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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鶴樓下,不如讀詩

2022-11-05 16:38:35張執(zhí)浩
邊疆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玄機宋玉李白

張執(zhí)浩

楚天愁云

年年四月菜花黃,黃花魚兒朝宋王。

花開魚兒來,花謝魚兒去;

只道朝宋王,誰知朝宋玉。

一首六朝無名氏的歌謠一直在荊楚大地上傳唱,唱者無心,聽者亦無意,就這樣,歌聲伴流水,年復(fù)一年地流來淌去,一如江漢平原、云夢澤畔那鋪天蓋地、迷亂人眼的春光。這首《黃花魚兒歌》里其實沉埋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秘史,它事關(guān)一個人和一個王國的遷逝與流轉(zhuǎn),在將近一千年之后才被慢慢打開。歷史的魅力之處就在于,我們明知有真相,但真相卻從來不曾以清晰的面目示人,即便你湊得很近,也不一定能夠看得很清。在象形文字的世界里,“王”乃一土之上的人,子曰:“一貫三為王。”而三生萬物。董仲舒進一步闡釋道:“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玉”則不然,它表示用繩子串聯(lián)起來的石頭?!坝瘛弊謴摹巴酢睆摹柏肌保ㄗx音同“主”,意為“進駐”“入住”),“王”與“丶”聯(lián)合起來表示“進駐王者腰部”,意即,王者腰部佩掛著的美石?!墩f文解字·玉部》里說,“玉”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鰓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狈謩e象征著君子的“仁”“義”“智”“勇”“潔”這五種德行。從漢字的形態(tài)形象入手來解讀這樣一首似有所指,又無從所指的民謠,猶如我們?yōu)檫@座沉睡在歲月深處的衣冠冢,添加了些許魂魄,待解讀之后,一切便能真相大白。

埋在荊楚大地深處的那個人,究竟是“宋王”還是“宋玉”呢?一字之謬,謬之千里;千年之謬,足以讓人永世不得翻身。記得早些年看郭沫若新編歷史劇《屈原》,看到劇中風(fēng)流成性、變節(jié)求榮、毫無骨氣的“登徒子”宋玉時,不禁恨得牙癢癢。后來讀李、杜,讀王維,讀李商隱、蘇東坡、秦觀、柳永等人,才發(fā)現(xiàn),宋玉也并沒有劇中那么不堪嘛,不然的話,后代詩人何以會頻頻回顧,以眾多的詩詞來揄揚他呢?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边@是杜甫在《詠懷古跡》一詩中所生發(fā)出來的感嘆。杜甫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從夔州出三峽,途經(jīng)江陵,曾專程瞻仰過宋玉舊宅懷念宋玉,聯(lián)想到自己也是這般身世飄零,禁不住感慨萬端。詩中體現(xiàn)了詩人對宋玉的尊崇之情,并為宋玉死后被人曲解而鳴不平。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詩人,更是有氣節(jié)的志士,但他死后卻只被人視為楚王的文學(xué)侍從,對其政治上的抱負和矢志不渝之情,卻缺少認知,以致頻遭誤解。這既是宋玉一生遭遇中最可悲哀之處,同樣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中最為傷心的地方。作為隔代知音,杜甫特別能夠體會宋玉生前的人生況味,他甚至在那首具有詩學(xué)經(jīng)驗總結(jié)性質(zhì)的詩《戲為六絕句》里這樣寫道:“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币馑际?,后世文人都應(yīng)該以屈宋之精神和才學(xué)為楷模,與他們并駕齊驅(qū),惟有這樣,才不會步齊粱文人們艷俗輕浮的后塵。不獨杜甫,蘇軾后來在仔細研讀了宋玉的作品后,也給予過其公正客觀的評價,“不知者以為諂也,知之者以為諷也”。諷世文學(xué)風(fēng)格是宋玉的文學(xué)精髓,但后世一直在曲解他,以為他寫的那些辭賦只是為了諂媚楚王,這真是令人悲哀??傊笫乐T多文人詩家不斷詠嘆宋玉的命運,每一篇詩文都如同一塊拭布,一遍一遍擦拭著這塊蒙塵的玉石,漸漸顯示出了宋玉原本的光潔和風(fēng)采。

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人物因其生前地位卑微,身世撲朔迷離,為文躲閃多有曲筆,而最終被后世演繹成了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而對其生前的真實行跡和心靈動機幾無考究,這實在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大奇觀,不知是幸也非也。黃花依舊年年盛開,黃花魚兒依然絡(luò)繹不絕,春光明媚,黃土一抷,人世間的事終究還要人來評說。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是這樣記載的:“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边@段話透露出了這樣幾點信息:宋玉是屈原之后以辭賦見長的文人,他模仿借鑒屈原的行文方式,以辭賦聞名于世,但宋玉身上顯然缺乏屈原的那種敢于犯上直諫的精神和行動力。由于《史記》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這段文字后來就變成了后世評判宋玉的總體基調(diào),后人對于宋玉的評價始終圍繞著這幾點展開。

我們都知道,《楚辭》是中國古代極為重要的一部詩集,對我國后世的文學(xué)發(fā)展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甚至對后世文人的人格形成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這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的編纂工作始于西漢,漢成帝河平三年,校中秘書劉向領(lǐng)銜整理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歷時數(shù)載,最終編訂成書。其實,“楚辭”這個名稱早于這項編撰工作之前,大概得名于公元前4世紀(jì),它是在楚國民歌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出來的一種嶄新的詩體,其聲韻、歌調(diào)、體制、思想乃至精神氣質(zhì),都具有鮮明的楚地特色,一如宋人黃伯思所言:“皆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宋人黃伯思《東觀余論·翼騷序》)由于屈原的《離騷》是“楚辭”的登峰造極之作,所以,“楚辭”又被人稱為“楚騷”,或“騷體”。到了漢代,人們普遍把“楚辭”稱為“賦”了,《史記》中就說屈原“作《懷沙》之賦”;《漢書·藝文志》中也列有“屈原賦”“宋玉賦”等名目?!俺o”對中國文學(xué)的最大貢獻在于,它首先從形制上突破了《詩經(jīng)》的四言格式,代之以五言至八言的長句句式,發(fā)展成為“有章有節(jié)”的體制,廓大后的詩句容量遠超前代,詩歌的表現(xiàn)力也得到了大大提升。屈原之后,宋玉、唐勒、景差對這種文體加以效法,漢代又有賈誼、東方朔、王褒,以及淮南王劉安的一些門客等承續(xù)此風(fēng)格。

中國古代文學(xué)有兩大源頭,一般的說法是,《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的先河,而《楚辭》則開創(chuàng)了浪漫主義先河。但是,如果我們細究起來,又發(fā)現(xiàn),宋玉盡管被納入到了“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麾下,而事實上,他存留下來的許多作品都呈現(xiàn)出了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甚至可以說,宋玉是“楚辭”群像譜中的一個異類,他或許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用文學(xué)來反映重大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文人,雖然他采用的方式大多為旁敲側(cè)擊,沒有屈原那么剛烈,也不似屈原那樣“直諫”,宋玉多以“諷諫”的手法闡述自己治國為人的理念,整體風(fēng)格也要委婉得多,正是因為這種獨特的表達手法,使得宋玉關(guān)于治國修身的理念更加寬泛從容,他可以借助許多社會世相或寓言傳說來旁征博引,用和緩的敘述層層推進他想要表達的觀念。這樣的手法更需要高明的語言技巧,對聲音的層次感和語氣把控能力都是一種考驗。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宋玉所開創(chuàng)的這種特殊的語言技巧方式,其實更吻合于楚人的處事風(fēng)格,更能代表楚地的語言風(fēng)貌,圓滑,機巧,充滿水一般的韌性。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提到“宋玉賦十六篇”;南朝蕭統(tǒng)編《文選》,錄有宋玉的《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等;劉勰作《文心雕龍》又在多處以宋玉作品如《風(fēng)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等為范例,首次論定了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即所謂“屈宋逸步,莫之能追”。然而,我們看到,宋玉的作品越往后傳,就越是真假難分了,除《九辯》可以肯定是宋玉的作品外,其余的要么被認定為“偽作”,要么被寄放到了他人的名下。文學(xué)史永遠不可能有至清至澈之日,如同還有人懷疑宋玉其人的真實性一樣,懷疑本身也會構(gòu)成肯定的一部分,至少,我們現(xiàn)在一提到“空穴來風(fēng)”“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愿薦枕席”“東鄰美女”“巫山云雨”“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曲高和寡”等詞語和意象時,腦海里就會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人物的形象來,甚至當(dāng)我們心生“悲秋”之情時,也會悵望楚天云煙,想到宋玉其人。

公元前298年前后,宋玉出生在鄢郢(今湖北宜城東南),此地時為楚國別都,是楚國的北大門戶。在宋玉青少年時代,這里曾發(fā)生過著名的“鄢郢之戰(zhàn)”,秦將白起率軍重創(chuàng)楚軍。不久后,元氣大傷的楚國被迫遷都陳城(今河南淮陽)。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這是屈原在《離騷》里的一段話,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均為香草植物,詩人以此來形容他對有才之士的渴望,以及對士子失節(jié)的失落感。王逸作《楚辭章句·九辯序》稱:“宋玉者,屈原弟子也?!焙髞淼娜吮愣佳苏`以為宋玉是屈原的弟子,其實不然?!夺炠x》中說:“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于元淵,止而并見于楚襄王?!币簿褪钦f,宋玉在“志于學(xué)”時曾拜“稷下精英”環(huán)淵為師,他與登徒子學(xué)成之后就去見了楚襄王?!按蠓虻峭阶邮逃诔?,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愿王勿與出入后宮’……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登徒子好色賦》)在這則廣為人知的故事中,年輕的宋玉在見到楚襄王后本欲行蘇秦、張儀之策,他天真地以為可以“以釣喻政”,說服楚王“以賢圣為竿,道德為綸,仁義為釣,祿利為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以此策略治理楚國,但平庸的楚王似乎并沒有吸取前次大敗于秦的教訓(xùn),依然奉行“以射喻政”,對宋玉的態(tài)度十分冷淡。見此情形,登徒子趁機進言詆毀宋玉,于是,才有了這篇為后人所熟知的著名辭賦。宋玉在這篇賦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對女色無動于衷,近乎禁欲的男人,為了堵住登徒子之口,他采取了“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凌厲攻勢,反嘲登徒子“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笔沟谩暗峭阶印背蔀楹笫牢膶W(xué)作品中特殊的經(jīng)典性代稱。但事實上,這篇賦文的真正用心還在于,勸誡楚王不要沉溺女色,而應(yīng)該專注國事。《登徒子好色賦》展現(xiàn)了宋玉作為一個文學(xué)家的理性的邏輯能力,及其高超的語言雄辯能力,最終,楚王不得不對他另眼相待,“于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边@樣,靠著能言善辯的口才,宋玉才勉強被留在楚王身邊,充當(dāng)了一介地位低下的“文學(xué)侍臣”。我們由此可見,從初見楚王開始,宋玉的政治前景就極不樂觀,既不受君王待見,又為同儕忌恨。為了踐行自己的人生理想,宋玉必須謹(jǐn)言慎行,用具有針對性的語言策略來達到為國進言的目的。

宋玉早期的作品都具有“以文為戲”的色彩,或指東道西,或指桑罵槐,但是“皆有托寓”,在嬉笑怒罵之間直擊問題的核心。這種語言策略也反映出了宋玉低下的社會地位,和他極其聰慧的資智,正因為如此,“諷諫”便成了他這一時期最為重要的語言特色。《神女賦》是其又一名篇力作,此賦講述的是“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戰(zhàn)國策·楚策》中說:楚襄王是一個“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之徒,宋玉在他進諫的辭賦中有四篇都在勸諫楚王戒色,借章華大夫之口反復(fù)勸誡楚襄王,要正確地對待美色,不要沉溺其中,而應(yīng)該恪守禮制:“目欲其言,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备咛粕衽橇鱾髟谖咨礁咛埔粠У墓爬蟼髡f,當(dāng)襄王問宋玉“寡人方今可游乎”,宋玉并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先把高唐風(fēng)光描繪得如同仙境一般,而后又將神女描繪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情貌,令楚王一會兒心旌神搖,一會兒反躬自省,最終不得不打消了原本想“云雨”一番的愿望?!八既f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延年益壽千萬年?!边@是他最后為楚襄王開出的良方。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宋玉素以“美男子”形象為世人所熟知,因為形容俊美,他一登場就遭遇了“好色”的指控,在《諷賦》中“唐勒讒之于王”,也曾指控宋玉“好色”。而現(xiàn)在作為楚王的侍臣,宋玉卻要反過來一再勸誡楚王戒色。這也恰好說明,宋玉當(dāng)時的生存環(huán)境之險惡,他惟有以克己自律甚而自虐的方式才能自澄其清,贏得楚王的信任。作為一介微臣,司馬遷批評宋玉“終不敢直諫”,固然是中肯的,但當(dāng)我們在每每讀到他那些苦口婆心、長篇累牘的進諫之言時,卻又不禁為其良苦用心所打動。正是憑借這種字斟句酌的進諫藝術(shù),宋玉才保全了君臣兩者的顏面,獲得了楚王的賞識,最后還獲得了“云夢之田”的封地。

“無內(nèi)之中,微物潛深。比之無象,言之無名。蒙蒙滅景,昧昧遺形?!保ā缎⊙再x》)現(xiàn)在看來,宋玉的命運真的是暗合了楚國在當(dāng)時“蒙蒙滅景,昧昧遺形”的國運。

公元前299年,自楚懷王被秦國騙去客死咸陽后,楚國國力迅速委頓。楚襄王試圖“以射喻政”,一雪前恥,結(jié)果被白起大敗,被迫遷都。楚考烈王繼位后任用春申君為令,國力曾有過短暫的恢復(fù),但很快又在爾虞我詐的合縱外交中失敗,又一次被迫遷都壽春(今安徽壽縣),從此便一蹶不振。宋玉身逢其時,人微言輕,不得不巧言令色,試圖用自己千錘百煉的言說能力來影響楚王,可這種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技能,并不能充分保證他有一個善終。所謂“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宋玉最終還是在楚襄王死后等來了“失職”的命運。大約在公元前226年左右,秦開始大舉攻楚,宋玉失職,離開了壽郢(今安徽壽縣),輾轉(zhuǎn)來到了湖南臨澧,在先王分封給他的“云夢之田”度過了最后的晚年。公元前222年左右,卒于此地。

“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碧拼笾卸辏?48年),詩人李商隱離開他入幕的桂府,由漓水,經(jīng)湘江,入長江,到達江陵,曾在楚地盤桓多日,寫下了《席上作》《宋玉》《過鄭廣文舊居》等數(shù)首與宋玉有關(guān)的詩作,憑吊先賢,正所謂“異代不同時”“千秋一灑淚”。與杜甫當(dāng)年感懷宋玉類似,這首《楚吟》彌漫著無解的哀怨之情,極為貼切地展現(xiàn)出了兩位異代詩人疊合在一起的命運,楚地離宮,黃昏暮雨,正是詩人郁結(jié)難解的內(nèi)心寫照。對于李商隱來講,“愁”是他長期寄人籬下、抱負難展的真實寫照;而對于宋玉來講,“愁”則是他低徊不已的情感象征,既有身世飄零之愁,又有家國不幸之哀,而最終將這種無以排解的情感推向高峰體驗的,是他在晚年的扛鼎之作:《九辯》。在這首極具美學(xué)價值的辭賦里,宋玉為中國文學(xué)貢獻了一個重要的主題:悲秋——這個主題被歷代文人反復(fù)模仿演繹,使之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少有的經(jīng)典意象。無論是曹丕的《燕歌行》,還是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杜甫的《登高》、柳永的《雨霖鈴》……都有宋玉的身影在其中搖曳。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宋玉的《九辯》,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就不會有那么多“悲秋”的作品,而自然節(jié)氣里的秋意,也不會被人為地抹上一層又一層苦澀哀怨的色彩。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粟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边@是《九辯》開篇之筆,空闊,遼遠,落寞,充滿了肅殺的意味。宋玉一下筆就直逼主題,彈撥出了令人屏息的箏音,隨之而來的是一浪蓋過一浪的蕭瑟之氣。

“九辯”原為古樂曲名,“辯,猶遍也,一闕謂之一遍?!保ㄍ醴蛑冻o通釋》)也就是說,“九辯”近乎于是將一種或一類情感講述演繹了“九遍”,反反復(fù)復(fù),層層疊加,以此烘托出一種濃郁的情感氛圍。王逸說宋玉“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楚辭章句·九辯序》)在王逸看來,《九辯》應(yīng)是宋玉哀悼屈原而作,但如果我們結(jié)合宋玉一生的遭際,不難發(fā)現(xiàn),與其說他是在哀悼屈子,莫如說他是在自哀自悼。

在這首具有明顯的自傳性長篇抒情詩里,宋玉一改往日的書寫風(fēng)格,不再使用諷諫筆法,而是直面自己的人生遭際,自嘆自憐,自詠自歌,著力書寫了貧士失職、懷才不遇、老而無成和報國無門的憤慨,全詩緊緊圍繞著作者“失職”之后,仍舊為復(fù)興楚國而矢志不渝的心路歷程來展開,各個章節(jié)之間既有統(tǒng)一的主題統(tǒng)攝,又有不同情感的側(cè)重點?!翱矎[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薄笆殹睙o疑是宋玉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對于像他這樣一位以復(fù)興楚國為己任的人來講,失去進諫路徑,報國無門幾等于耕者失地、樵夫失林,于是,悲秋的畫卷由此展開,燕、蟬、雁、鹍雞、蟋蟀,幾乎同時都發(fā)出了悲鳴;“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钡搅说诙聲r,詩人在悲傷嘆息中漸生憤懣之情;第三章描述自己的生不逢時,報國無門,抱怨的情緒在進一步增加;“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犬兮,關(guān)梁閉而不通?!钡谒恼滤_始自省自悟,認識到以自己的才智服侍這樣的一個昏聵的君王有可能是錯誤的;但到了第五章他寫道:“君棄遠而不察兮,雖原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痹娙讼霐嘟^對君王的眷念,卻又忘不了王恩,這種矛盾的心境進一步加劇了內(nèi)心的苦悶;第六章引出了申包胥這個為了楚國而“哭秦庭”的人,以示自己仍將堅持理想,絕不背棄自己的志向;第七章是感嘆韶華易逝,“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無處。事亹亹而覬進兮,蹇淹留而躊躇?!钡诎苏轮饕卦V那些魍魎奸佞之徒,敗壞國家,損公濟私,希望君王好好整飭,“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dāng)。卒壅蔽此浮云,下暗漠而無光?!痹诘诰耪轮?,詩人又一次表明了自己青天明月可鑒的心志,“原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xí)習(xí)兮,歷群靈之豐豐。左硃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敝链耍@篇結(jié)構(gòu)完整規(guī)模宏大的辭賦才告結(jié)束。宋玉無疑是一位語言大師,他對楚地語言的精準(zhǔn)把控能力至少在《九辯》中絲毫不遜于屈原,奇崛的想象力,精妙的形容,語言形象生動,遣詞造句卻不生僻,另外就是敘述結(jié)構(gòu)的層次推進感,都顯示出了一位高超文體作家的功力。由于詩人的情感極為真摯,甚至迫切,因此,我們在閱讀《九辯》時會有一種身不由己的帶入感。這篇大賦全然擺脫了宋玉之前的曲筆風(fēng)格,再也沒有欲言又止,而是胸臆直抒,各種情感乃至情緒噴薄傾瀉而出,直接銜接了屈原的騷體風(fēng)貌?!扒伍L逝,無堪與言?!边@是李白對宋玉的至高評價,就像他在《宿巫山下》中所寫:“雨色風(fēng)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p>

2020年深秋時節(jié),我們驅(qū)車行進在新近鑿成重筑的兩沙運河旁,暮云低垂,曠野寂寥,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上涌蕩著厚重蒼涼的秋意。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色,我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兩千多年前,仿佛看見了曾在這塊土地上輾轉(zhuǎn)徘徊的詩人宋玉。奇怪的是,那天,始終有一只喜鵲在身邊的運河上空伴飛著,既不偏離航道,也不鳴叫,只是順著水道一味地逆風(fēng)而飛。兩沙運河又叫古揚水運河,是連通沙洋與沙市的水上要通,連接著漢水與長江。這條運河始建于公元前601年,由楚國令尹孫叔敖主持修筑,這是我們所知中國最早的運河,也是世界上第一條人工水道。盡管這段運河在當(dāng)時只有短短的五十來公里,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卻是楚國的命脈所在。

“為什么它要這樣把自己暴露/在水天之間?翅膀閉合/扇動周圍的空氣,空氣中/飄拂著肅殺的氣息”,望著窗外默默伴飛的那只喜鵲,我信筆在手機上記下了這樣的疑惑,接著又寫道,“我們沿著運河驅(qū)車上行/前往更為漆黑的楚國,不經(jīng)意間/路過了春申君的故里/我一直在留意這只伴飛的喜鵲/它似乎有明確的目的/無論河面上的風(fēng)怎么吹/它都帶著均勻的黑白/貼著暮色逆風(fēng)而飛”。寫完這首詩,我依稀看見宋玉抖落身體的蒙塵,漸漸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天地之間,至少我看見了他翻飛的一角衣袂,形同漫天的云絮,裊繞在疫情掃蕩過后的楚國大地之上。此番景象讓人頓感“楚”字之無助,因為這個字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與“痛”“苦”“酸”“悲”“凄”等字結(jié)緣,當(dāng)然,也因此類的大悲而成其為“翹楚”?!俺?,叢木也。一名荊。”(《說文》)“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保ā对姟ふ倌稀罚┑珶o論我們從何種意義上去理解這個“楚”字,總會在它的根源處與屈宋遭逢。

“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xí)習(xí)兮,歷群靈之豐豐。左硃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保ā毒呸q》)現(xiàn)在,當(dāng)我們吟哦著這種元氣充沛的詩句時,無論身處何種逆境困境,都能從內(nèi)心深處騰涌出展翅的愿望。而事實上,這樣的愿望自從我們來到人世間,就從來不曾有過止息之日。

宋玉死后,在他曾經(jīng)流離顛沛過的地方,留下了至少五處疑冢,盡管湖南臨澧建有宋玉城,有諸多關(guān)于宋玉的傳說,但據(jù)考證,可信度較高的,應(yīng)該還是他家鄉(xiāng)鄢郢(今宜城)的宋玉墓,清嘉慶二十一年(1797年)重修墓碑,碑文上有“陽春白雪千人廢,暮雨朝云萬古疑”等句。距離此處不遠的鐘祥,還有一座“陽春白雪”碑,有嘉靖皇帝之父興獻王朱祐杬親制的“陽春臺賦”漢白玉石巨碑。

天馬之行

但凡有任何別的出路和可能性,誰愿意做一個當(dāng)代詩人呢?如果說,在古代中國成為一位詩人是教育和造化的結(jié)果,是出于功利的考量,或者說是立命安生所需,那么,在當(dāng)代做一位詩人則是一種自我選擇,而且是,“非如此不可”的選擇,這一選擇只指向純個人的精神世界,固然美麗旖旎,卻充滿了風(fēng)險。而最大的風(fēng)險莫過于,你以為自己聽見了繆斯之神的召喚之聲,但實際上那只是一種幻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當(dāng)無用之詩在實用世界里日趨邊緣的時候,生活的殘酷性和生命的真相才逐漸顯現(xiàn)出來,錘擊和塑造出我們的精神形象。具體到我個人的精神成長路徑來講,這么多年來,我居然會一直執(zhí)迷和沉醉于“詩歌”——這種我其實并不知道其為何物的東西,想必與某個人的召喚有關(guān),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世人都耳熟能詳?shù)模豪畎住?/p>

在許多時候,“李白”不是一個具體的個人,他是一個特別的符號,一種聲音,一類指向,一條道。而事實上,隨著年事漸長,我已經(jīng)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我個人的氣質(zhì)與李白不僅有齟齬和沖突,而且大相徑庭。我是在閱讀了李白的諸多詩篇,以及后世若干代人關(guān)于他的注解、評傳之后,才逐漸發(fā)現(xiàn)并沮喪地承認這一事實的。也就是說,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李白(當(dāng)然是,而且只能是),或者,可以成為李白那樣的人(除了他,還能成為誰呢),后來才覺悟出,我根本就不是他,或者說,我根本就成為不了他,當(dāng)然也不想成為他。每一個現(xiàn)代中國人在面對李白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有過類似于我這樣的認知偏差,傳播學(xué)和接受學(xué)在悄然塑造著我們,營造出某種莫名的幻境,讓我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李白是誰?”現(xiàn)在看來,這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難以回避的美學(xué)命題,它早晚會迫使我們這些正行進在詩學(xué)途中的晚生者給出自己的答案。

按照唐人殷璠《河岳英靈集》的編輯體制,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左右可以被視為唐詩風(fēng)格真正成熟的標(biāo)志之年。在以這一年為中心的前后十多年間,一大批最具代表性的盛唐詩人粉墨登場,如王維、儲光羲、綦毋潛、崔顥、王昌齡等均已進士及第,開始在長安詩壇漸露崢嶸;還有高才落榜者如孟浩然、高適、王之渙等人,也時常躥行在京、洛兩地之間,初度在文壇亮相。相對松散的才士型文人群體,逐漸取代了唐代初期的侍從型宮廷詩詞臣群,文學(xué)的功用也開始擺脫以前完全為生計、職場服務(wù)的實用性目的,部分呈現(xiàn)為社交場合上的才華展示,以及個人性情心志的張揚。總之,一時之間,長安城內(nèi)真氣鼓蕩,超邁之情滿盈于世,以至于唐玄宗無比自豪地以“英特越逸”一詞來盛贊開元文人的磅礴氣象。政治清明、經(jīng)濟繁榮與文學(xué)的百舸竟流,雖非一直是三位一體,但總會有相向而行的時候,它們在此間角力,而后合力,共同昭示出大唐王朝強盛的國力。也許正是受到了這種世風(fēng)的激勵,新婚不久、原本“酒隱安陸”的李白,決意昂然西向北上,開啟了他“力抵卿相”、建功立業(yè)的人生之途。

公元730年,繁華的長安城內(nèi)又來了一位渾身充滿英特越逸之氣的青年,他此行的目標(biāo)是干求玉真公主。熟悉這一段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位身份特殊(玄宗之妹)、早年入道(王屋山仙人臺下的靈都觀)的唐朝長公主,在京城文人圈里扮演著極其重要且微妙的角色。懷揣著一首真氣充沛、文采斐然的《玉真仙人歌》:“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幾時入少室,王母應(yīng)相逢?!鼻嗄昀畎着d沖沖地來到了京都,他試圖通過當(dāng)時執(zhí)掌文壇的宰相張說次子、時任衛(wèi)尉卿的張垍求見公主,結(jié)果事與愿違,并沒有馬上獲得他早年的精神偶像、前輩文人司馬相如當(dāng)年的那種禮遇和風(fēng)光。李白被人安置在了終南山上的玉真別館,蹉跎數(shù)日,終無緣見上公主一面。在留下了“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的詩句后,他怏怏不快地離開了長安城。這一年,李白年屆三十歲。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有過了廣泛的游歷,也積累了足夠的名聲,為這一生即將到來的騰達高舉做好了準(zhǔn)備,起碼,他自以為如此:“天為容,地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保ā洞鷫凵酱鹈仙俑莆臅罚?/p>

自負天才,胸懷天下,只需展翅一試,即可飛黃騰達,這在年輕的李白看來不過是早晚之間的事情,命運沒什么大不了的??墒窃谀莻€時代,幾乎所有才俊之士要想謀取仕途,只有兩條路徑可走:要么高唱升平曲,行科舉之途,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入仕晉身,但這條路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顯然過于漫長了,只合那些安分守己者所用;要么另辟蹊徑,從軍投戎,建功立業(yè),像高適、岑參一樣,雖說李白曾自詡“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俠客行》),但若是真讓他為搏名而搏命,直奔沙場而去,卻是另外一回事情。因此,李白是斷然不會選擇上述兩條路徑的,他可是已經(jīng)寫出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的天才,更是寫出了驚世之作《烏棲曲》的詩人,據(jù)說,連當(dāng)時的文壇巨擘賀知章,在讀罷此詩后都不由得驚嘆:“此詩可以泣鬼神矣?!比欢?,人生終究由不得自己的謀算,所有的人算最終都要經(jīng)由天算才有望達成,更何況他是一匹雙翅生風(fēng)行于冥天之上的“天馬”呢?

“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或時束帶,風(fēng)流醞藉?!边@是魏顥在《李翰林集序》里對他赴江東初次見李白時的情景描述,在魏顥無限崇拜的眼里,李白絕非凡塵之人,飄然若天客一般。事實上,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于李白的各種想象,包括他的身世之謎,他的情態(tài),他的家常,他的許多不合常理的行徑,等等,很多都與魏顥的記述有關(guān)。而作為那個時代李白最忠實的擁躉,魏顥這些貌似貼身的記錄也是疑云紛呈,因為這些記述,尤其是關(guān)于李白的身世和早年生活的記述,多半都是詩人在自說自話,充滿了李白個人想象的成分,比如,他一會兒說自己是隴西李氏,漢代飛將軍李廣的后裔,與大唐皇室同宗;一會兒又說自己是東晉涼武昭王李嵩的九世孫。盡管詩人的攀附之心昭然若揭,但世人大多不會計較他,都會對此報以會心一笑,因為李白的個人才華足以抵消他的胡言亂語。宇文所安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傳奇的李白有著豐富的資料,蓋過了凡人李白貧乏的資料,而李白自己的敘述也是對前者的貢獻遠超過后者。但是在文學(xué)研究者看來,傳奇遠比真人重要,于是李白的多數(shù)作品都被用來幫助和美化傳奇的形象。”歷代李白研究者在李白身世上下足了工夫,他們駐足于此,做了大量的考證,卻得出了南轅北轍的結(jié)論,不僅沒有澄清這一段歷史,反而越掘越渾濁,而大河奔騰,水花四濺,這番景象倒進一步豐富了李白的個人魅力?!拔鍤q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上安州裴長史書》)。無論類似的疑云怎樣在我們的想象中穿插,盤旋,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李白的確是身世不凡,受教亦不凡,更重要的是才華不凡,因此,他早年的成長經(jīng)歷注定要為他后來埋下不同凡響的傳奇人生。

文學(xué)史上總是有兩類寫作者在并轡而行:追蹤溯源的,和毀尸滅跡的。前者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出處,后者是為了神話自己的歸宿。然而,李白似乎把這兩類都占了。一方面他的出生、血統(tǒng),甚至長相,都具有足夠傳奇的色彩,而他本人極度夸張極度張揚的性格,又善于利用世人的好奇心,將這些傳奇推向了虛無縹緲之境;另一方面,他在作品中執(zhí)拗地強化著清晰的個人情貌:他既是狂飲的酒徒,佩劍的詩人,狎妓者,笑傲權(quán)貴禮法的人,自然率性的天才,又是身懷大鵬之志卻頻遭“謗議”的淪落之人。他顯然是想通過清晰的文學(xué)風(fēng)格對渾濁的個人身世加以澄清,但勇猛的力道反而加劇了河水的渾濁。而如此,就給后人帶來了這樣一種錯愕:這個人明明栩栩如生,怎么倏忽一見,就轉(zhuǎn)瞬即逝了呢,好似晴天流云,夜空流星一般。李白的獨特性正在于此:他既是人們眼中的大詩人,又具足了人們心目中想象里的大詩人形象——這形象既清晰無比,直干云霄,又因其縹緲高遠,令人望塵莫及。

730年秋末,李白在夢斷長安之后為了遣懷去悶,游歷至長安城西的太乙山,寫了一首頗值得玩味的五言詩:《登太白峰》,詩中有“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愿乘泠風(fēng)去,直出浮云間”之句,在我看來,這首意味深長的詩不僅僅只是詩人奇思妙想的產(chǎn)物,更是他對自我的來歷和去向的某種確認,至少是某種暗示。相傳,其母夢見長庚星(即太白星)入懷而生李白,是以“太白”為其字號。而在這首詩中,山、星、人達到了高度吻合的狀態(tài),形成了三位一體的自然格局。此時的李白正求仕無門,在走投無路之際依稀看見了天門已然向他打開,他也由此確定了今生要行于碧空浮云間的堅定意志?!爸喯扇恕敝f,據(jù)傳源自賀知章初見李白,在讀了他的《蜀道難》之后,如此稱呼他的,這在《本事詩》等很多文獻里都有記載。李白雖自幼生長在巴山蜀水之間,醉心于游歷,卻并不曾切身體察過蜀道之險,但詩人在這首氣勢磅礴的詩篇里所營造出來的意境,達到了一種高空俯視的視覺效果,仿佛詩人是在天上俯瞰大地。傳說與現(xiàn)實、自然風(fēng)貌與個人心境奇妙地交織在一起,處處蕩漾著神跡與仙氣。從文本上來看,這首詩五言、七言、雜句、騷體并置而錯落有致,節(jié)奏爽朗,鏗鏘有力,突破了各種文體的束縛,真正達致了自由大化之境。這種廓大磅礴的氣象日后在他的《行路難》《梁甫吟》《扶風(fēng)豪士歌》等詩篇中得以進一步彰顯,無拘無束,縱橫捭闔,蠻霸的想象力與昂然的生命意志渾然一體。

所以,歷代李白的研究者們都喜歡用“天馬行空”一詞來比喻詩人的行文風(fēng)格,讀者也許會眼花繚亂,但這匹天馬卻步態(tài)從容,步伐不亂。如果深究何以如此,可能還是根源于詩人早年的文學(xué)教養(yǎng),和他不羈的放蕩天性。對于像李白這樣的詩人來說,能夠約束他的惟有他個人的意志,即便這意志迫使他在遭遇挫折后有過短暫的收斂,但很快他又會以看穿世相的心態(tài)依舊我行我素:“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霉苔”(《襄陽歌》)……人生的虛妄感,與生而為人的局限性,得意與失意,萬古愁與及時樂,各種極端的情緒在李白身上極其顯豁、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我們因此看到的李白正是一匹不斷在掙扎,不停在空中蹬踏的天馬形象,嘚嘚的蹄聲正是那錯落有致、排山倒海的詩句。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保ā稄]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李白素來以“大鵬”自詡,早在出川經(jīng)停江陵時,在遇見道師司馬承禎后,就寫過一首《大鵬遇稀有鳥賦》,中有“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的自況之語,其扶搖云天之態(tài)異常從容,絕非他人能及。而事實上,貌似不羈的李白其實也并非那么離經(jīng)叛道,在作于762年的絕筆詩《臨路歌》中,他又一次以“大鵬”自詡,在哀嘆完自己坎坷的時運不濟的一生后,他寫道:“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他認為,當(dāng)今之世,其實只有他才是夫子的真正的哭喪人,也只有他才真正理解孔子的內(nèi)心世界。李白定居?xùn)|魯后曾寫過一首《嘲魯儒》的詩,這首詩被很多人認定他是一個反對禮法之制的人,但細讀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反對的只是那些墨守成規(guī)死讀經(jīng)書的儒士,“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李白想要的只是“時變”的禮制,即,一種合乎時代氣象的禮制。如前文所述,李白是那個時代所有文人的集體化身,身上雜糅著各種相互矛盾的因子,亦莊亦孔,亦道亦儒,游弋在莊孔之間,只不過,在他身上莊子的成分體現(xiàn)得更為突出一些,但只要有一點機會,他就不會放棄兌現(xiàn)“大鵬”之志的宏遠,不會輕易放棄“達則兼濟,窮則獨善”的儒家信念,哪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俠客行》)。

就在李白“詩戰(zhàn)”魯儒兩年后的公元742年,玄宗皇帝改元“天寶”。這一年秋天,李白終于迎來了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其狂喜之情溢于紙端。而這一次李白的聞達,應(yīng)該與他常年習(xí)道修仙有關(guān),當(dāng)然也歸功于玉真公主的推薦。

李白是一個道緣很深的人,早年習(xí)道,詩里行間滿是紫霞云翳之氣,佩劍走江湖是可能的,但像他自言“脫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贈從兄襄陽少府皓》)卻斷不可能,他至多也就是以詩為劍,“殺人”于無形之中罷了,就像他力戰(zhàn)魯儒、逞口舌之利那樣。李白一生中結(jié)交過至少兩位對他人生前程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道士:司馬承禎和元丹丘,而這兩人都與玉真公主交好。倘若說上一次入京干求未遂,令他心灰意冷,生發(fā)出“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贈孟浩然》)的感慨,那么,這一次奉詔入京,則讓李白“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南陵別兒童入京》),積年的悲喜至此傾瀉而出,如脫韁之馬來到了心儀的遼闊草原。

后來李白曾自述過這段遭際:“天寶初,五府交辟,不求聞達;亦由子真谷口,名動京師:上皇聞而悅之,召入禁掖?!崩铌柋凇恫萏眉颉分忻枋隽诵诨实劢右娎畎椎膱鼍埃骸敖递偛接缫娋_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還說:“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至此?”可見規(guī)格之高?,F(xiàn)如今,我們聽到看到的所有關(guān)于李白的離異傳奇,幾乎都集中在了他這不到三年的翰林待詔生涯里,什么“李白一斗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啦,什么醉草“嚇蠻書”,“令楊國忠研墨,高力士脫靴”啦等等。由于李白身上寄寓了我們對詩人形象太過豐富的想象,所以,當(dāng)放浪形骸的詩人與肅穆莊嚴(yán)的廟堂連接在一起時,人們總能從中找到戲劇性的時代張力。

在寫了一些諸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可憐飛燕倚新妝”(《清平調(diào)》)之類的升平曲之后,我們的詩人終于漸漸意識到昔日自己朝思暮想的騰達,不過是一場綺麗繁華的大夢罷了,他自己在朝堂里扮演的角色,其實也沒有他期待和想象中的那么有分量,這種近乎幫閑的身份,離他心目中的濟世濟民的理想實在是相去甚遠,而詩歌不過是君上高興時的玩物,詩人不過是宮廷政治的玩偶。“學(xué)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兒戲不足道,五噫出西京。臨當(dāng)欲去時,慷慨淚沾襟?!保ā督?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在一場場沉醉之后,惟有這一次,李白終于不再醉眼朦朧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為之努力的事業(yè),在人家的眼中竟同“兒戲”一般。744年,李白送別了告老還鄉(xiāng)的賀知章之后,敏感地意識到朝堂氛圍的變化,在一片謗聲中他決定主動上疏請辭,抽身而退,玄宗也正好順?biāo)浦郏t許“賜金放回”。這樣的結(jié)果反倒保全了詩人的體面,當(dāng)然這也是盛世大唐的體面。

在李白離世后的一千多年間,不斷有史家學(xué)者在不停地爬梳著吉光片羽般的史料,尋找這匹天馬在人世間的活動軌跡。有一位名叫松浦久友的日本學(xué)者就發(fā)現(xiàn),李白身上有一種對白色的、閃光的、亮色調(diào)的元素始終憧憬。這種憧憬和迷戀伴隨著一種遼遠恢弘的氣勢,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色彩上的變幻。從早年的純白,到中期明亮與陰翳交替,到晚年的明晦對照甚至對沖,白云千載與浮云萬里相互疊加,這番景象惟有置身于盛大開闊的云端天際,才能一睹真容。所以,幾乎沒有人懷疑過李白是天才,甚至是“來自天上的人”,人們毫無疑慮、心甘情愿地把“詩仙”的美名冠在他的頭頂,以寄托世人塵埃般卑微的情懷。被放大的李白也天然地吸附了世人所有的目光,這目光里滿含欽羨,完全忽略了詩人曾經(jīng)遭遇過的種種狼狽和不堪。譬如說,在我們牙牙學(xué)語的階段,一首《靜夜思》幾乎就成了唐詩的代名詞;又譬如,只要端起酒杯,李白就會不請自來,化身為我們身邊的“邀月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樣一種似是而非的現(xiàn)實,我們還得回到李白的文本特色上來。

李白是一位特別擅長吸收他人之長,并拿為我用的詩人,自出蜀后,一路游歷,在荊楚、吳越之地學(xué)習(xí)當(dāng)?shù)氐拿窀枨{(diào),化雅為俗,雅俗并舉,這使得他的部分詩作完全不似唐代文人盛行的典雅與規(guī)矩,民歌中極度夸張,率性,直白,極其坦蕩的抒情性,在他的很多詩句里得到了進一步彰顯。不拘常理常情,卻又在變幻無端中猛然劈開人世間的幽情,迷情,直達深情??梢哉f,李白是盛唐詩人群中最具口語寫作氣象的詩人,他的絕大部分詩篇都使用了口語化的表達策略,盡管他也擅長用典,但盡可能化典為言:“十月三千里,郎行幾歲歸”(《巴女詞》);“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笑入荷花去,伴羞不出來”(《越女詞》);“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這些信手拈來信筆寫下的詩句,在李白流傳下來的1100 多首詩中占去了大量篇幅,后世的讀者在爭相誦詠的同時,也大量仿制,以致于很多人考據(jù)出,李白留下來的詩篇中“存?zhèn)巍钡目赡苄苑浅V?。清代大詩人龔自珍甚至就斷言,其中只?22首是真品。這也從另外一個側(cè)面佐證出李白之詩巨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李白的晚年基本上是在四海漫游中度過的,盛名之下,酒薄愁深。這一時期,他的許多詩作都呈現(xiàn)出極度失望與極度亢奮相互交織的情緒,既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倉皇感,又有“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的希冀,更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傲骨,和“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的自省。失望卻不失態(tài),這是李白向世人展示出來的最后形象。他的游歷詩超越了他早期心儀的“二謝”(謝靈運、謝朓),也改變了中國山水行旅詩的走向,將游歷發(fā)展成了游仙,大大提升了這類詩篇的精神氣度和內(nèi)在格局。西出巴蜀,東至泰岳,北至幽州,向南差點就被流放至夜郎,白云蒼狗之間,詩人足跡遍形色及大半個中國,雄關(guān)漫道,馬不停蹄,他或許是中國古代詩人中行程最為密集又最為迢遙的詩人之一。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在李白身上也得到了具體顯現(xiàn)。

隨著安史之亂的到來,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同樣經(jīng)受了由天上到人間的變亂過程。從大約公元755年左右開始,李白的生活就進入了深陷泥淖的困頓期,戰(zhàn)火在身后催逼著他一路南奔,從河南到淮南,到吳越,隱入廬山屏風(fēng)疊。時局每況愈下,但他仍心懷報國志念。后人經(jīng)常將李白入永王李璘幕下這段歷史當(dāng)作是他人生的敗筆,但在我的感覺里,這應(yīng)是詩人一生從未棄絕過的“大鵬”信念的又一次實踐,而與此相印證的是他此間創(chuàng)作的《永王東巡歌》(11 首),充滿了揚鞭策馬、氣干云霄的宏圖意志,倘若撇開這些詩篇的政治意圖,我們?nèi)阅芨惺艿皆娙艘鈿怙L(fēng)發(fā)、激昂高蹈的生命力量,而且這些詩章將唐詩的七絕進一步推向了極致,真正達到了“青青翠竹,俱是法身。漠漠黃花,無非般若”的佛學(xué)境界。天真,不諳世事,報國心切,卻錯失前蹄,然而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這些看似令人費解的作為,始終延續(xù)著李白不渝的精神志向,不然,我們就很難理解,他在瀕臨死亡之際還會寫了那首標(biāo)題很長的詩:《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試圖作第三次這樣的嘗試:“天奪壯士心,長吁別吳京?!比缛舨皇遣◇w的原因,他一定會再度請纓,追隨李光弼北上平亂。清代趙翼《甌北詩話》曰:“青蓮雖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贝搜哉\哉。

從玄宗皇帝的座上客到玄宗老兒的階下囚,所幸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不然李白將客死夜郎國無疑。遙想當(dāng)年他送王昌齡詩句有云:“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再對照李白隨后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處境,我們不由得感嘆:冥冥之中,萬事天注定。

公元763年,李白死在了他族叔當(dāng)涂令李陽冰的家里。關(guān)于他的死,與他的生一樣,也照例充滿了各種謠諑,溺死也?病死也?無論哪一種傳說,都應(yīng)視為后世之人對這匹精疲力竭倒在人間的天馬的深情回眸。

讓我們重新回到前文開篇的那個疑問:但凡有任何別的出路和可能性,誰愿意做一個當(dāng)代詩人呢?如果我們僅僅將李白視為唐代詩人,那就意味著剔除了他的當(dāng)代性,但事實上,幾乎沒有人不承認,李白不僅深深根植于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中,而且廣泛地參與到了當(dāng)代人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中。如果我們樂于將李白視為我們當(dāng)代的文學(xué)同道,那又意味著,我們將不得不置身在他萬丈光芒的照射之下,而無限的陰影也將隨之為我們撐開,將我們籠罩。李白的唯一性已經(jīng)一再證明,他不需要追隨者,沒有任何模仿者擺脫過必死無疑的命運。我們閱讀李白,從他的詩篇和跌宕的人生里找到生而為人的最大閾值:自由,和赤誠,如果我們真能找到這些,那么,但凡有一點可能性,誰又不愿意做一個當(dāng)代詩人呢?

羅衣掩詩

文學(xué)史上,女性人物形象是極為豐富的,但顯而易見的悖論在于,她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絡(luò)繹不絕地涌來,以各種面貌、體態(tài)、情致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文學(xué)作品中,然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這一群體又往往處于隱匿狀態(tài),我們鮮少看見她們在文壇上的身影??v觀幾千年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只有那么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如吉光片羽,偶有閃現(xiàn),應(yīng)驗了紅顏薄命或“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xùn)。漫天繁星,惟有深情的佇望,我們才有運氣見識到,幾顆流星劃過夜幕時的絢爛與寂寥。從《詩經(jīng)》中“巧笑倩兮”的美人,到后來瞽曚者口里傳唱的“遺世而獨立”的佳人,“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青青河畔草》)……她們棲身于浩如煙海的文字典籍中,令后世浮想聯(lián)翩,她們雖有錦心繡口,自己卻很少留下片言只語,其生平事跡更是難以考察證實。

卓文君大概算是這其中的一位,她在身后留下了著名的《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但此詩的真實面貌如今已是疑點重重。男才女貌,始亂終棄……這種終極的人間故事版本在傳世的過程中,總是伴隨著各種謠諑,一再偏離著情感的航線;班婕妤算一個,才華滿腹,命若秋扇;蔡文姬也算一個,作《胡笳十八拍》,命運多舛,先為匈奴擄走,好不容易回來,又飽受屈辱;南朝謝道韞“詠絮成詩”,美名遠播,然而,其所作詩賦卻均未得以存留下來;南宋有一位才女名叫朱淑真,別號是“幽棲居士”,文辭清婉,情致纏綿,時與李清照齊名。她倒是有一本《斷腸集》存世,但因婚姻生活不幸,郁郁而亡,死后大部分詩作都被父母盡皆焚毀。后人指責(zé)其詩詞皆“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明代楊慎更是在其《詞品》里一本正經(jīng)地斥責(zé)朱淑真“不貞”;后世之中,我們最為熟悉的女詩人當(dāng)屬李清照了,才高學(xué)博,被譽為“婉約詞宗”,她的作品盡管在當(dāng)時已有刊印,但大多都散軼失傳,或魚目混珠,直到民國時期才被重新搜集整理成書……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多種多樣,最主要的原因當(dāng)然莫過于,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生存空間的人為擠壓。我們盡可以說心靈是一座道場,然而,對于古代女性而言,她們心靈的道場卻一直是對外緊緊封閉著,秘而不宣的。

與過往歷朝歷代略有不同的是,唐朝是一個社會風(fēng)氣相對開放的朝代,女性的生存空間也逐漸從私密化轉(zhuǎn)向公共領(lǐng)域,從武則天到太平公主,再到玉真公主,她們生前都樂于組織文人宴集,女性的身影和聲音,這才漸漸出現(xiàn)在許多公開場合之中。李肇《唐國史補》卷下稱:“長安風(fēng)俗,自貞元侈于游宴?!逼鋵?,不止貞元,有唐之世莫不如此,兩京地區(qū)宴飲成風(fēng)。曲水流觴,重陽射圃,樓閣新成,五日彩線,七夕粉筵,等等,節(jié)慶佳日,莫不是廣邀賓朋、大擺宴席。送別、升遷、生辰、婚嫁,無一不能成為文人士子們雅集的理由,而在這些集會中,大多都有女性的身影出沒其間,她們獨特的美妙的音色也被斷斷續(xù)續(xù)地存留了下來。這樣的變化,或許可以部分歸功于唐代以來的以詩選士的科舉制度,使得原本處于深閨中的女子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得以受到詩風(fēng)的熏陶吧??傊搅舜藭r,女性就已經(jīng)不再只是宮體詩歌里供人品玩的器件尤物了,也不再僅僅是盛世畫卷上的流蘇點綴,而蛻變成了一群有思想、有情感,甚而有覺悟的人。

唐代奉道教為國教,僧道不在“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列,女道士可以不受約束地與不同階層的人物交往,女性行跡由此成了勾連世俗與宗教空間的另外一條秘而不宣的紐帶。唐代貴族女性入道之風(fēng)盛行,玉真公主首開風(fēng)氣之先。隨后,在玄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各代,都有公主陸陸續(xù)續(xù)出為女冠。有人做過統(tǒng)計,唐朝二百一十位公主中,出為女道的有十二位。詩人王建在《唐昌觀玉蕊花》中寫道:“女冠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闭f的正是這樣一種盛行的社會風(fēng)氣,明月清涼,女道逶迤。正所謂上行下效,在這種世風(fēng)的帶動下,其他貴族女性也紛紛效仿,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走入道觀、佛寺。在這種既遁世又入世的全新空間中,女性的生活不再有先前那么多的約束,變得相對自由了,她們與男性交往時所受的道德要求也比從前少了許多。

唐朝二百九十余載,據(jù)說,有詩歌行跡記錄的女性詩人達到了二百零七位,其中,要數(shù)李冶、薛濤、劉采春、魚玄機最為著名,她們被后世并稱為“唐代四大女詩人”,除了劉采春是藝人身份外,其他三位都曾入觀為道。

“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破產(chǎn)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這是晚唐詩人韋莊筆下所描繪的大唐最后一番勝景:唐懿宗咸通年間(862-874年),所謂“大中之興”,前后也就不到二十年光景,國運興盛,吐蕃、回鶻等四方夷狄均已偃旗息鼓,百姓終于過上了一段短暫的晴好歲月。經(jīng)歷過亂世之苦的唐人意識到了生命的寶貴,于是及時行樂,紙醉金迷、追蝶逐夢成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共同心態(tài),頹廢中的綺靡奢華,享樂里的膽戰(zhàn)心驚,以及歡場之下的骯臟與暴戾,也正預(yù)示著一個百年大分裂和大動蕩時代的即將到來。

魚玄機就是在這樣一種歷史境遇里出場的,她短暫的一生完全應(yīng)和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表征。

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牘》載:“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長安里家女也?!庇址Q其“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于一吟一詠。”皇甫枚大約生活在唐大中末年至唐亡之后的一段時間,距離魚玄機生活的時代間隔并不遠,所以,后世論及魚玄機時多以他的這本《山水小牘》為參照。但此書所搜集的,多是當(dāng)時社會上流傳甚廣的奇人異事、神靈鬼怪等內(nèi)容,因此,并不足以作為信史來對待。到了講究考據(jù)實證的清代,魚玄機的故事和生平被編進了《全唐詩》:“魚玄機,字幼微,一字蕙蘭,長安里家女,喜讀書,有才思。補闕李億納為妾,愛衰,遂從冠帔于咸宜觀。后以笞殺女童綠翹事,為京兆溫璋所戮。今編詩一卷?!眱上啾容^,可以看出《全唐詩》所錄更為翔實,用詞也更為慎重,尤其是“愛衰”一詞,凸顯出了魚玄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這段文字中向我們提供了李億、綠翹和溫璋這三個人物,他們構(gòu)成了魚玄機生命中的三個關(guān)鍵節(jié)點。

魚玄機的詩在后世得以流傳,應(yīng)該歸功于南宋著名的出版家陳起,他是我們已知的最早將魚玄機散軼的詩篇歸攏,整理出版的人,正是經(jīng)由陳起之手,刻印出了一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這本書收錄了作者近五十首詩,如此,才使這位女詩人避免了在死后化為齏粉的命運,其生命由此得以詩歌的方式在人間延續(xù)。不知陳起出于何種考慮,他在這本詩集中給魚玄機安上了一個頗值得玩味的名頭:女郎。在我個人的印象里,“女郎”的稱謂除了在《木蘭詩》里出現(xiàn)過(“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外,在別的地方還真是很少見到。從“女子”,到“女冠”,再到“女郎”,這種稱謂上的變化,向我們傳達出了某種隱隱約約的信息,即,編者陳起對魚玄機這個人實在是心存憐惜的,此外,他也意在以此表明,魚玄機是一個充滿活力、才情,不受陳規(guī)陋習(xí)拘束的女性。而事實上,后世對魚玄機的種種解讀,以及對她生前經(jīng)歷的推演,也與我們現(xiàn)在心目中對“女郎”一詞的理解相吻合。

魚玄機最著名的一首詩,題為《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因為末聯(lián)“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魚玄機被后人定義為個性解放的“娼女”,有人甚至說她誨盜誨淫?!度分蟹Q,此詩是咸通戊子春正月(868年),魚玄機在獄中所作,是詩人的一首絕筆詩;但宋代初期《北夢瑣言》的作者孫光憲認為,這首詩是魚玄機因怨恨情郎李億而作,并非絕筆之作;《全唐詩》將之作為獄中詩,《唐才子傳》則將之視為怨李詩,而真相究竟如何,我們還得從魚玄機的情感生發(fā)緣起來看。

公元868年(咸通九年)春上,長安城內(nèi)發(fā)生了一樁轟動京城的命案,案發(fā)在當(dāng)時皇親貴胄修行的咸宜觀內(nèi)。咸宜觀位于唐長安城的親仁坊,這里原本是唐睿宗李旦登基前的王府,也曾是名門望族、公卿大臣聚居飲樂的地方,安祿山、郭子儀、柳宗元等人都曾在這里居住過。開元年間,該坊被改造成了“肅明道士觀”,寶應(yīng)元年因為咸宜公主入觀修行,遂更名為“咸宜女冠觀”,咸宜觀之名由此而來。此觀緊鄰藝伎們聚居的平康坊,這一帶一直是京都繁華之所。這一年春天,因感情受挫而避入觀中的女道士魚玄機,笞殺婢女綠翹,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伏罪下獄,最終被處以死刑。

這則世人都耳熟能詳?shù)墓适?,后來在許多野史和傳奇志怪作品被不斷演繹和改寫過,有的粗暴地將此案定義為“尼姑作孽”,而有的則費盡思量,為主人公魚玄機掬上一捧心酸的淚水,譬如,晚明劇作家葉憲祖在其代表作《鸞鎞記》里,寫晚唐詩人杜羔與趙文姝、溫庭筠與魚玄機故事,劇中所涉及的諸詩人,皆史有其人,但已非原貌。在這部劇里,魚玄機被塑造成了一個清白、俠義的形象。元人辛文房作《唐才子傳》,作者在這部書中換了一種視角,盡可能還原了魚玄機的詩人面貌:“玄機,長安人,女道士也。性聰慧,好讀書,尤工韻調(diào),情致繁縟。咸通中及笄,為李億補闕侍寵。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有怨李詩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c李郢端公同巷,居止接近,詩筒往反。復(fù)與溫庭筠交游,有相寄篇什。嘗登崇真觀南樓,睹新進士題名,賦詩曰:‘云峰滿目放春情,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頗賞憐之。時京師諸宮宇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杰出,多見酬酢云。有詩集一卷,今傳?!边@段文字清楚地講明了魚玄機的一生,她的天分與才情,她的情感變故,以及她生前與之交往的詩人。

在文學(xué)史上,每一位女詩人的出場,幾乎都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就像世人津津樂道于李冶與皎然、薛濤與元稹的故事一樣,坊間也同樣流傳著魚玄機與溫庭筠各種版本的故事。

《唐才子傳》卷八中提到了魚玄機與李郢、溫庭筠交往唱和的事,這在魚玄機留存下來的詩篇中都有記載,如《酬李郢夏日釣魚回見示》:“住處雖同巷,經(jīng)年不一過。清詞勸舊女,香桂折新柯。道性欺冰雪,禪心笑綺羅。跡登霄漢上,無路接煙波。”從這首詩中我們得知,李郢曾與魚玄機同住一條街巷,有一次,李郢以“釣魚歸來”為由寫了一首詩,贈予玄機,但我們看到魚玄機在詩中的回復(fù)頗為得體,大有清修自持的意態(tài)?!堵劺疃斯贯灮丶馁洝肥囚~玄機寫給李郢的另外一首詩,“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倒是在這首詩里,魚玄機流露出了某種對觀外生活的羨慕之意,比上一首更貼近她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至于溫庭筠,則是魚玄機非常敬重和仰慕的詩人,傳說她在十歲時,就認識了當(dāng)時已經(jīng)非常有名的詩人溫庭筠,并長期保持著往來,相互之間多有詩歌酬答。作為年長魚玄機三十來歲的男人,溫庭筠或許是她才華的發(fā)掘者和推薦者,即便魚玄機對他心存愛慕之意,也斷然不會發(fā)展到世人想象中的雙飛雙宿的地步。溫庭筠在世時才華橫溢,名滿京門,號稱“溫八韻”,但才華歸才華,其實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常常流連于各種風(fēng)月場所,據(jù)說他長相丑陋,“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舊唐書·溫庭筠傳》),人稱“溫鐘馗”。大約是在魚玄機十五歲時,經(jīng)溫庭筠撮合,她嫁給補闕(諫官)李億為妾。至于溫庭筠為何要撮合他倆在一起,以及李億的家事、性情、為人等,史書上都沒有翔實可憑的記載。

在《冬夜寄溫飛卿》一詩中,魚玄機寫道:

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fēng)起,透幌紗窗惜月沉。

疏散未閑終遂愿,盛衰空見本來心。

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應(yīng)該說,這是魚玄機留存下來的所有作品中質(zhì)量上乘的一首詩,顯示出了詩人高潔的志向,一如她當(dāng)年在游曲江觀看新科進士們所題之詩時的感懷:“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保ā队纬缯嬗^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造化弄人,古今一律,若非女兒之身,我們眼中的魚玄機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溫庭筠的詩集里有一首《送李億東歸》的六言詩:“黃山遠隔秦樹,紫禁斜通渭城。別路青青柳弱,前溪漠漠苔生。和風(fēng)澹蕩歸客,落月殷勤早鶯。灞上金樽未飲,燕歌已有余聲?!边@是一首普通的送別詩,既看不出李億的身份,也沒有任何端倪顯示出溫庭筠與魚玄機之間有過情感交集,而且,溫庭筠留存下來的詩篇中沒有一首詩是直接贈酬魚玄機的,倒是魚玄機還寫過一首《寄飛卿》:“寄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睆闹锌梢钥闯觯幌驊猩⒗ьD的溫庭筠并沒有留給魚玄機多少相思的空間,即便魚玄機有意,溫庭筠也是浪子無情。

唐代的女性詩人群體中,魚玄機不一定是寫得最好的,也不是當(dāng)世最有名的,但肯定是最具有代表性、個性也最為突出的一位詩人。雖說世風(fēng)開放,女性的地位有所提升,這個群體的存在空間也越來越大了,甚至還不時有女性走到了公共舞臺的前沿,但總體上來看,女性詩歌的力量還很弱勢,尤其是與那些呼嘯而去、接踵而來的強力男性詩人群體相比較,就很容易看出她們的不足,無論是在題材上,還是在表現(xiàn)方式和思想深度方面,都顯得中規(guī)中矩,情理之中的居多,情理之外的少見。李治的《八至》算是一首例外之作:“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钡@種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感受力,仍然是那時的稀有罕見之物。大多數(shù)女性詩歌有句無篇,有意無象,有情絲但缺乏情感沖擊力。唐朝社會普遍認為,吟詩作賦會讓人“心亂”,尤其不適合女性,這種觀念直到宋代才逐漸改變。

魚玄機寫過不少以“寄子安”為主題的詩,或隔著翻卷的漢水,或者站在江陵愁望,這些詩歌基本上都屬于閨中怨情詩,從希望到失落,從相思到愁怨:“楓葉千枝復(fù)萬枝,江淹橋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江陵愁望寄子安》)品相不俗,亦有意蘊,但新意寥寥。如果對照閱讀一下她早年給情郎的那首《情書寄李子安補闕》:“飲冰食蘗志無功,晉水壺關(guān)在夢中。秦鏡欲分愁墮鵲,舜琴將弄怨飛鴻。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fēng)。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蔽覀儾唤苫?,當(dāng)年那位稚拙甜美的年輕女子幼微,是怎樣一步步變成后來在男人堆中游刃有余、打情罵俏的魚玄機的呢?“且醉尊前休悵望,古來悲樂與今同?!保ā镀涠罚┻@樣的疑惑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也許它根本就算不上問題,因為人類文化的傳承模式也在悄然塑造著個人的命運模式,而魚玄機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即便她沒有嫁給李億為妾,也不一定能夠贏得她所向往的人生。

讓我們回到公元868年的那個春天。魚玄機笞殺婢女綠翹之后,就將其尸草草掩埋在了后院,繼續(xù)她平日的營生,吟詩作對,或接客訪友。春日天氣漸暖,草長鶯飛。某日,鄰里客人瞧見她家的后院青蠅飛舞,驅(qū)之復(fù)來。因為連續(xù)多天不見綠翹,而魚玄機的回復(fù)又總是閃爍其詞,于是便疑而告官。

“明月照幽隙,清風(fēng)開短襟?!保ā丢z中作》)現(xiàn)在我們只能想象,魚玄機身處獄中的情形了,由因愛生恨到因妒生恨,這位終生被情感碾壓的女詩人,終究沒有擺脫一般女性常有的心魔。綠翹之死后來在《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十“報應(yīng)”(引《三水小牘》)中,被演繹成了另外一種“志怪”版本,故事里的綠翹,被塑造成了一位剛烈的女性,其風(fēng)采遠遠蓋過了魚玄機。這絲毫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案發(fā)之后審判魚玄機的京兆尹溫璋,居然也來自于“一門三公”的溫家,與溫庭筠同為顯赫的溫氏后裔。史書上記載,溫璋是標(biāo)準(zhǔn)的酷吏,向來以殘暴的行事風(fēng)格而著稱。據(jù)說,魚玄機伏法之后,溫璋頓時心生殺意了,卻在表面上一直不動聲色。從春天到秋天,他一直在靜觀著,他想看看究竟哪些人會來給這位名滿京城的女冠說情。由于溫庭筠卒年不詳,因此,后世就流傳出了兩個版本:一是溫庭筠在魚玄機死前兩年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不可能替她找溫璋求情,魚玄機秋后被按時處斬了;二是溫庭筠在事發(fā)之后,從他流落的江東趕回到了長安,設(shè)法營救出了魚玄機。無論是哪種結(jié)局,這兩種版本都只不過是為魚玄機的命運畫上一個句號而已,區(qū)別僅僅在于,前面的那個句號是用墨筆畫上的,后面的用了彩筆。

1916年,民國公子袁克文動用他父親袁世凱留給他的遺產(chǎn)的百分之一,大約是八百多塊銀元,購得了那本從宋代陳起手上輾轉(zhuǎn)了數(shù)百年、最終來到二十世紀(jì)初的《唐女郎魚玄機詩》,此事在當(dāng)時的藏書界引起過不小轟動。書在人在,這樣的結(jié)局,對于這位只在人間活了二十多個年頭的“女郎”來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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