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
“你的心很亂?!迸睦碜稍儙煂ξ抑v。
“我沒有心理負擔?!蔽肄q解著。
她坐在桌前說這些的時候,我正仰頭看她背面墻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位妙齡女郎,穿一身紅連衣裙,右手拿著一個綠色的打開的小折扇,低頭站在水池前,畫面上的水池只畫了1/2,或是還不到,水池旁的一棵枯樹,倒映在水池里是幽幽的黑色……不對,這些紅、綠、黑的線條是畫家在表現(xiàn)瞬間的動態(tài)。我心下一驚 —— 這要還不是抑郁癥的體現(xiàn)那什么是?
女心理咨詢師瞇著眼,下意識用食指指后的三個手指輕敲處方箋,“也許……也許你應該換個工作環(huán)境?!?/p>
我心說:你說得太對了。我想逃離,逃離眼前的一切。
女心理咨詢師有些失去耐心:“有些事,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問題?!?/p>
向她辭別后,我發(fā)誓再也不找她咨詢了??赡苁敲看味急凰雌莆业奶撊醢?。我厭惡這個虛偽的同類。
從京城參加全國科技園區(qū)創(chuàng)新大會回來后,我又陷入焦慮,不可名狀的焦慮。我害怕,害怕某一天的臨近。某一天又是哪一天?這四處無著的“某一天”,仿佛是我深不見底的黑洞入口,把我的靈魂無限地逼近空和無。
這天上班的路上,我腦子特別怪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某一天,我可以不進實驗室,不參加會議,不問窗外事,不按常理出牌……有這樣的一天嗎?我走幾步莫名其妙停下來,停一會兒,然后又走。我看見好幾個人朝我回頭了。
走走停停,我終于走到公交車站。很奇怪,等車的一撥人一直盯著我的腳,鞋是我常穿的富貴鳥牌低跟黑色皮鞋,并無新意呀,我順著他們的視線低頭一看,終于明白一路上不停打量我的目光是為什么了,我穿了一雙紅色緞面繡花拖鞋,搭配的卻是淺黑白格端莊套裙。我恨不能有條地縫鉆進去,腦子里轟轟響著往回走去。
這天上班我遲到了。
我在江南應用技術研究院工作20 幾年了。
海舟是江南省的省會,是一座擁有2000 多年歷史的濱海古城,城在山中,山在城中。
這些天,我半夜老是被心悸攪醒。萬籟俱寂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知道應用技術研究院是干什么的嗎?
笑話。88年我從江南理工大學畢業(yè)就來到應用技術研究院,豈能不知?
自以為是。應用院是“機構”,不是“研究”,給江南省領導提供決策。
哦。頓一下,在院里我發(fā)表的論文最多。
又自以為是。
哦?遲疑一下,你想對我說,“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
不,我想說,不是性格決定命運,而是現(xiàn)實決定命運。
這句話我聽明白了。瞬間,我聽見自己的胸口里有咚、咚、咚的聲響,我差一點背過氣去。
最近我的腦子總是很混亂,常常墜入虛無里,感覺自己一點點與時空脫節(jié),我的內(nèi)心一片空蕩。百無聊賴中拿起手機就問母親:“我和爸爸一樣,也是個優(yōu)秀的研究員吧?”
母親遲疑了一下,顫顫的聲音從手機里鉆出來:“咋說呢?說不好。”
“那就是說,我不是個優(yōu)秀的研究員了?”
“也不能這么說?!?/p>
“那還是優(yōu)秀的?!?/p>
“真說不好?!?/p>
母親聲音顫顫的,有年齡大的成分,更有擔憂我的成分。
我優(yōu)秀嗎?
這是個霧氣騰騰的一天。匪夷所思,海舟也會有嚴重的霧霾。
又一個不眠之夜。晨曦已至,我卻祈求夜長點、再長點,好埋葬我的心悸。丈夫李孟結寬慰我,說他幫我去請假,讓我在家休息一下。
李孟結是江南理工大學物理學院的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今天一大早就趕去學院實驗室做實驗。他的頭發(fā)有點自然卷,個頭近1 米8,臉部輪廓剛硬,線條卻很柔和,自帶一股勃勃英氣。難怪被學院師生戲稱少女、少婦不二“殺手”。
我去京城開會的前一天,江南省科技廳召集全省科研機構副高職稱以上的研究員會議,推薦省數(shù)字信息研究院院長人選。數(shù)字信息研究院原院長貪腐入獄后,主持工作的第一副院長謝清遠爛攤子收拾得不容易,面上只字不提,不言一聲苦。
自古文人相輕,“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同樣優(yōu)秀的兩個人,較起勁來自然可以不加掩飾;如果有緣成了知己,關系里也容易藏著一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李孟結與謝清遠屬哪種?我與謝清遠又屬哪種?似乎都靠不上這兩種情形。我們?nèi)耸谴髮W同班同學。
我弄不清此刻為什么會想這些事?
我走出實驗室,時近傍晚,天色已暗沉起來,要下雨了。路上幾乎沒人,只在我的右前方有一位男子在疾行,著藏青色西褲,黃棕色夾克衫。初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我裹緊了風衣,望向他的后腦勺,是簡潔樸實的一個平頭,頭發(fā)稀疏。我停下腳步,再也沒有抬頭去看他,他像應用院柯院長,我的一把手。我不敢超過他,哪能不講規(guī)矩隨意超越一把手呢?那樣的話,我會不會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歐陽蘭!歐陽蘭!這會兒,從我身后傳來的這個叫聲很熟悉,又很陌生。我的心猛顫一下,轉過身來,看到的是謝清遠。幾乎同時,蟄伏在腦子里的驚恐被激活了:你?你跟蹤我?
毫無由頭,我感到了危險。扭頭就跑,只顧跑,離謝清遠越遠越好,我必須從謝清遠的視野里消失。
歐陽蘭,歐陽蘭……謝清遠還在喊。他見我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于是停了下來,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拼命跑,跑不動了,蹲在地上莫名地哭泣起來。之后是如何走回家的,我一片茫然。
有時候,真實與虛幻殊途同歸,這兩者又有多少區(qū)別呢?
不知不覺中,已是下午三點四十分了。我早飯、午飯都沒有吃,卻沒有丁點饑餓感。年過半百,竟然還沉浸在一片虛無中,我實在不堪這種享受。
李孟結回來了。他從書包里拿了一本書遞給我,書面印著《現(xiàn)代物理學研究創(chuàng)新集》,作者李孟結。我知道這是他剛出版的,是他對現(xiàn)代物理學研究的最新13 篇論文合集。我望向他:“真不容易?!?/p>
我們家的書太多了,整個書房都擱不下了,好多書都放在兒子床底下。他在浙江大學讀大三。有時,想找一本書找不到,為此,李孟結經(jīng)常買重書。
晚飯,李孟結做了他拿手的菠菜粥。我喝得五臟六腑都是暖意和舒心。飯后,他拉著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頭,我們靜靜地聽著舒伯特的《小夜曲》。我內(nèi)心很反感俗人評說的“理工男” —— 仿佛只有刻板乏味,與浪漫絕緣。
經(jīng)過了最空虛的折磨,你會覺得一切事情都不過如此而已。
我與羅盈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是謝清遠的夫人。這個周末的傍晚,我和她在上島咖啡店面對面坐著,她約的我。我真不想喝這杯咖啡,沒有任何理由。雖然如此,我到底還是來了。反正我在周末也是無聊的。只是我發(fā)現(xiàn)我們今晚無話可說,似乎她引起的話題我很難順暢地接下去 —— 她說的都是數(shù)字院院長誰來接任。
羅盈盈也是我們大學同班同學,她與我走得比較近。許是緣于她是從東北來的,我是從西南來的吧。最初同學們都以為她和李孟結會成為夫妻,卻未料她與謝清遠結了婚。畢業(yè)后,她死活都要留在江南省,心甘情愿留校當圖書館的資料員。時至今日仍是個資料員,不過多了頂“資深”的帽子而已。
我從西南那個大峽谷里的362 國防基地,就是那座反應堆和后處理工程來到海舟。美麗的青滄江西側十里長的大峽谷是362 基地的工程廠區(qū),東側的小山巒是基地總部和生活區(qū)。
我父親是江南海舟人,上大學離開海舟后,由于工作保密的性質,便再沒有回過家鄉(xiāng)。海舟的濱海風景,是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鄉(xiāng)愁”。所以,高考報志愿我全部填的是江南理工大學。
我了然無趣,懶得搭腔。心說,就讓你的謝清遠當院長吧,反正院長的位子空著。
我回到家。
分手時,我被羅盈盈好一頓數(shù)落,嫌我今晚老走神。事實是,我一直拒絕跟著她的思路走。她在暗示我什么嗎?我走進書房與伏案的李孟結招呼一聲。李孟結告訴我,剛剛和兒子視頻,他一切正常,讓我放心。
“好的,我去洗澡休息了?!蔽腋f了句。李孟結“嗯”一聲,繼續(xù)伏案了。
洗澡水沖刷著我的身體 —— 松弛的皮膚,我連看都不愿看它一眼。歲月無情,丟光了青春。
夜深了,我們兩個都睡下了。我又失眠了,黑暗中睜著眼看天花板,身子一動不動,怕驚擾了李孟結。
我的眼前在疊影,一會兒是父親,一會兒又成了柯院長,還有謝清遠。那些情景短暫地從我腦海里劃過,像快鏡頭,最終只留下一地碎片。
那是哪一天來著?省科技廳組織直屬研究機構在海舟濱海新城召開科技創(chuàng)新政策解讀會。坐了一天,我有些木然。晚飯后,便到海邊去轉悠。
“煩哪!唉?!蔽颐摽诙f —— 會上解讀的政策內(nèi)容過于龐雜,我以為毫無意義。
“怎么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怎么了?”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身在何方?我朝哪兒走?問我話的人又是誰?
突然,我發(fā)現(xiàn)遠處有個人,好像是個中年男子,腳踩沙灘徑直向我走來。他的頭一動也不動,非常奇怪。我想張口問問你到底是誰?又覺得自己過于神經(jīng)了。
心一橫,索性等那個人走近我。等啊,等,那個人始終沒過來,還不見了。我茫然四顧,搞不清楚今晚的我還是我嗎?
“你認為政策解讀不必要?”
“政策解讀當然必要,但是核心技術不突破的話……”
“沒有政策引導……”
又是誰?
誰在喧嘩?
對話的聲音,倏忽間把我拉回現(xiàn)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看去,他們倆也正盯著我 —— 原來是柯院長與謝清遠。他倆啥時來的?
“你說說,政策解讀必要不必要?”謝清遠目光直視我,仿佛我是政策制定者。我搖搖頭,說:“你別問我。”謝清遠不依不饒:“你的看法?”我迫于無奈,想盡早擺脫他的無聊,便把目光轉向柯院長,朦朧中,我分明感受到柯院長強烈的克制氣息。謝清遠過分了,敢和柯院長爭辯。
“回去吧,天黑了?!蔽业脑捯袈湓诤@?,被海浪聲淹沒了。我們似是相依為命結伴往回走,又彼此心靈提防。
我發(fā)現(xiàn),當我站在心靈的懸崖峭壁上,一切物質上的后路都毫無意義。從什么時候起,我有了一種想毀掉一切的沖動。沒有人知曉我常常徹夜難眠,像風中殘燭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我現(xiàn)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閉上眼睛,去一個不被打擾的空間,我想進到那個空間里,去哭一場,去問清楚,甚至去罵個痛快,但,我能罵誰?罵什么呢?就算要罵謝清遠,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罵他。
從京城一回來,我就向柯院長匯報了會議精神,近一個月了,應用院似乎沒啥動靜。這天上午,我坐不住了,把屬于我分管的科研處處長叫到辦公室來談一談,他說,“貫徹意見已經(jīng)下發(fā)了”,這我當然知道,他又說,“院部各處室和直屬研究所正在落實”。我心里很清楚,至少眼下,落實之前與落實之后應該不會有什么明顯區(qū)別。應用院科研項目和經(jīng)費呈幾何數(shù)增長,有核心價值的成果卻越來越少。有的項目立了項,領了經(jīng)費,召集幾個聽話的科研人員,躲在實驗室里,包裝策劃一下,走個過場,反正最終項目都會結題的,至于項目的研究價值和社會效益可以忽略不計。
不可否認,我其實很專注論文,論文的價值有多高倒真無所謂,只要能在核心期刊發(fā)表。別以為這僅僅是我的本事,論文能夠順利發(fā)表,丈夫李孟結功不可沒。
我覺得自己善于注意其他科研人員不大在意的一些暗示,因為我相信因果隨處可見,無處不在。你今天得到可觀的項目經(jīng)費,明天、后天,卻可能因它招致不幸,數(shù)字院原院長便是典型中的典型。人更多靠得是運氣。
運氣這個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你對它格外在意,也許擋不住它毅然決絕,而你對它漫不經(jīng)心,它卻常常親近光臨。
窗外高樓大廈被霧霾包圍了。我隱隱感到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將發(fā)生,心驚肉跳,不得安寧。
這時,我聽見有一個人說,快看,院長被抓了。我一驚,忙問,是誰被抓了?這個人說,你自己往窗外看。我趕緊起身朝窗外探頭出去,因為霾,什么也看不清。你快告訴我是誰?一回頭,辦公室里一片黑色,空無一人。一瞬間,辦公室又亮了,我呆住了。因為我看見我急匆匆地奔向數(shù)字院院長,手里揚著法院傳票,擔心道:真完了!你要坐牢的。把傳票小心翼翼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對我說,這是支票。我大驚,伸頭看去,心下呼、呼、呼亂跳一氣,仿佛感到了什么。天哪,金額有7 位數(shù)。又聽到謝清遠在我耳邊厲聲道,支票怎么在你手里?我驚詫無比,心悸得人幾乎暈過去 —— 他怎么也會在這?謝清遠扶我坐回椅子上,倒了一杯水給我。我想說,你……喉口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他攬過我的肩頭,接過我手里的支票,我渾身哆嗦。聽到一聲長嘆,科研經(jīng)費能這樣運作?竟然是柯院長的聲音。
我跌回到座椅上。辦公室里只有嗡嗡的響聲,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引爆的感覺。
“歐陽院長……”有人在搖我,把我搖醒了,看見眼前的人是科研處處長。我渾身發(fā)顫,“您……”仿佛我才從險象環(huán)生中掙脫出來。研究停止,生活清零,萬事萬物一切重啟。我,只有活著與死了的區(qū)別。
大白天也會做噩夢。
我縮在座椅上,有什么尖利的東西,在胸口那里撓,火辣辣的疼。
聽見有人敲門,敲得很急促?;秀敝形姨а劭慈?,科研處秘書科小張?zhí)竭M半個頭:“歐陽院長,您身體不舒服?”我搖了搖頭,周身卻疼痛無比?!拔医o您倒杯水。”小張的聲音一如平時那么甜膩。
謝清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殺傷力?
事后想來,科研處長應該是這個時候離開我的辦公室。
下班后,我的腳步聲在辦公樓的走廊里漸漸隱去,有氣無力的。虛無像無邊無際的夜,一點一點,悄然彌散在我的心里,滲入每處肌膚。
因為霧霾,天很快就暗了下來,不像春天。街燈還沒有亮,街上的行人顯得影影綽綽。
“這周末我想回362,祭拜父親?!背酝盹埖臅r候,我對李孟結說。
“嗯?”李孟結顯然驚到了,以為聽錯了。
“我想回362?!?/p>
李孟結反應過來:“還沒到清明?!?/p>
我完全不在狀態(tài),是真的累,說什么都累。不想解釋,根本也解釋不清。
到底是誰魔鬼附了身?!
啪地一聲,我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
李孟結一怔:“不舒服嗎?”趕緊盛了一碗湯遞給我,“喝點湯?!毖凵駞s透著異樣。
我的目光迅速逃遁,埋頭喝湯,有種被窺破秘密的尷尬。須臾,我抬頭:“我最近總頭疼,想看醫(yī)生?!蔽疫@個溫室里長大的人,照樣會虛偽與言不由衷。李孟結輕聲道:“是累的。想看醫(yī)生我陪你去?!?/p>
這晚我們兩人緊緊地擁在一起。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是緊緊擁著。我把頭埋在李孟結的純棉睡衣里。他輕撫我的后背。我漸漸進入夢鄉(xiāng)。李孟結替我撐起了一片天。
第二天,我走進辦公室,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預感,心開始發(fā)毛。沒一會兒,秘書科小張就跑來說柯院長找我??略洪L的辦公室在8 樓最東頭,走廊深處,隱秘性好,隔音效果也不差。但這天柯院長顯然生氣了,聲音兇得從門縫里傳出來,讓人聽了個真切。諸如,你從北京回來一個多月了,創(chuàng)研中心一點影子都不見,貫徹意見停留在一紙公文上。你是分管院長,又是院黨委指定籌建創(chuàng)研中心的負責人,你看你,如此不作為等等。我被柯院長好一頓數(shù)落,弄了個灰頭土臉。
柯院長是應用院資深的院長,已有十幾年的研究員資歷。省里欲提拔有較深科研背景的專業(yè)人士任科技廳廳長,柯院長是最佳人選。
我從柯院長辦公室出來,迎面與一個人撞個正著,兩人目光一碰,我的腦袋是空的,竟想不起這個與自己其實很有關聯(lián)的人是誰?他揚了揚手里的一疊公文搶先道:“柯院長讓我列出的創(chuàng)新成果責任表和路線圖。”我瞬間有了破口大罵的感覺,就好像是一種本源的生理沖動。但他臉上閃現(xiàn)的諱莫若深,讓我很快懷疑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回到辦公室,我跌在座椅上,這個人在我腦子里開始不停地轉悠。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一種不真實感充斥全身。
奇跡終于不請自來 —— 噢,這個人是科研處處長。
我記憶中,柯院長似乎并不很看重科研處長。我在任何時候走進科研處長的辦公室,都看到他端坐電腦前苦苦思索,辦公桌面上擺滿紅頭文件以及各類統(tǒng)計報表等。他長我6 歲,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似乎扎下了根。“惋惜”這個詞,我常常會用在他身上。他讓我看到毫無意義的生活,每天都在我眼前持續(xù)和重復,有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對過往、研究、前程一概提不起勁頭。
我陷入一種不可知的期待與焦灼交織的難耐情緒中,感覺把握不住自己了,我想罵人,我要發(fā)狂。這當口,鬼使神差,我竟然還會準確無誤撥了一個電話。只有天曉得!
江南省只有江南理工大學這一所211 大學,省直屬高校也不多。到了省城海舟市,大伙不是師兄師弟,就是學姐學妹,要么同是某某老師的弟子,要么彼此老師之間是同學,或是老師與老師同一個老師。都是校友,自己人 —— 情面上自然抹不開。僅憑這點,我都不能不心儀海舟市。生物都有自己的基因序列,這種現(xiàn)象許是一種“基因突變”吧。
這是什么?我盯著辦公桌面上一沓文字材料 —— 那是我親自打印出來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它。
說吧,這份材料干什么用?
我腦子一片空白。
說呀。
我沉默??墒浅聊诖丝田@然心懷不軌,它似乎也想試探我什么。
我聽你的。我脫口而出。這是什么意思?這個你又是誰?
你到底想干什么?
突然之間我好像確定了目標 —— 手機鈴聲響了。他說他已經(jīng)約好季副省長,讓我11 點到季副省長那。
他叫江寒冬,是江南省政府辦公廳工交處副處長,分管科技的季副省長的工作人員。他是李孟結的碩士研究生,他們倆的師生感情特別好。畢業(yè)后,他通過公務員考試考進省政府辦公廳,甘愿放棄物理專業(yè),李孟結為此難過了好久。他是典型的“鳳凰男”,出身在江南省北部一個貧困山區(qū)農(nóng)民的家庭。不知他家祖墳冒了多少青煙,才冒出他這么個“公家人”。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我走出應用院大門,太陽紅紅的光束直射過來,空氣中彌漫著濕熱的氣息。我舒口氣,霧霾到底走了。不過,初春再和煦,終究莫測多變。但總算能讓我毛孔里浸滿久違的暖意了。
我坐上的士直奔省政府。
省府大院門口站崗的警衛(wèi)員仔細盯了我?guī)籽酆蟮溃骸白C件?!蔽倚囊幌?lián)潋v起來,慌忙掏出工作證、身份證給他,手指微微顫動。他埋頭看完證件讓我進去,我心慌意亂走到省長辦公樓下,江寒冬已在等候我了。他很敏感,看到我神情有些異樣,問我:“怎么?師母您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
兩人坐電梯到了六樓。我被江寒冬引到季副省長的接待室,這才注意到,已有好幾撥人在等候“召見”,我捷足先登了。突然,心下涌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仿佛我確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目的。
我未曾料到,從我踏入省長樓開始,我就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不可知的心境里,但我當時對這里不可撼動的權威毫無感知,甚至比平常還要麻木、遲鈍許多。我惘然四顧,只覺得這里散發(fā)著一種讓我心生緊張的氣息。
見面照例寒暄幾句?!袄罱淌趯V霭媪?,可喜可賀?!?/p>
我一愣:“嗯?”
季副省長很賞識柯院長。當初,季副省長還是科技廳廳長的時候,他想考江南理工大學經(jīng)濟學院院長的博士,是柯院長一手操辦的。經(jīng)濟學院院長的夫人是李孟結一個研究團隊的同事。當柯院長破天荒來到我家時,我和李孟結都被驚到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李孟結反應快,迭聲道,稀客,稀客,柯院長,您請坐,請坐。這是柯院長目前為止唯一一次光臨我家。他直接了當講季廳長報考博士生的事,特別強調季廳長就是想讀書,真擁有學問。我不懂規(guī)矩甩出一句,當婊子,就別立牌坊。李孟結很惱火,說我怎么這么粗俗。我斜睨了一眼李孟結,算是回應了他。柯院長寬厚一笑,別看李教授研究的是物理,他可比你這個院長接地氣。人不接地氣就會迷失方向。
無聊!我自然無從料知,“無聊”一詞為何這個時候冒出來,為何與我總是如影隨形。整個客廳的氣流都那么輕盈,而我成了其中唯一一堆凝重的暗物質。李孟結神色有些尷尬,他盡量掩飾,盡量不讓柯院長感到難堪。他躬身請柯院長進書房去商量,把我涼在一邊。
經(jīng)過他倆一番上下折騰,最終各得所需,皆大歡喜。但事后證實,季副省長是真下苦工讀博士的。
“運氣”這個詞與季副省長很友好,他總能踩到鼓點 —— 到點提拔。
這以后,李孟結申請省級項目似乎容易了些。
我甚至懷疑我是否真的坐在季副省長的接待室里,因為我全身毫無一處溫熱。我抬眼怯怯地看他,他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 請說。
我好像得了“記憶喪失”,想不起我來此到底為什么。
季副省長微微點點頭,像是鼓勵我 —— 請你說。
實驗數(shù)據(jù)。田野調查。企業(yè)創(chuàng)新主體??萍汲晒D化。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摻水……我的思緒滿天飄飛,沒有一片是完整的。真不知道說什么了。
氣氛很沉悶。
季副省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說您的想法?”不經(jīng)意間,便流露出他的居高臨下。
“我……”我退縮了,一臉受挫的表情。
匪夷所思,我竟然還知道把自己草擬的《江南省創(chuàng)新發(fā)展若干建議》交到他手里,季副省長看了看我,還沒開口,“謝謝季省長”,我便疾速離開了接待室。直到電梯門合上,我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 人最愿意做的,就是逃避自己。此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事。
從省政府出來,我還是不在狀態(tài),我讓的士直接載到江南理工大學。此時此刻,我只有校園這一個可以喘氣的地方,盡管世界之大。
我麻木地坐在校園草坪旁的石凳上,虛無有時候令人無語。這世上總有些是道理無法解釋的東西。
當“某一天”到來,問題是什么才算“某一天”?某一天真來臨時,我志在必得,還是不知所措?我厭惡這一刻的我自己,有種與真實隔絕的疏離感。似乎只剩下一個肉體軀殼,一個沒有內(nèi)容的生命,這比死亡更可怕,令我無比抓狂。白天,我儀表端莊,精氣神似乎還在;晚上便不同,黑夜讓我原形畢露,再折騰,終究是個“更年期”婦女,衰敗得沒姿色、沒混頭、沒活路。
撇開工作不說,這樣唐突地去找季副省長為了什么?
裝逼?
我變得疑神疑鬼。我聽著心底里那個已然聽煩了的問句 —— 我是個優(yōu)秀研究員嗎?
我感到無邊無涯又悄然無聲的水,從胸腔一股一股向我涌來。我似是四分五裂攤開在石凳上,聚不成一個完整的人。甚至有一種墜落懸崖的失重感。
無法形容今天的我。
我的背影,被路燈拖得時長時短……
我以為這個夜晚我注定不會入睡,誰知恰恰相反,竟睡得很沉,沒有任何夢境出現(xiàn)。
只是我不知道,李孟結因為擔憂我,反倒整晚失眠了。
“方便嗎?我現(xiàn)在過來?!爆F(xiàn)時約,現(xiàn)時來,謝清遠的這個電話確實突然。
咚、咚,聽到敲門聲,我拉開門,半官方半同學地跟謝清遠握了握手,關照秘書科小張倒杯茶進來。面前的謝清遠,煙灰色毛衣,襯著嶄新的深米色夾克衫,棕色西褲,讓僅有1.73米的他顯得很挺拔。他臉上有種東西在毫不掩飾發(fā)光,深深地刺中我。這種東西名曰“優(yōu)越感”。
謝清遠在沙發(fā)上坐下,端杯喝茶。我打量他幾眼:“你這么閑?”
謝清遠笑笑:“剛從科技廳出來?!?/p>
我無話可說。
“數(shù)字院院長馬上要任命了?!?/p>
我被謝清遠這句話砸蒙了。須臾,我竟起身往門口走。
“你去哪?”我停下腳步茫然若失看著一頭霧水的謝清遠 —— 我去哪?“柯院長。”很詭異,我隨口就喊了出來。
“柯院長?”頓一下,“你到底怎么了?”謝清遠生氣地向我發(fā)問。反客為主,把我拽回到沙發(fā)上坐下。
倆人都有些尷尬。
也許我走出門外,他的臉上就會流露出難測的笑容,我為自己這一瞬間的這個想法感到駭然。一個猛醒,再次打量他,心里突然升騰起無比的厭惡。我厭惡謝清遠周身散發(fā)的那種優(yōu)越感。優(yōu)越感讓他顯得成熟和居高臨下,似乎只有他能克敵制勝。
“佩服你!”
我哆嗦了一下。
謝清遠話鋒一轉:“你為了創(chuàng)新中心敢向季副省長直言,佩服!”
這句話十分刺耳,直接撕破了我的耳膜。我愣一下,似乎哪里不太對,但我又想不出哪里不對。
當現(xiàn)實中戴著的假面具被人用力揭開,感覺就像血肉相連的皮膚被撕開一樣。假面具之下,血淋淋的創(chuàng)痛里并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以為應該的那樣。通常,陌生人的面孔對我們而言是不存在的。
陌生的熟悉人,和熟悉的陌生人不一樣,我們往往對他們的面孔記憶深刻??裳巯碌闹x清遠卻成了讓我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面孔了 —— 一片模糊,混擾了我對他面孔的辨識和評判。
我并沒意識到,我的這種心境竟是自己潛在的、很在乎的、也想追求的某一樣東西的表露。這個東西又是什么?
這之后不久,我才知道謝清遠當晚就知道我找過季副省長。巧也是巧,他與省政府科教文衛(wèi)處姓黃的處長是“死黨”。我曾聽說,謝清遠常常替他打點個人生活“雜事”。
我心里很窩火,難堪到了極點。
不容置疑,我鐵定是一個愚蠢者。
情形所迫,我也可以是一個瘋女人。
謝清遠,你從正面看到的是我,其實身后的影子才是我。
“我 —— ”我張開嘴,又拼命壓抑住要噴出的怒火?!斑€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蔽依淅涞卣f。
我最討厭的就是謝清遠這個人太注重實際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個勢利眼。李孟結曾反駁我,別把人都看得過于陰暗。如此看來,我的認為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你怎么這樣說?!敝x清遠有些不自在。
能說的已經(jīng)說了。如此 —— 請你離開吧。我心下嘀咕。
“不應該。畢竟科研是一件高成本高風險的事情。能夠掌握和支配科研項目與經(jīng)費的話語權才是最重要的。”謝清遠的話鋒尖刻起來。
我懶得再搭腔。
“李孟結能申請到大項目,上面自然是有關系的?!?/p>
四目相對。
謝清遠一點不閃避我的目光,似乎沒有什么能放在眼里,也沒有什么能在話下。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心下卻哀傷得很。
謝清遠終于起身,走到辦公室門口,他停頓數(shù)秒,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一個閃身,無影了。
我走在夜色漸濃的馬路上,有種疑惑感:這是哪里?我為什么走在這里?經(jīng)過一個不大的街心花園,有一群“中國大媽”正在做拍打操,邊做邊喊,我健康,我快樂。我走進去,上前就拽住一位大媽:“你不覺得煩嗎?”
她驚嚇得張開嘴巴半天沒合攏。
“你不覺得煩嗎?”頓了頓,“方便和我說一說嗎?比如……”
這位大媽的神情表現(xiàn)出了一種戲劇表演一般的恍然大悟 —— 原來是個精神病。她一臉厭惡推著我說:“走開,走開,別影響我練操?!?/p>
我僵硬地躲在一旁好一會兒。如此荒誕不經(jīng)的一幕 —— 我無法確定這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我格外焦慮產(chǎn)生的幻覺。
終于,我回到了家。李孟結去北京出差了,說是去跑一個國家級的課題。他不在,我忽然覺得這個家一下子空曠起來,夜也如此的安寧。偏偏我還是無法入睡。焦慮似挖掘機,不斷向著身體縱深掘進。
這段日子是我最為兵荒馬亂的日子。為籌建創(chuàng)研中心,為尋找項目立項,我四處化緣,小心翼翼走著每一步。籌建創(chuàng)研中心是江南省科技創(chuàng)新的重大部署,只能成功,沒有失敗一說。我感到這比攻讀任何學位都要來得艱辛困頓,腦子都要使壞了 —— 創(chuàng)新是很燒腦的。
數(shù)字院院長一職馬上有人接任了。很快的某一天,應用院院長的職位也會空出來。那么……我感到我把靈魂放出去了。
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一遍遍喊著:“歐陽蘭,歐陽蘭……”在寂靜的臥室里顯得十分詭異。
我是誰?
我從哪兒來?
我到哪兒去?
社會性死亡突然而至。
我不想糾結,可我的心止不住糾結。
煎熬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瘋了。
這天下班前,柯院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沒說什么客套話,只告訴我后天季副省長要來院里調研創(chuàng)研中心的籌建。讓我先拿一份匯報初稿,然后交至院黨政辦再綜合。特別叮囑我,季副省長是專程調研創(chuàng)研中心,啥意思就不用我說了吧。
搞研究我在行,搞匯報材料我是真不行。我把科研處長叫來,把柯院長交代我的話一五一十地向他復述了一遍。目光緊盯他:“柯院長急著要,你抓緊。”我讓他加班,自己卻跑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李孟結出差還沒回來。
我心悸的時候,幾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現(xiàn)在,只想關閉手機,沉沉地睡去。待一覺醒來,眉清目明,充滿一種躍躍欲試的正能量。這或許是我殘存的純粹心態(tài)導致的一種無意義病態(tài)?也是,這年頭還有誰真的純粹呢?
每天上班、下班坐公交車,碰到擁擠不堪時,我常常遭致一些進城務工人員的推搡。我心生厭惡,又在暗中觀察他們。他們中的一些人面呈麻木,甚至麻木中還流露出一種卑微的、掙扎的絕望感。當然,也會碰到個別蠻橫無理的。他們大都廉價租住在城鄉(xiāng)結合部丑陋的房子里,低薪卻不乏繁重的苦力活。我和他們共擠在一個公交車里,簡直要瘋了。
應用院的工作于我,如半夜起來去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進貨的魚販,或是清晨走進建筑工地扛水泥、沙子的小工 —— 充滿沉默不語的煩惱。
嫁人、生子、提拔 —— 的確,社會的生物鐘讓我準時準點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中,既如此,為什么我的靈魂還要掙扎?焦慮及焦慮演化的瘋狂讓我點丁感受不到生活的幸福感和獲得感。我得多痛苦才會把自己逼到“天涯海角”。
我已然失去了對生活熱情的感知和享受。我覺得所有人都遠離了我,我更是遠離了我自己。什么更好 —— 廉價的幸福?還是崇高的痛苦?
是的,我悄悄不止一次拜訪過那位女心理咨詢師。有一次,她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有人施壓你?我回她,也許有的時候有。也許?她盯著我說,那你覺得是什么人在施壓你?我無語。那一天直到咨詢完,她都沒給我任何建設性的意見。我很惱火,扭頭就走。這之后,再也沒找過她。
也許只有“某一天”才能和我對話,解開謎底。若能碰到一個能夠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理解自己的知己,這或許也是這個世界上珍貴的無價之寶。
當年在理工大讀書時,謝清遠與李孟結表面上關系不冷不熱,但在對一些問題的見解上,倆人倒是彼此契合,似乎蠻有知己的感覺。但他倆的行事風格完全不一,謝清遠不乏張揚,李孟結一向低調。
大學同學聚會,除了特別忙或是混得特別差,能來的基本都會來。這個時刻,往往謝清遠最活躍。
人拼不過現(xiàn)實的。
畢業(yè)二十幾年了,很多事情都變了。彼此的心應該或厚或薄都結滿了繭。
現(xiàn)如今,說入睡就入睡對一些人來說簡直就是奢望。能一覺深睡到天亮,甚至睡四五個鐘頭的好覺都覺得是上天給的最大獎賞。去年理工大就有個講師因為兩個星期沒睡結果跳樓自殺。我虔誠地閉上眼,沒用,就是睡不著。
我無聊,拿起手機,重新啟動。哪料,屏幕一下子喧囂起來。李孟結發(fā)了一條,是問候晚安的。還有院黨政辦李秘書發(fā)的……嗯?竟然還有秘書處小張的兩個未接電話。我心怦怦亂跳起來,我趕緊撥打小張?!翱略洪L帶著黨政辦、科研處在加班改材料?!甭暰€依舊甜膩膩的。什么!我心一緊:“知道了。”我是副院長,顯然不能與下屬的下屬多啰嗦。匪夷所思,這一刻我無比清醒。
點開黨政辦李秘書微信:柯院要求匯報材料重新寫。
我很清楚,我搞砸了。
我借柯院長之名,讓科研處長在匯報材料里寫了一些困難 ——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我想碰碰運氣,刺激一下柯院長。
柯院長果然有他的想法。
我抬頭,我之上,只有冷颼颼的天花板。
第二天,院務會議中,我心虛瞄了幾眼柯院長,沒看出什么表情。我很少能在柯院長臉上看出什么表情,這大概就是領導的本事。他拍了拍他桌面前的匯報材料,說,“應用院獲得各級各類那么多創(chuàng)新獎,怎么匯報都不為過?!?/p>
我竟然打斷他:“我主要考慮第三實驗室整體設備更新,年年請示,年年沒著落?!?/p>
我真成了瘋婆子,當面頂撞一把手。
“這些我都知道。問題是咱們不能以偏概全,得全方位看問題。匯報稿的方向錯了,再怎么寫都是無用功?!笨略洪L平時挺內(nèi)斂的一個人,今天一副不容置疑的霸氣。
事實證明,我搞砸了。
柯院長當眾很少批評人,一向點到為止。院班子里,他唯獨對我還會說幾句實話。他說我這樣的性格,純屬自尋煩惱,連累的是身邊人。我當時還很不服氣。這會兒,我徹悟,柯院長說得太對了 —— 我連累了院里,連累了他。
會議結束后,我逃也似地回到辦公室,關緊門。真是煩透了!
你有什么資格自作主張?原本辦公室死寂一片,突然一聲驚破天空,顯然激怒了什么,于是辦公室里有了雜沓的腳步聲,紛紛沖著我來。我一個激靈,從座椅上跳起來,一個人閃電般已經(jīng)抵在我面前。我下意識舉起雙手 —— 是一個臉孔不清的中年男子。
冷汗沁涼了我的身體,我嘴唇干燥,嗓子卻冒煙,發(fā)不出一點點聲響。我只能用眼神苦苦地哀求。
這是什么東西?他手里揚著一張紙,我睜大眼球看過去,是一張支票,金額有7 位數(shù)。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張支票,恐懼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說,你怎么知道這張支票。
我看到他冒火的眼神有種置我于死地的東西即將噴涌而出,頃刻間我就要命喪黃泉。天知道,只有天知道是什么觸發(fā)了我的神經(jīng),我顫抖的聲音沖出一句:
你告訴的。
你說什么?
瞬間我仿佛確定了什么,盯著他復雜的眼神,吐字清晰:你告訴的。
他意識到他自己同樣也處在某種危險的境地,我們兩個在無聲地較量。一道藍光閃現(xiàn),這個人不見了。就在這一瞬間,我飛速地沖出辦公室。
一個很古怪的幻覺。
清醒時我已走在大街上,中午沒吃飯,此刻我的胃已經(jīng)收縮得感覺不到疼。
我看著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揣摩他們應該是身處在某個語境,思考著與之相關的下一步。而我已然失去了認知,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走。
走到一個三岔口拐角的路邊看到一簇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顏色有藍有紫有白,我被它吸引住了。平時怎么沒注意?抬頭看看天,明亮澄凈,霧霾散了。這小花與小時候我在362基地喜歡的喇叭花有點像,但它的花形更大更有棱角。我盯著不知名的小花,心深深地被它觸動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原始天性依然存在,和美好的東西在一起,它便呈現(xiàn)出本來的面目,像被我遺失掉的靈魂。我這才意識到,敏銳的感知力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讓我愉悅,也讓我煩惱。事實是,我一直試圖讓自己的感知力變得粗糙,甚至虛無。
突然,一輛電動車撞上我,所幸無大礙。撞我的小伙子騎上車就跑。怕我訛他?難不成他也怕“某一天”的來臨?我的心情急轉直下。心空得直想吐 —— 把五臟六腑吐凈了才好。
我攔下一輛的士,坐在后排,整個人縮成一團。
海舟市太小了,大海、舟江、內(nèi)河、高樓 —— 此刻,我只有校園這一個可以喘氣的地方。
我坐在草坪石凳上,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靈魂虛空。
午間的校園很安靜。
大學三年的一個初秋傍晚,風在林梢,卻沒鳥叫,倒有一絲絲涼意。我從理工大圖書館出來,下臺階時不小心崴了腳,疼得我咧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李孟結和羅盈盈就在我的左斜邊,他倆趕緊奔過來扶住我。李孟結一邊安慰我,一邊背起我一溜小跑往校醫(yī)院去了。
這之后,我對李孟結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 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正在到來,我應該全力以赴迎接它。
再后來,羅盈盈直接找我聊了一次。沒有一個女人不恨自己的情敵。我振振有詞地懟她,現(xiàn)在李孟結喜歡我,這就夠了,至于他之前與你好過,我覺得無所謂,也不在乎。
事情再明白不過了。羅盈盈果斷退出李孟結的情感生活,大度化解了這場“閨蜜”危機。
今天看來,當時的自己過于偏狹和不厚道了。羅盈盈也有無助、焦慮的時候,也有想傾吐想依賴的時候。也許她找我聊,就是想告訴我她很信賴我們的閨蜜情,盡管對她而言,這樣的信賴多少有些殘酷。
我厭惡“不斷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環(huán)”生活,卻不得不在日復一日中耗掉大把的時間。冗長、乏味,不值一提。兒子曾對我和李孟結講,我和爸爸媽媽不在一個世界,我是三維,你們在二次元。
我胸口憋悶,可怕的自殺念頭毫無征兆地冒出來,我不止一次冒出過自殺的念頭。
天色已經(jīng)昏暗。
我終于起身拍拍屁股,向教工宿舍區(qū)走去。
到了家門口,我的母親竟然站在那。我心臟嗖嗖冒出冷氣,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的驚詫反應。我連一聲媽都喊不出來,怔怔地與母親面對面站著。
突然,我對母親怪異一笑。我聽見自己的怪笑,聽見自己的心在尖利地哀嚎 —— 媽,別離開我……
一個眨眼,母親不見了。耳邊卻響起她的聲音:“你咋不像你爸爸呢?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我的脊背涼颼颼的。我是不是又搞砸了?硬生生把母親氣走了。
空氣凝固,四周一下墜入詭異。
我大喊大叫,跟著狂追猛趕,媽,您等等我。我前面的那個女人終于停下腳步,一回首,披頭散發(fā),對我怪異一笑,我大駭,不敢相信,那個回首對我怪笑的女人,赫然是我自己。哪有母親的影子?
—— 我在譫妄中百般掙扎。
我無法判斷這天晚上我到底有沒有失眠,只是清晨的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時,我緩緩地舒了口氣。我祈禱今天一切平安,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場幻覺,或者是一個惡作劇。
季副省長光臨應用院的日子終于到了。季副省長一行調研很順利,他不停地贊許點頭。只是季副省長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撥人,讓我覺得有點夸張??赐暾{研點,直奔應用院九樓會議室聽取匯報。
會間,我的目光滑向柯院長,卻猝不及防地跟季副省長撞個正著。腦子“嗡”的一聲,有些發(fā)麻,我趕緊低下了頭。我的“冒失”行為,謝清遠口中的“不應該”,讓我害怕與他目光對視。
我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可是靈魂不受控制到處亂竄。
“這份匯報稿誰主筆的?”季副省長問道。
“這份匯報稿是科研處牽頭起草的。”柯院長立馬應道。
“歐陽副院長主攻的超高純化學品精餾關鍵技術與工業(yè)應用項目,獲科技廳科技進步一等獎沒錯吧?!奔靖笔¢L面帶微笑看著我說。我的“意識”與這個問話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什么反應都沒有,面色呆滯??略洪L見狀,忙迭聲道:“是……”“這就說明了應用院是很有創(chuàng)新能力的……”季副省長的話鉆進我的耳膜,繼而感到由一片微妙目光織成的網(wǎng),不由分說就罩在我身上。
我以為自己喜歡孤獨,蔑視功名,其實,我也很現(xiàn)實。
送季副省長一行上車后,柯院長興致不減,站在院門大廳那就開始對我布置工作:“歐陽,三天后創(chuàng)研中心掛牌?!彼中χ呐目蒲刑庨L的肩膀:“季省長表揚了你。該你們表現(xiàn)的時候,我絕對要把你們推上去?!蔽覇栕约?,柯院長的內(nèi)斂啥時“遺失”了?
人聲漸息,大樓走廊里傳來幾聲關門聲,很快走廊里便空無一人。我也窩在辦公室,竟有了幾分愉快的感覺。這愉快是季副省長帶來的 —— 他絕口不提我跑他那當面提交創(chuàng)新建議這檔事。也許他早就看穿了我骨子里的那份俗不可耐?他是省長,洞察力自然不一般。他給足了我“面子”。
手機鈴聲響了,誰???我不耐煩拿起手機,竟是小許秘書?!皻W陽院長,文件部長已簽發(fā),正常明后天就會下發(fā)全國各省市。李副部長讓我打電話先告訴您一聲。”
“辛苦你了。請轉告李部長,非常感謝他。項目我一定完成好?!?/p>
收起手機,我發(fā)了一會兒呆。
這是我們夫妻倆手中一張不為人知的“王牌”。李副部長是化工部副部長,小許是他的秘書。他清華大學畢業(yè)分配到362 基地二分部。當時,父親是二分部的總工程師,手把手帶他一起攻關,一起實驗。他加班父親也加班,他熬夜父親也熬夜。一到周末,母親就邀他來家里,做好吃的給他。他是從基層一步一步干到今天這個位子。
謝清遠口中李孟結上頭有人,我知道他指的是季副省長。其實不然,真正的上頭人,是這位李副部長。
我有了“焦慮喪失”的感覺。雖然,這個感覺是在瞬息之間冒出的,卻給了我“從天而降”的自信。我第一次抓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如此,我有私心,也有野心。之前我害怕失敗,逃避自己,但這一刻不同了。我知道這與這個電話有關。我心里升起一種俗不可耐的得意感。
小許秘書的這個電話真是“及時雨”,難不成這就是“天垂象”?李副部長幫我從科技部爭取到一個份量很重的國家級重點課題,這個重點課題將成為創(chuàng)研中心的“壓艙石”,其他人誰都別想撼動它。我想當柯院長看到科技部這份文件時,不亞于“于無聲處聽驚雷”。
創(chuàng)研中心如期掛牌??略洪L非常高興,對著我連說幾遍“行??!你行,你行??!” —— 好像我為他圓了一個夢。
我有理由百般糾結嗎?
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討厭同那些所謂的專家抱成一團來忽悠不懂科技的人。因為現(xiàn)在的人太缺乏常識了,無法辨析孰是真科學,孰是偽科學。我戲稱當下是我這樣的專家學者們“經(jīng)營”的黃金時代。夜晚或是無人時我就會在靈魂深處“作孽”,在精神廢墟掙扎。焦慮擺脫不了時就會想到那些自己熟識而混得不好的同事、同學;煩躁控制不住時又會找一些歷經(jīng)千辛萬苦成功了的例子。
這個晚上,我在家憋得要崩潰了,沖進書房二話不說拽起李孟結開門就走。迷蒙的橘黃色路燈光線中,我挽著李孟結走出了校門口。
我們七拐八拐,拐到一條十分幽暗的小巷子。沒走幾步,我看到一扇門前的臺階上坐著一位老大爺,一動不動發(fā)呆 —— 也許更年老的更痛苦,夜晚睡不著除了發(fā)呆以外沒有事可做。
我的心情再一次跌到谷底,又二話不說,拽著李孟結往回走。
誰沒有痛苦呢?只要來到這個世上,都會經(jīng)歷磨難與不測。今晚,我必須入睡,只要能夠入睡,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聽,至少可以心安理得裝裝輕松與愉悅。
坐在床上,我竟看見一具面孔不清的尸體被推進火葬場的焚燒爐,一會兒,一縷縷青煙便繚繞在我身體的四周。我不明所以,恐懼讓我只有一個念頭,快逃。
我跳下床,打開門沖向大街,逃到一棟樓,闖進接待室。一個青年男子客氣地問我什么事。我對他說,我這幾天不能回家,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可能有事情發(fā)生。
有事情發(fā)生?什么事?青年男子先是一頭霧水,繼而警覺起來,不住打量我。
據(jù)我所知,這棟樓是海舟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這里的警察一天24 小時輪流值守不睡覺 —— 我可以放心住在這里,不用怕被別人的“魂靈”捉住遭受折磨。
他嚴肅的面容充盈著一種穩(wěn)重克制的氣息,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他看著我說,每個來這棟樓的人,都跟我們有著某種關聯(lián),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這里。來這里住的人,我們都會調查清楚。你為什么?你與我們有關聯(lián)嗎?
我……我想住這里的念頭被他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我抬頭看天花板,這是什么材料?看不懂,卻好像聽到上面有零碎而沉重的腳步聲。我隱隱感到有什么危險在向我逼來,我轉身就想逃。
還沒登記,不準走。青年男子厲聲喝住我。
我膽戰(zhàn)心驚,握筆簽字的手抖得厲害。我想問問我為什么還要做筆錄,但是我看到他威嚴的臉,未敢有一刻猶疑,簽完字逃也似地離開。
我想起在我辦公室逼問我支票的那個臉孔不清的中年男人,他和這具尸體是一個人嗎?我覺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但又無法確認危險來自何方,我束手無策。
你犯了大忌,靈魂將被永遠流放。面孔不清的男人神秘兮兮的話鉆進我的耳朵,怎么也揮之不去。
清明節(jié)到了。
李孟結陪我回到362。
這天,我們坐基地班車進到“溝里” —— 峽谷里的那個反應堆。
陽光直直地灑在溪中,溫暖而搖曳,透過溪水淡淡地折射在我的眼睛里。站在溪邊父親的墓碑前,我萬言千語都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父親墓碑上的字跡還鮮明,周圍干干凈凈,雜草也少,很顯然這是362 基地后勤分部管理得好。往事?lián)涿娑鴣恚何覀儎偟?62 基地 —— 那個深山峽谷里,呼啦啦一下子涌入好幾千號人,吃、喝、拉、撒、睡,談何容易。當時,很多家庭都租住在農(nóng)民家,住得非常分散,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可基地建設者卻以苦為樂,搶建快上。
“蘭蘭?!蹦赣H打斷了我的回憶。她拉起我的手:“你爸爸在天上護佑著你呢?!?/p>
“媽……”我心無比酸澀。
溪面被陽光折射得波光粼粼。氣氛卻有些哀傷。
從“溝里”回到家,李孟結一頭鉆進廚房忙活起來。母親累了,進臥室休息了。我躲進書房打電話、上網(wǎng)。
突然,《今日頭條》的一則新聞吸住了我的雙眼:2016年4月6日,1100 多名企業(yè)家受邀出席江南省創(chuàng)新發(fā)展大會。這是江南首次以創(chuàng)新發(fā)展為主題的大會……
我逐條措施看下去,懷疑這是不是我的錯覺?再看一遍,竟有些激動,臉發(fā)熱,整個身心卻無比放松。似乎每個毛孔都怡然自得 —— 8項政策33 條措施,其中三分之二與我呈報給季副省長的那份創(chuàng)新發(fā)展若干建議基本一致,有的甚至完全一樣。我陷入一種亦真亦夢的幻覺,又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我有這么能干嗎?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又回到反應堆旁那條波光閃閃的小溪邊,我告訴父親,我會做我應該做的一切事情。
“你又一次成功了?!编?,這聲音顯然不是李孟結。我猛然驚覺,嚇了一跳,竟是柯院長。
我感到自己在憑空旋轉。
“其實我也有私心,我推薦你,除了欣賞你的研究能力外,我也想咱們江南省的研究機構能多幾個像樣的研究員。研究機構沒有潛心靜力埋頭搞研究的人,那就徹底完了。”
柯院長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隱隱回蕩在書房。隨即,一切沉寂下來。
我提拔風光的時候,也正是我最難熬的時候。
搞項目研究,我確實蠻行的,在應用院里數(shù)一數(shù)二。后來柯院長推薦讓我兼搞行政,起初我以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幫他打打雜罷了,實際上并非如此簡單。
剛開頭,我對分管的科研處等處所上心上得不夠得法,從他到處長、所長、甚至普通研究人員,都對我甩過臉子??略洪L原本想把我作為專家型管理人才培養(yǎng),似乎發(fā)現(xiàn),我可能不是那塊料,充其量是個研究員,難成大器。他都有了向上級推薦我的后悔和失責之心。
我焦慮,有一陣子簡直要瘋了。我不服氣,憑什么謝清遠就得心應手?他在校時書沒我念得好,人緣更不如我,難道自己這輩子只能做研究?更甚,我撂挑子離開應用院的心思都有了。
李孟結勸我堅持,不能隨性子不干,別把自己看扁了。他說了等于沒說,他自個兒也就是個普通的大學教師。
我清楚,當初柯院長樂意舉薦我,就是看中我的研究能力。我在大四時被李孟結拉進黨的組織,成了學生黨員。光埋頭搞研究,畢竟路不寬。那些有執(zhí)行力又有科研能力的人,才是唱主角的。
想撂挑子不干?羅盈盈調侃我,戲說什么當院長不能只埋頭干活,更要抬頭看路。
憑什么你來教導我?就因為你是謝清遠的老婆?
不過,我不傻,到底明白了羅盈盈的路數(shù) —— 打“太極拳”和“攀關系”。別說這是笑話,我當真去理工大體育學院認認真真學了一套二十四式太極拳。
還好,硬著心腸熬過了半年,我終于找回了自信。把個副院長當?shù)谩暗眯膽帧保伯數(shù)谩鞍贌o聊賴”。時不時困惑,自己這樣的執(zhí)著到底是對還是錯,值還是不值。也或是,無所謂對錯,無所謂值與不值,因為人生就是充滿叵測與風險。
我盯著這則新聞,窩在座椅里沒有挪動一下,此刻感到四肢發(fā)麻,眼前無數(shù)金星飄閃。我慢慢站起身,伸了幾下懶腰。這時,母親走進書房。她拉過我的手,說:“你一定會是基地的好孩子?!?/p>
“媽……”我喉頭一緊,淚水下來了。多年來母親一直不肯離開362 基地,她懷念那些不曾被歷史記載過,但又為歷史增添過輝煌的基地建設者,包括父親。她要陪伴著他們 —— 這已然成為她生活的頭等大事,也是她永生不滅的情愫。
這個夜晚,天黑得透亮,閃著星星,一眨一眨的,也只有在基地才有這樣的星空。我想起小時候我問過母親,天上有這么多亮晶晶的星星,為什么還有黑夜呢?我挽著李孟結的胳膊,站在家里的陽臺上,一直盯著星星看。
李孟結有些自責:“咱們要?;鼗乜纯磱寢尅!?/p>
我心暖了:“嗯!”
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生活一切照舊,包括霧霾、焦慮、死亡等等的侵襲。
我按時上班進實驗室,在院食堂飯桌上聽到笑話把嘴角咧開,兒子、李孟結需要我時,我必須及時出現(xiàn),諸如此類,循環(huán)往復。這是失望與希望交織的生活 —— 靈魂離開了軀體,內(nèi)身勢單力薄,我別無選擇。
夜深了。身旁的李孟結睡出了鼾聲。
天際剛剛翻出魚肚白,晨光泛著青藍色。一個女人,步履匆匆前行在大街上。
她是誰?我望著她背影。
突然,她回頭看過來,是那個被稱為“歐陽蘭”的女人。晨光中,她神情憂郁,眼里充滿了焦慮。
沒錯,是歐陽蘭。
我不顧一切去追她,想拽住她,告訴她你別焦灼不堪行不行,至于嗎,一把年紀了還玩矯情。
她先開口了,告訴我她只知道有個人因為辦案有功得以提拔,但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是誰。讓我去了解一下。很奇怪,我一向討厭這等無聊,今天卻熱情高漲,一上班就跑去找謝清遠打探虛實。謝清遠深沉道 —— 他是深沉,還是故作深沉?反正他語氣深沉?,F(xiàn)在有個怪風氣,圍著上級轉,看風向搞科研。上級關注啥,科研創(chuàng)新就搞啥。上級要是換了人,就一窩蜂地扔掉原來的項目,重起爐灶再上新人喜歡的項目。得到立項后,則開心無比 —— 總算跟對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窩了一肚子火,轉身沖出謝清遠的辦公室,沖出數(shù)字院,我很失落。
歐陽蘭,你的課題立項找柯院長沒用。我已布下了一張巨大的關系網(wǎng),就是要讓你處處碰壁。謝清遠的聲音莫名其妙鉆進我的耳朵,就像一把刀一樣刺過來。你……我惱怒地四處亂跳。奇怪!我失魂失神地站在床前,不知道過了幾秒鐘,直到視線慢慢清晰,我才確定我剛才做了一場噩夢,是在噩夢里驚跳,竟從床上跳到地下。我輕輕上了床,李孟結在床上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你怎么不拽住我?我生氣地問他。他說他被我嚇傻了。
我只能對他說,你接著睡吧。李孟結依舊一動不動,只是沒了鼾聲。
這個夢,是否表明了我的糾結與掙扎。
我與謝清遠似無瓜葛,卻又千絲萬縷。
一個冷清的周末。
李孟結又去北京了,為了他的有份量的項目立項。謝清遠曾說過,李孟結表面上只求一處世外桃源,讀書寫字,安身立命。其實不然,他有高瞻遠矚的思考。我只是笑笑,心問:是這樣嗎?不以為然。
我和李孟結都是被教育成長的一代。難得的是自己教育好自己。這方面李孟結做得比我好,他比我忠誠科學。我呢?一方面對愿望固守,一方面又對生活頗多微詞,最終連獨立思考的能力仿佛都喪失了。甚至想過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生活。我并不想沉淪,也不想被人注目。我陷入生活的虛無,是因為我總在尋找?尋找什么?尋找一切,包括尋找過去?尋找記憶?我不知道“某一天”是哪一天,某一天來臨了會有什么,更好或者更壞。
自我折騰餓了。我從冰箱里拿出李孟結給我買好的西紅柿和雞蛋,取鍋點開燃氣灶,煮西紅柿蛋面吧。我是真沒想到,一向飯來張口的我在短短幾分鐘就能整出色、香、味俱全的一碗面條來,看來沒依賴也不是完全沒好處。
吃完面條,我破天荒把櫥柜里的青花瓷茶壺拿出來,泡了一壺茉莉花茶。我坐在陽臺上,沐浴著暖暖的陽光 —— 原來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日子,心安理得消磨時光。
時間被我拉回到昨天上午:
江南省開了個高規(guī)格大會,省委書記親自頒發(fā)江南省科技創(chuàng)新貢獻獎。我右肩掛佩紅彤彤的綬帶,通過心臟的部位,以示我對科技的敬畏與忠誠。我從書記手中接過獎牌,轉過身子,面向會場所有與會人員的鏡頭定格在江南省電視臺新聞播報里??略洪L告訴我,是季副省長推薦的我。
頒獎之后,省委書記作了重要講話,號召全省科技戰(zhàn)線要向受表彰的同志學習,勇當創(chuàng)新的“領頭雁”。
省委書記講到這里,我的眼睛有些發(fā)熱,又有些發(fā)暈 —— 會場大廳座無虛席,鴉雀無聲。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經(jīng)聚光燈一照,不暈也暈。
傍晚,我接到李孟結的電話:“老婆牛啊?!?/p>
“牛什么牛,要更賣力了?!?/p>
“回去給你做菠菜粥,好好慶祝一下?!?/p>
“我就值一碗菠菜粥?”我揶揄。
“哈哈。”頓了頓,“禮物由你定?!?/p>
“你當我是兒子呀?!?/p>
夫妻兩人都樂開了懷。
突然,一陣鈴聲劃破虛空,把我拉回現(xiàn)實 —— 我打開手機,一個急促的聲音鉆進來:“歐陽院長,實驗室發(fā)生火災,死人了……”
死人了?手機嗖嗖冒著寒氣,從頭到尾罩住我,凝成冰。
我魂不守舍地趕到應用院,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那個爆炸的實驗室,我連多看它一眼的力氣都消失殆盡了。應用院共有九間實驗室。根據(jù)分工職責,我分管三間。爆炸的這間正是我常做項目的實驗室。
火災的原因并不復雜,省安全委員會很快查清給了結論。實驗室一位臨時工連續(xù)加班不情愿,乘實驗室老主任上廁所之際,玩起手機,心不在焉,致使操作失當,不慎點燃氫氣爆炸,導致實驗室內(nèi)的試管、容器、設備等相繼發(fā)生連鎖爆炸,他本人當場炸死。所幸,實驗室老主任經(jīng)驗豐富,處置果斷,119 消防專業(yè)隊伍又火速趕到,沒有更多殃及應用院其他“魚池”。
事故處理意見很快上報到省政府。坊間傳聞,季副省長在事故處理意見報告上大筆一揮 —— 同意!
全省人民都知道了我的“事故責任” —— 應用院實驗室發(fā)生爆炸上了江南省電視臺新聞播報。實驗室老主任被處上一年年收入的百分之六十的罰款,勒令提前一年退休,行政級別降為一般研究員。我被處罰行政降兩級,從副院長變成科研處副處長。
我為實驗室老主任悲嘆:多好的一頭“老黃牛”,最后的“謝幕”如此悲催。
我還沒來得及盡情歡笑,功勞就被“炸彈”炸得一地碎片。我只能揀起恐懼、不堪、沉淪、甚至空虛……
我覺得離所有人都很遙遠,離我自己更是遠得不著邊際。我不想屬于此時此地,不想在這里被看到。這里又是哪里?我也無法消失。我不想當我自己,我反感自己,反感這里。我只想逃離,甚至跳進大海。死亡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解脫。
灰沉的天色、灰沉的商場、灰沉的路橋、灰沉的人……熟悉的街景變得那么奇怪, 我仿佛頭一回發(fā)現(xiàn)海舟原來還有另外一種景象 —— 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的心情與灰蒙蒙的天色一樣,失去了色彩感。
李孟結總說我,喜歡生活在夢里,是個不切實際的人。他不這樣,即使已經(jīng)失望,也絕不放棄。可問題是放棄不放棄,有時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他想評院士,明知不可行,那么他是放棄,還是不放棄?
我的心怎么能惡到這個地步。人的幻想 —— 甚至人的幻想方式,不是人自己決定的,而是境遇的結果。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個精神虛榮的女人。
我站在112 路公交車里,透過車窗,海舟街景在我眼前漸次飛過。我看到一個身穿紅色連衣裙的少女騎著共享單車飛過,霎時,眼前飄過女心理咨詢師診室里的那幅畫,一位少女,站在水池邊,紅、綠、黑的線條 —— 抑郁癥診斷提示……
下了公交車我才發(fā)覺自己坐過了站,不得不再返乘回去。到家一頭撲在床上動彈不得。
這霧霾啊,都進了腦子,進了夢。
我清楚自己絕非什么潔身自好,或是好自為之,我和現(xiàn)實之間的這道鴻溝,到底應該如何跨過去?
我一向以為,夢見誰由做夢的人決定?,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這么想了,夢見誰是由你想夢見的那個人決定的,哪怕他就是死了,他要是不想見你,你就永遠也不會夢見他了。謝清遠呢?他并不常入我夢??梢坏┤雺簦欢ㄊ撬凳疚沂裁?。我們是同行,彼此有競爭關系;我們還是同學,情誼多少也還在,也有共同的話題。不像我和兒子聊天,聊紅酒,聊星座,聊P2P,我常常一無所知。用兒子的話說,我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的知識盲區(qū)。
難得周日陽光很好,天很藍 —— 海舟藍。
上午10 點,我和李孟結吃著早飯,也是午飯,邊吃邊聊。
“有太陽真好。”
“嗯。”
“課題申報順利嗎?”
“還行?!?/p>
“要不,咱們也生個二寶?現(xiàn)在國家允許二胎?!辈豢伤甲h,我冒出這樣一句讓我自己都深感奇葩的話。
李孟結愣了,須臾,大笑:“虧、虧你想、想得出?!毙Φ迷挾紨鄶嗬m(xù)續(xù)了。
我心猛地一收,看了看他。
“別生氣,真別生氣。物質是永恒的,可我已老朽了?!?/p>
我接不上話了。
愛情無關距離、無關時間,只要感受到了,就是力量。李孟結在我面前一向穩(wěn)重,像老師、像兄長、也像父親。這個瞬間,我想哭,想說,我讓你操心了,對不起。在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好男人同樣能造就一個好女人。問題是活在孤獨里的我還能有相愛的能力嗎?答案也許是是,也許是否?;钤诠陋毨锏奈夷軌虮焕蠲辖Y拯救嗎?我們的愛會不會是因為彼此都孤獨,都沒有擺脫的力氣?相愛是真實的,但愛向虛空茫然中也是真實的。
時間會潤色一切。
這天中午,我悄悄坐上公交車,來到一個仿古的高檔別墅區(qū),走向小區(qū)深處的一棟三層樓高、碧瓦朱檐的院落。
小樓藏在幾棵香樟樹下,院落的地面鋪著仿古磚,古色古香,這地方的氣場充滿典雅,也頗有幾分魅惑。我頭一次來便感覺到了。我是從《江南晚報》上無意中看到這個心理診療室的信息。廣告上說,這個潘姓醫(yī)生長期從事心理教育和心理咨詢與治療工作。大中午的,小樓似乎也在夢中。我來過兩次,已是熟門熟路。
“我還是那句話,你所有的反應屬于一個正常范圍的應激性反應,不是病態(tài)化的持續(xù)反應?!迸酸t(yī)生說。
“怎么可能?我有時都想自殺?!蔽矣悬c哽咽。
“你處在更年期?!?/p>
“我想自殺?!?/p>
“人不要想著什么都要?!彼倪@句話噎得我啞口無語。
“渴望孤獨是一個人仍然具有精神的跡象,并且是測定什么樣的精神存在著的尺度?!迸酸t(yī)生盡量把醫(yī)學語言說得通俗些。我仿佛第一次見面般打量他,他長了一張滄桑的臉,卻有一雙明亮的眼神。縱然有什么樣的焦躁不安,看到這種眼神也能立刻平靜下來。
“我夜里常常做些古怪的夢?!?/p>
“夜里做夢很正常。最近有什么煩心事?”
我搖搖頭。
“更年期的一個癥狀就是夜里多夢,不必擔心?!闭遄靡幌掠终f,“膚淺的人,倒是常常不需要孤獨?!彼穆曇羯詈竦统粒悄欠N能安撫情緒的頻率,這聲音更增添了我對他的信賴度。
從潘醫(yī)生那回到家,我窩在沙發(fā)里發(fā)呆,完全失去了距離感和空間感。
李孟結在廚房忙乎晚飯。
毫無征兆,我右眼睛下眼皮開始跳,跳個不停,我使勁眨了眨眼,它還是跳,用手揉揉,轉成持續(xù)的眼皮跳動,我心里犯嘀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常聽人們這么說。難道真有什么災禍降臨到我頭上?右眼皮跳的同時,心也開始慌亂。
我拿起手機上百度 —— “眼皮跳”在醫(yī)學上叫做“眼瞼震顫”,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疾病的一種癥狀。
我松了一口氣。眼皮跳是自己沒休息好,補補覺,再補充些維生素應該問題不大。我起來走進廚房,想告訴李孟結我右眼下眼皮跳,剛剛上了百度……話還沒說,右下眼皮又跳了起來,跳的更快,間歇時間更短,持續(xù)時間更長,心慌也明顯加快。想和李孟結說話的心情蕩然無存。
難不成真有災禍?思緒一旦觸及災禍這個敏感的詞匯,我的神經(jīng)立馬從各方面伸展出去:寶貝兒子?創(chuàng)研中心項目?母親身體……到處是不可捕捉的恐懼。
李孟結見我倚在門框邊愣神,問:“怎么了?”
我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但我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說這事。沒理睬李孟結,一個轉身就給兒子掛電話,兒子一切正常 —— 正埋頭準備去美國加州大學做交換生。打給母親,母親也一切正?!业哪X袋亂了,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應用院,一頭鉆進實驗室。經(jīng)過上次的氫氣爆炸,現(xiàn)在的實驗室整修一新。我想把李副部長為我爭取到的科技部的國家級項目盡早完成。
一周過去了。
我天天扎在實驗室里根據(jù)理論假設,將實驗得到的一個個數(shù)據(jù)收集并分類好,以便進行綜合分析。
柯院長在院務辦公會上點名表揚我,說,要是全院人都像歐陽蘭研究員這樣“拼命三郎”,咱們院還有什么干不好的。會后不久,他竟獨自一人走進我的實驗室,我被他驚得不知所措,向他身后看去,不敢與他目光觸碰。
“你的研究能力確實強,我沒有看走眼?!笨略洪L的眼神充滿了真誠。
我眼里熱淚一涌,望向了他,嘴唇嚅了嚅,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一個人能有多少如此真誠的瞬間?
破天荒,這一周,我睡得很香。
災禍到底不請自來:先是江南科學家論壇帖子鋪天蓋地,跟著海舟市、江南省、甚至全國的一些網(wǎng)絡媒體也緊隨其后,蜂擁而至,如洪水猛獸,擋都擋不住。真的假的,泥沙俱下。最初是一個網(wǎng)名叫“正義”的人,指控我學術造假。我的科研成果能夠獲得各種獎項,是用“權”和“錢”買來的。我和×××還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現(xiàn)在到了徹底撕下我偽科學假專家面具的時候了。
我六神無主。我焦灼不堪。
這些天,我閉門不出,夜夜失眠。李孟結生怕我精神遭受如此刺激,可別鬧出什么事來,寸步不離看護我。
還真是,我因為冠心病嚴重發(fā)作,差一點送了命,住進了省立醫(yī)院。李孟結陪在病床前,偶爾出神的時候,眼光是帶刺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不知道搞砸多少次以后,又一次地搞砸了。沒有靈魂的軀體才應該不會搞砸吧。
非常奇怪,五天之后,所有的帖子銷聲匿跡。我們四目相望,兩眼茫然。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季副省長出手幫助了我。
從這一刻起,此我與彼我完全斷裂了。表面上看,臉還是那張臉,不過多了滄桑而已??此埔徊街b,實則山高水長。“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同時又讓我明白這一切沒什么意思。”
時光流逝好快,快得我仿佛得了健忘癥。因為霾,每天醒來拉開窗簾,外面就和晚上拉上窗簾時一樣灰沉沉的。
我?guī)缀跆焯煸趯嶒炇依铩_€真是,沒有了實驗室,我會多么茫然與無助。我是研究員。我應該是個研究員。永遠是個研究員。
我在埋頭實驗,耳邊傳來聲音。是叫我,在叫我的名字。這聲音聽起來似是穿過高山越過大河,經(jīng)過好久才傳到,充滿滄桑。
我抬起頭,看到的竟是母親。她站在我的實驗桌對面。太意外了,我全身一下子僵住了。母親明顯老態(tài),眼角皺紋讓我不忍目睹。
空氣凝固了。
“在做實驗?”母親打破僵局,“媽相信你會像你爸爸那樣,也是個優(yōu)秀的研究員?!?/p>
“媽……”淚水從眼眶里紛紛滑下,我泣不成聲。我感到母親心明如鏡,一眼望穿我的心事。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和母親之間流淌,看不見摸不著,彼此都能感覺到。
我想撲進母親的懷里,一個踉蹌,我撲空了。我的眼前一下子拉上了一道厚重的帷幕 —— 哪有母親的身影。又一下子閃過母親轉身越走越遠的樣子……
一個面孔不清的中年男人,不知從哪躥出來,抵到我的跟前:“你的心靈被限制住了?!?/p>
咝地一聲,我仿佛受了電擊,渾身麻了一下。
“你是誰?”我語氣慌張又無力。
“你被周圍的環(huán)境,功名的誘惑限制住了?!?/p>
“你到底是誰?”我的喉嚨突然響得嚇人,猶如聲線發(fā)生變異。
不真實感充斥整個實驗室。
光線漸漸昏暗。我心生疑竇:我真是一個精神分裂者?
你不是。你是正常人,只是在某一時刻會產(chǎn)生一種妄想,包括妄聽。你的腦子里存在著另一個你。
兩個我?
是的。有時兩個你會互相糾纏。
精神分裂會醫(yī)治好嗎?
你是正常人。精神分裂在醫(yī)學上沒有消除這個說法,需要依靠控制。
四周一片沉寂。
我想,我和李孟結都喜歡泡實驗室,可能是因為實驗室是我們這兩個失敗者的庇護所。是為了躲避現(xiàn)實而被動性地選擇。沒有什么是絕對的,我的追求并不全然都是錯誤。一個人只有自己的經(jīng)歷才是自己的,一種去面對的勇氣在我心里像臺風一樣生成。
這天上午九點。我坐在九樓會議室靠后排的座位上,頭有點昏沉。當柯廳長,對,就是柯院長,他一個月前已到省科技廳走馬上任。他甫一登場,會議室就啪、啪、啪響起熱烈的掌聲。他的體型和臉頰比一個月前圓潤了一些,發(fā)福似乎太快了點。接下來他的“重要講話”又驚憾到我 —— 他不用稿紙,也不是背誦,講到項目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如數(shù)家珍,侃侃而談,有事實分析、有觀點支撐、尤其是涉及科研機構、大學方面的有關數(shù)據(jù),仿佛一地碎片,他信口拈來又嚴絲合縫,想來也是不會有差錯的。實事求是說,我是第一次聽見他這么專業(yè)的“重要講話”。像他這樣的記憶力、應變力、執(zhí)行力、洞察力超群的人絕對是稀缺的資源,他一定還會升遷。
柯廳長的隨行人員中,有那位科研處處長。他現(xiàn)在是省科技廳研發(fā)中心主任,雖然級別沒有改變,但畢竟是管我們研究機構的上級了。
會后,柯廳長徑直走向我。我緊張感陡增,想躲起來,可往哪里躲?
“祝賀您,實驗項目取得重大突破?!蹦悄?,那腔調,都似曾相識,但“柯廳長”透露出來的氣息、眼神,與“柯院長”有了變化。
我感到氣短,連腦子也空了。
“科技廳將全力支持您的科研創(chuàng)新。”
我回到辦公室,心已然難真正平靜下來。眼前不斷劃過謝清遠就任應用院院長時的慷慨激昂:應用院就是要為省領導決策服務,要有戰(zhàn)略眼光,要有世界格局……一口海舟腔的普通話竟然沒有違和感。曾經(jīng)讓我焦慮不堪的“某一天”,乞求它時,它毫不悲憫我,甚至傷害我?,F(xiàn)在,當我丟下了“某一天”,它卻來找我了,戲弄我嗎?不,我決心不再畏懼“某一天”,我需要真實生活的每一天。
有些事情已經(jīng)永遠無法知道,有些事情其實也沒必要知道。
潘醫(yī)生曾對我解釋說:“‘痛’是病字框,是身體有病,而‘苦’是草字頭,是一堆草的意象??嘞駚y草一樣,一茬一茬,不斷滋長。也就是說,你的痛是你身體有病,你能感受的到,是有機體的反應,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而苦是你對事物的評價和態(tài)度所帶來的,是可以改變的?!比绱?,人完全能夠走過焦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