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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父輩祖輩

2022-11-11 21:00王蘭亭
山西文學 2022年9期
關鍵詞:王家老爸

王蘭亭

一只黑鏢

在網(wǎng)絡上查詢我們家族的世代繁衍之地——河北樂亭縣,是這樣介紹的:“樂亭縣,古稱孤竹國,隸屬唐山市。東隔灤河與昌黎相鄰,北與灤南縣接壤,東南瀕臨渤海西岸,總面積1307.7 平方公里。 金大定末年(1189年),由馬城縣析出置樂亭縣。1983年,樂亭縣隸屬唐山市,是河北省第一沿海大縣,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大釗的故鄉(xiāng),還是‘冀東三只花’樂亭大鼓、皮影、評劇的發(fā)祥地。 ”

說起樂亭大鼓,曾有“北城義士王誠彥”的故事在傳唱。這個義薄云天的王誠彥,就是我們的爺伯。

具體年代無從考證,大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一天清晨,王家大院的院門上出現(xiàn)了一只傳書的黑鏢。太爺爺王廉一看鏢書,原來自家的兩個公子在午夜被綁票了。綁匪的要價十分貪婪——十六斤黃金! 王家的確是有些家業(yè)的,有幾百畝良田,遠及東北的生意,然而這是幾代人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換來的,并且誰家會囤著十六斤黃金?如要變現(xiàn),也得賣田賣地出盤生意才可以淘換。全家陷入一片慌亂。在全家籌錢之際,先是傳出爺伯已被冷酷的綁匪割舌, 令全家更快速地籌措黃金。祖爺爺將黃金備齊,請求鄰居用擔子挑著,上面覆蓋著韭菜做掩護,為綁匪送去了。然而綁匪卻只放回一人。在這生死攸關之際,王誠彥不顧家有妻女,堅決要求把活下去的機會留給弟弟,自己則被綁匪槍殺于灤河岸邊。 王家唯一留存的公子——王誠鼐(字育之,寓教育興國之志也),這個英俊儒雅的北京大學畢業(yè)生,下定決心要將王家的一支血脈興旺地傳承, 并且將自己的頭生兒子過繼給嫂子,作為兄長的后代以彌補兄長無子而終的遺憾。 此后的余生中,在兄長遇難的這一天,王育之用一把凄婉的二胡,拉一天如泣如訴的怨曲,泣血祭奠兄長冤屈的英靈。在人神對接的這一天,王育之終日不食。

拍照的黃曉明

二〇一六年秋的一天, 王育之一支血脈衍生出的大家庭——足有二三十口人, 在樂亭縣東羅各莊的一家餐館宴開四桌完畢, 熱熱鬧鬧地在堂兄家門口拍大合照。 前排蹲著的中間坐著的后排站著的, 架勢像拍班級畢業(yè)照, 高低胖瘦親疏遠近長幼尊序地折騰了一番, 最后誰拿相機也不合適,照片里一個都不能少, 堂兄無奈到隔壁招呼了一聲:“嘿, 給拍張照了嘿!” 半晌, 隔壁晃出了一個高個漢子,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似乎這一吆喝打斷了自己的午后酣夢, 但是作為近鄰又不敢顯示出心不甘情不愿,只好勉為其難地出來幫忙。這漢子如果只看五官身材,還頗有幾分像俊美的影星黃曉明,然而人真是有氣場這一說,盡管硬件有幾分相似,但是軟件相差甚遠。只見這漢子一件皺皺巴巴的二股筋背心胡亂地套在身上,掀起的一角讓人懷疑剛才午睡時在舒坦地搓著肚皮上的一卷油泥, 褲腿一只卷在膝蓋以上,一只耷拉在腳面,想來初秋的熱度還是讓他睡覺時肆意地拉起了褲腿。這漢子舉著手機照了幾張,未等大家伙起身搬凳子散隊,就將手機還給了堂兄,又晃晃悠悠地睡覺去了。堂兄目送著他的背影漸漸地遠去,才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這就是他家的重孫?!?到底是誰家?王家人都心知肚明。

發(fā)怒的灤河

綁票事件之后, 王家失去大公子,變賣大量家產(chǎn),人丁家業(yè)都受到了重創(chuàng)。當然,那時候祖爺爺王廉可能并不知道這只是衰敗的第一步。在王家傷筋動骨療傷止痛之時,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挑著十六斤黃金送給綁匪的那個鄰居家悄然興旺了起來,娶妻生子,家業(yè)逐漸擴大,枝葉繁茂。人們十分奇怪:以他家的實力,如何能夠如此昌盛?明眼人心中塞進了一個謎團:綁匪說好索要十六斤黃金,他挑著十六斤黃金送過去,卻只贖回了二公子,王家大公子卻被撕票,之后他自家卻買房置地,難道那十六斤黃金在送去的路上折了水?這個邏輯推理十分可怕,讓人無法用正常的眼光來審視這個鄰居。然而這是個親如一家的近鄰,否則王家也不會如此信任地將人命關天的大事托付給他,至今也無法為自己的猜測找到證據(jù),所以這個謎團被捂在每個人的胸腔里,心存百年秘而未發(fā)。

舊時的灤河每到汛期都會發(fā)洪水,這一現(xiàn)象一直到八十年代引灤入津工程完工才結束。那時的村里人都有躲洪水的警惕性。時間進入一九六二年夏,這一年的汛期來得非常猛烈。這一天鄉(xiāng)親們被兇猛的洪水逼得上房爬坡四處躲避,那位鄰居也爬上了房頂。滾滾的洪水將上游的許多雜物裹挾而來,木器、用具甚至豬羊,不一而足。鄰居的兒子探身去撈,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鄰居伸手抓住了兒子,卻力氣不夠,拽不上房。他沖兒子喊:“你等一下,我去拿根扁擔!” 也不過半分鐘光景,鄰居拿了扁擔伸給兒子,然而人在大自然的面前完全無法抗衡。兒子剛要伸手去抓扁擔,卻被一個漩渦一下子卷走了。鄰居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掙扎消失在洪水中 …… 當時目睹這一切的,還有一同躲在房頂上的王育之的第八個孩子——時年八歲的我的老姑。

每每人們提起這個事件,老爸都會咂巴咂巴嘴,然后嘆息一句:“灤河每年都發(fā)水,咱村都沒淹死過人,就他們一家有這種事,你說,為啥呢?”說完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長地掃向深邃的蒼穹。

兩個墨西哥女人

二〇〇五年春的一天,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qū)奧克蘭市的動物園。這一天我?guī)е改负蛢蓺q的女兒來消遣。說實在的,上有老下有小,要說玩兒都是為了陪伴父母拉扯孩子,自己哪兒能消停?老爸的行動目標向來跟著自己的好奇走,家庭部隊的行動方向他不大關照,直接表現(xiàn)就是無組織無紀律地瞎逛,讓人在后面追著跑。在美國他不懂英文,還好奇心頗重,哪兒不讓進他非得要進去看看,哪兒不讓動他非得要試試雷區(qū),實在讓人不省心。我抱著小的追著老的,還得隨時關注我家女皇——老媽的臉色,生怕自己哪個眼神不敬哪個語調(diào)不尊一不小心又犯了上,引起忤逆之罪。好容易攏住一家人在一張木椅上坐下歇一會兒,我已累得七葷八素兩眼發(fā)直。這時老爸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兩個徐徐走過的女人不放。老媽最見不得老爸直不楞登地盯著別人看,何況是兩個女人!氣得臉色立刻垮進了馬里亞納海溝,一扭身子甩給了老爸一個冰冷的后脊梁。待那兩個女人徐徐地走過,老爸才嘀咕了一句 :“這兩個女人像我的大姐二姐?!蔽翼樠劭催^去,居然是兩個墨西哥女人。

炕頭的一支槍

一九三五年春,王育之的長子——王家大少爺,我的父親在眾人的期許中降生。 這個孩子的到來使太爺爺王廉看到了王家重振家業(yè)的希望,使爺爺王育之實現(xiàn)了傳宗接代的夢想。王育之一諾千金,孩子降生后就過繼給了嫂子——爺伯母,作為義士王誠彥的后代養(yǎng)育。從此以后,王家大少爺在兩個母親的寵愛下成長,同時還受著兩個姐姐——王誠彥的兩個女兒的疼愛。為了保證王家大少爺?shù)陌踩?,王家購買了槍支,掛在爺伯母的炕頭墻上,作為威嚇賊人的物件。誰知這個家伙反倒遭了賊人的惦記。這一夜,王家大院房頂上一片紛亂奔跑的腳步聲打破了午夜的寧靜。賊人登房入院,目標就是這桿槍。在槍林彈雨和刀光劍影之中,爺伯母不顧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抱著王家大少爺滾到炕下,用身軀緊緊護住他, 直到賊人被家丁趕走, 夜晚再次陷入平靜。

七十多年后我和老爸在美國的家里看民國時期的電視劇,鏡頭從院墻上掃過,院墻頂上居然覆蓋著鐵絲網(wǎng)。只見過院墻頂上豎直著的鐵絲網(wǎng),從沒見過院子頭頂被鐵絲網(wǎng)覆蓋著的。 我納悶了:“怎么院墻頂上還蓋著鐵絲網(wǎng)?” 老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淡然地說:“這有啥?我小時候咱家就有!”

放糖的疤

一九七七年,我不過七歲,家住在鄰居每天吃啥都一目了然的筒子樓里。這種居住格局使鄰里之間沒有界限,每個家庭狀況都一目了然。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沒想清楚,不知道為啥鄰居家年齡跟我相仿的小姑娘就可以毫不顧忌地跟她爸撒嬌起膩,而我跟我爸就不行?那一天老爸仍坐在小板凳上守著爐子煮飯,我不知中了哪個邪,硬想在此時破了這塊冰。話說我家大部分成員都身形高大,兩個姐姐也都在十幾歲時超過了一米七。而我卻是個意外的身形嬌小的小孩兒,混在比自己小兩歲的孩子群里毫不違和,所以老爸坐在小板凳上對我來說也是一塊巨大的磐石。我用了渾身解數(shù),在這磐石上貼、 靠、拍、摸,爬上爬下折騰了半天,最后又在他大臉上破天荒狠狠地親了兩口,無奈這塊磐石就是巋然不動。老爸的一側臉上在別人長酒窩的地方有一塊蠶豆大的疤,我實在沒招了,指著那個疤說:“這是怎么回事?”老爸卻忽然面無表情地冒出了一句哄孩子的話:“裝糖用的!”明明知道他是在蒙我,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真是裝糖用的?”老爸一絲笑容也沒有地說:“當然,不信你試試!”我居然真的進屋拿了塊那個年代一分錢兩塊的水果硬糖出來,按進了老爸臉上的疤里。別說,尺寸還真合適。不過不出所料,手一松, 糖塊掉在了地上。此后的余生中我再也沒試過跟老爸親近,明白了這世上父女之間的相處模式有千萬種類型,而我的類型,就是沒法撒嬌起膩。

硬頭皮鞋和豁嘴喇叭

王家大少爺在一九三五年于眾人的矚目中降生之后,王育之的子女們又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人世。雖生逢如此亂世且身處偏僻農(nóng)村,受過高等教育的王育之卻秉承詩書傳家的祖訓,對子女絲毫不溺愛,每個子女天亮之前都要到炕前背詩書,其中對王家大少爺要求最為嚴格,背不出來絕沒有好果子吃。那時候除了王育之之外,別人都沒有鐘表,誰知道天什么時候亮?嚇得大少爺晚上不敢睡覺,半夜起來趴窗觀三星,估摸什么時候天可以亮。有時候拿著書本去拍門,門里說還早著呢,回去睡覺吧?;厝ツ睦锔宜??不過是提心吊膽地等天亮。女孩子們每星期兩天要上灶煮飯,煮飯那天可以不背書,所以女孩們天天都盼著輪到自己煮飯,因為那書實在背不出來, 咋辦呢?真是愁死個人。

王育之還很愛養(yǎng)花草,王家大院里花團錦簇。有一株植物上結了紅色的果子,王家大少爺好奇嘴饞,偷偷摘果子吃,被王育之看到了,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那時的十里八鄉(xiāng)只有王育之有皮鞋穿,而且那個年代皮鞋就是梆梆實實的硬頭真皮,哪有人造皮之說?所以這一腳一定是痛得巴實,讓王家大少爺記了一輩子。而且王家大少爺遺傳了愛花草的習性,一輩子對花草的精心照顧和關注遠遠超過了對待自己的子女。

這一天王家大少爺從舊物堆中翻出了一只豁嘴喇叭,異常欣喜。王家人基因里都有一些藝術天分,王育之自己拉一手好二胡,大少爺后來是軍隊和大學樂隊手風琴手,五子長大之后也成為二胡好手和秧歌鼓樂高手。喇叭嘴一般都會有一個圓片擋著不會入嘴太深,但是這只破喇叭的銅片掉了,沒有了這個保護裝置,王家大少爺歡天喜地地吹著喇叭跑出家門,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喇叭捅進嘴里扎破了喉嚨,又從嘴里把臉皮捅穿伸了出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王家大少爺腫脹的喉嚨無法咽下任何固體食物,只能靠喝涼稀飯勉強度日。捅穿的臉皮愈合之后形成一個永久的大酒窩,多年之后這個“大酒窩”成了我試圖“放糖的疤”。

在艱難的時世里,王家的孩子們在七災八難中頑強地成長。 王育之血脈傳承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之后長大成人的,有七男三女,一共十人。

水母娘娘和鰲魚

二〇一六年十月,樂亭老家四叔的院子里。王育之的子子孫孫們鬧鬧哄哄地出來進去。 有要攀梯子摘柿子的,有約著要去刨紅薯的,有要跑到對門院里摘甜棗的,也有用拖拉機運進來一臺卡拉OK機,直接準備開唱的。這一大家子人從地域上來自五湖四海,有山西的,有北京的,有東北的,有河北外縣的,而我從美國趕來給這一大家子湊了個洋數(shù)。從職業(yè)上講有菜農(nóng),有果農(nóng), 有搞運輸開大貨車的,有職場CEO,有畫家,有電工,有外企職員,有教師,有省級政府官員,也有我這個靠碼數(shù)為生的會計。

四叔院子里有專設的農(nóng)家最“豪華”的廁所——抽水馬桶。所謂的抽水馬桶,不過是在院子一角的草棚里裝了個馬桶,所謂的“抽水”,也不過是旁邊放了個水桶,可以自己舀水沖。這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五星級”豪華待遇,尤其對老爸這種超大款身形的人更是有所幫助。

大家熱熱鬧鬧地吃飯聊天。老爸指著院墻外面說:“那邊原來是一個水母廟,廟里的水母娘娘坐在那里梳頭,身下是一只很大的鰲魚,鰲魚嘴邊有兩條長須。這鰲魚是鎮(zhèn)灤河發(fā)大水的。唉,有什么用?灤河還是每年會發(fā)水。”我隔著院墻看過去,那邊除了鄰居院子,啥也沒有。

“豪華寶馬” 和騎驢的小寡婦

推算起來,爺爺王育之在北大受學期間,應該是魯迅、 李大釗等進步人士相當活躍的時代。王育之一定受到了影響,思想十分超前。

那時候王育之有一輛豪華坐騎——自行車, 那是當時堪比當代寶馬更惹眼的交通工具。王育之是當?shù)刂闹R分子,不僅管理一個大家庭,還在十里八鄉(xiāng)身兼數(shù)職,其中一項是鄉(xiāng)里最高學府——小學的校長。王育之騎著他的“寶馬”,帶著王家大少爺?shù)绞锇肃l(xiāng)去辦事,王家大少爺坐大梁。農(nóng)村當時哪里有柏油馬路?不過是坎坷土路。 大少爺一路顛簸咯得屁股生疼,但是不能讓王育之批評受不得苦, 只能咬牙忍著。所到之處,鄉(xiāng)親、職員、 傭人、 雇工,都對他們非常尊重。王育之一直被尊稱為“二先生”, 鄉(xiāng)親們一直自發(fā)地為義士王誠彥留著“大先生”的尊稱。

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王育之一直是當?shù)氐拇逭噱X糧委員,為抗日部隊和解放軍籌措糧草, 王家大少爺則是兒童團長。讓富人做錢糧委員別有深意,籌措不上的自然自己補齊。王育之為了籌措糧草,賣了不少地,幾代人省吃儉用置辦的家產(chǎn)就這么消耗了,氣得太奶奶舉著棍子滿院子追打這個敗家子。那時樂亭縣城被日軍占據(jù), 但是離縣城十公里的老家卻是八路軍晝伏夜出的游擊區(qū),這個錢糧委員真是腦袋掖在褲腰上的職位,日軍、 國軍都視其為應滅之人。那些年只要聽到村頭槍響,王育之便四處躲避, 高粱地、 麥秸垛都是藏身之處??蓱z奶奶王張氏身高接近一米七卻甩著一雙小腳,跑也跑不動,也得盡力跟著四處躲藏。有一次敵人夜里跳進院子里,王育之來不及逃走,機警的王張氏讓王育之躺在炕上不要動,自己將鍋里的剩飯拌上草木灰倒在炕頭,聲稱王育之不在家,炕上是個傳染病人,剛吐了。敵人嫌埋汰,捂著鼻子厭惡地離開了。

抗戰(zhàn)時期一位八路軍團長負傷無法追隨大部隊,被王育之藏匿于隱秘處養(yǎng)傷。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王育之每天讓自己當時最年幼的孩子給他送飯,直至他傷愈歸隊。

那些年做這些事情的確是冒著生命危險。因為有一年據(jù)說有共產(chǎn)黨的人深夜入鄉(xiāng),黎明前離去,但不知為何走漏了風聲。到底誰在通匪?上面要求明查。 這事查起來有難度。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鄉(xiāng)里頭頭瞄中了一個騎驢的小寡婦當替罪羊。這個小寡婦無親無故無兒無女,整日靠騎著小毛驢在十里八鄉(xiāng)替人看病為生。鄉(xiāng)里頭頭夜里派人將小寡婦一手拿下,刀斃于水母娘娘廟旁,然后向上匯報通匪之人已被消滅,將此事圓滿交差。水母廟里梳頭的娘娘和面目猙獰的鰲魚平日里不知寄托了多少小寡婦福佑的祈禱和祭祀的供奉,此時卻完全不肯幫忙,任由惡人在自己身旁殘忍地殺掉了她。小寡婦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香消玉殞,只因她人微命賤孤苦伶仃,無人追究。

紅對蝦和疙瘩湯

一九七四年夏,父母帶著不滿四歲的我回河北老家。那時無論是交通設施還是酒店旅館,都十分不方便,在北京轉(zhuǎn)車是個麻煩事。然而我們卻十分幸運,在北京住在一個伯伯家里,受到了熱情款待。那時的首都人民因為位于全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自然具有最好的生活條件和最開闊的眼界閱歷,所以在我們這些外地人面前,難免會有無法掩飾的優(yōu)越感。尤其我們這些黃土高坡過去的人士更是“土包子”,在地域上屬于被偏視范疇。但是伯伯一家卻對我們相當熱情,給了我們那個年代最好的接待。在他家,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盤子里蜷著煮得通紅的對蝦,十分欣羨,忍不住要去拿,想看看是不是假的,卻被老媽嚴厲制止:大人開餐之前小孩子不準開動!他家的女兒穿著當時我們眼中時髦的布拉吉帶著我玩兒,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長大以后,有一次問老爸,那個伯伯是誰,老爸的回答嚇了我一跳:“那是咱家長工頭的兒子,我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 一說長工,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了收租院的雕塑。長工們被地主剝削得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抑或是舊電影中,背景音樂是一腔悲凄的嗩吶聲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劃破長空。凍餓交加的長工不僅無法過年,還被蠻橫無理的地主以還債為名搶走了最后一點兒果腹的口糧。這樣的雇傭關系,如何能夠親如兄弟?我拿劉文彩為樣板問老爸:“那時的長工是不是被剝削得很厲害?他們是不是每天在餓死的邊緣而你們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鴨脯熊掌?”“有個蛋!”老爸罕見地爆了個粗口:“我們每天吃的是高粱米粥和玉米面窩頭,秋天開鐮之前可以殺豬,但那是給下地的長工短工吃的,我們不下地, 沒有資格吃肉?!?/p>

蘇武牧羊

國民黨對為八路軍辦事的人員進行壓迫,要求他們寫悔過自新書并簽字畫押。 王育之不肯,常常在后院吹簫 《蘇武牧羊》。后來,鄉(xiāng)里又出現(xiàn)了“火會兒”這種黑社會群體,更是威脅到了王育之的生命。王育之只好帶著兩個小姨子遠赴東北沈陽的舅爺家里暫避風波,靜觀事態(tài)。這兩個小姨子是奶奶王張氏的妹妹,彼時尚未出嫁,平時隨奶奶住在王家大院里做些針黹,生得頗為俊俏,免不了被賊人惦記。為了不生出事端,隨著姐夫躲到了東北哥哥家里。

父親不在家,又請不起足夠的家丁,十二歲的王家大少爺也不得不下地干活。他在前面費力地駕馭著一頭高頭大馬,后面讓十一歲的王家大小姐扶犁,費勁八五折騰了半天,回頭一看王家大小姐早就不見了,她根本沒有扶犁,而是跑到田邊摘桑葚,吃得一嘴藍。王家大少爺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揮著馬鞭就打妹妹。王家大小姐哭得臉色青紫背過氣去 (事實證明大姑當時一定供血不足,她先天心臟不好,英年逝于突發(fā)性心臟?。?,緩過氣來回家就向王張氏告狀:“哥哥打我了!”王張氏因為生養(yǎng)眾多,家里還有一溜小的需要照顧,沒辦法也得抱著嬰兒在田頭坐鎮(zhèn),盯著兩個孩子好好種地不準打架。

王育之不在的日子里,管家盡力護佑著這個大家庭。王育之對管家、長工一向十分善待,家里用餐時只有管家有資格上炕與他同桌而食,連妻子兒女都不行。管家也對王家忠心耿耿,十分用心。過了兩年,新中國建立的曙光即將來臨,管家悄悄來到東北舅爺家里與王育之商榷未來。王育之向來對世事有清晰的視野和準確的判斷,他囑咐管家:“你不要有顧慮,回家大膽革我的命,分我的地去吧!”

一只大紅躺柜

一九八四年暑假,我和父母、 二姐回到河北老家。此行為何而來?后面自有交代。

一九八四年的老家和一九七九年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區(qū)別,生活有了不少改善。那時候農(nóng)村早已停止了割資本主義尾巴,所以雞鴨鵝又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機。一九七四年村里人吃水還要靠水井。那水井十分嚇人,遠沒有小人書里砌著石沿裝著轆轤的水井高端大氣上檔次,而是一個毫無標志的地洞。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井,但像我們這種外地人如果沒人叮囑,那一定是走著走著就一腳踏空掉下去了。打水時也沒轆轤,而是用扁擔勾著水桶伸進去晃著舀,全靠技術和巧勁兒。像我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定吃不上水。但是一九八四年,家家都安上了農(nóng)村自來水——壓水井,院里裝著一個小型杠桿,可以把地下水壓上來直接使用。據(jù)說有些聰明的牛羊,都懂得自己用壓水井壓水喝。

五叔家里新蓋了房子。 新房還是典型的河北農(nóng)村模式,進去是個穿堂,兩邊是兩個大鍋火灶,煮飯時拉風箱燒柴草。火灶旁邊一般是屋門,屋里沒有什么家具,只有一盤火炕,白天坐人,吃飯上炕用炕桌,晚上搬開炕桌鋪被褥睡覺,生活起居一盤火炕全部搞定。屋門畫著松鶴延年圖,雖說畫技稚拙,但也是頗具特色的一番村情野趣。

我們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家難得的有一個紅漆大躺柜,這是土改分家后所剩的幾樣老物件之一。歲月侵蝕,紅漆依舊通明锃亮。柜子頂梁十分細致地雕著花鳥蟲魚,非常精美,看不到有任何接縫痕跡,即使年代久遠也絲毫沒有開裂變形。老舊的物件在選料打造的時候真的是毫不欺主貨真價實,傳用幾代也沒有問題。柜子的中間擺著一方銀鏡,因歲月久遠,邊緣有些水銀剝落,后來知道,這個與當時農(nóng)村簡陋背景格格不入的精美的柜子,是奶奶當年的嫁妝之一。

站在五叔新房的院子里,老爸目視遠方沉默無語。良久之后指著后面一大排鄰居房子說:“以前這一大片,都是王家大院的一部分?!?/p>

金耳環(huán)和驢

管家在東北與王育之秘密會見之后,又悄悄潛回到了河北老家。 這次回來他沒有了顧忌,甩開膀子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這位管家是亂世高人,既有亂中取勝的智慧魄力,又有滴水不漏的運籌手段。土改運動中,王家大少爺領著自己一串年幼的弟妹,懷里抱著當時尚在襁褓中最小的弟弟,隨母親被關押在一個院落里一個多星期。一個多星期之后放出來,王家大院除了留幾間小屋給王家人居住之外,其余房產(chǎn)全部分給了鄉(xiāng)親。王家的幾百畝良田,除了留下幾畝給王家人耕種糊口之外,也全部分給了村民。

管家通過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和對王家毫不留情的財產(chǎn)分配賺足了政治資本,當上了村里的書記。有了實權之后,他大筆一揮,將王育之定性為“富農(nóng)”。

王張氏為了怕這一大家子人今后沒法生活,土改前悄悄將自己最后僅有的首飾——一對金耳環(huán)砌在了墻里。土改以后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一串婦孺幼子,如何耕地?她悄悄地取出金耳環(huán)賣了,買了一頭驢,準備種地。誰知驢剛一買回來便被上告,如何分了家產(chǎn)還會有驢? 不由分說,干部們立刻牽走了這頭驢歸公。

藍松鴉和一百八十節(jié)車廂

二〇〇二年夏,加拿大多倫多馬克漢姆市一座一居室的公寓里。老媽正在懊惱不已,她煮飯時把鍋端下來放在地上,誰知地板不是真正的地磚,而是塑膠的地板,鍋一放上去就把地板燙了一個坑。房子是租的,以后免不了要賠錢,這可咋整!老媽一輩子爭強好勝凡事追求完美,捅了簍子別人都還沒說啥,她已經(jīng)內(nèi)心陰影面積巨大,而且一定要搞得全家天氣驟變,多云轉(zhuǎn)陰。老爸像平時一樣,對她的情緒不理不睬,而是搬個椅子坐在臥室的凸肚窗前,將窗子打開一截抽煙,抽一口,就對著開著的窗縫噴出去。

知道老媽也哄不好,我就到老爸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他指指窗外說:“你看樹上。”窗外有一株老樹,從來都沒觀察過。他這樣一說,我才注意看過去,發(fā)現(xiàn)也就不大一會兒工夫,樹上就有很多美麗的鳥飛來飛去,在上面停歇鳴叫跳躍玩耍。這里面有全身嫩黃的,有一身火紅的,有滿身翠綠的,當然也少不了一身碧藍的加拿大國鳥——藍松鴉 (blue jay)。想不到我們?nèi)祟愒谶@座公寓樓里每家每戶演繹不同人生故事的時候,近在咫尺的一棵老樹上,也是一片色彩斑斕的勃勃生機。父母來之前, 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老爸就是這樣,對生活中的家庭瑣事人情世故總是一臉漠然格格不入,卻會注意到別人所注意不到的人生情趣。老樹后面是長長的鐵軌,常有火車駛過。這里的火車既不鳴笛,速度也算不上飛馳,所以除了有時午夜夢回,偶爾聽到停車時鐵軌與車輪的摩擦聲外,也沒特別的注意。這時正有一列火車緩緩地駛過,老爸說:“你數(shù)數(shù)有多少節(jié)車廂?!蔽乙还?jié)一節(jié)地數(shù)過去,居然有一百八十多節(jié)!我開始數(shù)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開過去一部分了,那這火車豈不得有兩百多節(jié)!同樣,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從沒發(fā)現(xiàn)這里的火車這么長,我太驚訝了:“我從沒見過這么長的火車!”老爸噴了一口煙淺淺地一笑說:“我也沒見過?!?/p>

詩和遠方

土改過后,王育之回到了家鄉(xiāng)。管家在外面對王家進行轟轟烈烈地批斗,暗地里卻指使兒孫帶著牲口,避著村人耳目,幫王家耕種那幾畝薄田。

即便生活如此艱難,王育之仍然不放松子女教育,堅持送王家大少爺去上中學。王家大少爺先后在汀流河、 昌黎一中,以及當時的貴族名校匯文中學就讀。中學時大少爺常常在火車站柵欄外看火車,餓了就在車站涼粉攤吃碗涼粉,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這種呼嘯而過的大鐵家伙到底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它車頭上的大眼睛到底看過了多少壯麗的山河或市井繁華?大少爺看著一列列火車駛過,思緒向往著河北大平原以外的神秘世界。那一列列火車像是呼嘯而過的巨龍,承載大少爺內(nèi)心向往的詩和遠方。

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的征兵運動轟轟烈烈地進行。十六歲的王家大少爺毫不猶豫地報名參軍。人的命運有時就在這一秒鐘內(nèi)決定。征兵人問:“會游泳嗎?”大少爺說:“會。”征兵人一扒拉:“站在那邊,去海軍。”下一個:“會游泳嗎?” 那孩子說:“不會。”征兵人一扒拉:“站這邊,去陸軍。”

《東行漫記》和《數(shù)字的秘密》

二〇一四年,老爸出書的籌劃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老爸一生游歷甚廣,不僅涉足祖國的大江南北,還包括歐洲、 北美、 東南亞等各國。我們出游時一般都是懵里懵懂跟著瞎逛,而老爸的難得之處是隨身帶著筆記本,所到之處十分勤奮地記滿一本當?shù)氐臍v史知識和人物風情,讓我們懶惰小輩自慚形穢。這次他將游歷雜文集定名為《東行漫記》,像是要跟斯諾的《西行漫記》叫一回板。該書封面封底均為我家老大——畫家大姐的畫作,出版運行均為我家老二——作為圖書發(fā)行社第一把手領導的二姐的運作。我作為被家人寵溺慣壞了的老小向來坐享其成,啥事不干,但這次姐姐們卻鼓動我撰文助興,讓我犯了傻。

雖說一家子都算文學愛好者,但我的職業(yè)是會計,靠碼數(shù)為生,一輩子就沒寫過幾個字,實在掰不出來,咋整?。〔贿^在人生的這條長河中淌久了,就知道有些事擺在面前時,你咬咬牙跺跺腳費點兒事兒也就辦了,如果犯難犯懶犯怯后退了一步,也許就是一輩子的遺憾。老爸眼看年近八旬,還能指望他以后出幾本書?如果作為小女兒此刻不為他起哄造勢湊熱鬧,有可能抱恨終身。那時我每天上下班通勤時間起碼兩小時,高速堵車時間剛好頭腦風暴,居然也想出來一些小時候的不少糗事,搬出來碼成字兒給姐姐們發(fā)了過去,算是交了這份作業(yè)。新書做得十分精美,我的小文也包括其中。我是在野鄉(xiāng)民,語言放肆調(diào)侃沒啥顧忌,而老爸是正統(tǒng)的國家干部政府官員,視線觀點有所不同,所以對于我文中的敏感部分和調(diào)侃略為過分的地方都做了刪除修改,但無論如何收進了書里,算是了了我一樁心愿。

老爸的一個人生亮點是十九歲時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而且是《解放軍文藝》 上。這次出書,我們?nèi)滩蛔∫素砸幌?,看他是不是要將歷史亮點曬出,果然書里收集了他十九歲時的處女作——《數(shù)字的秘密》。

手風琴和英格表

一九五一年,十六歲的老爸徹底結束了王家大少爺?shù)纳矸?,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海軍戰(zhàn)士,隸屬北海艦隊,駐軍青島,相隔渤海灣,與戰(zhàn)火紛飛的朝鮮戰(zhàn)場隔海相望,時刻警惕注視著主戰(zhàn)場,只待祖國需要一聲令下,就隨時開赴前線。

在軍期間,老爸在青島海軍學校學習測距。十九歲的老爸有一次身患赤痢,虛得倒在床上十幾天爬不起來,人都落了形。但是爺爺?shù)膰栏窦医淘谶@時起了作用,老爸利用臥床時間寫了他人生第一篇小說——《數(shù)字的秘密》,投寄出去,居然順利刊登。此文榮獲中國人民海軍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三等獎,通俗文藝出版社又將其與另外一篇小說《槍到哪兒去了》合輯,單行本發(fā)行。少年兒童出版社又將其繪成連環(huán)畫,以原名單本發(fā)行。老爸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此文一炮打響,老爸從此成為當之無愧的部隊筆桿。

而且王家人都有些文藝天賦,對樂器玩玩摸摸,具有無師自通的靈性,老爸也一樣。離家時爺爺王育之送給老爸一支口琴,說他口哨吹得好,可以試試吹口琴(不知道這兩樣爺爺是怎樣聯(lián)系到一起的)。老爸吹出了調(diào)調(diào),常常在夜晚大家休息時為大家吹奏當時的蘇聯(lián)名曲。所以當每一個艦隊要培養(yǎng)一名手風琴手的時候,老爸自然被選中。在培訓班培訓了一個多月后,老爸的琴聲終于從殺雞宰羊開始變得優(yōu)美歡暢,成為部隊琴手。而且他這個沒上過正規(guī)學校音樂課的人,居然可以聽著收音機里的歌就把譜子寫出來,這讓我們這些受正規(guī)學校教育的小輩,覺得自己上的音樂課都白瞎了。

老爸那時由于發(fā)文賺有稿費,買了一枚英格表戴上,便于控時。那時的老爸回鄉(xiāng)探親時,一定是艷驚四方。然而復雜的世事并不真正容得下一個少年春風得意,探親期間老爸腕上的英格表引起了村干部的注意,開始以此為目標對王育之進行政治斗爭,甚至追繳到了部隊。王育之沒有辦法,寫信給老爸說:“還是把表寄回來吧!” 老爸只好寄回家鄉(xiāng)將其充公。

衛(wèi)生球和野菜

隨著朝鮮戰(zhàn)爭結束,北海艦隊這群一心想到戰(zhàn)場報效祖國建功立業(yè)的熱血青年失去了上前線的機會。老爸不論在軍隊里有多優(yōu)秀,都無法甩掉家庭出身這個陰影。時至一九五七年,復原的命令下達,老爸在海邊的礁石上對著大海坐了三天,在大海的寬闊廣博和驚濤駭浪之間,老爸決心今后以大海般廣闊的胸懷來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做到海納百川、 寵辱不驚。他脫下雪白的海軍服,摘下浪漫的海軍帽,復原離隊。臨走時他悄悄地對他的老班長說:“早走比晚走好?!?/p>

回到家鄉(xiāng),老爸把復員費二百五十元交給了爺爺王育之。當時王育之以自己一個勞力養(yǎng)育眾多的孩子,身心俱疲。長子回鄉(xiāng),十分欣慰,將一間廂房重新粉刷一新,悄然為兒子成家立業(yè)做準備。當時有不少機會介紹給老爸,像是村書記、 小學教員之類,然而老爸總是不置可否,搞得王育之覺得這孩子實在不著調(diào)。直到老爸得知當年高考不考數(shù)理化才看到了希望,跟爺爺攤牌:“我要考大學!”王育之自己就受過高等教育,深知已見過世面的兒子志向高遠,絕不是這個偏僻鄉(xiāng)村可以容得下的,就又把那二百五十元復原費拍到了他手里:“我支持你!”從此以后老爸開始了高考備戰(zhàn)。他讀書的場所十分奇怪——屋頂上。村里的姑娘們對這個小伙兒十分關注,常常嬉笑著跑到屋邊往房頂上扔石子打他,以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就是眼觀鼻鼻觀心專注書本不為所動。后來為了抵御蚊蟲的叮咬,他用衛(wèi)生球在樹杈上畫圈兒,坐在樹杈上讀書。這不僅有孫悟空金箍棒就地畫圈兒的御妖之效,還與頭懸梁錐刺股異曲同工。因為只要在這兒坐著,就絕不能左右晃悠偷懶打瞌睡。有了這根忍辱負重的樹杈鼎力相助,老爸仗著家學淵源,以初中未畢業(yè)之資直接躍入龍門考進大學。報考之時老爸十分自卑。招生人員問他你要報哪所大學? 老爸說:“哪兒沒人去我報哪兒 ……哪兒不要錢我報哪兒 ……”所以報考志愿上寫的是“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當時師范學院不收學費。通知書收到一看,錄取結果略為仁慈——山西師范學院(后并入山西大學)。老爸就這樣來到了太原。

進入大學之后,老爸照樣品學兼優(yōu)。他不僅獲得了高等教育,還獲得了甜蜜的愛情。老媽的容顏在女生中僅算中上,并不如老爸在男生中體格相貌出眾。但是老媽生于大城市,自帶一種尊嚴高貴氣場。老爸對人對事的眼光向來有他獨到的品位,所以入校不久就徹底淪陷,開始跟老媽出雙入對。大學四年,他們一起參加活動,一起接待蘇聯(lián)專家——老爸是樂隊琴手老媽是舞伴。他們游歷了太原市的邊邊角角。

一九六一年大學畢業(yè)在即,學校為他們幾對愛侶舉辦了集體婚禮?;槎Y過后,老爸老媽一起分配到了晉東南長治,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在這里,老媽沒給王家大少爺傳宗接代的自然法則爭氣,毫不客氣地給他生了三個大閨女。到我出生之后,老爸徹底斷了傳香火的念想,直接給我起名“蘭亭”——攔住啦,停住啦,堅決不能再生閨女啦!佐以銘志。

大胖子和小瘦子

二〇一六年十月,我們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聚集在河北老家。這一天老爸提出要去見一個鄉(xiāng)親故交。老爸每次回老家都是明星級待遇,爺爺王育之一脈的子子孫孫呼朋喚友歡聚一堂,老爸照相坐C位,宴會上做開場發(fā)言,出門前呼后擁,再加上自身形象魁梧高大,走在眾鄉(xiāng)親之前就像是大干部下鄉(xiāng)視察。對此老媽總是掛著一張素臉擰著一股別扭勁兒,那表情就像是在說:“暫且讓你風光幾天,等回去別想再這樣!”所以那天老爸說要去見老鄉(xiāng),眾人自然不敢怠慢,呼啦啦一大隊人進了這位老鄉(xiāng)的家門。這位老鄉(xiāng)十分興奮,熱情地跟老爸坐在沙發(fā)里興奮地敘舊。他們倆坐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一個身形巨大,一個十分瘦小。極大的反差讓兩人坐在同一長沙發(fā)上的場景相映成趣。這時覺得農(nóng)村老鄉(xiāng)們生活還是辛苦,干農(nóng)活的老鄉(xiāng)的確比退休之后就含怡弄孫頤養(yǎng)天年的老爸消瘦許多。

從老鄉(xiāng)家回去后,別人都沒啥,我們仨姐妹卻起了爭議。原來我們家老大看到瘦小老鄉(xiāng)家十分簡單,就偷偷塞給了他五百元錢,回來后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纯吹嚼相l(xiāng)家里這么簡單卻不給錢?我家老二是領導,具有全局觀念,認為老鄉(xiāng)家已經(jīng)送了禮物,我們親戚這么多,每家都送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小孩子也給紅包,但并沒有每家給錢。如果給了老鄉(xiāng)錢,是不是親戚每家都要送錢才合理?而我由于在國外生活多年,從不認為塞現(xiàn)金是正確的方式,甚至十分抵觸給小孩子紅包,認為這會讓孩子形成不勞而獲的習慣。我自家孩子每周給二十塊零花錢,還得洗碗洗衣服才能得到。而且如果碰到像我這種敏感清高型人才,客人進了我家之后就給我塞錢,我會覺得客人注意到了我家的簡陋,其實有傷自尊,心里并不會很受用。老大樂善好施古道熱腸,但受者心里不一定享受。也許老鄉(xiāng)就是崇尚極簡生活,沒必要我們偶然去一次就打亂別人的生活節(jié)奏??傊粋€結果:我和老二對瘦小老鄉(xiāng)都心懷感念,但都沒想到給錢,沒覺得這層關系跟金錢有牽扯。

第二天是我們離鄉(xiāng)的日子,一大早堂兄他們一大溜車就等在路邊。這位老鄉(xiāng)也備好了幾箱老爸愛吃的琵琶蝦之類的海鮮候在路旁。這自然是老鄉(xiāng)的一番深情厚誼,但估計昨天老大的五百元錢也讓他上了心,一大清早趕個早海市,把送行這件事辦得十分漂亮。

老爸在和他熱情寒暄叮囑保重之后,上了第一輛車離去了。我看到瘦小老鄉(xiāng)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用袖子擦擦眼睛,似乎是抹去了眼角的兩顆淚滴。

豬頭肉和四十三只臭蟲

老爸老媽被雙雙分配到長治之后,一定過了一段十分平靜而又甜蜜的新婚生活。可惜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盡管老爸被關牛棚,被批斗,被游街,那個年代的種種花樣他都經(jīng)歷過了,但他是那個曾經(jīng)在驚濤駭浪的海面上漂泊了六年的前中國人民海軍戰(zhàn)士,在面對這場人生歷練的時候,他將自己復原之前面對大海靜坐三天所立下的人生格言“海納百川,榮辱不驚”做得非常到位。他把自己多年的研究精髓——趙樹理研究文稿,系上石頭沉入糞坑,開始坦然地接受人生對他的歷練。

多年之后,他在自己的文章《年輪》中對他在大年初一被游街的經(jīng)歷有詳細的描述。

老爸的言語,將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幕居然用詼諧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寫出來,有些地方還讓人笑噴,實在是頗有胸襟。這里面還有一個高光亮點十分搶眼——老媽的表現(xiàn)。老媽不僅沒有想著離婚或劃清界限,而是一心掛念自己的夫婿游街時腦袋冷不冷。平時連瓶子蓋都哼哧哈呀半天擰不開的嬌氣包,居然不顧一切一個鷂子翻身跳上卡車將棉帽給夫婿戴上,這種英勇的女中豪杰行為實在忍不住為她拍手叫好。更為出彩的是,那天游街,老媽居然騎著自行車一路跟著(話說這位姑奶奶在我上小學時還一騎車就哼哼呀呀扭來扭去騎不利落,不知在我還未出生的那個游街時段是怎么車技突然飆升的),還順道拐進了一個大年初一罕見開門的菜鋪買了半斤韭黃,待老爸游完街之后送上一杯熱開水,還埋怨老爸別人在喊打倒你的時候你自己為啥不喊,牛掰個啥?不喊會吃虧的!然后兩人開始開開心心包過年的三鮮餡兒餃子。此時看來,父母在浩劫之年的高端表現(xiàn),實在令人欽佩。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小輩的眼里,這兩口子誰也見不得誰。老爸從來對老媽的各項情緒演繹不理不睬漠然處之,而老媽對老爸的各項壞毛病,如不肯洗腳,隨地吐痰,在家不出聲一出門說話賊大聲之類,氣得頭疼牙疼肚子疼。眼見著這兩口子日子過成這局面了,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咋還不離?其實這兩人的情感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有牢固的根基,如植物在土壤下面龐大的根系,錯綜復雜盤根錯節(jié),極度深植互相纏繞,盡力從生活中吸取養(yǎng)分提供給對方,這種深度廣度密度契合度,一定連他們自己都撕羅不清楚,更不是我們這種無知小輩所能看到的土壤表層這般淺浮。

在老爸住牛棚的日子里,有一段時間每天駕一匹高頭大馬犁地,熟人同事見了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所牽連。但是這一天,瘦小老鄉(xiāng)在漫天的大字報中看到了老爸的名字,雖然身處遠離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外省小城市,瘦小老鄉(xiāng)還是覺得這個人就是咱們家鄉(xiāng)的王家大少爺。那時瘦小老鄉(xiāng)作為駐軍部隊的戰(zhàn)士駐扎在附近。入夜,瘦小老鄉(xiāng)硬是用各種辦法接觸到了老爸,在確定這人的的確確是王家大少爺之后,跟老爸說:“我馬上要回家探親,你有什么需要帶的?” 那時候老爸已長期跟老家斷了聯(lián)系,而自己并不認識瘦小老鄉(xiāng),只是瘦小老鄉(xiāng)從大字報的名字上猜想這是家鄉(xiāng)知名的王家大少爺,主動與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老爸接近,這番深重情義,真是比山高比海深。要知道瘦小老鄉(xiāng)當時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在當時氣氛下,趟了此番渾水如被外界所知,是有可能前程盡毀的。在萬般感念之下,老爸修了一封萬金家書,請瘦小老鄉(xiāng)帶回老家,為父母報上平安。后來得知在缺醫(yī)少藥的農(nóng)村,那時爺爺王育之已癌癥復發(fā)忍受著巨大的病痛煎熬。這一封萬金家書,算是爺爺在人世上最后的安慰。

老爸曾被關押在一個填了坑的土廁所里,早上醒來從枕頭底下翻出了四十三個臭蟲。他一一捻死,之后還輕松地說:“奇怪,我咋沒覺得癢呢?”那時屈辱受盡,估計皮肉的感知也鈍了。他也曾被關在牛棚不準回家,卻趁著春節(jié)看守回家過年的時候,自己偷偷跑回家拍電報,讓已逃回太原娘家的老媽回來跟自己一起過年。他也在隔離審查期間,囑咐老媽每次去看他時給他帶豬頭肉,專要別人不愛的豬鼻子部位,覺得那塊皮筋骨脆最好吃。老爸就是這樣在人生的大苦里餉自己以微小的甜,平平安安熬過了十年浩劫。文革結束之時,老爸不僅毫發(fā)無損,還把自己養(yǎng)得珠圓玉潤,從此外號除了 “大個兒”,還多了一個 “胖子”。

毛選和香煙

一九六九年春節(jié)前夕,爺爺王育之病逝。

老爸在他退休之后寫的文章《父親節(jié)憶父親》里,對當年的事情是這樣記錄的:

在二十年來漫長的歲月里,只有他一個勞力靠工分來養(yǎng)活這十口之家,他總是把困苦和犧牲留給自己。后來,因他能寫會算,當了生產(chǎn)大隊的記工員,白天勞動干重活,夜晚算工分、 記公賬,終于在挑燈夜戰(zhàn)的“大躍進”時期累倒了,得了鼻咽癌。當時我還在山西大學中文系二年級就讀,突然收到家信,知道父親去天津治病了,單身一人去的,家里再也不知道下文。我立刻請了假,帶上系里給我的三十元救濟款,在天津各大醫(yī)院找了兩天,才在天津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找到了父親。因父親無錢治病,只在醫(yī)院住了五天,“放療”了一次,就回了家。醫(yī)院讓一個月后回去復查,但我這可憐的父親一拖就是十年,直到一九六八年,他又以階級敵人地富反壞右被打翻在地。我因是個學校的小小當權派,又成分不好,也被關進“牛棚”。當時父親可說是內(nèi)憂外患,心境可知,因而癌癥復發(fā)轉(zhuǎn)移,父親承受著難熬的病痛,每天仍讓母親扶他在炕上坐起,讓二弟給他讀毛主席著作,又讓三弟每十分鐘給他卷一支煙,以代替止痛藥。最后,他囑咐弟妹們,這一切千萬別告訴你們的大哥大嫂,然后從容寫下兩千字遺囑,口吐半盆鮮血而亡。時為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日,年僅五十六歲。

辦完喪事, 父親“灰飛煙滅”。三天之后,我收到弟弟的電報。當時我正要上批斗會,向全體職工造反派做認罪檢查。我在大會上大哭一場,泣不成聲。會上他們說我檢查做得還好,不久就把我“解放”了。

父親的遺囑還保存在我的柜子里,中心就兩個意思:一是“我連累了你們”,二是“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跟黨走”。父親大學畢業(yè),又教書多年,文筆頗佳。從遺囑的文字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父親真是“臨危不亂”,“視死如歸”了!

想起這些,這從沒過過的父親節(jié)以后還得鄭重地過,為了紀念我那可憐的父親。

老爸在文中提到爺爺王育之在去世時是五十六歲,后來我查老戶口時,發(fā)現(xiàn)他那時還未到五十三歲。現(xiàn)在我們這些孫輩已大半比他去世時年齡大,我自覺到了這個年齡段內(nèi)心還相當浮躁,真不知爺爺這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怎樣熬過來的。

我因為照顧自己的丈夫直到癌癥病逝,知道最后的日子是如何的慘痛,難以想象爺爺在沒有止痛藥的狀況下如何只靠香煙熬過這個時段。他讓二叔給他念《毛澤東選集》,一定是從這個亂世偉人的雄才大略中汲取最后的力量。老姑在五十年后回憶這段時說:“他十分剛強,一直到最后,一聲都未吭。”

爺爺去世時我還未出生,從未謀面。他雖是偏遠農(nóng)村的一個普通人,但他在我們子孫的心目中,卻是有一副錚錚鐵骨的英雄。

河北秧歌

一九八四年暑期,我和父母、 二姐回河北老家看望二叔。時值英年的二叔已身患絕癥,醫(yī)治無效去日無多。那時候交通不便利,父母還忙于工作,而且回趟老家勞民傷財實屬不易,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輕易動不了身。

火車只到唐山。一出車站,便是一大片斷瓦殘垣。這個城市在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時受重創(chuàng),經(jīng)過八年的喘息依舊無法復原。

我們在唐山一家簡陋的旅館里宿過一夜之后,第二天乘長途汽車到了灤南。二叔從河北師范學院畢業(yè)之后便在灤南一中當老師。二叔是該校名師,他帶的畢業(yè)班高考語文成績在省內(nèi)名列前茅。二叔患病后,學校非常重視,為了給他治病,學校專門經(jīng)縣政府審批,賣掉了學校的一排白楊樹,送二叔去北京治療。然而癌癥至今是人類無法攻克的難題,在北京治療無望之后回到縣醫(yī)院,等待最后時光的到來。

那時縣醫(yī)院的條件十分簡陋,一間病房兩架鐵床,門口是一個幾近彌留的病人,二叔住在靠窗的病床,二嬸在床和墻的縫隙間搭了一個木板,宿在這里陪侍。那時的二叔不過四十四歲,儒雅的樣貌頗有幾分像爺爺。他倚在病床上,與父親見面后,兩兄弟相視無語,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他已長期不能進食,四肢因為每天輸液十分浮腫。老媽一看,就背后給我們下了命令:“不準在二叔面前吃東西!”

鄰床的彌留病人軀體只剩一副枯朽槁木,皮膚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蠟黃,讓我想起自己深黃的塑料涼鞋,又帶著透明,又帶著隱藏。這個病人在我們第一天到達時還勉強喘息著說幾句話。有領導來探望,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領導安慰他說:“你工作得很好,黨和人民感謝你!”第二天他便不再能言。那時人們的文明程度實在有限,也沒什么臨終病房。醫(yī)院里的人們像看熱鬧似的在門口盯著他,他的女兒流著淚驅(qū)趕眾人也無濟于事。家人不知從哪兒搬來了一架屏風攔在床前擋不住眾人的視線。我們內(nèi)心很替二叔難過,他們沉默地看著鄰床這一切,不知內(nèi)心有多痛苦。入夜,病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雖值盛夏,仍按照風俗穿戴一身棉服,用擔架抬了出去。夏夜的灤南縣城十分熱鬧,鄉(xiāng)親們濃妝艷抹披紅掛綠,在路燈下鑼鼓喧天地扭著秧歌。幾個頗有天分的鄉(xiāng)親,扮相或詼諧或美艷,扭起來十分搶眼。在這一片熱鬧紅火之中,尸體的擔架穿行而過,默默地走出人群,消失在夜幕之中。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死亡,讓我明白人只不過活著一口氣,這口氣如在喘息,便爭強好勝勾心斗角地求生存,一口氣咽下去,所有的恩恩怨怨糾糾纏纏,便淹沒于時光的長河中波瀾不興地逝去,留下毫不在意的世人依舊歌舞升平。

臨別時,二叔與我們一一握手。他握著我的手看著我說:“祝你幸福,祝你健康?!蔽易终粓A地回了一句騙人的鬼話:“祝二叔早日恢復健康!”走出樓門回頭一望,驚見老媽與二姐已潸然淚下。我年幼不懂事說了一句十分不合時宜的話:“你們怎么啦?我們跟二叔不大認識的!” 老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沒良心的東西!”

一個月后收到老家來信,二叔歿。

煙霧彌漫的火車

二〇〇二年春,我從加拿大回國探親。這一次又是因為從小對我特別好的姨父患癌,去日無多。那時我畢竟經(jīng)歷的生老病死還并不太多,這個打擊經(jīng)受不住,在加國坐立不安,不見一面實在心里太難過。想想癌癥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我們這個大家族有幾個親人都被這個魔鬼奪去了生命。

老爸提出回河北老家,我也欣然接受。隨著年齡增長,我也越來越珍視親人間可以見面的機會。人一入世就百事纏身,如有可成行的機會一定不要放過。

我和老爸在大同看望過姨父一家,又來到北京。老爸從北京先行坐火車回了老家,而我在北京與大學同寢室同學歡聚兩日,自己乘火車去唐山。誰知那天送我的同學把火車站記錯了,到了火車站發(fā)現(xiàn)去對的車站也趕不上火車了,無奈之下同學給我買了張汽車票去唐山。我當時并沒有中國的手機,有些心慌,到了唐山找不到接我的人怎么辦?借了同學的手機給叔叔打電話,電話是嬸嬸接的。我發(fā)現(xiàn)跟親戚們溝通起來十分費勁。我在這邊說:“嬸嬸你好,我是XX,現(xiàn)在事情有些變化……” 還沒說完,那邊一句:“接去啦!”啪一聲放了電話。我在這邊急得冒煙兒,再打過去:“嬸嬸你好,你聽我把話說完……” 那邊又一句:“接去啦!” 啪一下又掛了。我一次一次打過去,就是一句: “接去啦!”沒有一次聽我講話的,實在溝通困難。這一次一次的都是長途,那時的話費還很貴,借人的手機打,怎么好意思?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長途汽車。幸運的是,長途汽車就經(jīng)停唐山火車站。到了車站下了車,我在車站廣場上亂逛。血緣真是一個十分奇妙的東西,忽然看見一個人倚著欄桿站著,就是感覺那是我叔叔。我走過去打量他,問一句:“是叔叔嗎?” 實話說,除了七叔小時候在我家住過還比較熟外,其余幾個叔叔我根本分不清。叔叔也十分有趣,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一?“走吧”,扭頭就走。我想是沒錯了,急忙在后頭跟著,跟他上了一輛附近的農(nóng)用小卡車。車一開不得了,原來車斗里鋪著床被子,橫七豎八躺著好幾個親戚。車一開失去了平衡,扶著車幫全坐了起來,呼啦一下子冒出了好幾個腦袋。車還沒出車站就被警察攔下了,也不知做了什么交涉,過了一會兒,大家又嘻嘻哈哈跳上了車, 一路開到了老家。

這次最大的安慰是去看了二嬸。二嬸在二叔逝去后又再嫁一個教師,看得出來再嫁的老先生人也不錯。他們住在一個農(nóng)村二層小洋樓里,生活穩(wěn)定舒適。二叔的兒子剛剛娶妻,新媳婦也很精干。一九八四年我們回來時,二叔的兒子還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因為二叔住院二嬸陪侍,沒人照顧,成天在老家和各家的孩子們廝混,如今也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二叔泉下有知一定頗為欣慰。在老家我們見了各方親戚還逛了集市,十分開心。也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又回唐山火車站坐車回家。那時還是綠皮火車,我和老爸買了臥鋪。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們起來梳洗了,坐在下鋪沒事干。很少與老爸有獨處的時候,老爸平時就是個悶葫蘆,這時也只好尷聊。他吸了一口煙徐徐地吐出來,幽幽地說:“你的爺爺,他本來是北大畢業(yè),如果留在北京發(fā)展會前途無量,卻為了我們回家鄉(xiāng)生活。他一輩子一天好日子沒過過 ……” 我聽著,不知該說什么。 “他養(yǎng)大了我們十個孩子,太難了,在那個年代里 ……”我還是不知該說什么?!澳愣迥敲茨贻p就沒了。我走了,他就是長子,幫著拉扯那么一大家子,自己教書也很辛苦。他那么早走,太可惜了…… 他是被累死的……” 我默默地聽著?!澳愕臓敔斈棠潭际撬涝谌逅氖宓膽牙?。爺爺走的時候我在挨斗,都回不去……”我聽著?!叭逡院蟮暮⒆佣紱]受過教育了,都是農(nóng)民,我都沒有幫到他們……” 我知道,否則電話不該那么難打。 “這一次回家,我給叔叔們留了一點兒錢 ……” 這回我知道該說什么了,急忙機靈地補了一句: “我是不會告訴媽媽的!” 老爸似乎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煙,徐徐地噴了出來。

火車還在隆隆地開著,我隔著煙霧看著老爸,似乎明白他那個巨大的胸腔里到底裝著什么。那里面裝著他和爺爺奶奶親切的對話,那里面裝著他和弟弟妹妹溝通的聲音,那里面裝著他對這片生長熱土的牽掛和思念,那里面裝著他身為長子的重任和遺憾。這么多年,他一直身處外地內(nèi)心卻從來沒有與這一方土地剝離過,即使他從一個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的熱血青年,變成了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不關我事的漠然長者,即使他與這片土地之間,橫亙著六十年波折坎坷的人生。

光影

二〇一六年十月,樂亭老家四叔家的院子里。

是的,為什么總是提到這個時間——二〇一六年十月?因為這一年,八十多歲的老爸被診斷出了胰腺癌晚期。兩個孝順的姐姐瞞著老人,拿著診斷書咨詢了各大醫(yī)院各個專家,結論都是無法醫(yī)治,讓老人少受些罪,安詳?shù)刈甙伞=憬銈償嗔酸t(yī)治的念頭,帶著父母到東北跟姑姑們的一支大家庭歡聚,到北京與老友們聚會,又回到了樂亭老家,與繼續(xù)繁衍在家族根源之地的兄弟們以及他們的子孫相聚。我拋下了美國患癌的丈夫,尚幼的孩子,繁重的工作,匆匆飛回國與父親做最后的團聚。

秋季的暖陽透著小陽春的和煦,照在小院里的柿子樹上。老爸坐在木凳上,慈祥地望著地上的一只小烏龜。這只小烏龜被堂兄養(yǎng)在一只小盆里,偶爾拿出來放放風。此時它慢吞吞地爬到老爸腳下,抬起頭來看著老爸這個龐然大物,沉默無語。這段時間老爸除了食欲稍減之外,并無明顯癥狀,所以他和老媽對自己的病情一無所知,還在糾結于如何將兩只藍雀兒到集市上換兩只黃雀兒。這兩只藍雀兒是上次堂兄上太原時帶給他的禮物,但他總覺得這兩只藍雀兒叫聲不如上次的黃雀兒好聽,心心念念要換成兩只黃雀兒。老爸在生活中十分節(jié)儉,但是閑暇時喜歡花鳥蟲魚,這方面偶爾透露出一絲王家大少爺?shù)男≠Y風情。

老爸離家六十多年,是什么讓他在困難重重的生活捆綁中只要一有機會就往老家跑呢?是的,是家族血脈的磁場。在這里,他不是那個家庭地位卑微的丈夫,不是那個為了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圍著兩尺高的蜂窩煤爐子用一只禿了毛的鳥毛扇子扇著爐火熬稀飯的孩子爹,不是那個對三個女兒的成長、培養(yǎng)、發(fā)展鮮有參與的漠然老爸,不是那個在文革中被游街、 被揪斗、 被關牛棚的屈辱教師,不是那個將自己的趙樹理研究文稿以及一世才情沉入糞坑的落魄才子,不是那個沒有成績被排擠、 有了成績被質(zhì)疑的職場官員。在這里,他曾是太爺爺家族復興的希望,是爺爺血脈傳承的夢想,是萬眾矚目的王家大少爺,是被兩個母親捧在手心里的至寶,是兩個過繼姐姐疼愛的弟弟,是弟弟妹妹的主心骨,是家族隊伍里的將軍,是英俊瀟灑的海軍戰(zhàn)士,是令人艷羨的大學生,是村里少女們內(nèi)心傾慕的對象,是滿腹詩書在國家級刊物著書立說的才子。在這里,他能聞到熟悉的泥土的芬芳,能吃到童年所熟悉的飯食,能看到腦際中撲面而來的祖輩的身影,能聽到父母來自大地深處充滿慈愛的呼喚。

傍晚的天空在幾棵瘦樹的映襯下透出一抹淺淡的青灰。晚餐過后,老爸說:“去咱家祖上開藥店的地方看看。王家的藥店只為懸壺濟世,不為賺錢?!?堂兄一聲吆喝,大家拿衣裳招呼孩子,熱熱鬧鬧鉆進了七八輛汽車,一時浩浩蕩蕩地向樂亭縣城進發(fā)。

入夜的樂亭新縣城街道潔凈寬敞,商廈林立霓虹閃爍,不輸大都市繁華氣概。車隊駛入一條靜謐小街,老爸忽然大手一揮:“就這兒了!”大家紛紛下了車,靜立在路旁。這條小街毫無特色,兩邊的建筑也是推翻新蓋,并非百年老屋。是什么讓老爸認定就是這里?是老爸腦際中準如GPS的第六感,還是穩(wěn)如信鴿般的神奇定位?夜幕之中,老爸八十多歲的高大身軀如家族的一樁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地佇立在前。側影高鼻深目,發(fā)梢微卷,依舊相當英俊。身后的家族子孫帶著對祖輩的敬仰,如一列肅穆的士兵,沉默地立在身后。夜幕早已降臨,街道上車流沙沙駛過,樹木枝葉剪影緩緩地劃過漆黑的夜空,一如歷史的長河帶動人世滄桑不可阻擋地駛過,一時離奇迷幻,一時魑魅魍魎,一時絢麗明奇,但無論如何,永不止息。

三個月后,老爸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塌,溘然仙逝,魂體相離。家族的細史和一世的鄉(xiāng)愁,隱藏于老爸寬大的胸懷中悄然帶走。軀體化塵化土,終究會回歸自然。靈魂化風化雨,化光化影,于親人的思念中,或輕隱于一抹江山淺笑,或略助于一番風雨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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