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全啟

時間就像個篩子不停地過濾著身邊的人，爹走娘去世，一切就像過眼云煙的話題。人死如燈滅，后來人無論怎么說以前的事，都是可以成為故事的。應該說良心就是個天平，在自責、自律、自我的潛意識里往往要想著正能量及有意義的事情。

人就是個感性與靈性的動物，記得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們，人與其他動物的區(qū)別就是人是講感情、懂性情的，所以是有別其他動物的高級動物。

我自信自己是一個嗅覺與靈感都很特別的人，雖然混著每一天，過著每一日，并且?guī)缀醵际窃诘眠^且過中度過，但我自覺隨爹也像娘，活得敞亮并坦蕩。

不知為什么，老人去世兩年，妻子仿佛為了告別昨日的故事，前些日子匆匆安排人裝修房子。在我的潛意識里，故鄉(xiāng)情、親人情永在心中，我不想改動老房子的模樣。因為這里的一切都伴著許多對爹娘過去日子里的回憶與思念。當我有所牽掛地回到老家，推開門正碰到妻子將一個紫紅色的木盒扔到墻旮旯里。

“你干什么！”我急切而氣憤地喊了聲。

“你不抽煙，也不用這木盒，娘也不在了，我想把它扔掉呢！”

“你敢！你敢扔，我就把你也扔出去！”我有點變臉的樣子。

我相信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有生命。我撿起了小木盒，它瘦長的身子滿是灰塵，半露著眼睛看著我，這被扔在墻角旮旯里的紫色木盒子就是娘抽煙用的煙笸籮。它長約四十厘米，寬約十五厘米，高有十厘米，呈長方形，中間用三塊立板間隔成三個區(qū)域，稍長的一邊用來放煙葉或煙絲，中間的放煙卷，稍小的一邊則可以放上長約十厘米、寬四厘米的薄薄的白紙和火柴、打火機，木盒上方還有一塊可以來回推動的滑蓋，滑蓋上鑲嵌著一枚小巧精致的把手。再細瞅木盒上沿，距離滑蓋頂還有約兩厘米距離的地方有一圈暗槽，只要拿著木把手就可以讓滑蓋順著煙笸籮的上沿來回滑動，好像一扇別有景致的推拉門。這就是遠近聞名的能工巧匠——老木匠爹給娘用心做的精品煙笸籮。

爹個頭不高，性情木訥，不善言語表達。于是，第一個老婆便嫌便煩，最終離婚分手。姥爺雖然貧窮，但非常有眼光，他看上了爹遠近聞名的手藝，看上了爹的勤快和抓家把式，于是硬逼著年輕貌美的娘快速嫁到了我家。爹比娘大五歲，長得又不般配，于是娘哭著不愿嫁。當時的娘因為窮，十七歲就干婦女主任，覺悟特別高，整天站崗放哨地忙工作，而且一直積極爭取入黨。

姥爺是給我們家護場看坡的，據(jù)說他隨手抬槍就能把天上飛著的大雁打下來，平?？钢孀?，見狗見貓都不輕饒。他是個眼準手狠、游手好閑的仗義漢子，他認準的事天老爺?shù)谝唬褪堑诙?。所以娘拗不過姥爺?shù)您椦坌茏?，畢竟姥爺在給我們護場看坡的同時，看到了能吃上飯的現(xiàn)實。吃得飽與餓得慌不一樣，自己靠打個鳥摸個狗的度日，與沒有糧食吃、肚皮貼在脊梁骨上相比天壤之別。

如花的娘被聰明的姥爺領(lǐng)到了俺家，見到了合不攏嘴木訥著的爹。娘盤腿坐在炕上，就像鎮(zhèn)干部下鄉(xiāng)一樣，毫不客氣地拿出了煙包子，那是用做衣服裁下來的邊邊角角疊在一起縫了又縫，連在一起的小布口袋。娘很熟練地捏起一撮煙絲，用學生丟棄的廢書紙卷起一個小喇叭狀的旱煙抽起來。

“好，好！”爹明明被煙嗆得咳嗽，可嘴上卻像抹了蜜似的，“煙的味道，香噴噴，香噴噴！我不會抽煙，聞著味道就饞人！”

隨后，爹為了自己的二次婚姻，也為了愛情，他挑燈夜戰(zhàn)，很快就用楊木板做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煙笸籮，并且還跟上了一句話：“嫁到我家，抽煙我不煩，沒我吃的行，沒你吃的不中！”

有些風景，如果你不站在高處，你永遠體會不到它的魅力，有些路，你不去啟程，你永遠不知道它內(nèi)在的光景是多么的美麗。

婚姻就是個因果關(guān)系，爹一下作，娘便占了主動，立馬給爹上了緊箍咒兒。娘覺著兩人相差五歲，自己是吃虧，但以后不能受欺負。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從小就抽煙喝酒，不準嫌棄，以后不準動手，不準罵娘與摔打，只要錯了就分手。

“你怎么這么兇，不會學學爹對娘的溫柔？”妻子看著呵斥著她的我說。

是的，爹對娘就是溫柔，記得我們小時候看不慣娘抽煙就把煙笸籮找個草垛藏起來，娘把我們姊妹幾個召集起來，手拿小棍挨個審。哥哥咬著牙眼睛瞟著轉(zhuǎn)，爹看出了門道，最終從草垛里給娘找出了煙笸籮?！绊ツ镎烀ぷ鞑蝗菀?，回家抽袋煙歇歇，她是從小就抽的，一時半會戒不了，你們要孝順，多替恁娘想想，以后不要這樣了昂！”爹的話輕描淡寫，本來兇巴巴的娘轉(zhuǎn)身笑了，而我們轉(zhuǎn)過身又去鬧了，好像過去農(nóng)村家庭都這樣。

“這就是爹給娘的溫柔，知道嗎？”我看著妻子，指著煙笸籮，隨后講了一段過去的故事。

鄰居郭叔家是茅草房，當年刮大風下大雨掀掉了屋頂，同時將土墻淋塌了，天災人禍沒辦法，他就到處借錢重新蓋房子。爹是個手藝人，整天出門子幫工。郭叔哭淋淋的樣子找過來請求幫助，娘二話沒說就將家里的所有積蓄二十六元拿了出來。爹回來后紅眼了：“孩子上學用不用錢??！咱家還是大欞子還想攢攢換上玻璃窗呢，找到門上來說不過去，借個十元八元就可以了，誰讓你全拿出來的？莊戶人家過個日子容易嗎？自己不吃不喝啦？”

“我在村里當著干部，鄰居有困難說什么也得幫，我不可能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娘理直氣壯。

“哼！什么覺悟不覺悟的，七八次入不上個黨，還裝個進步的！”爹氣急了笑話起一直追求進步想入黨的娘，應該是他的話深深刺痛了娘的心。

“你，你說什么？我裝進步？”娘氣憤著，隨手將煙笸籮摔了出去，“啊……”她摔的同時也痛苦地叫了起來。原來娘摔煙笸籮的同時，因用力過猛，將手摔到了木頭炕沿上，劇烈的疼痛讓娘流出了眼淚，娘的手立馬腫了起來，爹握著娘的手心痛了。

記得當時奶奶尚在世，她看不來娘的霸道，就慫恿著爹難為娘，爹笑著勸奶奶：“兩個人過日子總得有個主事的，她在大隊里干事，對村里人好，在家也孝順您，抽煙喝酒適當控控就行了，說實話讓我找也找不到這樣的。”爹為了自己的愛情就這樣慣著娘，于是就出現(xiàn)了摔煙笸籮的事。

“哦，以前還沒聽你說呢，這不是老實人惹大禍嗎？”妻子知道娘的暴脾氣。

“是的，入黨一直是娘的夢，爹笑話娘，她能不生氣？所以爹最終又妥協(xié)了。”此時我想起了娘后來經(jīng)常嘮叨的故事。

當初，娘的煙笸籮是一個用四塊板釘起來的正方形盒子，煙與紙及火柴都是放在一起的，爹為了讓娘高興，又連夜加班加點趕制新煙笸籮。而娘的手還沒好，為了我們的學費與書包，只要有時間，她就挎著籃子去野外拾草，硬生生地拾了一個大草垛。娘靠辛勤勞動來致富，有快樂，也有收獲，隨后將雜草拿去粉碎成草面子，娘又賺了好多錢。

“這是梧桐樹板子做的——輕快！摔這個輕快不會傷著手的，你不高興了可以再摔，摔了我再做，誰讓咱會個手藝呢！”這次爹給娘做的是兩個格的煙笸籮，一邊放煙，一邊放紙與火，外面刷著泛黃的桐油。記得娘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點眉飛色舞。

“咱家里真是娘是爹，爹像個娘，兩口子真是誰欠誰的昂！我嫁過來后還從沒見爹娘吵架呢?！逼拮诱f的是真話。

“沒想到吧，當時的煙笸籮是兩個格的，與這個還不一樣?！庇浀妹河蜔粝?，爹沒事就裁廢本子紙或偶爾給娘卷兩個喇叭筒，別人笑話說爹下作，爹嘿嘿笑著說這是享受，俺樂意，別人饞也撈不著?，F(xiàn)在想想這就是真實而純潔的愛情！

汶川地震時，村里提倡捐款，爹離家出去幫工了，娘又自作了主張。

爹過日子，回來又不高興：“孩子買房咱才拿一千，捐款的事沒多沒少，可你一捐就是兩千，就你覺悟高？入了半輩子才入上個黨，就覺得了不得了？和孩子怎么說？真是個潮巴一根筋！”爹狠狠地數(shù)落著娘。

“我是入了半輩子黨，越是這樣，越說明我們的黨門檻高要求嚴，說明黨偉大，一般覺悟入不上！現(xiàn)在我是黨員，不能不起帶頭作用！”娘解釋著，“汶川地震了，這是天災，人家突然間房子沒了，家破人亡，一切成了空白，組織號召，我們不幫誰幫？”

“哼，黨員有的是，就你積極！入個黨也沒見得到什么好處，還往上貼這么多錢！平常吃斤肉都不舍得，攢幾個雞蛋賣兩個錢添吧著，早知道這樣的黨咱不入！不劃算！”精打細算的爹滿嘴叫屈。

“嘭！”娘的暴脾氣又上來了，煙笸籮因為輕快立馬碎了，“不吃不喝俺樂意！”

“娘真是個好脾氣，我怎么不隨娘昂！”妻子嘟囔著，“當然了，你怎么不隨爹？”

人與人就是個緣分，仿佛一切誰欠誰的都是命中注定。事后，娘與爹就一起拉起了大鋸，一上一下汗流浹背把圓木割成板，用板做成家具，這樣幾乎白天黑夜用勞動來彌補經(jīng)濟的拮據(jù)。不多久，爹又重新為娘做了這個精致的白松板的煙笸籮，條件好了有煙卷了就分三個格。爹將煙笸籮外面刷上了紫色的油漆，紫色是尊貴的顏色，現(xiàn)在來看這個比以前的寓意更厚重。

我從妻子手中接過煙笸籮，現(xiàn)在的年輕人幾乎都拿錢與房子還有金銀首飾來討對方的喜歡，誰有心思這么做，并且做得如此精致？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看著煙笸籮感覺特別親，爹為家為愛特別偉大，同時我的心里立馬又有了酸楚的感覺。

爹先走了，給娘留下了煙笸籮，娘經(jīng)常守著煙笸籮，想著爹的好與爹的過去。隨著經(jīng)濟條件變好，我們經(jīng)常買煙卷給娘，而娘習慣把煙卷放在煙笸籮中間格里，以備來客抽，自己多半是剝出煙絲，再慢慢地仔細著用白紙卷成喇叭狀，用手撫摸著煙笸籮，抽一根火柴點上火，默默地沉思著抽起來，看看煙再看看天。

“我不知爹娘還有這么多故事，我擦一下灰好好放起來！”妻子拿著一塊干凈的抹布接過了煙笸籮。

我不抽煙，但我想把煙笸籮傳下去，讓我的后代兒孫也知道。因為每當看到這暗放紫光的煙笸籮，便能想起辛勤一生的爹娘和他們的愛情故事，想起對我們成長路上的深深教誨！

回憶過去不是因為那時有多美好，而是那時有我們美好的童年。吃海帶絲要把手指上的滋味舔掉，用熱水泡上一包方便面，香噴噴的滿屋里飄香。這時候給娘卷上個喇叭筒，我們就著海帶絲吃方便面，看著娘吞云吐霧，現(xiàn)在想想，這也是人生帶著滿滿幸福的一種快樂。

對無用之人，要有體貼之心，對無利的人，仍盡分內(nèi)的責，莊戶人家沒能耐就做個好人，對社會有一分力盡一分心，人幫人是天分。這是娘對爹常說的一句話，同時也隨著娘的煙霧繚繞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好脾氣都是磨出來的，壞毛病都是慣出來的，是非都是閑出來的。爹娘一輩子也就是這偶爾的爭吵，但他們從不罵娘。娘有時候脾氣暴得像冒火，可爹溫柔得就像流水，煙笸籮看著爹陪著娘，伴隨著風風雨雨，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我們家現(xiàn)在的老屋里，就在那大衣櫥的上面，端端正正擺放著爹娘結(jié)婚時用的兩個蓬盒(木頭做的，可上下扣合的木器，放貴重物品用)，而在蓬盒的中間，恰到好處地放著紫色的煙笸籮。

我雖然不抽煙，也不愿后代抽煙，但我要把煙笸籮放得高高，把煙笸籮的故事繼續(xù)傳下去，真的應該傳下去。爹娘走了，留下了默默無語的煙笸籮。世界上沒有永生的肉體，只有永生的精神與永遠的故事，在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