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元垚
(湖北大學知行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11)
明清兩朝,理學成為官方正統(tǒng)思想并被統(tǒng)治者改造為思想控制工具,女性作為最大受害者,其地位理應是不斷下降的。但有趣的是,明清時期經(jīng)典白話小說的作者們作為知識分子本應是理學的捍衛(wèi)者,他們對女性形象的定位與態(tài)度在小說中卻呈現(xiàn)出相反的演進方向。本文選取代表明初的《三國志演義》《水滸傳》,代表晚明至明末的《金瓶梅》《醒世姻緣傳》以及清代小說《紅樓夢》《鏡花緣》,敘述其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嬗變過程,探究其與理學發(fā)展、王學興起以及社會經(jīng)濟的關系。
明初《三國志演義》《水滸傳》中的女性角色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質量上與同書的男性均不可同日而語:梁山一百零八將,女將不過三位,其中扈三娘是書中少有的集美貌與忠義于一體的正面女性形象,但作者寫她先是遵父母之命與祝彪訂婚,祝彪死后,又遭受滅族之災的她由宋江做主嫁給王矮虎為妻,她擁有過人武功與膽識,但她對男性掌權人對自己命運的安排從無實質性的反抗,她符合傳統(tǒng)社會女性需遵從的“三從四德”,相較于以往的“賢妻良母”式女性沒有本質不同;她也沒有突出的性格特點,是作者用于兌現(xiàn)書中宋江對王矮虎承諾,凸顯宋江義氣的陪襯人物。同樣的例子也出現(xiàn)在《三國志演義》中的孫夫人身上,孫夫人是劉備的續(xù)娶夫人,她的婚姻由兄長做主,嫁與年逾半百的劉備,充滿了功利性與政治性??杀氖牵珪罅霌P的第一明君,他的夫人在羅貫中原《三國志通俗演義》中連人物結局都不曾知!在毛氏父子修改編訂后的《三國志演義》中才有了孫夫人的結局:投江殉情而死。這個不符合歷史記載的結局顯然是毛氏父子出于思想教化目的而強行添加的,她也是作者筆下完成政治聯(lián)姻后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一類女性是作者所鄙夷甚至仇視的,在《水滸傳》中家喻戶曉的潘金蓮便是鮮明的例子,她擁有出色的容貌,卻被主人家強行做主倒嫁給丑陋愚魯?shù)奈浯罄?;不甘寂寞的她出軌西門慶并鴆殺武大郞,最終被武松殘忍殺死。還有楊雄之妻潘巧云、宋江外房閻婆惜,皆貌美卻被丈夫冷落,又都選擇偷情最終都死于丈夫手中。這類女性基本都兼有出色的容貌與風流的品性,被作者斥為“淫婦”并毫不留情地加以毀滅。可以看出作者極力強化女人的美貌與風流在兩性沖突中的原罪論,而對造成女性出軌的原因并未作出理性的思索。
還有一類既不賢良也無美貌的“特殊”女性,《水滸傳》作者抹去了他們身上一切體現(xiàn)女性特質與魅力的東西,整體塑造風格偏向男性人物。例如兩位女英雄顧大嫂、孫二娘,作者沒有賦予她們美貌,給她們起“母大蟲”“母夜叉”這樣的綽號暗示她們的兇悍;又描繪顧大嫂“興起便打老公”,孫二娘對外操持酒店生意,都與傳統(tǒng)社會要求女性遵守的“三從四德”“足不出戶”相悖。她們所擁有的忠與義,力量與膽識,明顯是當時社會基于優(yōu)秀男性的道德標準。究其原因,一是作者在女性人物塑造上尚不成熟,二則出于對女性的偏見。
綜上所述,這一時期的小說作者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輕視,刻板化印象占主導地位,導致這一時期小說中女性人物塑造存在數(shù)量少、陪襯作用為主導的特點,代表“正面形象”的賢妻良母與代表負面形象的“紅顏禍水”構成單調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兩極。
晚明至明末誕生的《金瓶梅》和《醒世姻緣轉》將描寫視角轉入了家庭,這時的小說與明初至明中葉的《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中顯著的不同便是主要人物由身具傳奇色彩的男性變?yōu)槠椒驳呐?。這兩本小說的主要女性角色是作為某位男性的妻妾出現(xiàn)的,但在故事敘述的過程中,男性角色圍繞著她們,反而成為了陪襯。作者對女性人物的描寫也較明初小說成功得多,刻板化、扁平化人物過渡至圓形、多面性人物。例如《金瓶梅》中的吳月娘,張竹坡形象地形容她為“奸險好人”,一語點中她性格中的正反兩面:她對外是大度、賢良的,容忍家中眾多小妾的存在而表現(xiàn)出不妒;時時規(guī)勸丈夫西門慶又不逾矩,得到丈夫認可的“老好人”稱號。另一方面,作者寫她對西門慶娶李瓶兒的態(tài)度時有一個細節(jié):最初吳月娘極力反對,但得知李瓶兒的財產(chǎn)后她迅速轉變態(tài)度,并要求放在她這里保管。此外,書中她產(chǎn)子時正逢西門慶去世,她在混亂中稍清醒后最惦記的便是她的錢箱子。這兩處可以看出她大度外表下的另一面:對錢財?shù)呢澙放c吝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刻畫吳月娘時將其置入時間軸上,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步一步暴露出她賢良外表下隱藏的貪婪、勢利,丈夫死后她逐漸磨練成一個精明、絕情的女人。她的形象并非一成不變,這種動態(tài)的圓形人物形象相較于明初“臉譜式”正妻是一大進步。
《醒世姻緣傳》的薛素姐也有有趣的另一面:她因為前世埋下的仇恨,對丈夫狄希陳異常冷酷,常常尋釁毆婿,百般折磨。但她也有對丈夫心疼的時候:狄希陳在外被薛素姐命令歸家,他被眾人牽制住,情急之下自殘脫身,平日兇神惡煞的薛素姐得知其自殘后也“不免有幾分疼痛”,不僅并未像平常一樣打罵還為夫出氣。這種點睛之筆為一個原本性格單一的不賢惡婦添了幾分正氣,層次更為豐富。
綜上,這兩本小說的主要人物多為女性,描繪篇目及廣度、深度皆是明初代表小說不可比擬的?;蛟S可以稱其為“大女主”式小說。塑造及面對新的人物格局時,男性作者的態(tài)度也較明初時發(fā)生明顯變化:一是對出軌女性態(tài)度由憎惡轉為同情,開始為她們嘆息;貞潔觀也出現(xiàn)松弛??v然淫蕩惡毒如潘金蓮,出軌小廝遭辱后作者對其發(fā)出“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的嗟嘆,金蓮死后作者也為其作出挽詩一首,還安排她尸骨入棺,有人緬懷祭奠。而在《水滸傳》中這類女性被描述為“十惡不赦”,縱遭剖腹剜心也只會為眾人稱快的。孟玉樓經(jīng)過兩次婚姻,依然能被出身官家的李衙內相中并結為連理,這也是《三國志演義》中毛氏父子筆下的孫夫人可望不可即的。二是他們對兩性關系的新思索,不同于《水滸傳》中作者單純將夫妻矛盾的原因歸結為女性自身過失這種做法,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對淫婦、妒婦鞭撻的同時,理性地看到了男權社會的不公與罪惡孕育出這類女性的事實:《金瓶梅》李瓶兒之所以性格先淫蕩后賢良,是因為她在遇見西門慶之前受盡梁中書、花子虛的輕賤與冷漠,遇見對她真心愛慕的西門慶才感嘆他是“醫(yī)奴的藥”,自此安守本分;《醒世姻緣傳》寫狄希陳雖軟弱卻也“風流”,面對夫妻權利的不平等與婆婆的公開縱容,薛素姐對丈夫的情感管制也愈加嚴厲。作者從女性角度出發(fā)看到男權社會的罪惡并進一步辯證看待淫婦、妒婦現(xiàn)象的態(tài)度,相較明初小說具有顯著的進步意義。
清代誕生的《紅樓夢》作為古典長篇白話小說的高峰,其塑造的女性形象的質量之高、數(shù)量之多、形象之豐均是《金瓶梅》所難以匹敵的:金陵十二釵中,釵黛鳳探湘形象最為豐滿且性格、氣質各異,馀者筆墨雖略次但也各有特色;更有副冊、又副冊的女子及丫鬟、太太等。但僅憑于此還不足以形成本質上的改變,《紅樓夢》更大意義在于第一次塑造出了一個彼此相互關聯(lián)的有機形象整體:大觀園女兒群像。她們彼此間以姐妹、姑嫂、妯娌、主仆關系將她們交織成一張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對內形象各異,對外都以“大觀園女兒”的共同身份存在,共興衰、共存亡,既千頭萬緒,又渾然一體。這是《金瓶梅》中西門慶彼此聯(lián)系松散、貌合神離的妻妾們所不具有的,有機的女性群象的成功塑造,是這一時期小說女性形象塑造的一座豐碑。
與此同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女性觀在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縱觀整本紅樓夢,借賈寶玉之口為女性唱出一首首真誠的贊歌:“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忠于女兒?!贝罅χ幐枧陨砩仙屏肌⒚篮玫囊幻?。大觀園諸女兒雖不是盡善盡美的,但瑕不掩瑜,她們的本性都是美好、單純的。不僅如此,《紅樓夢》的大觀園諸女兒,不少都是才華橫溢,不讓須眉,這表明曹雪芹的女性觀較《金瓶梅》作者以強者的身份表達對女性的同情又進了一步:開始嘗試以平等身份看待女性,正視并肯定女性的閃光點。但是曹雪芹構建了較為平等的女性觀,卻是他自己的理想,沒有理性思索到不平等的本質。誕生于清代中后期的小說《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則認識到問題的癥結,并在《鏡花緣》中借女學生唐小山之口發(fā)出女性為何不能科舉入仕的疑問,觸及到不平等的本質:因教育權利的不平等造成多數(shù)女性眼界狹窄,走不出家門,進而無經(jīng)濟來源而依附于男性,地位低下。因此,相較于《紅樓夢》中大觀園諸艷對作詩限于閫內的謹慎,《鏡花緣》中的才女從不避諱對外展示各項才能,由花仙托生的她們生在女皇統(tǒng)治,女官當政的年代,通過各自的才能與努力封官加爵,作者寫這些優(yōu)秀女性時已不再注重突出她們的美貌重要性,不再將女性的社會價值僅限于家庭中。綜上,這兩本小說的作者描繪女性形象時不會有明初作者明顯的漠視和偏見,也不會像《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只著重批判惡婦,《紅樓夢》欣賞并贊頌女性,《鏡花緣》塑造出大量才能、膽識、忠孝不讓于須眉的新女性形象,是古往今來所不可見的。雖具有一定的理想色彩,卻也有積極的進步意義。
元末明初,在動蕩不安、人心思治的社會背景下,人們崇尚明君、英雄的思想十分強烈,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誕生的《三國志演義》《水滸傳》以歌頌明君賢臣、忠義英雄為核心思想,反映出這一時期大眾的普遍愿景。在傳統(tǒng)社會思想中不做此要求的女性,自然不是這時期主流思想的歌頌對象。在此時期的小說中無足輕重也不足為奇。而明朝社會經(jīng)過百余年的修養(yǎng),社會經(jīng)濟不斷復蘇,根據(jù)現(xiàn)有的對《金瓶梅》作者的考證及《金瓶梅》中多次出現(xiàn)的晚明率先誕生于江南地區(qū)的拔步床,說明作者有可能在當時的江南地區(qū)生活過,此時的江南將傳統(tǒng)糧食主產(chǎn)地的職能已分給了湖廣,以女性為主要生產(chǎn)者的絲織業(yè)異常發(fā)達,女性由于經(jīng)濟話語權的提升,家庭地位及社會話語權也隨之提升,以描繪世態(tài)人情為特點的《金瓶梅》中出現(xiàn)大量女性角色,尤其是對有錢的李瓶兒、孟玉樓的刻畫,便是作者對女性地位提升的關注與認可。清初,伴隨著自晚明以來因思想變革造成的風氣開放的余波,女性的教育權控制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松動,導致有清一代記載的女詞人數(shù)量繁多,女性對知識的追求與向往加強。在清代的《紅樓夢》中,閨閣詩社“海棠社”的成立與興盛,《鏡花緣》中諸位才女形象的確立便是這一時期新的社會風氣與環(huán)境的折射。
程朱理學在明初被朱元璋大力提倡,又因其傳播過程中被道學家曲解導致其對婦女身心的束縛日益嚴厲:女性在丈夫生前要做“賢妻良母”,死后迫于社會壓力還應“殉夫保節(jié)”。毛氏父子改寫的孫夫人“投水自盡”便是這種思想主導產(chǎn)生的結果。這種趨勢一直到了明中期王學的興起,王陽明心學的“在客觀上突出了人在道德實踐中的主觀能動性,有益于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流傳過程中激起了人們心中的七情六欲,僵化的理學框架開始被打破。前已論述,女性社會地位在中晚明時期伴隨著絲織業(yè)興盛得以提升,女性情欲受理學禁錮也遠較男性嚴重,因此占據(jù)新的歷史契機的她們對情欲的宣泄有著強烈的需求:在明末白話小說集《三言》中有杜十娘、莘瑤琴等不少主動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金瓶梅》孟玉樓也選擇放棄守寡,追求意中良人并獲得幸福。但在當時的歷史時期,缺乏科學思想的引領以致矯枉過正,貞潔觀念急劇淡化,《金瓶梅》中諸多淫婦形象也隨之涌現(xiàn)。王學思想的泛濫自明末危機后為“經(jīng)世致用”的務實思想所取代,但其造成的余波尚存,清代文學界對女性詩詞教育必要性的爭論,便是思想政策松動導致的,只是歷經(jīng)明末的動蕩后轉為更理性的思考。
明清小說中女性人物形象從明初演變至清朝,由單薄至豐滿、在小說中由微不足道至“萬艷同書”,由負面形象轉為歌頌對象,其中不僅有文學自身發(fā)展造成的寫作技巧提升的內部因素,也有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思想變革等外在影響,女性形象的嬗變不僅是作家對女性的再認知與尊重,也可以反映出社會中女性地位提升與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在古典小說的發(fā)展史上具有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