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蒙古族)
奇乾注定是孤獨與寒冷的代名詞,它地處北緯53度,是中國的高寒地區(qū)。黑夜籠罩著奇乾中隊并不高大的營房,營區(qū)被層層疊疊的森林包裹著,如同一只碩大的蠶繭中的小蛹,或者這片營房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里可以被忽略不計,它太小,小得已經(jīng)沒法形容,一棟三層的宿舍樓,東面一排庫房,西面一個食堂,除此就再也沒有任何建筑了。
夜深了,很多年輕的心卻靜不下來。黑洞洞的宿舍里,簡易的鐵床上,一雙雙睜大的眼睛正直瞪瞪地望著屋頂,不望向這里還能望向哪里呢?在冬天,窗戶上會凍上五六厘米厚的冰,那幾扇冰窗已經(jīng)透不進來一點外面的景色。其實他們知道,即使用盡眼力去望,也望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很多人還是睜著眼睛看。看累了,就回憶,就想象,就思考。
開始他們會想奇乾在哪里。奇乾在哪里?在中國的版圖上找呀找,他們找到了一片森林。沿著幾百公里長的原始森林里的那條簡易公路,他們找呀找,找到了一個可以放逐心靈的地方。后來,他們想明白了,奇乾是在每一個人的心里,在每一個人走過的青春歲月里。
但是他們想了兩年甚至更多年之后,還沒有想明白用哪一個詞能夠代表奇乾。是艱苦?是寂寞?是奉獻?是回憶?是團結(jié)?是思念?是孤獨?
都不是。他們用青春光陰面對的,用萬千年輕著的思緒撫摸著的,是距離。
“5·12”汶川地震發(fā)生時,朱代康還是一個初一的學(xué)生。地震發(fā)生時,家住成都的他感到了強烈的震感,所幸是他的家離震中較遠,沒有受到什么損壞。
學(xué)校停課了。朱代康每天站在家門口看著一隊隊軍車駛向災(zāi)區(qū),無數(shù)的解放軍和武警官兵精神抖擻地向災(zāi)區(qū)開進。朱代康想到了一句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他在心里想到的,與街上的條幅和標(biāo)語無關(guān),是他真真實實的感受。
地震了,朱代康的心被震動了——長大了我也要當(dāng)兵!這是朱代康最強烈的感覺。
朱代康趕上了第一批秋季入伍。2013年9月,朱代康告別了天府之國來到了內(nèi)蒙古。此時的成都還烈日炎炎,而草原上卻是秋高氣爽,雁陣成行。朱代康對于這次從軍遠行倍感珍惜。
然而,新兵連的一場先進人物報告會卻讓他內(nèi)心掀起了巨大波瀾。奇乾中隊一個叫郭喜的老兵在向新兵們講述如何扎根艱苦地區(qū)做奉獻的同時,還描述出了什么叫作艱苦。郭喜用奇乾替代了艱苦所有的含義。新兵朱代康對雪曾經(jīng)有過向往,但是他覺得郭喜講述的奇乾的雪卻帶著無限恐怖。那怎么可能是人待的地方呀。朱代康不是不相信郭喜的講述,從郭喜的皮膚上、眼神中,他都相信確確實實有個奇乾存在著,但是存在得又有些不太真實。
郭喜做完報告走了。但是朱代康的問題卻來了,他在心中一直祈禱下連時千萬不要分到奇乾呀。他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的風(fēng)雪,他的家鄉(xiāng)四季都處在油菜花的金黃之中,處在濕潤的氣候之中。朱代康覺得自己幸運一點的是他不是大興安嶺支隊的新兵,他是赤峰支隊的新兵。這樣一分析,他開始有些同情那些一入伍便分到大興安嶺支隊的新兵了。
然而變化總比計劃快。新兵下連時,各個支隊都要往大興安嶺這個最大的支隊分配一些兵員,朱代康被命運點中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朱代康要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他硬著頭皮來到了奇乾。
一路向北,朱代康知道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
剛到奇乾,朱代康就看見了郭喜。郭喜一身煤灰站在歡迎的兵群中看著這些新加入的后來者們。他的眼里像是在看著又一批播下的種子,滿是期望。在一年年迎接新兵的儀式中,郭喜都已經(jīng)麻木了,他已經(jīng)體會不到這群兵會有怎樣的失落。他只知道習(xí)慣就好了。
腳真實地踩在傳說中的奇乾的土地上,朱代康的心反而踏實了。來就來了,別人都走過來了,郭喜班長都待十幾年了,我也會習(xí)慣的。不用別人做思想工作,朱代康一下子就變得實際起來。四川兵在軍營里歷來以能吃苦著稱,其實他們更是以樂觀聞名。朱代康不需要別人幫忙做工作,自己已經(jīng)開始考慮怎樣面對眼下的現(xiàn)實。
奇乾送給他的現(xiàn)實還是比想象中更殘酷一些。在家鄉(xiāng),他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的嚴寒,新訓(xùn)時天氣剛剛變冷。而朱代康到達奇乾時,卻是奇乾最冷的時候。元旦了,雪大了,要做雪雕了。朱代康和戰(zhàn)友們把雪堆到一起,用木板壓實,然后再由那些經(jīng)驗豐富且有藝術(shù)功底的老兵把雪塊雕出一個主題。還有另外的老兵開始從阿壩河里往回運冰塊,他們還要用冰做出各種形狀的冰雕。
冰雪的奇乾,和冰與雪打交道的奇乾。朱代康在寒冷中看著眼前這個冰雪世界。
奇乾確實不是郭喜口中的傳說,朱代康看到了這里的真實。一個老兵急著辦其他事,隨手把手中的濕拖布放在了中隊大門口的水泥地面上,等兩分鐘后他再去拿時,拖布已經(jīng)凍在了地面上。他使勁一拽,拖布桿脫了下來,拖布頭牢牢地凍在地上,像是一個蓬頭散發(fā)的人頭,看起來又滑稽又無奈。
還有一個戰(zhàn)友,他把洗過的衣服拿到外面去晾,還沒把衣服掛起來,聽到集合哨就走了。等再回來時,盆里的衣服已經(jīng)凍成了一個冰疙瘩。由于沒有生活常識,也沒想到把衣服拿到屋里慢慢解凍,兩個兵使出渾身的勁摁著衣服袖子就掰了起來,結(jié)果生生地把袖子扯斷了。
這里的生活真是無奇不有。郭喜曾經(jīng)的描述是枯燥的,只有生活才更豐富多彩。奇乾真是冷!冷得有些詭異,不知道那些冷空氣是從哪里漫了過來。
朱代康在心底一遍遍地想著一組詞:堅持、堅守、堅強……他知道冬天過去春天就會來臨。這個愛讀書的戰(zhàn)士從圖書室里翻看關(guān)于奇乾的畫冊。在畫冊里面,他看到了奇乾在嚴冬過后的美景,這里有花有草有樹木。
春天在盼望中一天天臨近了。朱代康看到了正在返青的森林,生機無限。面對著森林,他總能想象出花開遍野,其實他想象出的景象就是他家鄉(xiāng)的景象。
四季在以它特有的步伐行進著,在季節(jié)的輪換當(dāng)中,朱代康和每一批來到奇乾的戰(zhàn)士一樣,已經(jīng)開始認可并喜歡上了這里。他成了這里的一個通信兵,他的主要任務(wù)是在火場上傳遞信息。他在和父母的通話中,浪漫地講,我在這里正在進行著一個漫長的旅游。
這就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只有熱愛了生活,生活才會更多地回饋一個人快樂。逃避永遠不是明智的選擇。朱代康和所有奇乾兵一樣,不管起初喜歡不喜歡這里,但最后都是對這里付出了真誠與熱愛。
故鄉(xiāng)是春暖花開的故鄉(xiāng),奇乾卻天天讓他面對林海。
銀峰在呼和浩特長大,這是內(nèi)蒙古最大的城市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銀峰也算是在大城市長大的孩子。2012年12月,銀峰參軍入伍了。在別人眼里這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但給他最大的感受是喜悅,光榮的感覺當(dāng)時還沒有體會到。爺爺有些不愿意讓他到部隊上去接受鍛煉,銀峰是他最小的孫子,何況銀峰這樣在城市里長大沒有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孩子,爺爺自然舍不得把他撒得更遠。
可是銀峰想趁著年輕出去闖一闖,他的這種闖不是去闖命運、闖世界,他是去闖見識、闖閱歷,他只想出去闖兩年。沒有人刻意來阻擋這個年輕人的腳步,沒有人能拴住他澎湃的心。銀峰成功地穿上了軍裝,他高高興興到武裝部報到了。武裝部人員告訴他,他即將入伍的部隊是內(nèi)蒙古森林武警。噢,武警,很好呀。噢,和森林打交道,應(yīng)該很美。只是內(nèi)蒙古這個詞太熟悉了,就想往遠了闖一闖,怎么偏偏連個自治區(qū)都沒出呀。銀峰心里有點懊惱。但是他沒有權(quán)利選擇部隊,也沒有權(quán)利表達他的不悅。
軍旅生活開始了。出操、訓(xùn)練、教育,到時間開飯,到時間看新聞,到時間就寢,一切都變得有規(guī)律起來,只是時間太過于緊湊,讓他沒有多余的時間再細細地回味入伍之初的沖動與想法,新奇推動著時間快速地前進。轉(zhuǎn)眼到了周六,這是對于新兵來說都盼望了許久的日子。這天可以讓他們與家人進行一番話聊。
當(dāng)別的戰(zhàn)友往家里打電話還在撥區(qū)號的時候,銀峰只用了七位數(shù)就把電話打到了家。家人很詫異,這孩子走了一周,家人還以為去了十萬八千里之外,怎么就在這咫尺之遙的地方呀。但就是這咫尺的距離,已經(jīng)讓銀峰變成了另外一種身份另外一個人,僅僅一周,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立正和家人打電話,知道了做事情要守規(guī)矩,他還知道了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的道理。
新年到來之前,銀峰得到了一次讓其他戰(zhàn)友嫉妒羨慕的機會,他的家人來到了新兵教導(dǎo)隊。這不是一次實際意義上的探親,只是班長領(lǐng)著他到了部隊的大門口,從家人手里接過來豐富的慰問品,短暫地問候幾句,那種問候匆忙得像是寒暄,然后家人又溫習(xí)了一番一個多月前和銀峰告別的感覺,招著手離開了營區(qū)門口。一個多月沒見到家人,銀峰覺得他們之間有了一種說不清的距離。不能像在家時一樣撒嬌任性,現(xiàn)在他是一個軍人,是一個要成長和成熟的人了。這種距離感他沒有和家人說出來,但是他卻觸碰到了。
新訓(xùn)結(jié)束后,銀峰被分到了奇乾中隊,他在新訓(xùn)隊的時候,已經(jīng)聽說了這個以艱苦而著名的地方,他聽說了這里沒有電,不通郵,他覺得這沒什么可怕,那真是一個太新奇的地方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沒有電那老兵怎么過呢?不通郵老兵怎么和外界聯(lián)系呢?銀峰覺得他即將成為一個探險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親身體驗一個未知的秘密。他又有些興奮起來。
和以往的兵一樣,坐上了從呼和浩特開往呼倫貝爾的火車。一路是看慣了的草原,銀峰心里急慌慌地想看到森林,畢竟這才是出去闖世界的第一道風(fēng)景。
從牙克石坐上開往林區(qū)的火車,銀峰終于知道了什么叫作茫茫林海。整整十個小時,火車就是在林海中穿行著。草原上的每一條路幾乎都是直直的,直延天邊。而森林里的路圍著山腳轉(zhuǎn),趴在車窗上,不費力氣都能看到前后的車廂。銀峰第一次看到了這么多的樹,第一次坐上這種招手即停的火車。在早些年,林區(qū)里往外運木頭只能通過火車,公路還沒有修通,如果每天一趟的火車再不等一等自家人,那大山里的人們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往外走了。所以,這里的火車招手便停。
到了莫爾道嘎之后,吃上一頓飯,然后馬上出發(fā)奔向奇乾?;疖嚨竭_莫爾道嘎是上午,如果等著吃了午飯再走,那去奇乾的時間就會耽誤不少,再有,誰都知道去奇乾的路是一條變幻莫測的路。早些上路,時間會寬裕一些,即使是這樣,這么多年以來,上午從鎮(zhèn)上出發(fā),到達奇乾中隊最早的時間也不會在三點之前。
和銀峰一同去奇乾的有十幾個新兵,還有一條狗。那條大黃狗在新兵們的包上跳來跳去,明顯地帶著興奮。那個時候銀峰還沒能理解那條狗的心情,它也是才見到這么多新人,它當(dāng)然要高興。在以后的歲月里,銀峰再看到那條變得懶散的狗時,他才知道枯燥的時光真的會把所有人性格的棱角消磨掉。
路上是一樣的森林。落了葉子只剩下灰黑色樹干的落葉松和泛著耀眼白光的白樺交織在一起,靜靜地挽著手佇立于皚皚白雪之上。雖然看起來是一樣的森林,但由于路在變化著,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梁,一會兒又繞過了山腳,一會兒伴隨一段冰河,銀峰覺得心里亮亮堂堂的。他趴在窗戶上望天,天湛藍湛藍的。
那是2013年的3月,草原上的枯草正在努力地鉆出殘雪與土層,正欲把一片青翠捧給世間,而這里卻還是冰天雪地,銀峰真是開了眼。很多戰(zhàn)友在車上昏昏地睡著,銀峰卻有些出奇的高興。他的這種心情和來奇乾路上的南方兵有所不同,因為他就在內(nèi)蒙古長大,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氣候。另外,他是出來闖世界開眼界的,并不是來拼人生找出路的,他將是這片森林的匆匆過客。
銀峰的興奮只是暫時的。隨著夜晚的到來,他的心一下子又沉入了海底。發(fā)電機一停,營區(qū)消失了。只把一腔熱血的他無情地扔到了冰冷的床鋪上。傍晚下車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這個中隊打量了。不需要第二眼,一眼他便看清了它所有的概貌,就那么大的營區(qū),就那么些房子。說白了,就是從森林里開出了一塊地,蓋起一棟樓,就成了營區(qū)。難道自己的兩年就要在這里度過?
2014年4月,到奇乾一年以來還從未下過山的銀峰得到了一個與外界接觸的機會,但是這個機會卻讓他有些悲喜交加。他的爺爺病危住進了醫(yī)院,老人想看看他的大孫子。銀峰坐上了因為他而提前下山買菜的中隊的皮卡到達了莫爾道嘎,然后坐火車到了海拉爾,從海拉爾坐飛機回到了呼和浩特。他盡可能采取了最快的方式回家,還在一個省,他卻已經(jīng)走了將近兩天。
姐夫已經(jīng)在航站樓的出口等他了。一路上心急如焚的他卻不急著上車回家,那個時候太陽正要落了。他呆呆地望著那個紅乎乎的圓餅掛在西邊。一年多了,他的太陽都是在下午三四點鐘正紅艷艷的時候就跑到了山的那一邊,他似乎忘記了太陽落山的樣子和顏色。
爺爺?shù)牟『芸煊辛撕棉D(zhuǎn)。于是姐姐帶著他去海亮廣場吃了一次自助餐。吃完自助餐,銀峰站在廣場上還是不想離開,五顏六色的燈閃爍出一片喧囂,各種音樂交織在一起灌進了他的耳朵,晚上九點多了,人們還興致正酣地跳著廣場舞。忽然銀峰想到了在奇乾從報紙看到的一個他一直沒弄明白的詞——廣場舞大媽。這個近兩年來很熱的詞原來就是這么回事呀。
姐姐說,回家了。銀峰說,我再看一會兒,這里多亮呀。姐姐走到銀峰面前,怔怔地看著他,然后眼淚流了下來,晃了晃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當(dāng)兵當(dāng)傻了?
銀峰回頭沖姐姐笑了笑。他想到了中隊,此時的奇乾早已經(jīng)進入了黑暗。他站在廣場上恍如隔世,他真不知道奇乾是不是真實地存在于原始森林里面。
銀峰提前一天歸隊了。他知道了他與夢想的距離。他原本想著往外闖,去看世界,到了奇乾,他真正地看到了城市內(nèi)所沒有的風(fēng)景,他真的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世界。他的夢想實現(xiàn)了,可能他比別人要更幸運,因為并不是所有人的經(jīng)歷當(dāng)中都有一段奇乾歲月。
銀峰喜歡在森林中和戰(zhàn)友們跑步,他更喜歡跑完步停下來趴在橋欄上痛痛快快地呼喊,汗流浹背的兄弟們一齊放開喉嚨,青春夢想里的擁有與不甘一同宣泄著,那些粗獷的聲音掀起一陣陣松濤,然后又被松濤吞沒。那些壓抑著的心被這些呼喊釋放著,喊著喊著,眼淚有時會突然地想流出來,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日子不會成為他們一生的擁有??傆幸惶?,他們會離開。但不論時間長短,他們都用光陰一天天地撫慰了夢想。
幾年前,狄濟云退伍了。在老兵告別會上,有的老兵在回憶過往,有的老兵在展望未來,輪到他發(fā)言時,他感慨道,以后無論是吃什么飯,我都會珍惜,不浪費一點點。這個老兵是忘不掉奇乾給他的記憶了。
2008年7月,在距奇乾二百公里的漠河,一場森林大火著起來了。奇乾中隊到達火場就投入了戰(zhàn)斗。由于出發(fā)得太急,官兵們是餓著肚子上路的。打了一天一夜的火,后勤補給還沒有供應(yīng)上來,官兵們已經(jīng)餓得邁不開步子。體力消耗實在太大了,坐在地上想站起來都非常吃力。
第二天下午,中隊讓郭喜帶著班里的六個人下山運些吃的上來。郭喜帶著戰(zhàn)士們下山了。身后是還冒著濃煙的火場,前方是不知道多遠的后勤供應(yīng)車。郭喜一邊扎緊腰帶,一邊招呼著戰(zhàn)士們注意腳下安全。確實需要緊一緊褲帶了,郭喜他們已經(jīng)感覺到了褲子在往下滑,一天多沒有進食進水,人變成了一個空殼兒,輕飄飄的沒有力氣。
可是,還得盡快走,只有走到了供應(yīng)處,他們才可以讓肚子里有一點填充物。
塔頭地是郭喜他們腳下最大的敵人。塔頭在沼澤地中不規(guī)則分布著,看起來能踩上去落落腳,實際上它并不是很硬很實的落腳點,它的身子被草根裹著泥土立在水中,露出水面的部分長著青綠綠的草,看上去很是漂亮。但是一腳踩上去,塔頭就會一滑,把人直接滑到沼澤之中。在塔頭地上行走,極大地影響速度,若是繞開塔頭在沼澤里行走,深一腳,可以沒到大腿根,淺一腳,沒到踝骨處。正是由于不知道深與淺,走起來才提心吊膽。
郭喜他們沒有辦法,只有在塔頭地里走,才能走出一條捷徑,不然的話,他們不知道會繞出多遠才能取到食物。
到了給養(yǎng)處,郭喜告訴戰(zhàn)友們少吃一點,恢復(fù)一下力氣抓緊往山上運食物。郭喜是有經(jīng)驗的,戰(zhàn)士們都餓了近三十個小時了,如果突然進食太多,會傷了胃,再有,如果進食太多,一會兒,在返回的路上會影響行軍速度。畢竟他們是負重而歸。
火場上的供應(yīng)永遠不會是熱氣騰騰的水餃,也不會是裹著一團熱氣剛出鍋的饅頭。感謝方便面吧,方便面,方便面,實在是方便的面!有條件時,可以煮著吃,沒有條件時,還可以生吃。郭喜帶著六個兵,每人扛著四五箱方便面往山上返了。
回去的速度顯然快了許多。因為路熟了,因為每人吃了一點食物,因為他們感知著戰(zhàn)友們的饑餓。食物運到了山上,但食物還是少得可憐,每人只有一袋方便面,水還是沒有的。
沒有水,戰(zhàn)士們自有解決的辦法。他們會找到一些稍微低洼之處,刨出一個小坑,讓水一點點滲出來,再用迷彩帽過濾著喝到嘴里。要不就是找到小河溝,趴在地上直接喝。哪里管得上干凈不干凈,衛(wèi)生不衛(wèi)生,寧可生病也不能渴死呀。
老兵王偉第一次上火場時,就曾渴得差點絕望了。那天,滿嗓子眼冒火的他看到中隊長向他走來,他趕緊爬起來扯著干啞的嗓子喊中隊長。中隊長看著他哭花了的“煙熏妝”問是不是渴了。王偉的眼淚流得更兇了,知音??!中隊長怎么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渴了呢。中隊長笑呵呵地說一會兒請你喝咖啡,拋下句話返身就走。王偉剛習(xí)慣性地應(yīng)答完,突然意識到隊長說要請他喝咖啡??Х??咖啡!王偉被中隊長的一句話整蒙了,是不是幻聽?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還很疼,沒錯,中隊長說請他喝咖啡,他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中隊長。
到了中隊長跟前,一看不只是中隊長,還有五六個老兵都圍成個圈子蹲著,不知道神神秘秘地干著什么,王偉湊過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班長拿著水壺蓋從地上的小坑里小心翼翼地撈著什么。是水!真的是水!救命的水啊!喜悅一下子沖上了王偉心頭,他有點想要歡呼了。中隊長接過班長手里的水壺蓋遞了過來,王偉顫巍巍地捧過水壺蓋,視若珍寶地看了一眼手中流淌的“液體”和星星的倒影,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別晃了,好不容易把沙子沉淀了。中隊長在一旁說。王偉一怔,趕緊端起來一口干掉,嘴里清晰地響著沙粒打磨牙齒的聲音,但是這都不重要,一股清涼的滋味瞬間滋潤了他的整個身體,麻木的神經(jīng)也突然敏銳了??粗鴮γ嬷嘘犻L和班長干澀的嘴唇,王偉突然意識到大家都還沒喝水。中隊長還是笑呵呵的,沒事,今晚人人都有“咖啡”喝,說完自己又從小坑里舀出一點渾濁的泥水,遞給了旁邊的老兵。撲火戰(zhàn)斗時的飲水問題通常就是這樣解決的。
郭喜他們背上山來的方便面只能干吃,哪怕吃起來如同嚼蠟,哪怕咽下去時嗓子眼會感覺有無數(shù)個小釘子在刮,但這已經(jīng)是戰(zhàn)場上最好的美味。
狄濟云卻餓得實在走不過來拿取他的那份食物。郭喜沖他喊,狄濟云,過來拿面。狄濟云說我知道了。但他站起來卻朝著另一個方向走。郭喜又喊,我在這呢,你往哪走。狄濟云說班長我不就是往你那走呢嗎。郭喜再一看,狄濟云的眼睛直直的,沒有了一點活泛勁兒,餓得連東西南北都不知道了,連他的聲音在哪里都判斷不清了,還沒等郭喜走過去扶他一下,狄濟云直接坐在了山坡的草皮上,人一下子滑到了溝里。郭喜連忙手拿著面,和另一個老兵一同滑到了溝底。
狄濟云在溝底吃到了此生最好吃的一包方便面。也許在那個環(huán)境下吃過方便面之后,他這輩子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奇乾官兵在火場吃的還是方便面。但他們在吃方便面上,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狄濟云嘴里吃的是方便面,但他想到的是水餃,是面包,是火腿,是他想吃的一切好吃的東西。很奇怪,方便面里真的有那些食品的味道。但是等回到奇乾,他再也不愿聽到與方便面有關(guān)的任何字眼。
饑餓的感覺對于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人來說,是許多人恐怖的回憶,但對于森林部隊的官兵來講,卻是每個人的經(jīng)歷。狄濟云回到家鄉(xiāng),可能和家人談起寂寞時家人體會不到是什么感覺,但如果說起饑餓,他們可能也不會相信,現(xiàn)在的部隊還能讓孩子餓成這樣?狄濟云會和所有的奇乾官兵一樣告訴你,在火場上,就是這個樣。餓也能和死神離得很近。
狄濟云和他的戰(zhàn)友們退伍后,又會有一批新兵來到奇乾,成為這里新鮮的血液。奇乾注定會成為在這里待過的兵們心中永遠也抹不去的記憶。雖然奇乾沒有讓他們看到繁華,卻讓他們拉開了一個距離重新審視曾經(jīng)生活的社會。
我的目光,只在2014年的秋季在這里停留。我見到的2014年的他們,只是奇乾中隊歷史的一個切片。但我的眼前總會涌現(xiàn)出他們燦爛的青春,那青春里跳動著希望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