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星(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xué),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000)
東漢晚期剛誕生的成熟瓷器主要以青瓷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隋唐時代,南方地區(qū)產(chǎn)生了洪州窯、越州窯、越窯、婺州窯等有名的青瓷窯口。宋代制瓷業(yè)持續(xù)繁榮,汝窯、官窯、龍泉窯、耀州窯等生產(chǎn)的青瓷亦是精妙絕倫。明清時期的景德鎮(zhèn)窯更是聞名于世界[1]。這些窯口的青瓷產(chǎn)品色調(diào)不一,有黃綠、青綠、淡藍等不同色調(diào),而古人均以“青”稱之。在古代漢語的環(huán)境下,此種稱呼是合適的。但近現(xiàn)代以來,“青”的常用含義發(fā)生了改變,而古代瓷器的名稱卻被沿用下來。這導(dǎo)致今人對以“青”類瓷器命名原因的不甚理解,如越窯青瓷偏黃綠色,汝窯天青色瓷帶有藍色乳光,景德鎮(zhèn)青花瓷呈現(xiàn)出顯著的藍色等。筆者從漢語顏色詞的角度對“青”進行解讀,并結(jié)合古代陶瓷的相關(guān)記載及實物,對古人筆下的“青”類瓷器進行解讀。
“青”在現(xiàn)代生活中更多用于表達年輕、幼稚等隱喻義,即便表顏色,也容易被理解為偏綠的色澤。萬海靜等[2]指出,在現(xiàn)代日常生活中“青”隱喻意義的運用大大超過了其顏色義的運用,如幼稚、心情憤怒、年輕、友誼長存等含義。其中使用最多的是“年輕”的含義,占到隱喻義的85%。這說明現(xiàn)代人更偏向于選用綠、青、灰等詞描述色彩,以減輕對多義性“青”的運用。姚小平等[3]研究認為,“青”從殷商到近代都作為基本顏色詞使用,而且表達“綠、藍”色義,直到現(xiàn)代,“青”才脫離顏色詞的序列。劉丹青[4]也持類似的觀點,他指出“青”在古代是基本顏色詞,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青”的意義分別包括在“綠”和“藍”中。李凱蕾[5]認為,雖然“青”仍可表顏色義,但多用在綠色植物名中表示綠色的含義,其“藍色”“黑色”義在逐漸弱化甚至可能消失。
此外,在自然科學(xué)中,對色彩的劃分與我們的生活用語不完全相同。色彩學(xué)嚴謹?shù)貙㈩伾珓澐譃榧t、橙、黃、綠、青、藍、紫七種色彩,每種色彩分別有不同的波長范圍。“綠”“青”“藍”對應(yīng)的波長范圍分別是577~492 nm、492~450 nm、450~435 nm[6]。在這種情況下,“青”表示綠色、藍色之間的色調(diào),與“綠”“藍”是存在明確界限的。
“青”在古代表顏色義時較為復(fù)雜。張清常[7]也認為,自先秦時期起,“青”兼有藍、綠、黑三種顏色的含義,并認為“現(xiàn)代有的字典詞書以‘青’釋‘青’,等于沒說”。趙曉馳[8]對張清常先生的觀點進行了補充,他認為 “青”的本義包括綠色、藍色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顏色,黑色是引申義。從上古時期開始,漢語不會對藍色和綠色進行嚴格的區(qū)分。因為當(dāng)時的科學(xué)語言在對光譜連續(xù)系統(tǒng)進行切分時,是把藍光和綠色當(dāng)成一個整體加以概念化和詞匯化的,即將其作為一個義位進行稱名。但黑色義與“青”的相關(guān)性并不是很強,“青”表達黑色義是從唐代以后開始的。
筆者認為,古代用“青”表達藍、綠二色是較容易理解的。以唐代杜甫“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詩句為例,古人用“青”形容泰山,草木蔥蘢的青山從近處看會顯出綠色,從遠處看往往顯出藍色,這足以說明藍色、綠色容易混同。用“青”表示藍、綠色的例子非常多,例如先秦《荀子·勸學(xué)篇》中“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藍表示的是一種綠色的染草,而青表示染草提取物之“藍色”;《詩經(jīng)》中“瞻彼淇奧,綠竹青青”;《左傳·僖公二十六年》中“室如縣罄,野無青草”,可知青很早就表示綠色義。
“藍”從唐代才開始進入基本顏色詞的行列并表達“藍色”義,一直沿用至今。漢代許慎《說文解字》釋“藍”為:“藍,染青草也?!奔础八{”的本意是一種植物。唐朝白居易《憶江南詞》:“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中的“藍”亦是譯作藍草[9]。又如唐朝韋應(yīng)物《送秦系赴潤州詩》中寫道:“常懷舊卷映藍衫?!贝颂幍摹八{”是表藍色的。雖然表顏色的“藍”逐漸開始使用,但“青”仍然常表示藍色,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青衫”就表示一種藍紫色[8]。總之,藍色系統(tǒng)詞匯不僅出現(xiàn)得很晚,而且使用的頻率也不及青色系統(tǒng)詞匯,古人在看到藍色時仍習(xí)慣以“青”稱呼之。
較早以“青”形容瓷器外觀的應(yīng)該是唐代的越窯青瓷、宋代的龍泉青瓷,此種情況下“青”的表意偏向綠色。元明時期,青花瓷開始流行以后,“青”也常用于形容藍色的瓷器。及至晚清,“青”仍經(jīng)常表示藍色,但顏色詞“藍”“綠”的使用也開始增多,于是青的含義又變得模糊起來,甚至出現(xiàn)了文人將“秘色瓷”與青花瓷相提并論的訛誤。民國時期,用“青”表顏色的情況就更少了。民國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中特地為“青”作出解釋:“古瓷尚青,凡綠也、藍也,皆以青括之?!?/p>
南宋蔣祈《陶記》[10]中記載道:“其視真定紅磁、龍泉青秘,相競奇矣。”可知此處的“青”指偏綠的顏色。此外,書中未提到表顏色的“藍”字。
明代王宗沐(1524—1592年)《陶書》[10]中記載了大量“青”類詞匯,其中有時表綠色義,有時表藍色義,若不了解古漢語中青的含義則特別容易曲解瓷器的顏色。如含有鈷元素的礦物被稱為“青料”,而這些青料在燒成之前是偏灰黑色的,在燒成之后,青料繪成的青花圖案多呈亮麗的藍色。在“御供”條中,記載了大量的“青花白地”器,即青花瓷,可知此處的“青”表義為藍色。明末宋應(yīng)星(1587—1666年)《天工開物·陶埏》[10]中“(青花料)調(diào)研時色如皂(皂為黑色義),入火則成青碧色”“上者(質(zhì)量好的青花料)出火成翠毛色”這兩句話非常特別,按現(xiàn)在人的理解,“翠毛色”“青碧”應(yīng)是偏綠色的,但鈷料是不可能燒成綠色的,青花料燒好之后肯定是偏藍色的。因此 “翠毛色”“青碧”應(yīng)表藍色義。
清代唐英(1682—1756年)《陶冶圖編次》[10]除了記載“青花”“青料”外,還出現(xiàn)了“霽青”,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霽藍瓷器,其還用“青翠”一詞形容青花瓷圖案的發(fā)色。唐英《陶人心語》[10]“陶成紀事碑記”節(jié)內(nèi)不僅提到“青花”,還出現(xiàn)了“青釉”(實際上呈現(xiàn)出藍色的釉)的記載:“新制法青釉、系新試配之釉,較霽青泛紅深翠,無橘皮棕眼。”但此“青釉”是指用于燒制鈷藍釉瓷的原料,使用的是“藍色”義。該章還介紹了“仿龍泉釉,有深淺二種”“仿鐵骨哥釉,有米色、粉青二種,俱仿內(nèi)發(fā)舊器色澤”,在提到這些鐵系青釉時,作者并未將其與鈷藍釉混同,說明唐英明確區(qū)分了“青”藍、綠二義。
問題就出在后人對唐英《陶冶圖編次》的解讀上。晚清朱琰(1766年進士)著有《陶說》[10]。在注“瓷器青花、霽青之大釉,悉籍青料……”時寫道:“(按)晉曰縹瓷,唐曰千峰翠色,柴周曰雨過天青,吳越曰秘色,其后宋瓷雖具諸色,而汝器宋燒者,淡青色;官窯以粉青為上;哥窯、龍泉色皆青;陶器青為貴也。白地青花,亦資青料。明宣德用蘇泥勃青,嘉靖用回青,青非不佳產(chǎn)地太遠……”此處,朱琰片面地將“青”視為藍色,并將鐵系青瓷與鈷系青瓷(實際上是鈷藍色)混同,這是不可取的,所以《陶說》中“哥窯、龍泉……亦資青料”的說法存在問題。
與朱琰時代相近的梁同書(1723—1815年)在《古窯器考》[10]中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書中提道:“陶器青為貴,五彩次之。夫瓷器之青花、霽青,悉籍青料……晉曰:縹瓷。唐曰:千峰翠色。柴周曰:雨過天青。吳越曰:秘色。其后宋瓷雖具諸色,而汝器宋燒者,淡青色。官窯以粉青為上。哥窯、龍泉色皆青,白地青色亦資青料?!贝硕蜗袷恰短找眻D編次》《陶說》中相關(guān)論述的混合,而不是作者親眼目睹各種瓷器后下的結(jié)論,否則不會出現(xiàn)將唐宋青瓷曲解為與青花瓷同色的錯誤。
清末陳瀏、民國許之衡(1877—1935年)對“青”“藍”“綠”的關(guān)系做出了較合理的解釋。陳瀏《陶雅》[10]:“藍色之最淡者,曰‘天青’。青色之較濃者,曰‘天藍’?!薄疤O果綠,亦謂之蘋果青。”《飲流齋說瓷》[10](民國刊印本)又明確地指出:“古尚青,凡藍也、綠也,皆以青括之?!边@二人的觀點清晰地表明了顏色詞“青”古今表意不同的事實,也終于為我們理清了青、藍、綠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
第一,從現(xiàn)代漢語來講,“青”在現(xiàn)代生活中多用于表達年輕、幼稚等隱喻義,當(dāng)其表顏色義時多用在綠色植物名中表示綠色的含義。從現(xiàn)代色彩學(xué)的角度講,“青”是介于藍色、綠色之間的顏色,與藍、綠是并列的關(guān)系。
第二,從古漢語來講,“青”在商周時期就成為藍、綠兩種顏色的統(tǒng)稱,并且從唐代以后兼有黑色的含義。隋唐以后藍色系統(tǒng)顏色詞開始出現(xiàn),但未能動搖“青”在顏色詞中的地位。從民國到現(xiàn)代,“青”表顏色的功能逐漸被“綠”“藍”二字分化,人們對顏色詞“青”的認識逐漸模糊。
第三,由于“青”在漢語中用法的變化,造成了今人對一些古陶瓷名稱的不解。譬如“青花瓷”“越窯青瓷”雖都用“青”形容,但表義分別為藍色、綠色,在古漢語習(xí)慣中是合理的,在現(xiàn)代漢語習(xí)慣中卻容易使人費解。因此,在我們對古代陶瓷的稱謂、特征認識不清時,可以適當(dāng)?shù)貙⑵渲糜诠艥h語的環(huán)境中去理解它們,即“以古論古”。
第四,在古漢語中“青”的顏色義很廣,但古人似乎很少對藍、綠以及二者之間的顏色產(chǎn)生誤解。這是由于古人采用了很多方法,將不同的青色進行細化,比如兩個表顏色的字連用,如“粉青”“灰青”;又如給“青”加上一個具有比喻意義的前綴,如“豆青”“霽青”等。這些方法的應(yīng)用使得古人在頻繁地使用“青”時,又不至于表義出錯,確實是很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