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突然間人群就空了,巨大的雜音匯合在一處將更多的雜音裹挾著移走,像艾略特的《荒原》中那只“輕輕穿過草地,在岸上拖著它那粘濕的肚皮”的老鼠,又如一個老人的嘆息戛然而止。在這之前,大幕徐徐拉開,劇場的空間是被人逐漸塞滿的,高矮胖瘦的人結(jié)伴而來,干部、知識分子、失業(yè)者、孕婦、干癟的老太太、斧頭黨、便衣警察、皮條客、詩人、賭徒、酒鬼、小偷、站街女、癮君子、搬運工、苦役犯、不散的陰魂等,這些灰暗的面孔幾乎就是本雅明發(fā)明的那些游手好閑者的角色,他們以為到了廉價的咖啡館,在曖昧的燈光下像尋找財寶似的物色屬于自己的位子。那些一排挨著一排的椅子因使用過度而顯得蒼老斑駁,它們固執(zhí)的信仰來自各個懷揣不同心事的觀眾,它們的喜怒哀樂和臺上即將上演的劇情沒有關(guān)系,而是隨著座位上扭曲的身體控制自己的心跳。喜劇是假的,悲劇是假的,觀眾的表情也是假的,椅子不動聲色,似乎很滿足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沮喪和虛無。
劇場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的鹽。一般來說,劇場需要滿足以下必要的空間條件才可稱之為劇場:戲子表演的舞臺;觀眾觀看戲子表演的座位和走廊;戲子的化妝間;觀眾進出的大門。但古希臘的劇場為三個毗連卻又獨立的分體式露天劇場,古羅馬時代則將這三個部分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半露天的建筑整體。這種貌似迥異的風格其實和這兩個國家的性格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即古羅馬全盤抄襲了古希臘的皮毛卻拒斥了傳統(tǒng)。1618年,意大利的帕爾瑪建造了歐洲第一座有鏡框式舞臺的劇場,它流行的結(jié)果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和王爾德的喜劇成為久盛不衰的經(jīng)典。但這是供人娛樂的劇場,而不是用來征戰(zhàn)的草原牧場,蒙古人的掠殺表演南至印度西達地中海,在歐洲人顫抖的時候,花剌子模已慘遭蹂躪。我鉤沉的這個地方從前荒蕪一片,最初的筑城者來到這里安營扎寨,突然一個古怪的念頭冒出來,他們招募舉世無雙的能工巧匠,這些工匠是蒙古人的后代,模仿曾經(jīng)被焚毀的另一個繁華一時的都市。不過筑起的城市到處都是琉璃金銀殿,像個花里胡哨的寺廟,它匪夷所思地獲得了一個王朝的貶義賜名:歸化。
在張牙舞爪的機械設(shè)備毫無表情地搭掛進劇場的時代,劇場已然是個系統(tǒng)工程的集散地。柱形的、球形的燈光設(shè)備,隱藏起來的鐵索,話筒,電聲器材,傲慢的搖臂,劇場的媚俗性暴露無遺,即使連瓦舍勾欄也給粗暴地省略掉了,它在形式上更夸張,精神上則行將就木。就在這時,裝扮一新的戲子腳步款款,她還是他已經(jīng)無法辨別,氣味、體積、重量、含混的道白在聒噪聲中掩飾了自己的身份,除非注意到其有沒有喉結(jié),但燈光太暗,他們現(xiàn)在使用的是一個個曖昧的假身份,今夜是甲,明天是乙,后天可能流落街頭。城市里的人們越來越世故庸俗,越來越忙于生活中的瑣事,好像時間永遠也不夠揮霍,人心一旦荒蕪,劇場也開始荒蕪,沒有觀眾的劇場理所當然沒有戲子的表演,蜘蛛仿佛嗅出了什么味道,呼朋引伴結(jié)網(wǎng)慶賀。劇場逐漸成了擺設(shè),就像草原變成了一種滑稽的擺設(shè),蒙古人收不住的馬蹄從世界退回了草原,“他們到來,他們破壞,他們焚燒,他們殺戮,他們劫掠,然后他們離去”。連波斯的蒙古史學家志費尼也看出了這是游牧民族的宿命,再也沒有了激動人心的表演,他們依靠先人的藍色閃電活在幻覺里。
世界就是一個劇場,沒有了蒙古人的歌舞騎射就沒有了快樂,顯得壯闊而空寂。對于征服者的仰慕,不妨默誦法國詩人圖萊的詩行:
每一種快樂都有其缺陷,自動地碎裂開來
如果你要我愛你,請不要笑得太厲害
在冬天的灰燼下,是壓低的聲音使這顆心舒暢
這顆心像封住的爐火,悶燃和歌唱
恍若一個盛大的汽車展,或是一席經(jīng)久不散的華筵,所謂琳瑯滿目說的就是這里,某種趣味的生成史:曖昧的射燈照耀下,價廉的物品可以任意撫摸,但售貨小姐不可以隨意撫摩,和所有的奢侈品一樣,你只能低聲詢問,或者面目輕浮地調(diào)戲。這就是說,你可以把冰冷的超級駕駛機器買到家,但不可以連同美女車模載回,諸如買贈、打折之類的促銷活動是不能把美女計算在內(nèi)的。商場起先是一個城市的購物中心,現(xiàn)在購物這個功能漸漸失去了它往日的光澤,城市的人口越來越多,但商品的種類也愈加瘋狂地多起來,人與物對峙著,物勾引著人,人權(quán)衡著物,兩者之間的曖昧距離構(gòu)成了能指和所指的空間關(guān)系。
起先,人們在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一件商品,詢問它的產(chǎn)地,觀察它的成色,厭惡它的包裝,懷疑它的質(zhì)量,擔心它的使用期,考慮它的實用性,揣測它的價格,低估它的價值,然后反過來和售貨員討價還價。這絕對是對一件商品的蓄意損害與侮辱,但作為物的商品是毫無抵抗能力的,它就像被阿拉伯人販運的非洲黑奴,又似風塵中被點名獻春的歌伎。查普塔爾在1834年7 月17 日有關(guān)商標的一次演說中說道:“顧客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不同質(zhì)料之間的差別。先生們,不會的。消費者并不是質(zhì)量的裁判;他只認商品的外表??芍皇强纯疵趺茨艽_定顏色是否耐久、質(zhì)地是否精良、做工是否地道呢?”現(xiàn)在考驗的不是顧客早已退化的專業(yè)購物知識,而是滿足于打量的趣味歷程。
商品有靈魂嗎?詩人沙馬發(fā)現(xiàn)了波德萊爾的某些詩中“商品靈魂”的隱約存在,“它在不同消費者身上產(chǎn)生一瞬間的占有幻覺”,而詩人不可能僅僅是個旁觀者的角色,他需要適時的冒充被幻覺占有的那個人。大街雖寬闊但不是游蕩的地方,真正適合游蕩的地方其實就在大街上洶涌的人群中,作為漫無目的的消費者,他們心事重重,經(jīng)過的場所有服飾店、咖啡館、西餐廳、發(fā)廊、減肥院、包子鋪、打印店、紅酒坊、茶肆、網(wǎng)吧、超市、游樂場等,所到之處,人們都和商品對峙著,彼此勾引著,比拼著彼此的耐性和抗誘惑能力。凡是敞開的場所,都是靈魂封閉的地方,看眼睛乘機享受饕餮之福,肆無忌憚或流連忘返,或茫然四顧,猶如嫖客光顧煙花柳巷,他對妓女施與的除了銅板的聲響,還有大言不慚的博愛。商品儼然淪落風塵中的娘們,場景卻如波德萊爾的《黃昏》所描寫的:“透過被風搖動的路燈微光/賣淫的在各條街巷里大顯身手/像蟻群一樣向四面打開出口/如同偷襲敵人的隊伍?!闭l不希望那個東張西望的人將自己領(lǐng)走,免受待價而沽的清苦和屈辱?本雅明在發(fā)現(xiàn)波德萊爾的凝視時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也是游手好閑者的目光,對峙與勾引中的一方確如站在資產(chǎn)階級的邊緣,在商品的海洋中他尋找自己能夠逃逸的諾亞方舟,下一個熟悉的街道如同彼岸的幽靈在向他頻頻招手。
顧客的身份是越來越曖昧不清了,他到底是街道漫游者還是游手好閑者已經(jīng)很難區(qū)分了,更多的時候,與物對峙的人可能是個失地農(nóng)民、蹩腳的醫(yī)生、癌癥患者、燒酒販子、職業(yè)賭徒、欠著房租的鄉(xiāng)巴佬、被狗咬傷的乞丐、剛遭解雇的保險推銷員、害了一身瘡的小干部、流氓、卜卦的江湖術(shù)士、詩人等,最后不約而同一致淪為了如本雅明發(fā)明的現(xiàn)在則是進化了的拾垃圾者,虛張聲勢,覬覦他人的錢財,那些曾被任何城市扔掉、丟失的東西他們也在鄙棄,新的分門別類的物品被重新編碼和審查,他們摒棄了縱欲的編年史,發(fā)明了新的商品目錄學和奢侈品消費的揮霍學。和十九世紀那種把東西分類挑選出來,加以精明的取舍的守財奴看護他的財寶不一樣,他們及時行樂。
像不安分的蟲子蠕動著,像驚弓之鳥、喪家之犬、漏網(wǎng)之魚,他們行色匆匆穿梭于城市,不論結(jié)伴魚貫還是形只影單,人群中的人是陌生的、冷漠的,互不相干,很可能還懷有莫名的隔閡甚至刻骨的敵意。突然間,各自轉(zhuǎn)入商場或店鋪,這也是一種趣味,勾引和對峙,暫時的滿足感充斥了無邊的愜意。
不過,人與物的對峙和勾引,時間長了,人難免會生出一種頭皮發(fā)緊的不安全感。
外地朋友經(jīng)常問,你們那里是騎馬上班嗎?你們那里離北京遠嗎?你們那里冷嗎?你們那里的牛羊是不是很多???內(nèi)蒙古是不是在新疆?你們那里能上網(wǎng)嗎?更有甚者問,你們那里怎么打架?我只能“如實”回答,我們這里的確騎馬上班,不過這幾年騎馬上班的人多了,停馬場都顯得擁擠了;我們到北京一般得提前一年出發(fā),路上還得換乘三次馬、一次駱駝;我們這里太冷了,我和我老婆夜里都是摟著羊睡,當然,我摟的是公的,她摟的是母的;我們這里的牛羊滿地都是,愁得我們賣不了,別的地方論斤賣,我們這里是論群賣;內(nèi)蒙古是新疆的首府,離西藏很近;我們這里在馬上上網(wǎng),馬跑得快了,網(wǎng)就掉線了;我們這里喝多了就打架,使的都是圓月彎刀……朋友架不住好奇,大夏天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來到了呼和浩特,我請他吃火鍋,然后他就熱暈過去了。
1989 年的春天,我從另一座草原城市包頭來到呼和浩特打工,雖貴為內(nèi)蒙古的首府,那個時候這座城市還是破破爛爛的,像個村莊,卻散發(fā)著一種不羈的大氣,這氣質(zhì)應(yīng)該是晚清時期遺留下來的,我喜歡這種不著四六的感覺。我打工的地方在城南,一下班,經(jīng)常吆喝幾個不三不四的兄弟踩著自行車像蒙古的鐵騎呼嘯而來,雖不曾打家劫舍,卻也做過很多荒唐不堪的糗事,如偷個瓜、摘點菜什么的,至今想來仍快意在胸,太多丟人現(xiàn)眼的事就不便在這里提了。呼和浩特的魅力在于舊,要不為什么呼和浩特有“新城”和“舊城”之說呢?這“舊城”其實就是從明朝一直喊到清朝的歸化城,“新城”則叫作“綏遠”。我不喜歡新城,太干凈了,太冷清了,太裝腔作勢了,不像舊城,雜亂無章,一股腦頹敗的氣象,好玩得很。事實上,一般人說呼和浩特市也主要是指舊城,舊城濃縮了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正史,以及它的奇聞軼事、婚喪嫁娶、飲食起居、祭祀、社火,包括亨得利的眼鏡、王一貼的藥膏、崔鐵爐的火工、麥香村的燒麥、康翠玲的晉劇、樊大師的算卦,都是大有來頭的。
我是眼看著這座城市一天天變新的,也就是說這座城市一天天變得粗俗不堪,當年阿拉坦汗和三娘子召天下能工巧匠仿造元大都的氣勢蕩然無存,倒是千人一面的住宅區(qū)連片拔地而起??滴趸实圻h征噶爾丹途經(jīng)歸化城,傳奇商號大盛魁就此崛起,做的是縱貫歐亞的大買賣,可現(xiàn)今滿街都是猥瑣商人,為蠅頭小利爭得頭破血流。這座城市加快了另一種建大城的步伐,樓層直達云天,公園徹夜開放,綠樹拔了再種,道路越擴越寬,地磚一年一換,變新的城市迎接了四面八方的客人,房地產(chǎn)商、拆遷公司員工、環(huán)保志愿者、文物販子、開飯館的廚子、賣唱的戲子、種地的農(nóng)民、掮客、老鴇、黑道大哥、小混混等,男人們的脖子上都掛著一條碩大的金鏈子,女人們穿得越來越少,且以心狠手辣聞名。
“庫庫和屯”漢意為“青色的城”,真是一個美不勝收的名字,不像“呼和浩特”那樣面無表情,不知為何棄之不用?唉,仿佛一個不從事正當營生的人老是把名字換來換去一樣,呼和浩特自豐州起,用過庫庫和屯、歸化、歸綏等名字,為紀念三娘子曾稱作三娘子城,駝運業(yè)發(fā)達時又叫駝城,藏傳佛教繁盛的時期因廟宇縱橫也叫召城,中間日偽時期還叫過厚和浩特市。這幾年又有了新的命名,什么電都、乳都、藥都。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喜歡我所居住的這個地方了,但我必須居住于此,城市日新月異,朋友們卻老態(tài)龍鐘,好歹大伙兒有空還會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為了這座四不像的虛妄之城祈禱。
在每一個夜行的“波希米亞人”穿過的冬天,寒風吹破了電影院立起的巨幅海報,這幅海報為那些依然勇敢的保持著落拓不羈的天性,為追求自由而情愿過著一種動蕩不安的生活的人作證。在那里(恍如十九世紀的巴黎),電影起先藏在放映員冰冷的鐵匣子里,卷成幾盤密不透風的膠帶,像一坨坨壓扁的蛇,詭秘得很,讓我們屏住呼吸猜測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東西。我們來自善變的方向,如南茶坊以南的賈家營子,西口子的西菜園村,城東的徐家沙梁,北面的壩口子,在某個時間段突然貓一般的竄了出來,如被不可抗拒的暗號吸引一樣洶涌而至,到達城市的一角,然后聚散由己,全無章法:或火車站的紅旗街,或褲襠路的電影宮,或林學院的標準放映廳,或新華廣場背面的烏蘭恰特大劇院。賣各種零食的小販掛著電石噴燈招徠顧客,自行車停成一排一排的,比列隊的士兵還要壯觀。我們經(jīng)常披著黃色軍大衣,摟著鄰村花枝招展的姑娘,踩著塑料底布鞋,嘴里叼著嗆人的廉價香煙,一搖三晃就到了售票口。那個售票的窗口只有饅頭大,勉強能伸進一只交錢的手,然后票給扔出來了。如果在電影開演前還買不到票,這時,黃牛黨穿著皮夾克,手揣在衣兜里,來到你的身邊,神秘兮兮地問你,要票不?
電影院里的燈光漸次暗淡下來,直至看不見人的影子,卻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光的響動。黑暗包裹著的電影院,如同墮入哀愁的地獄。大街和大街上的東西也墮入這暫時的黑暗之中,閃爍的路燈,夸張的廣告牌,川流不息的汽車,商場和店鋪都化作了幽靈,還有一位漫無目的游蕩的婦女,波德萊爾是這樣描述她的無聊和乏味的:“大街在我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嚷。/走過一位穿重孝、顯示嚴峻的哀愁、/瘦長而苗條的婦女,用一只美手/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裙裳……”(《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但是,不管有多少反唯美的無聊和乏味,在一部更無聊和乏味的電影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人們湮沒在有限的黑暗中,這黑暗暫時卷走了一切如米蘭·昆德拉談過的屬于日常生活的東西,如交談、吃飯、嬉笑……但電影能滿足坐在黑暗中的人們的冥思,又無情地指向自身,與外面的世界不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我們只有在黑暗中向黑澤明、伯格曼這樣的智者小心翼翼地探尋永恒的長度,也向布列松、小津安二郎這樣的大師問道熔于一爐的宗教和哲學,而塔倫蒂諾則比肩希區(qū)柯克的晦澀,令人不由疑竇叢生。
電影是一種居心叵測的麻醉劑,裹在這沉悶的黑暗之中,我們是一群被本雅明悲哀發(fā)現(xiàn)的“被棄者”,彌漫在全身的醉意使我們屈從于無知的快樂。難道我們不是一個個面目全非的十九世紀的抒情詩人?像波德萊爾在熙攘的人群中無所事事,但絕不是人群中的一般看客。本雅明的區(qū)分是:一般看客只是“人群中的人”,而波德萊爾是有“充分個性”的人。這一刻,我們都是波德萊爾的信徒,是文人,是本雅明指出的那種文人——“波德萊爾明白文人的真實處境:像一個游手好閑之徒一樣他走進市場,似乎只是四下瞧瞧,實際上卻在尋找一個買主?!?/p>
掛在黑暗里的銀幕突然嘈雜起來,尖利的音樂像扭作一團的抹布,主人公在夢里先被瘋狂的夢魘逼瘋,一個月后,竊賊跳窗而入,發(fā)現(xiàn)床上的女人變成了蛆蟲的溫床。一般看客無動于衷,游手好閑者卻感到了巨石壓胸般的不能接受的壓抑,他們受到了無法應(yīng)付的挫折,仿佛那個夢魘是他們打開潘多拉的匣子放出來的;他們需要一次退場,否定那個虛構(gòu)的不愉快的情境,就在他們匆匆掩面退出影院以掩飾自己的痛苦感、減免自己的焦慮感、抵消自己的罪惡感時,隱約聽到了一陣黑暗中的低聲的啜泣。
當孤獨的夜行人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驟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另外幾個夜行人不會聽懂這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他們在同一個地方相遇,但絕不是偶然為之的邂逅,而是動手的人早有準備,搶劫不成便操刀殺戮??諘绲某鞘欣餂]有人能聽得懂那聲尖叫,裹挾著驚懼與懊悔,鐵質(zhì)的詞與物,燃燒的怒火和迅疾熄滅它的水。
除了被蹂躪的羔羊,沒有人知道此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在召城的冬夜,滿都海西巷或南茶坊十字路口,范家營門前或工人北村,南二環(huán)路口或北郊游樂場,類似這樣的地方比比皆是。那些被揉搓過的尖叫根本沒有燃燒的快感,過后被登記在一張紙上,聲音很快被遮蔽和擦拭掉,聲音不能用來替代抗議,就像紙不能保存聲音一樣。
夜行者或孤單一人,像一個面目可疑的幽靈,以警覺的目光掃視著狹窄的街道和星垂的陰影;或三五成群,一旦從單數(shù)變成復(fù)數(shù),就集結(jié)為內(nèi)心歡樂的漫游者。孤獨的夜行人脾氣反復(fù)無常,生活居無定所,白天于他而言太漫長了,夜晚則屬于他個人的永恒,他在時間的間隙里尋找他的合理位置。復(fù)數(shù)的夜行人肯定是貧窮的,只有在紛亂的人群里才能爆發(fā)出他們的激情和挖掘他們的事業(yè)。他們是冷兵器的崇拜者,精細的觀察家,熱情地觀察這座自私的城市,夜幕即帷幕,這是他們尋找到的最好的收容站和避難所。
孤獨的夜行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對孤獨的拯救便是把松散的個人積聚成人群,他們不是英雄,但比英雄更理解人的意義,這也是本雅明比較了雨果和波德萊爾各自與大眾的關(guān)系后,將兩人區(qū)別開來——一個把自己放進了人群中,另一個則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但人群是毒藥,理想主義者們都是毒藥嗜好者,及時行樂的哲學對悲慘的人們來說并不膚淺,這是拯救貧困人群的快捷之路。他們秘密集會,竊竊私語,在郊區(qū)的臨時租住屋里碰頭,就像最初的革命者,密謀是他們最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那些游離了人群的人必將受到懲罰,對人群來說,單個的人就像一張紙,一撕就碎,而他們便是那撕碎紙張的無情的劊子手。就定義而言,密謀應(yīng)該包括起碼的愿望和實現(xiàn)它的手段,而人是其中的核心,來了的不能退出,正在抵達的也絕不能放棄。
夜行者同時出發(fā)了,一邊是孤零零的美女,一邊是嘯聚而來的匪徒,他們在城市的黑暗中對峙著,那是陌生人的劇場,死者在偷聽生者的國度,效果接近默片風格;空氣靜謐,夢境純粹,在持刀的一方看來,恐嚇即非肉體懲罰,卻真切的施加于肉體之上,不能爭辯,禁止喊叫,呼救幾乎是徒勞的,人群變成了囚牢。薩特說過的“他人即地獄”,孤獨的人此時就是一副被任意懲罰的軟皮囊??謬?,詢問,搜身,遮擋,折疊,摸索,揉搓,擁抱,親熱,所有的人仿佛回到了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表現(xiàn)出了對暴力犯罪的輕視與無知。
當一無所有的夜行人重新啟程,人群已經(jīng)消失,恍如夢境的世界多么真實,不知道死者到底偷聽到了生者的什么,接下來她突然想到自己似曾是某部電影的主角,一個坐在車上的棕發(fā)美女,車在穆赫蘭道停下時,吃驚的她問司機為什么停在這?司機卻持槍轟她下車,一輛車突然沖過來撞在他們的車上,其他人都死了,只有她活著,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座別墅,她就暈倒了……
她想,她是不是需要寫一篇夢游者手記了?
在召城,每一個賭徒都是地方上的虛無主義者。
平時他們散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工廠、田間、飯館、茶樓、浴池、機關(guān)等,他們的存在,仿佛只是期待著一聲巨大的召喚,宗教般的超語義的聲音會讓他們失魂落魄。賭徒們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迅速嘯聚起來,奔向一個隱秘的地點。那個地點對他們來說,就像擁有某種精神氛圍的朝覲場所。在他人的眼里,那個地方也是一座監(jiān)獄,賭徒一轉(zhuǎn)眼就成了囚徒,紙鈔化作鍍金的手銬,他們義無反顧投身一種游戲,在他們發(fā)明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世界里,游戲即自由。
賭徒總是生活在一種奇怪的現(xiàn)實里,他們藏身的地方就是他們現(xiàn)身的地方,正如詞義在藏和現(xiàn)之間秘密轉(zhuǎn)換,你找不到它的時候它恰恰就躲在你的身邊,你回避它等于在尋找它。賭徒常常發(fā)明自己,也發(fā)明同伙,有時,他們是非物質(zhì)的產(chǎn)物。因此,他們經(jīng)常沒有身份,甚至沒有性別和輕重,在生活的這桿秤上面,猶如孤立的谷粒。哦,法國詩人圣·瓊-佩斯在《遠征》一詩中是這樣說的:“用一粒谷子稱量生活吧?!?/p>
賭局設(shè)立的地點完全不固定,所謂居無定所,藏無定法。如果賭局固定在一個場所,無論繁華還是偏僻的地方,危險就會臨近。這倒不是警察的鼻子向來靈敏,而是潛伏者永遠潛伏在你察覺不到的身邊,他的聲音和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他在你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你實際上看見了他,他也在看你,你卻難以發(fā)現(xiàn)他。這說明,隱藏者其實沒有自己的身體和聲音,即使有,也是一閃即逝的,假的,但在某個時間和空間里,假即真。他也坐在賭局的邊上,買過籌碼,掏過現(xiàn)錢,輸了,贏了,反復(fù)如此;他押上了錢,那手是假的,錢也是假的,他時而頓足捶胸以遮掩大意造成的損失,時而沉默不語以減輕因焦慮帶來的痛苦,更多的時間里他則在竭力維護一個手氣不好的賭徒免受自責的自尊。就在其他賭徒沉湎于輸與贏的狂歡時,數(shù)聲凄厲的呼哨聲響徹賭局的上空,迅速隱藏自己就變成了每一個賭徒的逃生絕技,賭場瞬間化作虛無,一場游戲結(jié)束了,賭徒們也就恢復(fù)了他們本來的面目,身份重新清晰起來,手里的紙又變回了錢,有的多了,有的少了,這就是物質(zhì)永不磨滅的物質(zhì)性。
設(shè)立四季賭局的老板娘手里總是擎著一把厚重的保護傘,她的古怪的信念是,與賭局共存亡。所以她的生命是保護傘的一部分。起初,老板娘在內(nèi)心也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感,但她很快就打制了一把保護傘,這把傘里的材料、骨架、紋路、質(zhì)量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計算的,而且這些元素之間本身都有一種強烈的依存關(guān)系,復(fù)雜交錯,互為犄角,這是關(guān)系控制學的必修課程之一。賭局的結(jié)構(gòu)如此精確并施以現(xiàn)實,這是觀念的勝利,也是符號的在場。老板娘冷眼旁觀賭局的溫度和濕度,注視人群里的每一張匿名的臉孔,他們精力過剩,內(nèi)心純粹。但賭局的現(xiàn)場錢永遠不夠用,放高利貸者就在場子里,賭徒或諂笑或暴躁或嘆息著要缺席,老板娘一個眼色就可以讓剛剛還失意的人頓時或喜笑顏開或面色嚴峻。在四季賭局,缺席即在場的哲學顯得并不艱深,但卻殘忍。賭徒的恐懼來自于他們不祥的手氣,此時,迷信登場,凡是沾了女人便被認為是晦氣,輸錢是必然的。放高利貸者的錢決然不能過夜,利息是以秒計算的,若借錢者無法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還錢,他將進入另一種瘋狂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由一個類似潘多拉的盒子引起的,賭徒有可能會被帶到一個喧囂的場所,但他只感到寂靜,他將回憶起自動過濾的童年,場景是破碎的,他好像置身于夢境,但現(xiàn)實的晚宴只是他的幻覺。
唉,上帝的仁慈只有一少部分,暴戾的人生大多給予了賭徒,他們的每一個年份頗值得精細分析,被四季賭局收藏。而這賭局,散落在召城的任意一個出發(fā)即消失的空間,這空間表面上看像盛宴開始,實則噩夢一場。
中山西路從四毛到舊城北門,東西雙向封閉施工,已經(jīng)鋪了第一遍瀝青,現(xiàn)在車輛還不能通行。石羊橋路從石羊橋路口到青城華府南北雙向在施工。呼倫南路從東瓦窯到乳品廠還在進行管網(wǎng)改造施工,從乳品廠到內(nèi)蒙古飯店,南北雙向施工路段已經(jīng)回填。機場北輔路與文明路還在施工。
交通廣播每隔一個節(jié)目都會反復(fù)提示區(qū)在修路,絮絮叨叨。聲音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仿佛柵欄將人們隔離和圈占。
起先,一條條道路完好無損地趴在那里,黑色的,油性的,彎曲或直面,互相粘連,互不掙脫,像來歷不明的囚徒,想著晦暗不明的前途。最堅固的牢籠鎖住了最兇悍的慣犯,流浪漢習慣了醉臥街頭,道路如此,承受數(shù)不清的圍觀、猜測、碾壓和踐踏。
春天的挖掘機張著銷魂的鐵臂,道路仿佛一卷卷絢爛的毛毯鋪向遠方,隨著不可測度的物質(zhì)性轟鳴,毛毯被無情撕碎,堆在路上展示它們受到嚴重傷害的一面。我不能說呼和浩特的道路懷著一顆恐懼的心,其實每一座城市的道路都是恐懼的,而道路就是詞語筑成的,掘進、截斷、撕碎一個詞又太過容易。
斷路,筑路;筑路,斷路。仿佛一個詞被拆散又重新組合,周而復(fù)始,意思也會發(fā)生改變,詞語的宿命如此,詞語的道路被粗暴的鐵器威懾,如同軟弱的人被惡霸流氓欺負竟不敢發(fā)出反抗的聲音。除了圍觀還是圍觀,人與道路的默契連挖掘機都感到吃驚,不會有人站出來大聲喝斷掘進的速度,地表冒著熱氣。
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勝利,卻不知道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
圍堵像一出戲劇,自然呈現(xiàn)出了超出對話之外的戲劇化,那就是自說自話。一般而言,自說自話的戲劇是無法進行下去的,但外力仍然要強行將自說自話的戲劇進行下去。在呼和浩特,道路就是一副身體存放在那里,單向的是男性,雙向的是女性,看起來都像是具有思考的能力,程式化地板起受傷的面孔,臉上有面對道路所有者的全部焦慮。
道路即身體,被圍擋起來的身體就是陷入囹圄的靈魂,道路與身體形成的張力,就是一個詞與另一個詞的合謀。人們無所適從,與回家的感覺背道而馳。
斷路,筑路;筑路,斷路。它總是讓我想起一部電影,鏡頭的開始既是電影的名字也是那個路牌:穆赫蘭道。在那條大道上,棕發(fā)美女坐的車子停下了,吃驚的她問司機,為什么停在這,司機拿出了槍,趕她下車,這時一輛車突然沖過來,撞了他們的車,其他人都遇難了,只有棕發(fā)女子活了下來。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座別墅,然后暈倒了。別墅的女主人是一個老女人,正收拾了行李準備出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