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晶晶
安妮·埃爾諾
安妮·埃爾諾
在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看來,自己的寫作過程中從來沒有“勇氣”這個詞匯。盡管在獲得202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時,瑞典文學院發(fā)布的頒獎詞一度贊譽她的“勇氣”。
除卻諾貝爾文學獎,距安妮最近的“熱門新聞”發(fā)生在2021年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那時,根據她的自傳體小說《事件》改編的電影《正發(fā)生》拿到金獅獎,觀眾從中體會到“原始的誠意”。
2000年寫作《事件》時,年長的“安妮”不動聲色地審視年輕的“安妮”,時隔幾十年,年輕的“安妮”仍在掙扎。故事源自20歲出頭時安妮的墮胎經歷,法國女導演奧黛麗·迪萬側重展現主人公的往事。在流產隸屬非法行為的年代,女大學生安妮意外懷孕后危機四伏:男友置身事外,閨密漠然處之,父母和老師只關心學業(yè),安妮要在作家夢和主婦間抉擇。
《事件》中的安妮最終以自然流產的名義,保住學業(yè)并成為寫作者,她不屈的命運軌跡與現實中的安妮相得益彰。1940年,安妮·埃爾諾出生在法國濱海城市利勒博納,姐姐在她出生前因病夭折。安妮父母皆是平民,為使下一代擺脫社會底層的桎梏奮斗不息,搬到伊沃托經營咖啡雜貨店,送6歲的女兒進入圣米歇爾寄宿學校。安妮先后就讀于魯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取得文學學位與教師資格,1963年與菲利普·埃爾諾結婚。
安妮曾一度“感到貧窮但雄心勃勃”,長大后,她不斷觸摸這種迷惘。小說《一個男人的位置》從父親去世寫起,敘述了父親聽命于生活的一生。三年后,小說《一個女人》見證了母親日漸老去和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用冷靜的語言回望了昔日堅韌無比的母親。寫父親,安妮察覺到與他之間不只“等級”的間距,或許是“愛的距離”;寫母親,安妮捕捉到與她的深厚感情與深刻矛盾,精準得近于“重新讓母親出生”。如此這般,安妮所記錄的生存圖景很容易糅合進大眾群體及當代社會。早在2020年,她的小說《簡單的激情》改編成電影并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此外,她和兒子共同拍攝的電影《超級八年》也把數年前的舊家庭剪影重新搬上銀幕。
“說真話”是安妮的天職,但挖掘個人經歷絕非易事。安妮的寫作之旅總是艱辛而漫長。
本科畢業(yè)之際,安妮將剛剛完成的小說投給瑟伊出版社卻遭退稿,母親失望不已,父親卻長舒一口氣。安妮沒有放棄寫作,可陷入與寫作毫不兼容的狀態(tài):外面有份教書工作,回家照顧丈夫和兩個孩子,每天負責采購、做飯……寫作只能在上完課、做完家務、孩子睡著后開始。1974年,伽里瑪出版社決定出版安妮的《空柜》。雖然在興奮之余隱約感到羞恥,但她依舊決定直面家庭和職場壓力——承認自己的文字而拒用筆名。往后,安妮又在《照他們說的做》中講述不乏叛逆的青少年階段,在《冰凍的女人》中揭露缺乏愛和尊重的婚姻,在《簡單的激情》里描繪與東歐男子的戀情……就好像某種“壞事”被逐項公布于眾,安妮毫無保留。
“私寫作”是危險的項目,安妮的語言好比利刃?!犊展瘛方谒淖晕揖融H;菲利普卻認為妻子能背著他做出除寫作之外的任何事,夫妻關系如履薄冰?!侗鶅龅呐恕烦霭鎺啄旰?,安妮與丈夫分道揚鑣,此后沒有再婚。安妮認為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包括出生時患先天性髖骨脫位,2002年查出乳腺癌,2008年接受腿部手術……于她而言,生命的真正意義正是坐在桌前拿起筆,從容又自由地調動身體、感覺和思想,變成文字,以饗世人。
當生性敏銳的安妮發(fā)現很多事情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遭遇遺忘時,她開始考慮有關時間流逝的命題,致力于在回憶的同時促使別人回憶。2008年問世的《悠悠歲月》堪稱編年史詩級的“法國傳奇”,安妮以第三人稱寫就自身,以類似小說、自傳、非小說的交集展開行文,個中涵蓋歷時六十載的政權、國家、家庭、百姓。《悠悠歲月》不僅在法國獲獎,英文版還入圍2019年布克國際獎。2009年該書中文版發(fā)行,安妮在前言一節(jié)透露,“我會喜歡接觸中國的記憶”,“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歷史不一樣,但我們在同一個世界上。”
電影《正發(fā)生》海報
安妮曾在紀錄片里表示,她是無法融入“巴黎”的小城姑娘,也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大抵是“斷裂”的。
1975年,安妮隨菲利普搬至巴黎近郊的新城塞爾吉。少年時代的種種自卑如影隨形,有段時間她恍惚認定身體在大廈與云朵間孤獨停滯,直到嘗試記錄某些司空見慣的情景:來自法國外省抑或越南、科特迪瓦的陌生人,穿梭在陌生的地點,展開陌生的言行。所有這些一閃而逝,也許再難重逢。安妮把此類元素累積到20世紀90年代組成《外部日記》,新城的現代性發(fā)散開來,近乎溫柔地慰藉漂泊的靈魂。塞爾吉距離巴黎四十公里,顯然不同于巴黎以及童年的伊沃托,通過安妮的視角,人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而巴黎必然是另一個世界。生活中,安妮鐘愛熟悉的風景,有時對具有巴黎風情的奢侈品門店繞路而行。文學創(chuàng)作中,盡管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法國作家的“政治介入”與“復興傳統”,但她曾抨擊法國文壇,拒絕過擔綱龔古爾文學獎評委的邀請。安妮不愿和個中繁華產生太過緊密的關聯——倒不是“膽怯或不適”,只是要待在正確的地方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書。
年輕時的安妮·埃爾諾
除文學成就以外,安妮在政治上的作為有目共睹。哪怕已經80多歲,她仍為社會事件鼎力發(fā)聲。2017年,“MeToo”運動和其他運動陸續(xù)引發(fā)女權主義浪潮,安妮由衷贊美新一代女同胞至少不再愿意被動地讓事情發(fā)生在她們身上。2018年,法國爆發(fā)“黃馬甲”罷工事件,安妮全力支持工人,且在書寫中強調他們的生存困境、心理創(chuàng)傷。
“自撰寫作先驅”“女性主義作家”……安妮身上有眾多明朗的標簽加持。當然,也有嘲笑聲稱她僅是“學院派寫作的另類”“一個寫自己的女人”。安妮的確探究過波伏娃、伍爾夫等女作家的經歷并獲得動力,但女性內容不是她寫作的唯一。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安妮接受法國廣播電臺采訪時,強調寫作是一種責任。作家可以借助筆端帶出消極或積極的影響,安妮則想通過真實、清晰、灼熱的寫作,見證過去和當下,讓自我和他人變得更強。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稱“她以勇氣和敏銳的洞察力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限制”,安妮受之無愧。但很久以前,安妮曾寫道:“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作家,我只是一個寫作的人,是一個應當寫作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