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待他慢慢醒來，還未及睜眼，便覺著全身疼痛難忍，明顯不只是皮外傷，大略筋骨有幾處被打斷了，緊接著的是一陣餿臭味襲來，盡管鼻腔壅塞，但這難聞的氣味還是使他痛苦，只好緩緩地睜開一條細縫，卻看不真切任何一個物體，他約略知道，這是一間屋子，或許便是傳言中的死牢吧。再緩緩地定下神，他才回憶起先前發(fā)生的事，如何捧著地圖匣跟著荊軻上殿，如何在臺階上色變振恐，荊軻借獻圖行刺秦王失敗，被當(dāng)場砍死，他自己被沖上來的侍衛(wèi)一陣拳打腳踢，差點追隨荊軻而去。幸而秦王大呼“留下活口，細細問來”，才有現(xiàn)在喘氣的機會。這些場景像一場夢，既清晰又遙遠，他再三確認，才認定自己還沒死，還活在黑魆魆的牢房里，忍受骨肉的疼痛和難聞的臭氣。我不可能活著回去了，他想，我必死在這遙遠的野蠻的秦國，我們一行人千里迢迢而來，就是專門送死的。他想起荊軻，想起他環(huán)柱逐秦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他本來離秦王最近，打開地圖時，幾乎可以直接刺殺，但很遺憾，荊軻只扯斷了秦王的袖子，讓他跑開了，并且迅速拔出了劍，而荊軻手上只有一把短短的匕首，根本無法觸及秦王的毫毛，反被他用劍刺傷；本來，荊軻出手就慢，惶急中又沒有上策，只是追，沒有截，沒有堵，那柱子又粗又大，我剛要沖上去圍堵，但被一群人給按住了；也只怪老匹夫命大，在沒有任何侍衛(wèi)幫忙時，御醫(yī)夏無且正出現(xiàn)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把手上的藥袋子砸向荊軻，許多散碎的藥片和粉塵掉落下來，荊軻還沒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出擊的機會。二人進入秦廷，確乎如家犬入虎穴，雖騙過門衛(wèi)的搜查攔截，但秦廷里侍衛(wèi)成排，而且個個身手矯健，他倆只能冒其中的萬一方可得手。惜則惜矣，功虧一簣，無力回天。秦已亡韓滅趙，兵指燕國，燕國在劫難逃，入秦行刺，不過是末路無用的掙扎。這樣看來，太子丹的計策，實在不甚高明。他緊閉雙眼，長嘆一聲。

當(dāng)太子丹的侍衛(wèi)長王戟派人找到秦舞陽時，他就知道自己吃了這浪得虛名的虧，自己雖然十二歲就殺過人，但自己的斤兩他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來人語氣生硬地說：“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將軍有請?！彼妻o到：“我與將軍素不相識，何德而能高攀？”來人沒有回話，右手按住劍柄，其余幾個人將他拉上一輛停在門外的馬車，吱吱呀呀地開走了。他心下一涼，此去兇多吉少。

看著光線幽暗的牢房，他知道自己活不過明天，但如果僥幸能活下去，或許又是一個晴天。他明白秦國人能很快查明他和荊軻的身份，獻上地圖匣和樊於期頭函之前，已稟明了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專為獻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那么他們還想從他的口中得到什么信息呢？可以說，他的信息完全無用，秦兵馬上就會渡過易水，而燕國完全沒有招架之功，整頓軍隊，動員兵力，或許可以抵抗那么幾天，但料定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不堪一擊。想到這些，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中涌動著一股痛楚。他想，皮鞭的威力已分明知曉，他們問我，我就從實招出，但我的話，能有什么用，我就說些沒有實際意義的話，況且我本來就不清楚燕國所做的準(zhǔn)備，如何練兵，如何整頓軍力，如何動員百姓，這些事就是在燕國也沒有人會告訴我啊。

坐在馬車?yán)铮]有看清所行的路線，直至車停下來，身旁的兩名衛(wèi)士才將他扶將下來。他看見車前站著一位身著戎裝的人，高大威武，面帶微笑，給他略微行禮，說：“足下受驚了。鄙人王戟，恭候多時，有勞足下了?！彼Ｈ皇Т?，猶疑了一下才回答：“這是什么地方？我得罪將軍了嗎，把我拉到這里來？”王戟說：“足下誤會了。鄙人受太子之托，請足下走一趟。足下這邊請，太子正等著呢?！庇谑撬蹶蛔蠓孔幼呷ァＴ谔ど线@幾十級臺階時，他想，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天下大亂，什么樣的怪事都會出現(xiàn)，我當(dāng)沉著應(yīng)對，一丈之夫，最高的邀請不過赴死。大殿門口，有手執(zhí)長戟的衛(wèi)士，紋絲不動地站著。移步向前，便是一個寬大的廳堂，廳堂的正中，坐著一位身材敦實的人，穿著禮服，峨冠博帶。那人站起來，給秦舞陽拱手行禮，請他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他沒有坐，問道：“這是什么地方？鄙人乃鄉(xiāng)野莽夫，勞煩將軍有請，敢問尊姓大名?！蓖蹶镣俗笥?，拱手行禮，說：“這里是衛(wèi)戍廳，太子殿下有話跟足下說。”他心里一驚，頭腦中便清醒了七八分，原來大名鼎鼎的太子丹，就是眼前這位壯實漢子。那人說道：“我就是太子丹，今有一事相請，有勞足下助我?！鼻匚桕柟笆终f道：“鄙人不才，敢問有何事可為殿下效勞？”太子丹說：“這不是我個人的事。目下的情形，想必足下有所耳聞，秦國虎狼之惡，已吞韓滅趙，正陳兵易水西側(cè)，我燕小國，盡在旦夕之間，情勢十分急迫。今日有請足下，專有一事相托，請足下為燕國盡一份力，以救民于水火，且保我燕國八百年河山?！鼻匚桕栒酒饋?，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非不愿為國效命，只是我能力十分有限，恐有負于燕國，令殿下失望?！碧拥ふf：“你先別忙著拒絕我，秦舞陽的大名我可是早就聽說了，而況足下祖上，曾為燕國立下不世之功，今秦兵壓境，蒼生有難，正是為國盡力，成就足下千古英名的時候。”秦舞陽說：“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為國效命，雖死猶榮，鄙人自當(dāng)肝腦涂地。敢問殿下，此行的具體任務(wù)是什么？”太子丹說：“稍后會告訴你?，F(xiàn)在你算是答應(yīng)了。這樣吧，你先回去，將家事安排停當(dāng)，絕不外出，帶我準(zhǔn)備就緒，立即通知你，你便可動身。”然后轉(zhuǎn)身對王戟說：“取酒來，我敬義士一杯，以表感佩之心，而足下亦立決絕之意?！鼻匚桕栔雷约簺]有拒絕的余地，可是還不知道這任務(wù)是干什么，帶兵打仗，我可是外行得很哪，難道燕國再找不出個比我強的將軍了嗎？侍衛(wèi)送酒進殿，太子取酒在手，向他行禮，道：“君子一言，如劍削草。”他正彷徨間，太子一飲而盡，將酒爵遞了回去。他還端著酒，囁嚅著說：“敢問殿下，此次行動可還有什么交代？”太子丹說：“足下既已應(yīng)下，便盡早做好準(zhǔn)備，其余各事，不勞足下費神?！彼坏冒丫坪攘?。

太子丹讓人送他回去。坐在馬車上，他想，當(dāng)前的形勢事涉社稷危亡，我秦舞陽一介草民，能有何作為呢？太子親自找我，誠情相托，此事必有蹊蹺，可惜他未言明；國家大事，城池存亡，當(dāng)由百官將帥操勞，何至于動用一介草民。

回到家里，他送走來人，合上大門，便在廳里坐下，唉了一聲。一雙兒女跑過來爬上他的膝蓋，問他適才去了何處。他用手掌撫摸著孩子，說：“一位將軍有事，邀我前去相談?！逼拮影⒉甲哌^來，問道：“我看你容色倉皇，心神不定，目光游移，一定心里有事?！彼f：“王戟將軍受太子殿下所托，前來相邀。在王府里，太子有事托我去辦?！卑⒉颊f：“我素聞太子仁厚，心懷百姓，所托之事必為社稷計？”他說：“太子并未言明，只讓我回家等候，不日將派人來請。我看太子神色憂戚，言辭閃爍，必有不便言明之事。我料此去兇多吉少，若有不祥，必定會累及賢妻嬌兒，在路上我已打定主意，我們盡快離開此地，薊城之禍不遠矣。”阿布正色道：“君子行止必與國家同存亡，豈可棄國遠走呢？而況夫家世受國祿，君王待我們甚厚，感恩未盡，赴難受戮，有何懼哉？”秦舞陽面有所愧，說：“賢妻所言甚是，我頗感慚愧，但有些情況你有所不知。我將與國相始終，死而無憾，但幼子嬌女，年齒尚小，不識未來，父愛難得，我不忍其不幸。我有一計，今夜趁著夜色，你們母子三人迅疾離去，留下我等待使者，為國赴命?！逼拮诱f：“我一個孤單女子，又帶兩個小孩，有哪條路可以走？不如我暫回娘家避過風(fēng)頭，以使兩小兒有安身之地，日后再作計較?！鼻匚桕栒溃骸按搜圆钜?。你們?nèi)吮仨氹x開薊縣，遠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扶持小兒長大。若只在娘家，找到你們，不費翻掌之力，這是頗為危險的。待天亮之時，作簡樸農(nóng)夫打扮，趁太子未設(shè)防之前出城，帶上家仆，一直往北走，切勿在親戚熟人家逗留。北方里水鎮(zhèn)有我友人周石夫，為人誠樸可靠，可前往投奔。若他日有幸，我定前往尋找你們，與孩兒們團聚?！卑⒉佳酆瑹釡I，說：“時勢如此，社稷危困，大丈夫當(dāng)殺敵報國，切莫做什么涕零茍且之事。我當(dāng)謹記夫君所托，遠走北地，若來日燕國平安，再與夫君相見?！?/p>

一夜整理行囊，待天色微明即動身出門，隨行攜帶奴仆家丁數(shù)名。秦舞陽送出門外，被妻子勸住。阿布低聲說道：“夫君請回，出門遠送，終有一別，若為他人覺知，恐生禍患?！彼咀×耍克蛙囻R遠走。秦舞陽回到家里，像沒事人一樣，喝酒舞劍，消度閑日，其余時間即用于酣睡。他想，阿布為人單純簡樸，她有所不知，太子素有仁厚純良之名，卻又急躁沖動，慮事不周，為自身計議，他可不是心慈手軟之主，及早遠走，乃上上之策。送走妻兒，閑居無事，又心下焦灼，他便貪飲大醉。

數(shù)日之前，阿布還和他談起生計窘迫的事：“夫君該出去做事了，如此賦閑，再過兩三個月，不但鍋里沒糧，連付給家丁的月錢都拿不出。”他想起下午吃飯時，盤盂上的幾樣菜，分量和種類都比以前少，而且只有薄薄的幾片肉。幾個月來，每況愈下，如此以往，將難以維持了。自己況且如此，那奴仆侍女們的境況便可想而知，他們恐怕連鹽浸的菜梗都吃不上，自己真是罪過。就在上月，阿布已打發(fā)幾個青壯的走了，留下幾個入職時間長的年老家丁仆婦，怕他們出去更是難以為繼。祖父掙下的家業(yè)，行將耗盡，就算把一些田產(chǎn)賣掉，可目下這種困厄的時代，彼此手上都頗為羞澀，誰肯出手買下呢？不止如此，兵事愈多，國家比他們還困難，征糧隊昨日才來過，把家里一半多的糧帶走了。如此下去，不出三月，自己也要破產(chǎn)，必得立刻出門做事。

八年前，他得知父親隨都尉陳佑巡視燕齊邊境，因舞陽自小喜愛騎馬舞劍，又纏著父親要去。父親在稟過都尉后，帶著他前往。一日，隊伍來到燕齊邊境，在經(jīng)過一個山坡時，都尉提議大家休整片刻，讓馬兒吃草放松，不意幾匹馬竟顧自奔跑起來。原來是不遠處正有人在牧馬。都尉說：“這還了得！我們有六匹馬跑了，一定是那邊有母馬在低吟?！币粋€騎兵上前稟告：“我去把馬帶回。”秦舞陽隨聲道：“我也去。”都尉看他年紀(jì)雖小卻很英武，便準(zhǔn)了?？赡悄榴R人不肯交出馬，他說：“是你們的馬自己跑過來的，現(xiàn)在我已分不清哪匹是你們的。”騎兵說：“看你是齊國人的打扮，這里是燕國地界，你們的馬越界了，跑到燕國來，是不是全部的馬都該歸燕國了？你卻還敢如此蠻橫?！蹦侨苏f：“這里并沒有劃明燕齊的分界，我哪里知道。再說，你們燕國的馬也會跑到齊國來的?！彬T兵說：“既然知道馬會跑過來，那把我們的馬還回來?！蹦侨苏f：“現(xiàn)在馬混在了一起，我可分不清哪匹是你們的。”騎兵說：“我知道，我自己去牽?！蹦侨苏f：“不行，這些馬都是我的，你不能牽我們的馬?！鼻匚桕柎蝰R上前，叱之道：“休得糾纏，快還回來?！蹦侨丝此莻€小孩兒，回道：“一邊去，沒你事。”秦舞陽兩腿一夾，馬立即奔向前，一劍刺中那人左胸，那人捂著傷口瞪他一眼，隨即栽下馬來，他根本沒有防備這小孩有如此一手。近幾十年來，燕齊交惡，邊境不寧，后來也沒人追究此事。都尉夸贊舞陽說：“少年英雄，燕國衛(wèi)士，他日定成重器?！钡髞黻愑颖慌赏w國邊境，父親也走了，秦舞陽便賦閑下來。

“我正在想辦法，”他支吾著，“如今，天下大亂，燕國緊迫，誰個公侯之家還會招納門客呢？”阿布說：“情勢急迫，正是需要人做事的時候，夫君可以托人四下里問一問，說不定哪位大人正急著找個幫手呢。”“這時節(jié)里，我總不能執(zhí)起干戈上戰(zhàn)場吧？”秦舞陽說，“其實我可以去戰(zhàn)場，要么立功，要么以死殉國倒也干脆，只是便誤了賢妻和孩兒們。”他父親七年前隨軍出征，杳無音訊，到底是在前線抗敵，還是在黑土之下膏澤草野，無從得知?！俺鲩T做事，并非只有上戰(zhàn)場一條路，做個門客正好。我三叔與太子侍衛(wèi)官王戟素來相善，我托他替你問問，王將軍可是以寬仁友善聞名，他不會因為多納一個人而使生活受窘。你也該放下面皮，將孩兒們擱在心上。如今你已成年，該走出門去，天下雖亂，燕國居于一隅，到底還許人安心吃飯。前些年里，有祖父掙下的一份家業(yè)，不說富足，畢竟能使一家人吃飽穿暖。可這么消耗，手頭上又沒有進項，一天天下去，再大的倉廩也要見底?！薄班培拧Ｎ艺谙朕k法吶?！闭f起祖父，秦舞陽真是愧怍得無地自容了，祖父秦開，那可是秦國一代梟雄，退東胡，擊箕民，置五郡，筑長城，今日到我秦舞陽，竟然連吃飯生存都成問題了嗎？早年有父親教導(dǎo)，母親撫養(yǎng)，自己也任氣使性，目無尊卑。父親從軍后，母親病故，再無人可扶持約束他，情況卻一日日壞下去。阿布說：“若只停留在想辦法上，那就不用再想了，你到底是有少年意氣的人，就不能走出門去看看？我聽說早年到燕國來的策士，都是遍歷天下，行走齊楚韓趙的，他們不能成為你的榜樣嗎？”秦舞陽抓著腦袋吼道：“不要再說了，都是我的錯。再說，我明天投軍去了。”阿布說道：“你走，看我們娘仨還活不活？沒本事的人就是脾氣大。你跟著姚先生學(xué)藝多年，就這般沒有志氣？”秦舞陽站起來，走到院子里，默默地注視著淡月下的花木亂石，仿佛它們也是欲言又止。

一日，友人常無忌來訪。見其情狀，頗為驚愕。常無忌說：“足下何故廢弛如此？今秦兵逼近，燕如累卵，你不去殺敵報國，卻在家閉門濫飲，實在有失俠士的風(fēng)度?！鼻匚桕栒f：“我素聞秦兵虎齒狼舌，而今將渡易水，直指薊城，燕如弱兔，危在旦夕，心中焦慮頗多，卻又報國無門，空懷虛名，豈不悲哉！”常無忌笑著說：“大丈夫當(dāng)投軍報國，殺敵沙場，以身許國是最高的榮譽，蜷縮一室之內(nèi)作婦人之嘆，可謂悲哉。我要是還年輕，今晚便星夜兼程，趕赴前線，死則死矣。”秦舞陽說：“人生在世，死太簡單了，特別是投身戰(zhàn)場，轉(zhuǎn)瞬之間便可身首異處，可是這樣能救得了燕國之患嗎？愚以為這種死太輕薄了，深感不值。這幾年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有數(shù)十萬將士埋骨沙場，然而秦兵并沒有止步，而今韓趙已亡，王翦旦暮兵渡易水，燕國亦將灰飛煙滅，我身亦賤，死不足惜，可是妻子兒女、父母宗族、黎民百姓，也將置于屠刀之下，非死即奴，我不忍設(shè)想。”

常無忌略作若有所思之狀，說：“足下所言甚是，戰(zhàn)事當(dāng)前，庶民即如草芥，我有一計，足下思之?！鼻匚桕栒f：“只要能救燕國，我死不足惜，先生但說無妨?！背o忌說：“韓趙已亡，燕亦難免。燕國之后，便是魏國、齊國、楚國，不如燕與魏齊楚四國聯(lián)合，效法前賢實行合縱之術(shù)，以抗秦國?！鼻匚桕栒f：“合縱之事，非我輩當(dāng)慮，而況迫在眉睫，齊楚發(fā)兵，恐已遲矣，倘若齊楚猶疑，難做決定，不敢有待?！背o忌說：“那不如我們組織一個虎賁小隊，化妝成運送糧草的民夫，試圖接近王翦，殺之而阻秦兵。”秦舞陽說：“此計甚好，只是如何接近王翦而不被識破，才是個中關(guān)鍵?！背o忌說：“待我思之?！?/p>

秦舞陽蹙眉道：“大戰(zhàn)當(dāng)前，一夫之力恰若螳臂當(dāng)車。破壞其進攻的戰(zhàn)略，才能阻止秦兵進發(fā)。”常無忌道：“那不如發(fā)兵攻其后路，斷其糧草，王翦必回師救援，燕國始得喘息之機，抓住這一機會，或許會有回天之效。”秦舞陽微微一笑，說：“發(fā)兵？我們能從哪里發(fā)兵？如匈奴從北，楚國從南，燕國西進，秦國三面受敵，王翦必退兵回防。只是這是不可能的，一是匈奴和楚國都不會幫我們，他們樂于看到我們滅亡，齊國士氣不振，自身難保，更不可能參與其中，而且楚國已被秦國打怕了，失地千里，自身難保，遷都遠遁；再說，我們已經(jīng)設(shè)防幾十年，最終便是這個結(jié)果，越設(shè)防越敗退?！背o忌說：“事已如此，難道我們只有引頸就戮一條道了？”秦舞陽說：“我不知道。再想想，或許會有第二條路，第三條路。滅亡的國家還少嗎？鄭國，魯國，宋國，衛(wèi)國，中山國，都是實實在在的消失，他們的抵抗有用嗎？”

常無忌嘆息道：“對于社稷安危，我等是無能為力了，打也打不過，逃又逃不脫，可前方的消息還在撒謊，說已打退了秦兵的進攻，如今人心浮動，薊城必將遭難。唉，說這些沒有用，如果出錢能有用，對國家有哪怕一點點幫助，我愿意把全部家財拿出來，對，全部，一點不留，去賄賂秦將，秦兵，秦官，可是我想，這沒有用，除了燕國人的項上頭顱，別的他們不感興趣，什么興趣都沒有，美人佳釀，財富珠寶，皆賤如糞土，不過啊，等他們拿下燕國，這一切都會有，什么都會有?！?/p>

就在去年，常無忌給秦舞陽介紹了個去處。之前，常無忌已在公孫成處充當(dāng)門客，秦舞陽聽說過他的聲名，但眼下囿于生活拮據(jù)，也就顧不了那么多。公孫成看他身量不高，體格偏瘦，便問：“你就是秦舞陽？足下不以敝府為陋，屈尊俯就，敝人深感榮幸。我聽說你十二歲就敢殺人，這可是真的？”秦舞陽行禮道：“都是過去的事。我那時年輕冒失，不足掛齒。”公孫成說：“好。你比我有膽識，我還沒親手殺過人呢，今后，你也要為我殺人。我正需要一個敢殺人的?！薄拔也粴⑷?。為什么要殺人？”秦舞陽瞪大眼睛看著他，公孫成嚇了一跳，心下一激靈，往后退了幾步，心有戰(zhàn)栗，說：“燕國壞人太多，他們公然仇視我，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公孫成也不是吃素的?！鼻匚桕栕⒁曋?，說：“恕舞陽難以從命。”“這是為什么？”公孫成沒想到這小子竟然拒絕他，說：“難道你還怕身上沾了鮮血？”秦舞陽說：“寶劍可為國殺敵于野，可御辱于前，但卻不能因個人私憤濫殺無辜，以玷污了劍刃的光芒。我那時殺人，也是情非得已?！惫珜O成忙說：“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啊，我公孫成鄙陋了，今后還煩請足下指教?！鼻匚桕柋懔粝铝耍粠投惱舻椒庖卮呒Z，或到市集巡查。數(shù)日之后，他覺得公孫成非坦蕩廉明之主，喜聲色，好酣飲，性躁戾，不可久居其手下做事，屈心違命，以辱沒了祖上的聲名，玷污自己的心性。更有幾件仗勢欺人的事，使秦舞陽頗感難受，推說妻子生病，便請辭了。

常無忌知道秦舞陽與公孫成絕非同道，也就不再多說，只留心便宜的去處，想為他再引薦幾處。

那天送走秦舞陽，太子丹把王戟留下了，說道：“隨我來?！蓖蹶谒磉?，穿過花園和一段游廊，進入一個精致的小客廳。太子丹說：“秦舞陽年少時就是個英雄，少年英雄，深得我心，但今日所見，感覺他銳氣不足，這人怎么越長越?jīng)]有英氣，俗氣倒是每個毛孔都有?！蓖蹶肓讼?，說：“這或許是常人的必然，只有非常之人才會把身上的英氣一直培養(yǎng)下去。孟軻有所謂養(yǎng)氣?！碧拥ふf：“確實如此。今日之計，想必你已了然，你一個人清楚就行。這么說吧，荊軻這個人始終令我擔(dān)心，夜不能寐，又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他遲疑不決，逡巡不行。這如今，燕國的勇士都藏匿起來了嗎？我真恨自己虛度時日，沒有為燕國收攬可用之人，恨自己，可是有什么用。我知秦國善用六國之人，以有今日，百里奚、由余、商鞅、范雎、張儀、蔡澤是也。但話說回來，君上也不允許啊，他先是把我送去國外做人質(zhì)，先趙后秦，讓我受盡屈辱，回國后又將我如此閑置，我哪里可以去收攬能用之人呢？你們的手下就沒有勇敢之士嗎？我料定是有，你們也發(fā)現(xiàn)不了。一是要有那眼光，二是他要信服你，愿為你所用，你知道我現(xiàn)在多難了吧？我已經(jīng)把佳釀美姬都送上了，這個荊軻還是沒動身，甚至連動身的跡象也沒有，黃金珠寶，美酒佳人，我只有這些了，難不成他要封爵裂土？他要是完成任務(wù)回來，將秦兵阻止在易水以西，我可以助他成萬戶侯。我真不知道他還想干什么，他說在等一個人，可是那人住得遠，不可能馬上趕到，但我們沒有時間了，燕國的臣民也沒有時間了，再晚一步，燕國就沒有機會了。那就讓秦舞陽去吧。如果荊軻再找什么托詞，就讓秦舞陽代替他，我相信這個年輕人。雖然他英氣稍弱，但他的眼光里仍有讓人膽寒的銳利，我不忍直視，看了心里會發(fā)抖。”王戟說：“要不，我親自跟荊軻談?wù)劊瑢嵲诓恍?，干脆把他除掉算了，以免再生事端？”太子丹說：“這事萬不可草率，后面的行動，要看我的意思。”王戟說：“是，殿下?！碧哟蛄藗€手勢，王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太子接著說：“荊軻是目前的最佳人選，他經(jīng)歷豐富，技藝精湛，心思沉穩(wěn)，處亂不驚，我很滿意。至于秦舞陽，還是一同去吧，既然荊軻等的那人沒來，或許他永遠不會來?！蓖蹶f：“明白。那，那什么時候出發(fā)？”太子丹說：“盡快吧。你先檢查一下，必備的物品都齊了沒有，一同去的美姬，盤纏，樊於期的頭顱，督亢的地圖匣，遞交秦王的文書，路上通關(guān)的牒照，再多備幾匹馬，天高地遠，路上的消耗不會少，這條路我走過多次，必得給他們備齊；到了秦國，打點各方面的金銀器物，有什么燕國專有的稀罕物，一同給他們弄幾樣?！蓖蹶f：“我這就去辦，那約定后天卯時出發(fā)吧。天明氣涼，正好趕路?！碧拥ふf：“如此?！?/p>

秦舞陽陪著常無忌說燕國的安危命運，不過是虛與委蛇，假裝熱情，他不可能告訴常無忌自己最近的行動，太子丹已將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付與他，不日將啟程去辦。待常無忌走后，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擴擴手臂，他透過狹小的窗戶望著遙遠的天空，想到自己即將趕赴的地方或許就在那一片輕云之下；這真是有點滑稽，自己一介蠻夫，雖在幾戶爵爺家做過門客，那也不過是混碗飯吃，今日倒莫名的和燕國的前景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了；舞陽啊舞陽，你何德何能，擔(dān)負此扶國救民的重任，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那難道不是君上、公侯、軍隊、將軍的事情嗎？但太子既然有托，我當(dāng)忘死前往，舍身赴國難。只是如今，仰不能奉父母，俯不能事妻兒，賢妻嬌弱，無以當(dāng)強風(fēng)疾雨，更有膝下二童，必將辛苦扶挈，當(dāng)年阿布的父親語重心長囑托我：“舞陽，我女兒阿布交給你了，她生性樸拙，心地純良，你必得好生待她，凡事多讓她幾分，你自己亦當(dāng)磨礪心性，收斂逞勇好勝之心，專意任事，撫育孩兒，把日子過好?！笨墒沁@才幾年，我得走了，邦國需要我，我必得與之共存亡。逞勇好勝，那是別人對他的印象，他自己并不這樣認為，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是被別人欺辱時的奮起反抗，一次是越界的齊國人，一次是攔路的盜賊，即使殺人，我也是為民除害，保國安邦。他自己喜歡舞劍，行俠任氣，但并非要專意如此，此乃燕趙之風(fēng)，當(dāng)時男兒，皆以佩劍行俠為雄。他想，我那弱妻稚子，今日當(dāng)已到石臺，明日通山，后天舊鎮(zhèn)，第四天便可到里水，與友人周石夫相見，這樣，我就心安了。

第二天早晨，王戟叩門相見，說：“太子請足下備好行李，明日卯時有車馬到府上相接?！薄斑@是要去哪里??？”秦舞陽問道，“我需要帶些什么東西？”王戟說：“帶上你的膽氣就行。倘若你覺得有必要，也可帶些換洗的衣物。至于去哪里，到時候你自然知道?！薄笆且ゴ蛘虇?？我想打仗，到前線去，殺死一兩個秦兵應(yīng)該不成問題。”秦舞陽說。“一兩個秦兵？”王戟哈哈一笑，“足下覺得殺死一兩個秦兵能救燕國于危亡嗎？你的想法，未免，未免太不切實際了?！彼緛硐胝f“幼稚”，但沒說。秦舞陽說：“殺死一兩個，也是盡了戰(zhàn)士的職責(zé)，但或許我可以立更大的功呢?！薄案蟮墓φ戎闳チ⒛??！蓖蹶f，“告辭了。請足下在府上候著吧，倘有新的情況，我們會及時告知?！鼻匚桕柟?，說：“遵命。請將軍轉(zhuǎn)告太子，秦舞陽聽太子吩咐。”王戟拱手行禮，上馬帶著人走了。

望著王戟離去的背影，秦舞陽想，這事情有點蹊蹺，明日開拔，到今日我還不知就里，我得去找太子問問清楚，我秦舞陽可不能做不明不白的糊涂事。正待出門，又想起王戟剛才說“在府上候著，有新情況會及時告知”，便罷了，專在家里等候。

一個時辰后，王戟又回來了。他對秦舞陽說：“包袱準(zhǔn)備得怎么樣，太子請足下走一趟？”他拿起劍，合上門，坐進那輛門口的馬車。馬車轆轆駛過街道，他的心里閃過一絲忐忑。

太子丹在上次相見的偏殿等著?！斑M去吧。”王戟說，然后退到外面。太子說道：“坐。”分賓主坐定，命人上酒。太子丹舉酒向秦舞陽，說：“燕國有事，實在不敢勞煩足下?！鼻匚桕栒f：“國有事，當(dāng)效命?！碧拥ふf：“秦將王翦已破韓趙，兵鋒直指薊城，燕國危矣。我欲足下走一趟，以解燕國之患?！鼻匚桕柷非飞?，說：“殿下直言可矣?！碧拥ふf：“今有衛(wèi)人荊卿，寓居薊城，好讀書擊劍，我欲使他出使秦國，足下為副使，助力荊卿，到咸陽后，以重利賄賂秦王，秦王貪婪，必定會接見燕國使臣，你等可尋機劫持秦王，逼他定下契約，退兵停戰(zhàn)，返還侵占的土地，如若不行，就殺了他，使秦宮內(nèi)亂，顧不了前方的軍隊，在外帶兵的將軍卻不能回師，便會內(nèi)外相疑。如此，燕國便有機會合縱諸侯，反擊秦國，事成，燕國之患就解除了。重任在身，請足下切莫相辭?！鼻匚桕柭犃T，神色凝重，聲音粗重地答道：“國家有事，舞陽自當(dāng)效命，但由燕到秦，路途遙遙，秦兵東進，旦暮之間，完成使命還來得及嗎？再者，舞陽乃鄉(xiāng)野匹夫，智慮低淺，本性愚拙，且從未出過遠門，有幸擔(dān)任救國之任，我擔(dān)心有辱殿下的期望?！碧拥づe酒，一飲而盡，說道：“秦兵虎狼之師，滅韓破趙，天下震恐，所過之處，黎庶涂炭，我不忍見燕國百姓亡國失家，陳尸荒野，方有此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足下勿復(fù)多言。燕國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且荊卿勇士，美名傳于薊城，吏民多有稱贊，一路遠行，切莫多慮。路上所需盤纏資費，皆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明日卯時出發(fā)，有車馬到府門恭候?！鼻匚桕柵e酒，說道：“殿下肺腑之言，竭誠相托，舞陽當(dāng)奔馳前驅(qū)，死而無恨。”太子丹飲下酒，說：“一切都會好的。我在薊城恭候捷報?！鼻匚桕柛孓o出來，太子送至門口，望著他的背影離去。

秦舞陽鉆進馬車，車?yán)镒蝗?，是王戟。王戟說：“足下一別，又是多日，太子囑我看顧足下家眷，你就放心吧。你看，后面三輛車?yán)镅b的，都是給府上的各類財貨用品，布帛錦緞，醇酒肉干，珠玉珍寶，太子對足下可謂至情了。”秦舞陽表示感謝，說道：“舞陽有愧，今無尺寸之功，而受人千金之祿，不祥啊，唯有殞首以報太子。而況這些財寶，當(dāng)給前方將士為是?！蓖蹶f道：“足下謬矣。今日遠行，非為太子也，是為燕國也，望足下有所銘記?！鼻匚桕柣氐溃骸爸敺罱??！被氐郊依?，王戟命侍從們把車上的東西全搬入室內(nèi)。王戟掃了兩眼，問道：“家里沒人？”秦舞陽回道：“內(nèi)子阿布生性怯弱，心地仁慈，我不忍讓她見證別離之悲，昨日已命人送她回娘家暫住幾日?！蓖蹶⑿χf：“這樣也好。相別總是使人心傷?！蓖蹶吆?，秦舞陽望著地上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東西，不禁百感交集，號啕大哭。

夜里，他獨自喝了三碗酒，自忖道，我此行是做荊軻的副手，荊軻這人我知道，他是從魏國來的，聽說是衛(wèi)國人，來燕國后，常和狗屠們在集市上喝酒，還有一個善于擊筑的叫高漸離，每當(dāng)酒酣耳熱，則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相樂相泣，旁若無人，這真是一個快意情仇無所羈絆的俠士啊；只是，聽說他的劍術(shù)并不怎么樣，聶蓋瞪過他，魯勾踐呵斥過他，他忍下了侮辱，默默離去，沒有任何反擊；今受太子之托，想必絕不會有辱使命；還有，從薊城到咸陽有多遠呢，需要多少時間，還要經(jīng)過趙國和魏國的土地，會不會經(jīng)過韓國呢，這些國家，地處中原，寬闊平坦，沃野千里，物產(chǎn)阜盛，氣候溫和，城邑眾多，可惜都亡于秦了；看來我們是不會在這些地方停留的，時間緊迫，任務(wù)在身，必須直抵咸陽，完成太子交辦的要事；這么長的路要走多久呢，一個月夠不夠，或許會是兩個月，甚至三個月，不能再多了，如果再拖延，燕國就沒有喘息的機會，即使任務(wù)完成，殺了秦王，意義也不大，那時燕國也一定沒有了，我希望是十天，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這么長的路，應(yīng)該多帶幾雙鞋，阿布做的鞋雖然牢固，但如果整天走路，也會爛得很快；我們是不可能步行的，應(yīng)該是坐車，但路太遠，即使換馬拉車，馬也會累壞的，甚至?xí)赖?，這得多帶幾匹馬，還要路上省著用，愛惜馬力，多帶些錢也行，累死了重新再買，也可補充些草料，給驛站的人一些補助；但燕國窘迫，軍隊正需要錢糧馬匹，會給我們安排幾匹馬呢，這真是個問題；有幾種情況是不能坐車的，甚而要下去推，得多帶幾個民夫，比如下雨，路上泥濘，或者上坡，馬拉不動，還有路況太差，坑洼不平，顛顛簸簸，我寧可步行也不愿坐車；不知荊卿會不會想到這些情況；到了咸陽，如何進得了秦宮呢，秦王會不會接見我們，或許他很忙，軍隊正在打仗，內(nèi)部人心不穩(wěn)；或許他懶得理我們，東方來的人，不是求饒就是救命，秦王才不會理呢；這次任務(wù)完成，來回要幾個月時間呢，或許就永遠回不來了，留在秦國，或死在秦國，都無所謂了，只是一旦離開，這些地方就永遠無緣相見了，也不能再見到妻子和孩子。想到這里，他不禁流下渾濁的眼淚，可是一想到自己是個武士，帶劍行俠，將要去為國效命，就不再糾纏這些兒女情長、心頭雜思。他想，燕王應(yīng)以重金招攬?zhí)煜碌奈涫?，聘請名將操練軍隊，以燕國之大，不可能建不起一支抗秦的隊伍，只是今日，君無心，臣無力，才出此下策，以荊卿為計。想到這，他不禁感慨流涕。

六歲時，秦舞陽即被父親帶到名師姚通門下拜師學(xué)藝。父親說：“你當(dāng)繼承祖父的精神，我虛度光陰，空耗年華，馬齒徒增，悔之晚矣?！焙髞硭胖?，父親確實是個平庸的男人，而祖父的功業(yè)與精神，恐怕無從重振了。果然，父親離家之后，再沒有收到他的信息。十二歲之后，他離開了姚通，一是他認為該出師了，二是無力擔(dān)負學(xué)費，家里生活困窘，但直到幾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并沒有收獲姚通的真?zhèn)鳎?dāng)時草率了。

都忘掉吧。他又自斟自飲，接著喝了幾碗，方才沉沉睡去。凌晨，他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忙翻身起床，披衣開門，是王戟。王戟說：“太子與荊卿已經(jīng)出發(fā)，到易水餞別，我們也盡快趕過去?！鼻匚桕栒f：“好，稍等便來。”他匆匆換好衣服，洗臉漱口，扎了頭巾，掛上長劍，提起包袱，出門上車。在車上，王戟說：“今日一別，路途迢遙，又將是多日后才得相見，有我可以效勞的地方嗎？”秦舞陽說：“多謝將軍記掛，卑微小民，豈敢勞煩將軍大駕?！蓖蹶f：“但說無妨。我今日所說的，非為足下之故，而專為燕國也。足下遠赴咸陽，我恨自己智術(shù)短淺，不能為燕國分憂。食國之祿，為國盡忠，這是人臣的本分，況太子愛我甚重，無以為報，常愿肝腦涂地，效死于前，以盡為國為君之竭誠。我今日送足下遠行，自己偷安養(yǎng)命，豈不悲哉！”秦舞陽揖手說道：“將軍此言謬矣，為國盡忠，并非只有獻身效死一條路，人各有命，存身立志也各不相同，我知將軍愿竭盡忠誠，奮身前驅(qū)，此心足矣，況今后燕國，仍有萬千事體，太子身邊，也需要將軍這樣的人啊?！蓖蹶f：“我深感愧怍。足下遠行，前路多有不測，還望倍加保重，身后之事，不論大小輕重，鄙人皆當(dāng)盡力，愿足下放心。”秦舞陽拱手說道：“勞煩了。”

說話間，馬車停下來。秦舞陽說：“怎么不走了？”王戟說：“到易水了，太子攜賓客與諸君在此訣別?！鼻匚桕栒f：“好。后會有期?！彼崎_簾子往外一看，大驚，說：“這是怎么回事？”王戟也掀開簾子向外看，看到許多白衣白冠的人。王戟說：“太子與賓客訣別諸君，白衣白冠，激勵荊卿，亦表悲痛之情?！鼻匚桕栒f：“送別便送別吧，如此陣勢，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嗎？”王戟說：“太子情深，心懷不舍，故幸來送諸君?！?/p>

秦舞陽走下馬車，眾人都回過頭來看他。他看到排列整齊的隊伍全是白衣白帽，另有一人，身材修長，身穿絳紫色長袍，腰掛一柄長劍，呼呼的冷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秦舞陽知道此人必是荊軻。冷風(fēng)掀起了秦舞陽衣襟的一角，他用手扯了扯，風(fēng)聲掠過耳畔，打亂了他的鬢發(fā)，簡直難以聽清別人的聲音。潺潺的水聲推送著波浪，仿佛河面上也流動著一陣寒光。

他走到荊軻身后，站定，荊軻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祭過路神后，荊軻和秦舞陽走上了通往趙國的路口。太子丹舉杯給二人敬酒，三人皆一飲而盡。賓客中有一人從匣中取出筑，坐于地，和樂而擊。王戟走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此人是高漸離?！庇谑歉邼u離擊筑，荊軻和而歌，先是悲壯的變徵之聲，眾人都垂淚哭泣。然后又是慷慨激昂的羽聲，他知道該出發(fā)了。這羽聲使得聽者形色肅穆，睜圓眼睛，頭發(fā)往上頂。荊軻還唱了一支歌，他只聽清一句，“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唱完，坐上車走了。

秦舞陽坐上自己的車跟在荊軻的后面。他回頭一看，后面還吱吱呀呀地跟著七八輛車，他不知道那是運送糧草、布帛、金玉之器、民夫和美姬的車輛。這訣別的陣勢，開始他覺得滑稽可笑，真是多此一舉，但聽了荊軻那時而悲涼沉郁時而激昂高亢的歌后，又肅然起敬，心中驀地升起蒼茫悠遠之感，前如悲風(fēng)凜霜，后如暮云紅霞，直教人心頭一震，如劍之光，直指咸陽。

過了易水，秦舞陽就開始懷念薊城的生活了，他悵然若失，眺望前方的道路，回眸燕國的山水，莫名地有些傷感，此去路途迢遙，能不能順利準(zhǔn)確如期抵達咸陽，都是值得憂慮的問題，如今天下大亂，韓趙已亡，二國臣民心有不服，常伺機而動。再說那秦王政，想必定是英氣勃發(fā)的奇男子，威嚴(yán)俊逸，令人敬服。但不管如何，為燕國臣民的存亡，我必殺之，以絕燕國之患。他心中有一股義憤之氣涌動，真想立即馬上手起刀落，直刺秦賊心窩。他想到妻子阿布和一雙孩兒，可是他們的形象卻模糊起來，仿佛他們只存在于遙遠的過去，他拼命地想，還是想不起他們清晰的面容，只能借助些生活的細節(jié)，他們的歡笑才又重新停駐心間。他想，我真是討厭戰(zhàn)爭了，殺了秦王，會不會就絕了戰(zhàn)爭呢？倒不如讓那獅子一樣的男人將其他幾個破敗的國家都吞噬吧，君王公侯們都是生活在庶民血肉之上的蛀蟲，都該送進烈火，交付青煙。可是這樣，我便有辱使命，辜負燕國，辜負太子的重托。我不能救燕國，也不能救自己，唉。

胡亂地想著，馬車吱吱呀呀的聲音已成無聊的伴奏，翻山渡水，過邑宿城，迤邐西向而行。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水草豐美的小河邊，荊軻讓大家休息一會兒，給馬飲水吃草。重新啟程后，荊軻把秦舞陽喊到自己的車?yán)?，對他說：“整日悶悶不樂，是不是想家了？想家也很正常。沒出過遠門的人，總是把家裝在心里；浪跡天涯的人，四海為家，走到哪，就在哪里棲息，像一只遷徙的鳥?！鼻匚桕栒f：“天高地遠，路途迢迢，我在想咸陽到底在哪，是什么樣子，我們要走多久，會不會走錯路呢，走到楚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呢？聽說咸陽是個很大的城邑?！薄芭?，原來是想這些啊，”荊軻笑著說，“你就放心吧，我們走的是官道，不會走錯的。當(dāng)年我從魏到燕，走的就是這條路。”“那這段路我們要走多少天？”“多少天？多少天你就不用管了，路上的事可沒個定準(zhǔn)，得看具體情況，有沒有下大雨，是不是太熱，有沒有打仗，有沒有盜賊，反正，我說不清，也許一個月，幾個月，或幾年，路上被抓的事情也是有的。舞陽啊，也許，我們到達秦國，燕國早就被滅亡了，但我們的使命是直抵咸陽，一切阻攔都改變不了我們的意志?！薄澳敲矗覀儠姷角赝鯁?？我疑心他不肯接見我們。”“他會接見我們的，可以肯定，”荊軻說，“我?guī)Я藘蓸铀胍臇|西，督亢的地圖和樊於期將軍的頭?！薄鞍?？”秦舞陽驚愕地說，“樊將軍是來投奔太子的，結(jié)果你把他給殺了？”“不是我殺的，”荊軻說，“到底還是秦兵所迫。為了燕國的存亡，我們不得不犧牲一個秦國來的將軍。”“我終究覺得不義之事不可為，別國會鄙視我們的?！薄氨绕鹧鄧拇嫱觯渌囊磺卸疾蛔銘]了?！薄翱墒?，我還是覺得貿(mào)然前去有所偏頗，難以刺秦保燕?！薄盀槭裁茨兀俊鼻G軻冷冷地問，“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秦舞陽挪挪座位，壓低聲音，說：“太子先質(zhì)于趙，后質(zhì)于秦，在趙時與政交好，可是質(zhì)于秦時，公子政已是秦王，秦王待太子不善，太子怨憤，逃回燕國，心中壓著一股怨氣，今日秦兵迫近燕國，太子想出這么一出，我疑心此計里雜有私怨，為公而私，恐難成既定之策?！薄盎闹?。太荒謬了?！鼻G軻怒斥道，“我們今日西行，一解燕國之患，二報太子知遇之恩，至于其他私心雜念，勿復(fù)多慮。”秦舞陽說：“我只是隨便說說，請足下有所寬容?！鼻G軻說：“大丈夫立功立業(yè)，為國解危，乃是為臣之本分，怎么能說出些如此不堪的話來?！鼻匚桕栒f：“善。今后唯足下馬首是瞻，只是進入咸陽宮，我們是不可以帶劍的，如何能刺而殺之？”荊軻毅然答道：“徒手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