇宿將為之留下墨寶，觀摩崖石刻，是游覽浯溪的雅趣?！岸谖?，不僅僅是去看書法，更多的是去看那里的環(huán)境，去了解那里的故事和故事背后的奧秘，正如去看歐陽修所筑的醉翁亭一樣，要去那里領(lǐng)略筑亭造園的言外之意?！雹儆武聪?，趣在何處？味浯溪之意，又有何言外之意？

妙文書法自然是其中一層。書法行家去浯溪，必然會先觀摩書文之妙，能得浯溪摩崖石刻書文之趣，已是難得。浯溪之妙，既在石刻書文之中，又在石刻書文之外。蔣述卓先生寫得一手好書法，自然對摩崖石刻深感興趣，文中對顏真卿蒼勁遒渾、真氣彌漫的正楷大字深有共鳴：“六尺之外都能讓你感覺到它內(nèi)存有一種火熱的生氣，如歌臺暖響，串串音符直往人心里鉆去。”若非對書法藝術(shù)有深入的鉆研和體悟，寫不出這等文字；若非對文字有極強的把控力，寫不出這等文字；若非性情豪放、中心火熱，也寫不出這等文字。內(nèi)中境界，浯溪之游，已經(jīng)不虛。但作者對浯溪之趣的探究，方才開始。他要告訴讀者的，是浯溪的言外之意。

元結(jié)因何結(jié)廬浯溪？為何邀顏真卿書寫《大唐中興頌》？《大唐中興頌》真意何在？為何民間有引湘江水入窊尊化美酒的傳說？浯溪為何建有陶鑄紀念館？浯溪摩崖石刻包含了許多問題爭議和文化內(nèi)涵，這是一般游客容易忽略的地方，卻是作為文化詩學研究者的蔣述卓重視的地方。他說元結(jié)浯溪結(jié)廬，書《大唐中興頌》皆為抒懷抱，以隱晦筆法揭示了唐肅宗搶奪皇位的事實真相，當時為官不易，“官不如賊”，元結(jié)萌生退意，擇浯溪而居。顏真卿身居高位，兩度上書，要求肅宗善待玄宗。一個正面規(guī)諫，一個春秋筆法，在如何看待肅宗問題上，二者算是志同道合。就品行而言，顏真卿忠義大節(jié)，元結(jié)忠直方正，元顏石碑，不僅僅是因為二者政見相同，更是因為二者精神相類——本是同道中人，互相欣賞，元結(jié)請顏真卿書寫該詩，情理之中。

蔣述卓先生梳理了歷史上對《大唐中興頌》的諸多爭議，指出唐代皇甫湜以“碎”評元結(jié)此詩完全不到位；宋代米芾的感慨只是點到為止；張耒《讀中興頌》以為元詩贊頌中興功臣是會錯意?！敖髟娕伞钡拇砣宋稂S庭堅《崇寧三年三月風雨種來泊浯溪》體會了元、顏碑文真意，悲慨萬分；李清照兩首和詩，言“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山鬼魔山崖”，借古諷今。明解縉、清吳大瀓何紹基等題詩，境界遠遜元、顏碑。民間引湘江水如窊尊化酒的傳說，一方面是民間對元、顏二人的敬仰，另一方面，也是對二人精神的認同，對天地間浩然正氣的激賞。

表面看來，陶鑄紀念館似乎與浯溪風格有些不搭。但陶鑄一生，心地坦蕩、勇于擔當、顧全大局，其《松樹的風格》一文，鐵骨錚錚、恢宏大氣，也廣為傳頌。他與歷史上諸多正直忠誠的英才精神相通。

元結(jié)之忠正方直，顏真卿、杜甫之忠義大節(jié)，陶鑄之正直忠誠，天地間頌揚的浩然正氣，浯溪之意，令人感慨。再回到文章標題《誰晤浯溪？見字如面》，令人沉吟再三，一句“見字如面”，省卻了多少言語，卻直擊人心，令人內(nèi)心激蕩不已。蔣述卓文中浯溪之趣，豈限于一時一地乎？浯溪石刻之趣有之，碑林外之意有之?？v觀蔣述卓先生的散文，其別具一格觀景之文化視野，對一時一地景觀之領(lǐng)悟發(fā)覺，更是令人擊節(jié)稱嘆，回味無窮。

以氣蘊之：獨特發(fā)覺與兼?zhèn)渲?/h2>

都說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然則同一時代之人，千差萬別，看天下萬物，自然也看出千萬種風情。若是能在尋常中見出不尋常，從凡物中發(fā)現(xiàn)不凡，從常識中發(fā)覺洞見，要么學識淵博，要么博聞強識，要么天賦才情，要么感知覺異常敏銳，非有尋常人不得的一品性不可，這種源自于個體的品性，曹丕稱為“氣”，其言“文以氣為主”，千百年來為人們津津樂道。得其一品性殊為難得，若能博學、廣聞、才情與敏銳兼?zhèn)洌阋钊梭@嘆，此為“兼?zhèn)洹敝ぁ＜鎮(zhèn)渲ぷ罴械捏w現(xiàn)，是情感的表現(xiàn)力，智、識、涵養(yǎng)與天賦，都聚情感中。讀蔣述卓先生的散文，便可享受這“兼?zhèn)洹敝ぁ?/p>

蔣述卓先生說物，往往物我一體。明里是物，內(nèi)中卻是“我”，物中有我，我中涵物。《戒臺讀松》，讀松邪？讀心邪？北京戒臺寺有名松數(shù)棵，這大概是作者匆匆“趕”往戒臺寺的緣由之一。入寺首件要事，便是“到處”尋松。一個“趕”，一個“到處”，說的便是作者心理了，以作者心之急切，襯出戒臺寺松之高蹈。

既見松，必觀松。蔣述卓先生卻不說觀，他說“讀”。這是把松譬之如書了，一松一書細細品讀。讀與觀的不同，是讀須調(diào)動全身的感覺器官，眼、口、耳、心齊動，指向的是內(nèi)在的情感；觀只是在眼睛，指向?qū)ο蟮男誀钌?。讀是有聲音參與的，而觀是安靜的。傅修延顯然對有聲音參與的敘事抱有更高的期待，他說：“這種專注于聲音的聽覺敘事，讓讀者感受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立體的世界。聽覺敘事研究的一個重要意義，在于讓人們從對照中認識‘二次元世界’的虛妄，只有讓人的全部感覺器官都恢復原初的敏感，才有可能走向列斐伏爾所說的身體解放?！雹诟敌扪咏ㄗh用聆察一詞來體物。也就是說，有聲音參與的“讀”較之沒有聲音參與的“觀”更能調(diào)動全身的感覺，更能激起內(nèi)心情感的浪花。蔣述卓讀松如讀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讀己——他在每一棵松上寄托了他自身的抱負和情感?！懊勺匀挥忻傻臍馀珊惋L度?！弊x松之始，作者就沒有把松當作植物，直接就是當人來看了，還不是一般人，是名士?！皻馀珊惋L度”點出名松的非同小可。他聆察臥龍松的形狀、軀干的狀態(tài)以及鱗片的狀況，認為臥龍松“確有一種尊者的高標與閑適自如的氣度”，“它似乎毫不顧忌人們對它的評頭論足、說三道四，松風掠過，毀譽也就被吹得一干二凈”。這種不在乎人言與毀譽的感悟，與其是說松，莫若是說人，毋寧說是作者借松之名，抒自家胸懷罷了。聆察其他名松，也多懷了作者的心思與情感，九龍松真實坦蕩如處子，抱塔松猥瑣可憐，自在松媚俗，山門殿后有松如偉丈夫，戒堂殿后有松如在野者……作者說松，好一個酣暢淋漓，把自家對人間百態(tài)的洞察投射到戒臺諸松上了。這顯然不是一次聆察諸松的結(jié)果，是作者人生境界修養(yǎng)的大成。

有聽覺參與的感知顯然更有利于情感的表達，聆察比觀察更能調(diào)動全身的感覺器官去體悟?qū)ο螅芗て鹑说南胂?。蔣述卓先生似乎對聲音特別敏感，善于化靜景為動景，變觀察為聆察，讀松如是，讀山水亦如是，究其原因，與“兼?zhèn)洹庇嘘P(guān)。其《五大連池隨想曲》已經(jīng)不僅僅是讀了，他把聽的功能發(fā)揮到了最大處，實際上也是用情到了最大處，五大連池聽曲，聽的是天籟，可這山水間奏響的，分明是心中曲——是心中曲遇見了五大連池，也是五大連池撥動了心中曲子——細聽之下，哪里可以分辨得那么清楚，哪一個部分屬于作者心中曲，哪一個部分屬于五大連池的山水曲呢？“初秋序曲”柔軟、隨意、安謐，“黑石主題曲”雄壯、恣意汪洋，“池水幻想曲”自由灑脫、浮想聯(lián)翩。讀其文便如聽交響曲，一個樂章一個樂章地展現(xiàn)出了五大連池的初秋景致，也展現(xiàn)了聆察者內(nèi)心的律動，作者，這交響樂的指揮，揮舞著指揮棒調(diào)動五大連池的藍天白云、黑石白水以及彩色的樹林，演奏屬于他也屬于五大連池的合奏曲。

讀松已經(jīng)出奇，以山水為交響樂更是奇中奇，觀蔣述卓人物品藻，也是別一番趣味。他筆下的人物，或以文動人，或以性情動人，或以胸懷動人，或以事件動人，人人各有其氣，各異其趣，也是見字如面，此處不一一贅敘，且留待下次詳論——必得詳論方能見出其筆下人物之趣，蔣述卓文字之趣。

以境畫之：空間氣象與生命精神

蔣述卓先生的散文有活潑潑的生命力，充溢著激情昂揚的生命精神，一則是其文化透視的學者眼光，能從事物的表象，發(fā)現(xiàn)其背后深隱的文化底色；二則是作者本人品性，才、學、智、靈兼?zhèn)洌@世間萬物，都可與之相互應(yīng)和，相互激蕩，發(fā)生共鳴；三則也得益于其散文空間的創(chuàng)造。蔣述卓散文的空間明明寫實，卻有寫意境界。

所有靈動的散文空間都有生機勃勃的生命氣象。一方面，是空間自有生機與造化，天地間的每一方空間，都自有其緣起，有其過往，有其機緣，自蓄了內(nèi)在的生命精神；另一方面，造訪空間的人，其個性、氣質(zhì)、修養(yǎng)、格局、品味甚至個人癖好，皆可能對空間內(nèi)蘊增添造訪者的個人色彩。觀物觀人，觀者不同，物與人氣象皆有所異?？臻g內(nèi)蘊，所含人、情、事、物、理豈一端所能言盡哉？對空間的每一次觀看，都不會是單方面的輸出，而是一個生命體與另一個生命體的交互，當人在打量一方空間的時候，空間也以其生命能量打量觀看者，這是一個相看的過程，結(jié)果就是：一、空間是公共的空間，它與無數(shù)有緣者相遇，帶給有緣者某種感悟和啟示；二、空間也是個人空間，觀看者的視角、方式、方法、態(tài)度以及精氣神的不同，同一方空間，不同的觀看者描繪出來的圖景會有所不同，甚至會有很大差異。一般空間，也因此生出萬般氣象。

蔣述卓先生的散文空間形態(tài)多樣，根據(jù)其散文空間的內(nèi)容屬性，為表述的方便，我們可大致區(qū)分為以山水景觀為主體的“山水空間”、與文化活動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空間”、抒懷城市建筑的“城建空間”、描述生活小景的“室內(nèi)空間”，以及表現(xiàn)內(nèi)在心理的“心靈空間”等。當然，這只是一個相對的劃分，各空間往往相互滲透，彼此交融。山水、建筑、室內(nèi)外皆蘊文化，八方世界皆入內(nèi)心小宇宙。

作者筆下，山水空間自在且靈趣，文化空間深邃且通透，城建空間人性且溫暖，室內(nèi)空間個性且溫情，心靈空間寬厚且自由。此處且以他散文之山水空間和文化空間為例，觀其散文空間之匠心營構(gòu)。

山水空間，即以具體的山水景觀形象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空間形態(tài)。且行且思，世間山河萬般形態(tài)，觀山河之人，又添山河多少形態(tài)。下筆成文，筆下山河已非自然狀態(tài)之山河，亦非前人筆下之山河。然至此境界，非妙心妙悟者不可得。蔣述卓之散文山水，宏闊大氣，縱橫古今，融通身內(nèi)身外。一方方山水空間，卻是一方方別樣境界，或一地一點情思涵納古今，墨客相聚浯溪，以墨寶神交（《誰晤浯溪？見字如面》）；或品赤水山川，見森林、流泉、瀑布、丹霞、禽鳥之妙（《赤水情緣》）；或在深秋的草原見識草原的飽滿與闊大（《走入草原深處的秋》）；或在時間和風物中感受山水音樂般的節(jié)奏和旋律（《五大連池隨想曲》）……甚至院子里的松樹，也自營造了一番自在的天地（《戒臺讀松》）：

臥龍松正如側(cè)臥之龍，軀干壯碩，鱗片斑駁。龍首端莊而不暇他顧，龍尾瀟灑地伸向大雄寶殿的檐角，確有一種尊者的高標與閑適自如的氣度……九龍松是一株奇特的白皮松，其主干一米多處分為九條枝干，如九條銀龍分頭向蒼穹飛騰而去，樹頂枝葉婆娑，蔥蔥郁郁。那無鱗而光滑的枝干，如千年處子，真實而坦蕩地裸露在天地之間……③

臥龍松、九龍松、寶塔松、自在松以及諸種“無名松”構(gòu)成了灑脫悠游松之空間。這一方空間之松，每松氣度非凡，各自成趣，已非凡松，有了人的秉性。與其說這是松趣，莫若說是觀松之趣，重在觀之人，不在松之形。若無觀松之人，何得見出松之骨、松之魂？

文化空間，這里指以文化本身或者具有強烈人文意味的景觀作為言說對象而構(gòu)筑的空間。文化空間的構(gòu)筑往往總是以時間、事件以及共情力為主體，時間給予空間寬度，事件給予空間厚度，共情力給予空間情感濃度。時間和事件人力無以更改，共情力卻是在時間和事件之上疊加了空間構(gòu)筑者的情感和認知。作者正是以濃情筆墨，講述布達拉宮的歷史和松贊干布的故事（《站在那高高的布達拉宮》）；“善美文化的遺痕”“歷史人物的足跡”以及“紅色之‘神’”，《汕尾四日》以游覽時間為線索構(gòu)筑了文化汕尾的海味空間；《一個“給你點顏色看看”的國度》，僅僅以“色彩”就為我們展示了“艷麗與灰土并存，沙漠與綠色共生，貧窮與奢華同在，絕望與驚喜相轉(zhuǎn)”④的印度空間。

在《問向蒼天紅軍井》中，作者以飽蘸情感的筆墨，講述了一個悲壯的故事。在1934 年紅軍長征路上的第一場惡戰(zhàn)湘江戰(zhàn)役中，百多位年輕的紅軍傷員被反動武裝沉進了名叫酒海井的巖洞里，2017 年9 月初秋，一些骸骨開始被打撈出來，安葬于2016 年在此地建起的紅軍烈士陵園里，酒海井也因之被稱為紅軍井。江西、福建、四川等多地都有紅軍井，為何作者唯獨對廣西灌陽的紅軍井難以忘懷？一則酒海井位于作者的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體念是情根深蘊的一個要素；二則正如文中所言，酒海井“蘊藏的是悲情和令人傷痛的歷史”；三則源于作者的生命觀和家國情懷。這些活生生的年輕生命被這樣葬身巖洞，令人痛徹心扉；正是愛著這片熱土，愛著我們的祖國，才能深切感受今日國之強盛來之不易，當年先烈的犧牲才更令人悲痛。灌陽自有紅軍井以來，觀井者無數(shù)，何獨他之觀察感人肺腑？無他，共情力也。蔣述卓先生的深情與洞徹，令灌陽的紅軍井不僅具有歷史的厚度、意義的深度，也因為有情感的濃度更容易為人所知、廣為流傳。

行走在作者營造的空間中，發(fā)現(xiàn)他觀世間萬物，既能以客觀冷靜之目光巡之，亦能以深情之力查之；既能觀物之狀貌，也能見物之內(nèi)在風骨；既能見出萬物之歷史、現(xiàn)狀，也能見出其未來?；蛟S正是這一份洞察言外之意的觀物之力，使得他散文中諸多空間之形態(tài)，曉暢通達。山水空間之通達體現(xiàn)在對山水環(huán)境及其人文意蘊的透徹體悟；文化空間則體現(xiàn)在作者對文化樣貌、理念與人間煙火的深厚書寫；城建空間是對城市特色的精準把握；室內(nèi)空間是對人際關(guān)系與恬淡生活富有哲思的闡釋，而在心靈空間中，通達則是作者深刻的哲思本身、意識本身、靈魂本身和生命本身。

以神領(lǐng)之：生命境界與美學況味

蔣述卓先生說，生命是一部書。讀書亦是讀人。蔣述卓先生散文的美學況味，是其生命境界的折射。因有文化透視的眼光，兼?zhèn)渲ぶ沸?，空間營構(gòu)之意境，其散文的美學況味，有了智趣、雅趣、理趣，并得一份獨特妙趣，四趣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它，它中有你。具體而言，可粗粗統(tǒng)之為雄渾、深情、豁達。更多的挖掘，且待后來者做更細微的劃分。

何為雄渾？雄健渾厚，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第一品所言是也：“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體味蔣述卓先生的散文，每每隨其所見激蕩心情，無論山水城建還是室內(nèi)室外，皆能見出其大氣蓬勃、雄健有力之氣象。且看作者之觀浯溪顏真卿之碑：

如今，為保護這堪稱國寶的摩崖石碑，蓋起來一個亭子，碑的正面用玻璃隔了起來，頂部為防水浸漫也加蓋了水泥做的屋檐式的欄板。為了更好地觀看這絕妙的書法，領(lǐng)略它的豐神，還得登上樓去。憑欄而俯視，只見那石壁上的正楷大字，如隊如陣，如珠貫石壘，清而正圓，直而不散，蒼勁遒渾，真氣彌漫。六尺之外都能讓你感覺到它內(nèi)存有一種火熱的生氣，如歌臺暖響，串串音符直往人心里鉆去。⑤

此則蔣述卓觀碑，抑或碑觀蔣述卓焉？顏氏書法固有其浩然生氣，然其生氣卻非得有緣者得其氣機。石乃死物，因顏氏書法而煥發(fā)生命力，但這生命活力，也必得有活力澎湃者激活，石碑也待有緣人。它見他登上樓去，它見他憑欄俯視，它見他心潮澎湃，它見他內(nèi)心火熱，它見他雄健有力，它見他擊節(jié)贊嘆，如聞歌臺暖響……分明是一見如故，一見互為傾心。作者贊這石碑生命活力，這石碑又何妨不是作者自身生命力之展現(xiàn)？

所謂深情，即其人感情深長悠厚。蔣述卓先生筆端，或大氣磅礴，或幽默諧趣，或端莊典雅，或智慧深邃，諸種變化，皆能動人性情，感人心情，皆因作者敞開了胸懷，讓人能見出心底的一顆真心，深情款款。因為深情，他的《站在那高高的布達拉宮》，心心念念的卻是“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倉央嘉措，他憐惜倉央嘉措錯位的人生；因為深情，《你若愛上，便是家園》，自老家廣西灌陽到桂林到廣州，每經(jīng)一地，都能真心以待，他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因為深情，《赤水情緣》，念念不忘，“何時我能再度去品味赤水呢？”因為深情，《汕尾四日》，惦記汕尾人民的生活，熱切希望汕尾人因海而興；因為深情，馬來西亞檳城的雨溫情而浪漫（《在檳城的溫風暖雨中穿行》），魂牽夢繞內(nèi)蒙古草原的秋（《走入草原深處的秋》）；因為深情，方能文海結(jié)緣，相識相熟許多有趣的靈魂……這世上空間，本虛懷待天下人，天下人以何等胸臆待空間，空間便添了何等內(nèi)蘊。讀蔣述卓先生的散文，體驗猶深。天下一應(yīng)空間，同樣風物，獨獨作者走過，就氣韻生動，厚情待人？非空間有情，蔣述卓其人深情是也。

所謂豁達，說的是蔣述卓先生的散文之境，開朗、開闊、寬廣、隨性、包容、豪放。無論身處何種境況，皆能坦然處之。讀其散文，每每為其坦蕩而感動。文章中無一絲一毫私藏，角角落落，都敞開了給讀者看。他說“每個人都有一塊心靈的綠地”。他認為這一塊人們內(nèi)心珍藏的寶地比禪宗的“本心”或是李贄的“童心”更為闊大更為開放，“它應(yīng)該是開放性的、生長性的和無限廣大的”⑥?！恫伙嫸怼纷匀粫f“飲”之樂，但最令人醉心的，是那酒席間的氣氛、故事和朋友間的談興。這是一個可以完全打開心扉，“我”是全部的“我”的空間，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大家伶牙俐齒，妙語驚人：

大家就像赤身裸體浸泡在一個大澡堂子里一樣，毫不掩飾地談自家，談別人，談老婆，談女人，談光榮的歷史，談錯誤的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痛苦與歡樂都在這一場酒精與話語的浸泡中變成了一種人人均可分享的幸福，這便是不飲而醉。⑦

若沒有能大澡堂子里赤裸了自己的膽氣與胸襟，若沒有為人的磊落與光明，若沒有對人包容和為人的正直，是寫不出這樣百無禁忌的文字的。我們?yōu)槿颂幨溃袝r候未免處處小心，怕一不小心就掉入陷阱，能有幾回這樣與人赤誠以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說我所想？但作者說“不飲而醉處處可遇”，可以是課堂上讀書，街市上看風景，卡拉OK 唱曲，酒桌上與綽約的女郎對酌……作者文字隨性如此！也難怪他的課堂氣氛會那么好，酒文化講到酣暢處，師生共淋漓，教室里笑聲跺腳聲一片，連女生都大呼“拿酒來！”難怪他身居斗室，亦能安之若素；人在逆境，亦能泰然處之（《給書齋起個名》）。讀他的散文，確有策馬奔騰的豪邁感，又有北山種菊的沖淡感。何以能哉？可能一方面是性情，為人隨和，胸襟闊大，另一方面是視界和抱負。在《過年與夢》中，他說：“對一個學者而言，當然也不僅僅只關(guān)注實現(xiàn)自己的夢，他總是將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與推動時代的進步連在一起……”⑧這話能讓天下多少躲在小樓成一統(tǒng)者汗顏！

學者之文，往往博學智趣，給人諸多知識智識的教益。一等文字，字字都是作者心血著成，以心血生命養(yǎng)成。自然“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非山含情，海有意，乃登山者之情寄之于山，觀海者之意充于海，每登每觀，都是自家生命灌之。然山與海卻未必無情無義，人以何種生命狀態(tài)探究三千世界，三千世界便以何種狀態(tài)回看人。如此卻是極為公平的，山還是那山，海還是那海，因觀者不同，山海皆氣象萬千。所以人們登山觀海，山與海也看人，作者文字構(gòu)筑的諸空間，也是可以瞧見作者的。讀書也是讀人，萬千氣象讀者，同一部書，可以讀出氣象萬千作者及作者營造的世界。蔣述卓先生把他的散文集題名為《生命是一部書》，大概也有這樣的緣故吧。

①⑤蔣述卓：《誰晤浯溪？見字如面》，《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4 頁，第11 頁。

②傅修延：《聽覺敘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4—5 頁。

③蔣述卓：《戒臺讀松》，《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77 頁。

④蔣述卓：《一個“給你點顏色看看”的國度》，《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128 頁。

⑥蔣述卓：《心靈的綠地》，《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94 頁。

⑦蔣述卓：《不飲而醉》，《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88—89 頁。

⑧蔣述卓：《過年與夢》，《生命是一部書》，花城出版社2020 年版，第8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