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在電梯門口接到老家來的一個電話,沒想到惹來后續(xù)一連串的麻煩。
不是電話內容麻煩,也不是打電話的人麻煩,而是我在接電話時無意中說了句“吃老鴰子”,被對門的老太太聽見。她由此斷定我們是同鄉(xiāng),而且是很近的老鄉(xiāng),于是,像是憑著《國際歌》熟悉的旋律找到了自己的戰(zhàn)友與同志,熱情地湊了上來。
確實是老鄉(xiāng)。我早知道。聽他們一家人說家鄉(xiāng)話我就知道他們是我正宗的老鄉(xiāng)。但我不打算認老鄉(xiāng)。深圳是個移民城市,各個地方的人都有,哪個地方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同鄉(xiāng),認得過來嗎?關鍵是現(xiàn)代都市人鄰居之間都不來往。不是冷漠,而是不想給自己也不想給別人增添額外的麻煩。大家都不容易,在單位或者是在生意場上應付復雜關系已經很緊張,回到家就想圖個簡單與清靜,鄰里之間不來往看似缺少人情味,卻可以避免諸多不必要的應酬與麻煩,所以,鄰居之間,哪怕是門對門的鄰居正好在電梯里碰見,也遵循給了笑臉就不點頭,點了頭就不開笑臉的原則,保持分寸與距離,避免關系走得太近。這是一種文化,現(xiàn)代都市人的文化,和早年鄉(xiāng)村的“遠親不如近鄰”一個道理。是根據社會的基本面新變化而產生出的新文化。我好歹也算文化人,發(fā)表過諸如“深圳文化的核心是效率文化”這樣的奇談怪論,自己當然更要帶頭遵守文化,并不打算與鄰居攀老鄉(xiāng)。
但老太太很熱情。在我看來甚至熱情得有點過分。雖然沒有直接敲我家的門,卻也堵在我家門口,用家鄉(xiāng)話和我打招呼,我就是再想保持距離,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文化人沒權沒錢,如果再沒教養(yǎng),那就不是人了。而文化人所謂的教養(yǎng),第一條就是不能傲慢,要謙虛。為了謙虛,為了不傲慢,我必須搭理自己對門的同鄉(xiāng)。
雖然搭理,但我搭理得有分寸,就是她問我什么,我客氣地回答什么,但絕不反過來問她。比如她問我之前在老家的哪個單位工作?我非常誠實地告訴她我來深圳之間在老家當中學老師;她問我是哪所中學?我回答是師大附中;她問我教什么課?我回答是教語文等等。但我絕不反過來問她在老家是哪個單位的。我認為自己是一種禮貌的疏遠,她要是個知趣的人,就該理解,倘若她不夠知趣,也沒關系,等我回答完她的問題,也已經打開家門就要進家了,她總不會未經邀請就跟著我進家吧?萬一她真這么做,我也會用自己的身體堵住自己的家門,大家都不進。
還好,老太太沒有硬往我家里擠,止步在離我家門一米多遠的地方,允許我禮貌地與她說完“下次再聊”,然后從容地進門關門。并且我的門關得很輕,并沒有“撲通”一聲,因為那樣太不禮貌。
但是,第二天她竟然早早在我家門口等著!
當然,我們兩家門對門,在我家門口等著,也可以說是在她女兒女婿家門口等著。她在自己女兒女婿家門口等著,我自然無話可說。
我們居住的是萬科新樓盤,大戶型,設計比較合理,一梯兩戶。房屋的客廳和正房朝南,因此門口的走廊朝北。比一般的走廊長,兩邊的走廊里面分別承載著電梯和消防樓梯,這樣,兩戶門對門的人家就隔著電梯和消防樓梯,不存在傳統(tǒng)上的隔壁關系。比隔壁更遠,因此更加隔音,住戶的私密性更好,但是再遠,畢竟還是門對門,老太太專門拿著小板凳坐在她女兒女婿家門口,就等于是坐在我家門口,只不過她的座位離她女兒家的門近一點,離我家的門遠一點而已。說她專門在門口等著我,是因為我從電梯出來,拐進我們兩家門對門的走廊,老太太就立刻喜笑顏開地站了起來。
“啊呀,您可回來了!”老太太熱情地說。
“啊,您好!”我回答。但回答得比較節(jié)儉,嘴里蹦出的詞盡量不要超過她,然后走向自家的大門,準備開鎖進去。
“你等一下?!崩咸呎f邊趕緊跑回屋里。
我沒等,該干什么仍然干什么,開門、換拖鞋、進屋,但我這三個動作還沒做完,老太太已經端著盤子來到我面前。
“包子?!崩咸f:“我自己包的。一種是肉沫菱角菜,一種是肉沫水芹餡。你一定喜歡吃。”
是,我確實喜歡。我們老家屬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水芹、菱角菜是家常菜,小時候幾乎天天吃,也沒覺得好吃還是不好吃,反正母親做什么,我們就吃什么,沒想到來深圳后,這兩種菜忽然見不到了,被她一說,還真勾起了我對兒時的記憶。我臉上不動聲色,喉嚨卻忍不住活動了一下,心想,不就幾個包子嘛,不值錢的,如果執(zhí)意不要,明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就既不禮貌也不謙虛了。
“兩個就夠了?!蔽艺f:“一樣嘗一個?!?/p>
“都拿了?!崩咸珶崆榈卣f:“還有你太太呢?!?/p>
“就兩個。”我堅持說:“她貴州人,不吃這些東西?!?/p>
說完,我不容老太太爭辯,自己趕緊回屋,洗手,帶著自家的盤子出來。老太太指了兩下。我分別撿起一個菱角菜包子和一個水芹餡包子,說著“謝謝謝謝”,回到自家屋里,等老太太轉身離去,才輕聲把門關上。
說實話,真的很好吃。我沒想到這么好吃。不知道是確實好吃,還是因勾起我對童年味覺記憶而感覺特別好吃,總之,我居然有些后悔沒有把老太太盤子里的包子全部收下,反正拿兩個包子是拿,收一盤包子也是收,我差點厚著臉皮去把退回去的幾個包子再討要回來。當然,只是想了想,并沒有真這么做。不過沒關系,此例一開,就等于正式確立了兩家的友好關系,今后對門的老太太只要做類似包子或餃子這樣的東西,都固定給我們家留一份。從在門口守候,到直接敲門奉送,關系似乎越來越近。
無功不受祿。不占別人的便宜。禮尚往來。無論從文化還是從做人做事的基本常識與原則考慮,我老是吃對門的東西總是感覺內心不安??偟胗浿貓蠼o對門什么?;貓笫裁茨兀孔詈檬菍Φ?,可我們家從來不包包子也不包餃子,再說,我就是想包也找不到菱角菜和水芹啊,難道我只包鮮肉香菇餃子給對門送過去?如果那樣,還不如直接從超市買兩袋速凍水餃送過去算了。為此,我著實焦慮了一陣子。幸好,老家的晚輩快遞來兩斤新茶,我決定忍痛割愛,借花獻佛,自己舍不得喝,趕緊給對門送過去,好歹把人情補上。
老太太覺得太貴重了,不收,說她不喝茶,再說就是喝也不用這么多,建議我把一大盒包裝精美外包裝拆開,從里面分出一小盒給她家嘗嘗即可。
我心里承認她說的有道理,是該這么做,可面子上我卻做不出來,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回禮的機會,哪能還拆封呢?拆了封還能作為禮品嗎?我堅持要給,老太太堅持不要,說他們家不怎么喝茶,再說也喝不了這么多。我說:“你女婿不是自己開廠的嗎?他經常要給客戶送禮的,這是我們老家的新茶,用來送禮最合適?!?/p>
我這樣一說,老太太就不能不收了。因為這是她女兒女婿的家,女婿雖然在東莞開工廠,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卻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鄰居給這家主人送禮,老太太只是代收,好比她女婿不在家,快遞送來她女婿的包裹,老太太有什么理由拒收呢?最后只好收下。于是我就發(fā)現(xiàn),送禮只要誠心,就總能送得出去。我把包裝精美的新茶送給對門就是誠心的,而且是抱著一定要送出去的決心這樣做的,所以就成功地送給了對門。我感覺了卻一樁心事,長長出了一口氣。
但是,我老婆卻看出了端倪。她忽然感覺我們家和對門的關系熱絡,比如在電梯里再碰見,對門的男女主人不再是那種點頭不微笑或微笑不點頭的都市模式,而是既點頭又微笑,若是老太太,還熱情地問長問短一番,這明顯與以往不一樣,并且與周圍的文化格格不入。
老婆警覺地問我是怎么回事?
我含糊其辭地回答可能是住在對門久了吧。
在堅守文化的力度上,我和老婆不完全一致。性格不一樣,我屬于外向型,她是內向型。另外,從小生長環(huán)境不同,我們雖然都是所謂的干部家庭出身,并且都是在大院內長大的,但我在人民公社的大院長大,她在省委大院長大,雖然都是大院,環(huán)境完全不同。在文化認同上,我雖然認可并遵從都市文化,但也能理解甚至可以接受鄉(xiāng)村文化,可她不是。我堅守都市文化更多的是入鄉(xiāng)隨俗,老婆似乎天生就排斥鄉(xiāng)村文化。于是,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一方面,繼續(xù)維持著與對門有限度的同鄉(xiāng)鄰里關系,另一方面又小心地在老婆面前盡量隱藏這種關系,同時還希望找機會轉變老婆的認識,希望她也能在遵從都市文化的同時,不排斥甚至偶爾接受鄉(xiāng)村文化,就如我自己現(xiàn)在這樣。
機會終于來了。這次我和夫人又要出國旅游,去美墨加三國,時間比較長,家里的花花草草需要請人隔一天澆水一次。之前請她姐姐或我侄女,但她姐姐是官太太,架子比較大,請她來澆水大材小用;我侄女倒是可以隨叫隨到,但侄女住西麗,我家住坂田,往返一次成本太高。之前為出國期間澆花的事我們倆鬧過意見,分歧是到底委托她姐姐還是指派我侄女,后來感覺委托和指派都不合適,干脆兩口子分別出游,她先去,等她回來后我再去,或者我先去,等我回來后她再去,留一個人在家。澆花的問題果然解決了,但新的麻煩又來了,不僅給旅游公司平添許多麻煩,每次都要求他們完成準確配對很不容易,而且我們自己要忍受與陌生人共處一室?guī)淼闹T多不便。有次我那室友睡覺打呼嚕,聲音忽高忽低,中間還帶變調,搞得我想適應都很困難,幾乎夜夜難眠,苦不堪言,她也有過類似甚至更加不堪的經歷,有一回她遇上一位占了衛(wèi)生間就死活不出來的室友,搞得她不得不跑到樓下大堂找?guī)?,語言不通,人家以為她找按摩場所,不能怪外國人笨,實在是誰也想不到每間客房都有衛(wèi)生間還居然有人跑到大廳找?guī)?。這次,我說我們可以一起出游了,把家里的鑰匙給對門保管,請他們兩天幫我們澆一次花。
“好嗎?”她多疑。
“有什么不好?”我堅決。
“人家會答應嗎?”她疑慮。
“肯定沒問題?!蔽沂趾V定。
“憑什么?”她問。
我不能回答她憑什么,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對門的老鄉(xiāng)已經走得很近,只說:“不相信你看吧?!?/p>
為證明給她看,我一改之前避著她與對門老鄉(xiāng)交往的做派,特意選擇當著她的面和對門說這件事。對門的女主人自然滿口答應,而且她母親也就是那個老太太聽見后,趕快從屋里跑出來,歡喜至極受寵若驚的樣子。
為方便聯(lián)系,我還當著老婆的面和對門的女主人加了微信。
不用說,這次我們美墨加三國之行玩得非??鞓贰﹂T的女主人每次替我們澆花之后,都善解人意地發(fā)來照片,還特意說明,每次晚飯后,她一進我們家就先打開門窗,等逐盆澆水之后,走之前再把門窗重新關好。說實話,對門的老鄉(xiāng)比她姐姐和我侄女還熱情周到。每次對門把照片一發(fā)過來,我就立刻把手機遞給老婆,她看后自然很放心也很開心。
旅行回來,我們自然給對門帶些禮物,美國、墨西哥、加拿大的小玩意各有一點,感覺比較有分量的是墨西哥的皮具,雖不是名牌,但一看就是貨真價實的牛皮。其實沒花多少錢,對門卻認為我們太客氣,反而對我們說了不少感謝的話,搞得好像欠了我們的人情。
從那之后,我們再也不為出國旅游家里無人澆花發(fā)愁了,只是我本人需要繼續(xù)充當雙面人,當著老婆的面,和對門禮貌客氣但卻保持分寸與距離,單獨一人面對他們時,遵循遠親不如近鄰的鄉(xiāng)村規(guī)則,偶爾說說諸如“吃老鴰子”這樣的家鄉(xiāng)話,頓時有一種身在他鄉(xiāng)似故鄉(xiāng)的感覺。其中的享受,只有自己知道。老婆似乎也有感覺,有次她忽然問我,“你們好像是老鄉(xiāng)吧?”我回答是。她問:“為什么沒聽你說過?”我心里想,我倒是敢說啊,跟你說不是自找麻煩?嘴上卻回答:“同鄉(xiāng)多呢,有什么可說的?!?/p>
由于我“雙面人”做得好,一直相安無事,直到2020 年春節(jié),安寧才被打破。
起因還是因為對門的老太太。
在此之前,老太太已經適應都市新生活,養(yǎng)成了每天的活動規(guī)律,早上集體太極拳,晚上大媽廣場舞,下午打老人麻將。2020 年春節(jié)期間,疫情突發(fā),禁止聚集活動,一開始甚至都不能出門,于是,老太太早上的集體太極拳打不成了,晚上的廣場舞更是取消了,至于小區(qū)的棋牌活動室,我不打麻將,不知道,但估計也早已關閉。于是,不知是老太太太勤勞了,還是太無聊了,總之,也不知從哪一天起,老太太突然開始了撿垃圾。
主要是撿快遞包裝盒。疫情突發(fā),大家封閉在家,經濟被摁下暫停鍵,許多行業(yè)大受影響,但快遞業(yè)務似乎比之前更繁忙了,或是出不去所以必須網購,或是在家閑著無聊只能在網上云游,順便買點東西,總之,那段時期快遞包裹量不減反增,對門閑著在家里的老太太一開始可能覺得自家這么多快遞包裝盒扔了怪可惜,不如收集起來做廢品回收,后來想到把我家的包裝盒也順便回收了。有次我正打算下樓仍包裝盒,老太太的女兒也就是對門的女主人喊住我:“丁老師,您是要下樓扔嗎?”我回答是啊。她說您就放在這吧,我媽媽要回收。我說好好好,沒問題。就給她了。
真沒問題。別說是關系這么好的老鄉(xiāng)了,任何人要我手上準備扔掉的包裝盒我都會給。換上誰都會給。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始料不及。老太太不是收集自己家和對門包裝盒這么簡單,而是專門從樓下的垃圾桶往回撿包裝盒。這個性質就變了,變成正式撿垃圾了。
我感覺心里特別堵。
首先不安全。疫情期間,快遞員都不讓進小區(qū),我們去門口取快遞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隔著一米多遠,戴著一次性手套或臨時墊一張衛(wèi)生紙接過包裹,包裝盒不貼身,更不進家門,在家門口甚至在樓下就拆開外包裝,而現(xiàn)在,對門的老太太卻從外面把別人扔掉的包裝盒往家里撿,這多危險??!
其次,這事情影響到我家。老太太從樓下把別人丟棄的包裝盒撿回家,必須和我們乘同一部電梯,走我們兩家共用的走廊,而且她就在這共用的走廊上堆放整理包裝盒,受風險影響的就不僅僅是他們家,也包括我們家。倘若是一般的問題,我肯定就忍了,但疫情期間涉及安全問題,我不能不說。
問題是怎么說。
前提是不能影響兩家的關系。
幾經斟酌,帶著合適的機會,我向對門的女主人也就是老太太的女兒表達了這個意思。大意是說,老太太因為閑著無聊順便回收包裝盒是好事。環(huán)保嘛。但把樓下的包裝盒往家里撿不合適,萬一帶回病毒傳染給孩子怎么辦?
我相信自己這樣說不會影響兩家關系,因為我說話的方式完全是“為你好”。我家沒有小孩,就一個兒子已經是大人了,在北京工作,近期根本不回來,而他們家則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讀小學。
立竿見影。第二天,老太太就再沒把樓下的垃圾往樓上搬。我下樓跑步的時候,親眼看見老太太在樓下的單元門口整理包裝盒。具體做法是把快遞包裝盒拆開,攤平,碼齊,壓緊,捆綁,然后用小拖車拉走。
我借著跑步的機會特意跟蹤了一次,看著老太太把滿滿一小拖車的廢品拉過坂雪崗大道,上永興路,再朝東走。我不好意思也沒必要跟蹤到永興路上,估計那邊有一個廢品收購站。
我仍然擔心安全問題,不是我家的安全,也不是對門家小孩的安全,而是老太太自身的安全。看著她拖著一大堆廢品橫穿坂雪崗大道,真有一種想把她女兒叫過來看看的沖動,讓她看看,你媽媽這么大年紀,這樣拖拽著一大堆廢品過馬路,不危險嗎?你忍心嗎?換上我,無論是我自己的母親還是我的岳母,我都不會讓老太太干這種事情,倘若家里實在困難,一定要這樣做,寧可我自己做,也絕對不讓家里的老人做。
這段時期,我也在暗中幫老太太,方式是不斷撥打12345 市民熱線,敦促門口的立交橋升降電梯早日開通。坂銀通道開通前,立交橋沒開通,坂雪崗大道的十字路口有紅綠燈,市民橫穿馬路有斑馬線,坂銀通道開通后,啟用立交橋,紅綠燈和斑馬線取消了,市民橫穿馬路要走立交橋,但是立交橋的升降電梯卻并沒有同步開通,年輕人爬樓梯問題不大,老太太拖著一大堆廢品爬旋轉樓梯不可能,只能硬穿馬路,十分危險。我既然不好意思說服對門的老太太放棄撿垃圾,就只有撥打市民熱線要求有關部門趕快開通立交橋的升降電梯。
深圳的12345 市民熱線態(tài)度很好,不僅接聽的態(tài)度好,而且之后還有電話回訪,解答和答復我電話反映的問題,但我需要的不是態(tài)度,而是解決問題,每次態(tài)度很好地接聽電話并電話回訪后,坂雪崗大道的立交橋升降電梯仍然沒有開通。剛開始我以為是懶政,因為疫情期間,一旦開通升降電梯就要天天消毒,給他們增添了額外的工作量,后來他們答復是電梯需要驗收,但驗收了半個月,等來的是一紙貼著電梯門口“故障”通知,一次沒用哪來故障?我再次撥打市民熱線,獲得的回訪電話說是升降電梯設計有誤,暫時無法使用。我反問:“設計有誤?工程沒有經過招標嗎?是不是暗箱操作了?有沒有貓膩?”
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個階段,已經偏離了我的初衷,從一開始單純希望他們早日開通立交橋升降電梯讓老太太拖著廢品安全穿越坂雪崗大道,到我義憤在反腐倡廉如此嚴厲的背景下,2020春節(jié)之后才開通的立交橋竟然出現(xiàn)“設計有誤”?這些人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我及時剎車。不讓自己的情緒膨脹,告誡自己不要充當“反腐斗士”。反腐有專門的部門,我是小人物,要學會安分守己,只關心自己家里的小事情,最多關心到對門為止,不能無限擴大。
忍一步天地寬。雖然立交橋升降電梯仍未開通,但深圳的疫情防控形勢喜人,連續(xù)幾個月本土病例為零。我們小區(qū)門口廣場上清晨的集體太極拳已經恢復,晚上的廣場舞重新活躍,棋牌室我沒去看,但估計也已開館,只是座位稀疏一些,可是,對門老太太的廢品回收工作并未停止,還有變本加厲越干越歡的趨勢。之前在我對她女兒的暗示下,廢品只限于樓下,現(xiàn)在又重新回到了樓上,大約是疫情防控形勢好轉,通過快遞包裝盒傳播病毒的風險減小了吧。既然快遞員已經被允許進入小區(qū)送貨上門,就說明通過包裝盒傳播病毒的可能性很小,老太太把從樓下?lián)斓降陌b盒拿到樓上來給兩個孩子帶來的風險也不會很大。但是,對我們家的影響很大啊。特別是我老婆,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
關于環(huán)境和衛(wèi)生,人人心里都有一個標準,既然對門一家允許老太太把樓下的垃圾撿到樓上來,那么他們自己的垃圾就更不當回事,直接擺到走廊出口的地方,甚至一擺就是半天,雖然沒有超過我們兩家的中間線。但每次我們出門進門都要經過一堆垃圾,你說煩人不煩人?在對門老太太撿垃圾之前,我們兩家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高尚人家”的形象,走廊一塵不染,即使不能把垃圾袋及時送到樓下,也只會暫時放置自家門口的墻角下,怎么能放到兩家的分界線上呢?還有他家兩輛小孩騎的自行車,以前一直放在自家的涼臺或儲藏室里,現(xiàn)在既然垃圾都能帶到樓上來。按照這個標準,兩輛自行車當然可以直接停放在電梯門口。一次兩次沒問題,一天兩天也可以,但天天如此,把公共空間當成他家的私人空間,誰看著心里舒服?
我老婆的標準比我高,這是她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決定的,用我諷刺她的話說,就是她的“包容度”比我低,很多我能容忍的事,到了我老婆這里就容忍不了,比如門口走廊突然變得凌亂,比如電梯門口堵著兩輛自行車,比如在“分界線”上堆放著垃圾,比如消防門內一眼看到的從樓下垃圾里撿上來的廢品等等。我雖然也看著不舒服,但在我老婆眼里就“實在忍受不了”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勸阻老婆千萬不要打投訴電話,因為一旦給管理處撥打了投訴電話,不管什么處理結果,兩家的關系就沒辦法相處了。我們對萬科紫悅山的居住環(huán)境非常滿意,不打算在有生之年再換新居,如果搞得門對門沒法相處怎么辦?所以,我堅決不讓老婆給管理處打投訴電話,我向她保證:“我能處理好?!?/p>
根據上次的經驗,我認為還是先做通老太太女兒的工作,上次,不就是因為我對老太太的女兒說了從外面撿包裝盒上來可能給孩子帶回病毒,老太太才立竿見影第二天就再沒把廢品帶上樓了嘛?可見,女兒的話老太太是聽的,畢竟,女兒才是對門的女主人。我打算仍然做老太太女兒的工作,并且方法更進一步。
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從微信上發(fā)給對門的女主人看。
文章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說2008 年我第一次去歐洲旅行,在奧地利的路邊小徑散步時,撿到一枚硬幣,走了不遠,又撿到一枚。我很驚喜,不是在乎硬幣值多少錢,而是感覺這是好兆頭。到國外旅游,路上不斷撿到錢,不是好兆頭是嘛?可是,正當我喜不自禁之際,當?shù)氐娜A人導游紅著臉提醒我:這些硬幣是樂善好施的有錢人故意丟在路上的,為的是讓窮人在需要的時候撿起來買塊面包吃,之所以不當面施舍而選擇撒在小道上,是歐洲人的教養(yǎng),他們就是不想搞成施舍而特意造成窮人自己撿到的樣子。我聽了當場無地自容,不僅把頭先撿起的硬幣扔掉,而且把身上所有的硬幣全部丟在小路上,并且從那以后,我每次出國都這樣做。我的想法是:不希望隨著中國游客的增多,外國的窮人饑渴的時候在路上找不到硬幣,相反,我希望凡是中國游客多的城市,路上故意散落的硬幣就多。長此以往,中國人的善良和教養(yǎng)就會在全世界傳播并且得到全球的贊譽。至于在我們國內,眼下還沒辦法這么做。中國已經基本上不用硬幣了,但這種彰顯善良和教養(yǎng)的精神還是可以發(fā)揚的,比如隨著網絡經濟的發(fā)展,快遞業(yè)務增長迅速,每個小區(qū)每天都產生大量廢棄的包裝盒,這些包裝盒作為廢品回收,也可以成為一種變相的施舍。比如每個單元里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她們工資是很低的,每個工作日一百元,每月收入不到三千元,在深圳這樣的城市其實很難生存,之所以仍然有人做,是因為她們可以用住戶丟棄的包裝盒等廢品回收補貼一部分,所以,我們這些“有錢人” —— 業(yè)主或租戶 —— 實在不應該再與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們爭奪廢棄的快遞包裝盒,應當把這部分“福利”讓給更需要的人。
可是,文章發(fā)給對門的女主人后,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母親照樣撿垃圾。
難道她沒收到?
我再發(fā)一遍。
依然如此。
難道她收到了可是沒看?
這有可能,我自己也不可能對每一條發(fā)給自己的微信認真閱讀。
我把門打開,見到對門的女主人出來就主動和她打招呼,問她收到我發(fā)給她的微信沒有?
她笑著回答收到了。
我又問她看了沒有?
她依然笑著回答看了,還說寫得蠻好,謝謝丁老師!
我真想問,既然看了,既然你認為“寫得蠻好”,怎么你母親還在撿垃圾呢?你怎么沒告訴她應該把這塊“福利”讓給更需要的人呢?比如讓給單元里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
當然,我沒有這樣說,而是回家關上門,把心中的疑問說給老婆聽。
“自作多情!”老婆說,“你以為人家真把你當老師了?上次聽你的,是因為你正好說到了人家的痛處,人家是擔心自己的兒女被傳染才聽你的,這次你跟人家談善良與教養(yǎng),對牛彈琴!”
我不承認是對牛彈琴。不管怎么說,對門的女主人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蠻漂亮,氣質不錯,才三十多歲,與牛相差太大。可能這些年她老公在東莞開廠,她在家當專職太太,太專注子女和家庭而與社會有些脫節(jié)了,以為我那篇專門寫給她看的文章是一般的轉帖而沒認真看。她說我“寫得蠻好”純粹是一種禮貌和客氣話,并非表示她認真閱讀并認同文章的觀點。
老婆還是認為打電話給管理處投訴最簡單。
我說再等等,等所有的手段都用完了,老太太仍然撿垃圾,你再給管理處打電話投訴不遲。并且我強調,打電話投訴,最多只能讓對門注意走廊整潔與衛(wèi)生,而不能阻止老太太撿垃圾,而只要老太太繼續(xù)撿垃圾,他們家的整個衛(wèi)生標準就那么高,注意一點會好一點,但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只有阻止對門的老太太撿垃圾,才能解決根本問題。
老婆問:“你還有什么手段?”
“我直接跟他老公談。”我說:“我相信她老公應該能聽得進?!?/p>
老婆說不一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說不一樣。聽老太太說她女婿是研究生畢業(yè),又從職業(yè)經理到自己開廠,應該是遵守社會一般規(guī)則懂得按牌理出牌的人。
老婆問:“你有她老公的手機號碼或微信嗎?”
我說沒有。不過沒關系,他周末就回來,我可以當面說。我本來就打算當面談的。
周末,對門的男主人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大約是很晚才回來的吧,但第二天早上我一打開門,就正好看見他。
“老鄉(xiāng)回來了!”我大著聲音打招呼。因為兩家雖然門對門,但之間隔著長長的走廊,我如果聲音太低,他可能聽不見。
“回來啦回來啦!”他應著。
“我正好找你?!蔽艺f,“幫我看看電腦吧?!?/p>
我的電腦確實有個小毛病,每次關機的時候都彈出一個英文小方框,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如果不是正好找對門說事,彈出一個小方框也不礙事,我照樣關機,可正好要找對門的男主人說事,就請他過來幫忙看看。
他立刻就跑過來,在門口把拖鞋脫了,光著腳進我家。
我趕緊說不必脫鞋,在你家能穿的拖鞋,到我家同樣能穿。
他堅持脫了拖鞋進來,我攔都攔不住,因此感覺他素質確實蠻高。中國人所謂的素質,在多數(shù)情況下就體現(xiàn)在一個“禮”字上,懂得禮貌和禮讓,我們就感覺素質高,反之就認為對方素質低,對門男主人一個進我家門堅持脫鞋的舉動,讓我感覺他素質蠻高。
他在幫我搞電腦的時候,我?guī)退莶?,邊泡邊跟他說話,說安徽的茗茶很多,最出名的是黃山毛峰和太平猴魁,還有六安瓜片等等,但我自己通常更喜歡喝涇縣條茶,口味重,像茶葉中的雪茄。我們是老鄉(xiāng),又住對門,我把你當家里人,今天我不給你泡毛峰或猴魁,就給你泡重口味的涇縣條茶。
他說不用麻煩,馬上就好了。但我肯定是要給他泡茶的,因為電腦搞完后,我有重要的話和他說。
電腦雖然是小毛病,但搞起來也需要一點時間,搞完之后還要重啟。
在電腦重啟的時候,我勸他喝茶。
他喝了一口,我說:“我專門為你夫人寫了篇文章,她對你說了嗎?”
他一愣,口中的熱茶似要噴出來?!笆菃??”他很快鎮(zhèn)定地說:“沒有啊?!薄芭叮蔽艺f:“我以為她會轉給你看?!薄皼]有?!彼f。又問:“什么內容?”“這樣,”我說,“我們加個微信,我發(fā)給你?!彼臀乙粯?,手機從不離手,這時候聽我這樣說,馬上打開手機,調出二維碼。
我掃了一下,加他。他點擊接受,我立刻把那篇文章發(fā)過去。
趁他看著,我去廚房把電熱杯里的水重新燒開,然后回來往他茶杯里續(xù)水。
今年的夏天有些熱,我書房里開了小空調,因此書房的門是關著的。但他在開口說話前,還是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似擔心我老婆聽見。
“她在里面的臥室,”我說:“還沒起床?!?/p>
“怎么說呢,”他說:“其實我工廠里每天丟棄的包裝盒比她一個月?lián)焐蟻淼亩级??!?/p>
我點點頭,表示相信。然后又故意岔開話題,聊了一些其他的家常話,諸如他是哪個學校哪一屆的等等。這一聊,居然聊出一個校友來,我們居然都是安徽師范大學畢業(yè)的,親切感陡然增加一倍。
這一天,我們家的門再未打開,似我和老婆出去了,不在家,其實我們是做賊心虛,不敢開門,不想目睹對門的戰(zhàn)爭。我猜想,男主人應該不會對他岳母說什么,但肯定會責備他老婆怎么這么遲鈍?對門專門給你發(fā)了微信,為什么不認真看看?看完為什么不及時阻止你母親和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爭奪廢品?如果吃不準,可以把微信的內容轉給我聽聽我的意見嘛。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那一天對門一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無從知曉,但第二天早上一打開門,就發(fā)現(xiàn)煥然一新,一切似乎又恢復到疫情暴發(fā)之前的樣子??梢簿褪菑哪且惶炱?,我們很少再碰見對門的老太太和女主人了,她們似乎故意躲著我們。老婆因此擔心,下次我們出國旅行還能把鑰匙丟給對門讓她們隔一天幫我們家澆一次花嗎?
我說肯定可以。
老婆問,真的還可以嗎?
我說當然可以,不相信打賭。
老婆說怎么打賭?眼下國外疫情那么嚴重,旅游公司也不組織出境游啊。
“不能出國,還不能國內游嗎?”我說。
為了打賭,也為了給自己“放風”,我們決定先來一次省內游。自己開車去順德吃地道的廣東菜。原本在外面住一夜足矣,為了能讓對門幫我們澆花,故意在外面住兩夜。臨走之前,我大大方方地敲開對面的門,像以往一樣把鑰匙交給女主人,請她第二天幫我們家澆一次花。女主人依然像以往那樣笑嘻嘻地接過鑰匙,很樂意的樣子。
第一天,我們住順德。第二天晚上住肇慶。但那天晚上我們都沒睡好,因為,我一直沒有等到對門女主人像之前那樣發(fā)來照片。
半夜,我聽見老婆嘆了口氣。而我則想,對門的女主人雖然沒有像之前那樣及時發(fā)來照片,但肯定還是幫我們澆花了,只是態(tài)度沒有之前那么熱情主動罷了。其實只要澆花就行了,我們干嘛那么在乎對方的態(tài)度呢?
一場疫情,或多或少已經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所謂新常態(tài),可能就是我們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