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騫
晚間,和朋友在靜安寺聚餐。飯畢兀自沿著膠州路、長壽路走回住處。
沿路是窄舊但明亮的街道,敞亮的日用品店鋪毫不遮飾背后弄堂的煙火氣息,道路由塊狀地磚鋪就,行人仿佛走在水平面的琴鍵上。
高大梧桐的幌影從橘色路燈和微涼的晚風中篩出碎片的光斑。我走在其中,光影在眼睛里分割交替,植物香氛撲鼻。想起我身后是走遠的朋友,而眼前目標是暫住的酒店。
恍惚間,這條林蔭街道似曾相識,像那些所有我走過的林蔭路,南京、昆明、杭州……那些南北的地理時空,攜帶著“在路上”的信念與好奇,連同記憶與我合二為一。
那些明暗相間的道路,那些快慢參差的足印,像琴譜之上跌宕高低的音符,被我銘記,而這雙演奏曲子的手,在每一次的重復和相似當中都將再度溫習這些情感與歷程。
無論遠行或者回歸,行至何處,我都將連同這些地理時空交疊的重奏曲一起走下去,永遠走不到終點,永遠走在這樣光亮的時間里。
晚課結束,騎車從華山南路回家。華山南路有段幅度不大的下坡路,過路口,迎來微涼的晚風和浸透馥郁的香樟香氣,香樟樹冠的葉子在燈下閃閃發(fā)亮,微微招搖它們的鱗片。
高處一點,小區(qū)樓棟的燈稀稀落落地發(fā)亮,等候遠處和不遠處回家的人。路邊餐館在空氣中散播食物的香氣。站臺上,穿著校服等候公交車的少男少女充滿了稚氣。
這些事物,似乎都在他們最好的光陰里錯落有致。晚風包繞騎車俯沖下坡的我,空氣里滿是植物和孩子的青春,食物以及橘燈。
某個瞬間,我仿佛身處我的十五歲。那些年華嶄新得像是一片未曾被馴化的云、一陣未曾被琢磨的風,像貓崽子胸脯前那簇雪白的毛,迎著光看閃閃發(fā)亮。
青春期、夏天、陽光充沛的午后,門總虛掩著,鐘表里的指針還不是那么尖銳和刻薄,那時候生命的太陽直射在青春的南北回歸線中間,仿佛可以就像這俯沖一般,可以一路高歌猛進下去。
人的一生由許多扇窗戶拼湊而成,窗子一幀幀定格你的故事與時間。
起初,你在某扇窗子里降生,那透明而凝固的玻璃形質,就是你眼睛的構成。
你學習內與外的相對,透過窗子,你學會躲藏與找尋,你藏匿肉身的柔軟與脆弱,你向外尋找光亮與眼睛。有的時候,你選擇蒙太奇,將一條街道對折成心靈的投影。窗子教會你空間,教會你關于角度與距離的問題。
再后來,你離開你原有的那扇窗戶。到更多窗戶中去,感受不同空間的氣味與氛圍,到更多關系中間去,跌宕與經歷。偶爾,你從一扇窗推開另一片天地,從一扇窗子經過,去往另外一扇窗子。
也有時,你從外部仰望與想象,你隔空觸摸與比擬,試想某扇窗內的溫度與氣息、人物與事件。你開始靠近,直到你投身進入某扇窗,直到你們合二為一,你裝點它,你裝點自己。
而你的一生仍處在不斷遷移中,不同的窗戶與風景,你不斷翻閱這些窗,它們是你寫就一生的書頁。
你曾在河水里放過葉子么?多么獨特珍奇的一葉,又多么脆弱卑微的一葉,須臾間它便被水淹沒、帶走了。
你或許對此毫不在乎,抑或許你心想,這是屬于它的冒險,而你賦予它一個偶然的開端,一個宿命的奇跡般的開始。
然而當你凝望這奔淌的河流,還有無數葉片從上游流放而來,它們的歷程緊密地壓縮于此刻,你難以知道或者不想也不必知道,在到來之前,它們擁有何種遭遇和經歷。
也許它們在你意識之外,存在或不存在,也許它們擁有它們自身獨特的起始與意義。
也許有期待,也許并沒有。
你觀看過車流喧動的街道么?窗口的某個人在你的下一次凝望時消失在街角,這可能意味著你們不再遇見,但也可能會再度重逢,或者擦肩而過,如同相遇在此刻。
他為何而來,他又去往哪里?他是誰的誰,對于誰有意義?他起伏跌宕的生活怎樣演進?他會不會也是某片河中的葉子?
河流中的葉子要到哪里去?車子窗口的他要去哪里?鏡頭里的主人公要到哪里去?你又從哪個故事中來,去往哪里?
我時常懷疑我是那個從未來穿越而來的機器人,一臺運轉于當下的時光機,而且一定是出廠設置有故障的一個。
因為我時常無法安定地存在于當下的時間流。
我總是收到來自未來或者過去的雜亂電波,它們時而像祝福和啟示,時而像詛咒和指令,夢境疊加夢境似的,迷宮叢生迷宮般的,讓我暈眩,讓我逃跑。
我的神經深入時間,過去的幽靈正追趕,未來的魅影又浮現,而我懸停此間。我在泡沫和碎片中間沉淪漂浮,我在重圍當中尋找此刻的島礁與岸沚。
他人真的是地獄么?此刻真如此痛苦么?這個世界只是幻象么?懷舊是虛假的鄉(xiāng)愁么?眼睛所見是投影還是靈魂?我是在蝴蝶的身體里還是在蝴蝶的翅膀上?
從這些方面講,我的時間糾纏在體內,我確實是一個彷徨的未來旅行者,一個預定旋渦的時光渦流機。
紙頁展開,步入往昔的城,城春草木深。過去便被鋪展,在文字間喋喋不休,積疊塵埃與囈語,往日的矛盾纏繞,生長成荊棘叢與密結的愁緒。
步履經年留存的余溫,呼吸如舊時,便能開啟一場時空相隔的對話。
昔日埋下的種子,而今已成為颯颯然投遞林蔭的樹木,那些被寫就的細膩的痛楚與歡欣,則是根須,藏匿在陽光與陰影之下,生長出時間的年輪與花紋。
而那些匆匆飄逝最終埋藏于地下的種子與果實,或孕育一方沃土,或醞釀一場來自地層的火。待來日,它們會化成柔風,吹拂此時。
筆端的耕種卻從不止于此時,日子一重重地埋蓋,舊筆痕落上新筆痕,而光影不斷裁剪和雕刻,那些日漸模糊的軌跡與偏移。
日記的城池,逐漸長成蓊郁的森林,我的每次回首與翻閱,都是碎片的填空,都拼湊出一小片天空,光亮和雨水落下,構成一方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