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明
自那以后,我再未去過荒嶺。
我知道,荒嶺的蘆花又開了。
那些毛絨絨的蘆花,搖頭晃腦地挺立在秋風里,像極了列隊的士兵,執(zhí)戈以陣,迎接陌生來客。
崖壁外側(cè),荊棘叢生,黃的、白的小花,盛開在秋陽里,一束束高聳的蘆花在風中搖曳。這些長長的、在風中垂首的花束直指向天空,與白云媲美,令人分不清到底是蘆荻還是蘆葦,就好似有人說山水,其實只是一座山,或是一帶水。
本應長于水邊,卻落腳于崖壁、小徑旁,土丘之上的蘆花為何遠離了水湄,扎根于荒嶺之上,恣意旺盛地蔓延開來?
這是個謎題。
在漫山秋色里,抓人眼球的,更是那些朱紅、赭青的楓葉,或是緋粉、雪白、紫黃的野花。這些近乎透明的蘆花,盡管拼命妖嬈,卻也擺脫不了像列陣的士兵那般素凈整齊。它們的姿態(tài),當置身于草叢中,極目四望,能看到一片與天空相接,且有云朵飄揚的森林。風起,那些摩肩接踵的花穗齊齊朝一個方向低首斂眉,白色的透明花絮,仿佛是一大片一大片云彩,或羽翼,張開懷抱,飛舞于青蔥的灌木叢上。仿若只有此刻,才能捕捉到一陣令人驚嘆的虛心之美。
謎題其實早已埋下。
為何蘆花仍開放在夢里鑰一年之后的秋日,喚起乍見之歡的回憶?;脑?,山的那邊有些什么風景鑰路的盡頭又通往何方鑰翻山越嶺、披荊斬棘的人們,是否只需再爬過一座山,越過一座嶺,就能抵達夢想的遠方鑰荒原之上,何人曾來過鑰那些年年歲歲搖曳于秋風里的蘆花,是否也曾將漫步到此的每張面孔銘記鑰是否都如我們般日日在路上跋涉,卻總也翻越不了心中的那座山?
一年前的野草荒丘,在有心人眼里,都是無邊風景?;纳揭皫X,并無水湄,相見歡的兩人,卻如兩尾魚,游弋于水草之中。這些搖曳的蘆花,溫柔地在秋風中起舞,像極了一些曖昧而又跳躍的心情,也隱藏著心虛而又膽怯的無所依傍。
沿著山壁走,把影子隱藏在蘆花叢里,仿佛這樣可以躲過蕓蕓眾生,安身于蒹葭水草里。
我至今仍分不清蘆荻與蘆葦,找不到那夢中的河流與渡口。虛空之中,晃晃蕩蕩的小船偏移了航向,漂離了河流,擱淺于某處無人知曉的灘涂。岸上,楓葉荻花秋瑟瑟。
泉涸,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謎題,早已揭曉。
我們看花看草看流云,聽風聽雨聽鳥鳴,若實在看無可看,就去爬山。那一座山,遠離城市,人煙稀少,便成了我們?nèi)撕G鲇沃丁?/p>
山下有人家,沿盤山公路蜿蜒而上,沿途都是郁郁蒼蒼的紅葉樹。待及山頂,倒是空曠了。四下叢林茂密,峰頂禿于山風中。山之脊梁上,裸露出幾條掩映于樹林中的黃沙小路來。
山上有廟,廟祝人去屋空,獨留下一尊愁眉苦臉的菩薩。香火時斷時續(xù),菩薩冷面冷心。透過荊樹林,一座高高聳立的白塔遙遙相對。
到那里去,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山中的路途陡峭險峻,咫尺之遠,目之所及,得翻山越嶺,穿林分葉,才能抵達。
小徑上,零星的杜鵑花沿路開放。不禁讓人想到“驛路茶花滿地開”之類的句子,恍惚是 葉天龍八部曳的情節(jié),剎那間閃現(xiàn)。你不讀金庸,卻總是拈花微笑,于是,旅途也生動起來。偶遇一樹紅葉,倚于樹下,我不禁脫口而出:野黃花樹下,不見不散!”你不讀古龍,仍舊笑而不言,或許呢喃了些什么,漫隨南風而去。卻不妨礙這一路碎碎念成為山林獨有的注解,這些專屬于我們的鳥鳴風聲、老廟寒鴉、白塔青峰,一切的一切,乃至一片葉子、一朵花,因此都有了秘密的注解。
廟是空廟,塔也是孤塔。塔身滿壁的書法與塔內(nèi)涂鴉同樣駁雜。沿著簡陋的扶梯一路攀援而上,有風從耳際吹過。一縷縷細碎的陽光透過塔頂?shù)拇皺粽丈湓讵M小的格子間。透過這些細碎的格眼,能看到山下空闊的遠方——小鎮(zhèn)、鄉(xiāng)村、學校、公路、河流。
芥子納須彌。
山本不高,站在塔尖內(nèi),卻覺孤云流去,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雖不凌空,卻有起舞之意。
伸手想去觸摸藍天,卻困囿于四面逼仄的塔壁。
似乎看出我的失望,你從四面來風里伸出長臂,將塔,連同我,一同擁住。
沉默良久,也許該留個印記吧!不知是誰先開口。于是,立即攀下塔來,尋來一根木棍,你鄭重其事地在塔壁上刻上名字,仿佛這樣,就可以跟隨塔身一起不朽曰仿佛這樣,就可以讓誓言永不隨風遠逝。
青峰不語。悄立良久,風穿堂而過,遠處隱隱約約又傳來人語。轉(zhuǎn)瞬,會有兩個人沿著我們剛剛爬過的旋梯,攀上我們曾攀上的塔,與我們一般并肩俯視塔外的大千世界。也許,他們亦會在塔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很快,一些曾經(jīng)天長地久的誓言,便會被另一些誓言所覆蓋,仿佛從未存在于世上。
那行你親手刻下的文字,白云蒼狗般消逝在人間。
時間久遠,那時,分明是傍晚,還是黃昏曰是你我的絮絮喋喋,還是錚錚誓言?
已無人記得。
暮色在殘陽下逐漸鋪開來。
原野里,兩只白鷺孤零零地棲息在野地里,時而靜止,時而撲棱著羽翼滑翔。
遙遠的天際,一列長途跋涉的火車正風塵仆仆駛來,不知去往何處。這種老式的綠皮火車,它攜帶著兒時的歡喜夢境,呼嘯而來,經(jīng)過我,卻絲毫未減速,從咫尺之涯的另一條鐵軌上,擦肩而過。
巨大的車燈,仿佛兩只眼睛,發(fā)出無聲詰問:陌生人,你也曾青春年少吧鑰你也曾夢想去遠方吧鑰可時光何曾給過我們猶疑的機會,大地轉(zhuǎn)眼被暮色吞沒,火車的影子早已遙不可及。它絕塵而去,永不會為不靠站的旅人而停留。
我站在廢棄的鐵軌上,倚身于一叢蘆荻之中,眼睜睜地看著夢想之旅遠去。車上的旅客正睡眼惺忪,或愁眉緊縮,偶爾也漫不經(jīng)心地瞥一眼窗外。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倚立在路旁蘆花叢里的某個艷羨的女子。小鎮(zhèn)安穩(wěn)的女子與旅途中急急奔赴前程的旅客,迫切地想要易地而處。而那些不可抵達的遙遠,永遠在遠方?;疖嚁y帶著夢想和遠方,從我眼皮底下倏忽而逝。良久,我慢慢蹲下身去,側(cè)耳傾聽,想要感受余剩的鐵軌的震動。
從前,與我悄立黃昏的,有曠野、山丘、兩只白鷺、廢棄的鐵軌,還有眼前高高的鐵絲網(wǎng)。這些尖銳的鐵絲網(wǎng)阻止了許多血肉之軀一時的短見,也將我想要追火車的沖動徹底消除。
這些靜默的風景不會因人而改變,也不會試圖從某個表情來窺伺一個路人的心事。野草與野花在鐵軌兩邊蔓延開來,一條開滿鮮花的小徑在夢里瘋長,攜帶著無人知曉的心事,鋪滿老電影中的畫面。
我早已習慣與自然相處。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領你來這里。從此,這片寂靜地看火車的風景線里,便多了一個人。
鐵軌,一頭連接著遙遠的廢棄煤礦,一頭抵達鐵絲網(wǎng)那頭的小站。它小心翼翼地穿過村莊、田野,繞過城市的邊緣。可留給我們的路并不長,僅限于這一段隱沒于蘆花叢里的鋪滿野草的小徑,可供我們在某些黃昏里散漫而行,或是一遍一遍地用腳步丈量腳下的鐵軌,計算一根枕木與另一根枕木之間的距離,仿佛是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這些不知從哪處深山之中伐來的原木,許是挺拔的,或蒼虬的,最后都殊途同歸,被鋪設于某一條無人踏足的鐵軌之上,在寂寞里,等待著一列永不會駛來的火車。
而咫尺之遙,鐵軌交叉縱橫,恣意延伸向遠方。它們正歡快地,渾身戰(zhàn)栗地體會著與大地的共振,聆聽著人們旅途的囈語。這些令人振奮的戰(zhàn)栗,會隨著大地的抖動一波一波傳至遠方。匍匐于地的樹木,也由此完成了超越自身的生命之旅。
樹如人,或生來輝煌,或注定孤獨。譬如我腳下這節(jié)廢棄的鐵軌,隨著工業(yè)文明的遠去,埋沒于萋萋荒草里。我卻分明聽到,它在某些時候與我于風里共鳴。在某些寂寥的黃昏,它一定悄悄走進過我心里。臥聽風聲,巋然不動的歲月里,寂寂無言曰獨自蕭條的黃昏里,我們形影相吊。也許,再過若干年,這里終將被徹底掩埋于荒草中,無人踏足??稍?jīng)執(zhí)手同行的人是不會忘記的。就如“哐哧哐哧”運煤的貨車也曾在這里與某列駛往遠方的火車相遇。相知的一剎那,黑夜里碰撞出火花,照亮了路旁的寂寂野花,照亮了沉默的鐵軌,也照亮了田野里的兩只白鷺。即使頃刻分離,曾相互輝映的,又怎會忘記剎那的光華?
只是后來,隔岸看火車的人改變了容顏,被鐵絲網(wǎng)阻擋的夢想,丟失在某個黃昏的曠野里。
回憶,被遠方載走,看火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