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
后來我們都老了
——作者題記
整個營院的人馬似乎是一夜之間開拔的。第二天早晨起床號依舊吹響,然而整個營院卻沒了往日的喧鬧。出操隊伍只剩下稀落的留守人員,口號聲也沒有了往日的洪亮。
父親是昨天傍晚時分離開的家門,出門前把自己打扮成戰(zhàn)士模樣,武裝帶系在腰間,那把掛在墻上的槍,此時也掛在了腰間。父親收拾自己時,母親也沒閑著,急三火四地拉開抽屜,把各種各樣的藥塞到父親的公文包里,一邊塞一邊交代著:這個是降壓的,那個是消炎的……父親不時抬頭瞟一眼忙碌的母親。
父親和母親收拾停當,站在客廳里告別,此時的父親干凈而又利落,臉上更不見一絲笑模樣。他盯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我,伸出手似乎想在我腦袋上摸一把,手伸到半空又停了下來,側過身子沖母親說:我走了,這個家就留給你了。母親盯著父親,嘴唇顫動,不知她要哭還是要說點什么。父親的目光快速地環(huán)顧著這個家,表情松弛下來,沖母親揮下手道:不論發(fā)生什么,都要把孩子帶大,讓他們成人。
母親聽了這話,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顫著聲音說:嗯。父親招了下手,我過去,立在父親面前,仰著頭望他。他的手終于落到了我的頭上,父親的手又熱又厚,父親似乎還用了些力氣,低下頭說:老三,你要平安成長。父親不再磨嘰,轉身打開房門,警衛(wèi)員立在門外,還是那個姿勢。母親忙把公文包遞到警衛(wèi)員手里,小聲地叮囑道:小關,照顧好首長。警衛(wèi)員小關一個立正道:放心吧,我會用生命保護首長安全。
父親在前、小關在后向樓下走去,我看到了掛在小關屁股上的短槍。父親和小關在樓道里消失不見,我又扒著客廳的窗子向外望去,不僅看到父親和小關走出樓門,還看見叔叔伯伯也從各自樓門走出來,他們揮著手打著招呼,匆匆地向機關大樓方向走去。
在我的記憶里,部隊經常搞各式各樣的演習,每次演習,父親也是這么披掛整齊地出門,整個營院就空了。三五日之后,最多一個星期,演習的隊伍就又回來了。整個營院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第二天到了學校之后,聽高年級的同學說:隊伍這次不是演習,而是拉到了前線。前線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明白,前線就是敵我雙方交戰(zhàn)的地方。許多同學都有些亢奮,交頭接耳地傳遞著他們知道的消息,表情神秘,眼神迷離。
第一節(jié)課是語文,教語文的老師姓張,四十出頭的樣子,也是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以前是軍人,在炮兵學校當過文化教員,后來轉業(yè),就到我們學校當了老師。今天張老師很特別,神情不僅嚴肅,還穿上了洗得發(fā)白的軍裝。他不停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不時在他手里斷開,弄得我們也心煩意亂。
突然,樓道廣播里響起刺耳的防空警報聲,以前這種警報也多次響起過,每當警報響起,我們全班人就會列著隊,順著班級門口,跑向樓道,再順著墻角跑向樓下的操場。那會兒我們就知道,我們防空演習就是防備美蘇兩霸的原子彈。以前的演習都是學校做好計劃,定好演練的時間,幾個班級依次進行演習,每次都顯得有條不紊的。這次卻不一樣了,不僅沒有事前通知,還是全校同時進行,場面就有些亂。幾個班級同時涌出來,擁擠在樓道里,有幾個低年級的同學在樓梯處跌倒,發(fā)出尖叫和哭喊聲。這種情緒像瘟疫似的傳開,后面的同學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拼命地往前擠,樓道里就亂作一團。張老師站在人群中,一邊揮手一邊大喊:都別急,聽我口令!其他年級的老師也在拼命喊叫著。
好不容易跑出樓門,看見操場上已臥倒了一片學生,以前防空演練時,我們要依據(jù)各班級劃出的指定地點,趴下身子,雙手抱頭,如此這般,就算完成了演習任務。這次事發(fā)突然,我們不知道這是演習,還是原子彈真的正朝我們這里飛來,總之一切都是戰(zhàn)時狀態(tài)。有幾個同學為爭奪一個趴下的位置,頭撞在一起,似乎都能聽到清脆的響聲。有幾個女生一邊哭泣著,一邊臥伏在地上,把手抱在頭上,仍止不住哭泣。總之,慌亂一陣之后,我們終于各就各位,都伏倒在操場上,我偷眼看去,看見胡八一把一塊手絹捂在了鼻口處,眼神痛苦又絕望。
這當然又是一次演習,演習結束后,我們以班級為單位,站在操場上。我們的校長隆重地出場了。這所學校是軍區(qū)子弟學校,校長是軍人,平時他很少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偶爾路過他辦公室門口,從門縫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身穿軍裝的校長,不是伏案寫材料,就是讀毛主席著作。校長的形象在我們眼里神秘而又高大。
校長姓于。于校長在這一天,威風凜凜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發(fā)現(xiàn)校長腰間還多了一把槍,全副武裝的樣子。看到校長那一刻,我們懸著的心似乎有了著落,場面頓時安靜下來。接下來就是校長講話,從校長的嘴里我們知道,北面一個叫珍寶島的地方發(fā)生了戰(zhàn)爭。全軍區(qū)部隊,包括機關首長,全部開赴了前線。黨中央和軍委正調集華北、華東的有生力量前來增援。那天我們從校長嘴里還知道,也許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此打響,還有敵人的原子彈,說來就來……那天校長講完話,我們又列著隊向各個班級走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都是軟的。我想起了昨晚和父親告別的場景,又想到了兩個哥哥還在北面的邊防團當兵。我不知道珍寶島離他們有多遠,他們是否參戰(zhàn)了。大哥參軍第四個年頭,已經當了排長,二哥剛參軍才幾個月。我又想起看過的那些戰(zhàn)爭片里炮火連天的場面,雖然我軍英勇無畏,但在炮火的猛攻下,還是一片片地倒下。想起兩個哥哥,還有昨晚出征的父親,我鼻子一酸,有種想哭的欲望。
在樓梯的拐角處,胡八一拽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沖我擠眉弄眼。我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他急不可待地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說:你知道尿是啥滋味不?我愕然地望著胡八一,奇怪他怎么想起了尿的滋味?;氐桨嗉?,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他把身子伏在課桌上又伏在我耳邊,說了句:是咸的,還有點苦味。我回頭看他,他一臉神秘,眼神透著亮光,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那天放學,胡八一從后面追上我,從書包里掏出手絹,展覽似的沖我說:不信你摸摸它。我伸手去摸,果然是濕的。胡八一就一臉壞笑地說:這是尿。我眼前又閃現(xiàn)出演習時,他把手絹捂在口鼻處時的樣子。我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胡八一一本正經地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說:知道我姐干啥的不?我知道胡八一的姐在防化團當兵,和大哥是一年入伍的,她剛開始在團衛(wèi)生隊當衛(wèi)生員,現(xiàn)在成了護士。胡八一就一臉神秘地說:這招是我姐告訴我的,在手絹上撒尿,然后把嘴和鼻子捂住,這樣防毒。胡八一的話一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又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胡八一的姐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姐叫胡麗,腿長腰細,以前學校開運動會,胡麗出盡了風頭,兩條大長腿在賽道上一馬當先,把同伴遠遠地甩在身后。還有跳高,她總是能跳到最后,她用的是背越式,一雙長腿飛快地跑到桿下,扭過身子,雙腿一蹬,身后背和整個身體就越過了橫桿,跌落在沙堆上。她很快又從沙堆上爬起來,唇紅齒白地沖裁判老師揮揮手,冠軍就輕松地到手了。她瀟灑的姿態(tài),引起高年級男同學一致喝彩。總之,胡麗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引起一片騷動。我從大哥他們眼睛里,看到一種叫垂涎欲滴的神情。
插圖/戴未央
當兵前的一天,大哥興沖沖地回來,用手拄著我的腦袋說:老三,你覺得胡麗漂不漂亮?我說:漂亮,她的腿長。大哥就神往地一笑,又說:讓她給你當嫂子好不好?我咽口唾沫,不可思議地望著大哥。大哥咬了腮幫骨,發(fā)狠地說:我早晚得把她拿下。后來我把大哥的話沖二哥說了,二哥剛上初中,挺著小胸脯,一副小公雞的模樣,天天打了雞血似的在外面瘋跑。他撇著嘴說:老三你別聽老大胡咧咧,他吹牛呢。直到不久之后,大哥和胡麗一起參軍。坐著卡車出發(fā)那天,大哥站在胡麗身邊,沖我們揮手告別。他的樣子一點也不難過,仿佛他去當新郎官了。那天和大哥告別完往家走,二哥又說:老大這人重色輕友,不是個東西,以后要小心他。我不知道二哥為什么要這么評價大哥。四年后,二哥高中畢業(yè)了,他原本不想參軍,母親在街道的火柴廠給二哥聯(lián)系到了一份工作,后來,二哥的同學里有個叫馬雅舒的女生宣布參軍,二哥立馬辭了母親給他聯(lián)系的工作,屁顛顛地也去參軍了。馬雅舒和胡麗不是一個類型的女生,長得圓乎乎的,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鮮艷欲滴的樣子。我知道就是因為馬雅舒參軍,二哥才去參軍的。我不知用什么來形容二哥參軍的動機。
胡八一那天用手絹沾了尿,捂到口鼻處防原子彈,我覺得這辦法很科學,因為是胡麗傳授給胡八一的方法。胡麗是防化團的護士,況且,腿又那么長,她的話一定有道理?;氐郊液?,我讓母親找了一塊手絹,揣在懷里,以備不時之需。
軍區(qū)家屬院搞了一次演習,這是我們第一次進入真正的地道,我和胡八一等人被震撼了。軍區(qū)院內的地道不是漆黑的,而是四通八達,燈火通明,不僅有廁所,還有上水下水,簡直就是地下天堂。之前,我們就知道軍區(qū)有地道,在隱蔽處有許多鐵門,鐵門上了鎖,用紅漆寫著“軍事重地,閑人莫入”的字樣,還經常看見有巡邏的士兵,端著槍在這些門前走來走去。對“軍事重地,閑人莫入”的字樣,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軍區(qū)門前,也豎著這樣一塊牌子,我們每天進出軍區(qū)大門都能看到它。我們書包里都裝有進出軍區(qū)的出入證,上面有照片,還有保衛(wèi)部門的鋼印,我們路過門崗時,把出入證掏出來,在哨兵眼皮子底下晃一下,哨兵用余光注視著我們。后來,我們都懶得掏出入證了,有時干脆把出入證忘在家里了,也能順利地進出大門。胡八一就說:衛(wèi)兵都認識我們了,咱們這張臉就是通行證。說完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一副驕傲的樣子。但有一次例外,我們班的小爐匠有一天放學被攔了下來。小爐匠是張德旺的外號。我們玩游戲時,他總是當叛徒,見風使舵,墻頭草,兩面倒,于是我們就想起《林海雪原》中的小爐匠,順便就把這個外號安到了他的身上。那天放學,小爐匠張德旺因為值日落單了,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門崗處,鬼鬼祟祟地沖門崗仰起臉,展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一張臉,當下就被門崗警衛(wèi)攔住了,讓他出示出入證。他拿不出來,還硬要往里進。結果被門口的警衛(wèi)戰(zhàn)士提著膀子拉到警衛(wèi)室里,好一頓盤查,最后還是給他爸打了電話,門口的警衛(wèi)才放行。張德旺他爸是組織部的副部長,說話有些結巴,但材料寫得好,一套一套的,上級就讓他在組織部工作。那次事之后,張部長還特意到門崗處看望了那位警衛(wèi)戰(zhàn)士,我們以為結巴的張副部長要沖警衛(wèi)戰(zhàn)士發(fā)火,我們就都一同去了。沒料到,張副部長當即表揚了那個警衛(wèi)戰(zhàn)士,說他警惕性高,有原則,還給那個戰(zhàn)士敬了個禮,弄得那個戰(zhàn)士在哨位上手忙腳亂地還禮。最后張副部長一邊揮手一邊和警衛(wèi)戰(zhàn)士告別道:你你要……要堅守守哨兵的責責任。哨兵又沖遠去的張副部長敬了個軍禮,這次樣子從容不迫得很。從那以后小爐匠把出入證用一根繩子套在了脖子上,便再也沒有發(fā)生進不了大門的情況。但小爐匠似乎留下了病根,每次走到門崗處都有些緊張,不敢抬頭看哨兵,賊眉鼠眼地從一旁溜過去。
因為有“軍事重地”的字樣,我們從來沒有近距離打量過地道口。軍區(qū)演習,那一扇又一扇鐵門打開了,我們魚貫地從軍事重地的入口處鉆了進去。機關和部隊已經開拔,整個大院里只剩下一些留守人員,大部分都是家屬,這次演習也主要是為我們而設立的。躲進燈火通明的地道,我們說不出來是恐懼還是興奮,總之,我們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望著眼前縱橫的地道,遙遠沒有盡頭的樣子,小爐匠湊過來,盯著一盞燃著的燈泡說:要是永遠不出去該多好哇。
那次我們在地道里并沒有待多久,就被負責演習的軍官給送了出來。鐵門在身后“咣當”一聲關上,又被鎖上了。我們所有人都意猶未盡,眼巴巴望著身后被關上的鐵門,怏怏不樂地往回走。我的衣服突然被胡八一拉了一下,他小聲地沖我說:跟我來。我和胡八一去了他家,他家在一樓,他父母也都隨部隊去了前線。胡八一有兩個哥哥,一個下鄉(xiāng),一個參軍,家里只剩下他和姥姥。姥姥耳朵有些背,我們進門時,姥姥弓著身子,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高,把腦袋伸到收音機前,正在聽廣播。廣播聲音很大,播音員正洪亮地說:亞非拉的人民要堅定地團結在一起,抵制霸權,保衛(wèi)我們的勝利成果。后來胡八一對我說,自從他父母連夜開赴前線,他姥姥身子就長在了收音機前,天天收聽關于珍寶島前線的消息,有的沒的都聽,生怕漏掉一個字。我們的到來壓根沒有引起胡八一姥姥的注意,她的心思都被那臺老舊的收音機吸引了。
胡八一示意我把他們家的一張吃飯桌移開。他蹲下身,手在地板上摸索著。有一塊地板被他掀開了,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吃驚地問:這是什么?胡八一激動地打著顫說:這是地道口。胡八一說,以前看見父親移動過這塊木板,把冬天儲存的蘿卜、白菜放到里面過。有一次,他也想去掀動地板,被他爹打了一個耳光,告訴他,這是軍事重地。他爹從那以后再也沒往里面放過蘿卜、白菜。那天我們倆相跟著,小心翼翼地踩著梯子下到了洞底,所不同的是,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胡八一不知是緊張還是別的原因,在黑暗處空洞地說:燈被關上了,要是找到燈的開關,這里一定通明一片。
從那一刻開始,胡八一就多了心事,眼睛盯著一個角落一動不動,就像走火入魔一樣。那些日子,關于珍寶島的消息不斷地從收音機和報紙上傳遞過來,某某連被記了大功;某某戰(zhàn)士腸子都流了出來,仍在冰天雪地里向敵人射擊……一天放學,胡八一找到我,神情嚴峻地說:我們該做點什么了。胡八一這句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問:做什么?胡八一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們要成立一支少年敢死隊。我一下子想到看過的電影和小人書里的故事,戰(zhàn)斗在危急關頭,連隊總要召開一次黨員骨干會議,然后成立一支敢死隊。敢死隊的任務就是去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雖然慘烈,但總能在最緊要關頭讓大部隊起死回生。每每看到這樣的故事,我們渾身上下都熱血澎湃,涌出一股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胡八一的提議讓我的血往腦袋上涌。胡八一仍一臉嚴肅地說: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現(xiàn)在國家正是用人之時,該輪到我們了。說完還伸出手,和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心是濕的,都是汗。
胡八一的提議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那一年,我們剛上小學五年級,再有幾個月就該上初中了。自從有了成立“敢死隊”的想法后,世界一下子在我們眼里變小了。在這些人中,也有例外。小爐匠聽到這消息后,首先提出了反對意見。他瞟瞟這個,又斜眼看看那個,小聲地說:咱爸,咱哥,都上了前線了,咱們還小,這會兒上前線,會給大人添麻煩。他說到這,胡八一就給了他一腳,踢在他屁股后面的書包上,胡八一非常生氣地說:你這個膽小鬼,貪生怕死,你知道新中國是怎么來的,沒有那些烈士的流血犧牲,怎么會有我們的今天?經胡八一這一上綱上線,小爐匠的神色不再猶豫,他下了決心似的說:那好吧。說完站到我們隊列里。
后來小爐匠隨我們又下過一次地道,我們這次做了準備,把家里的手電筒還有蠟燭什么的都帶來了,地道里也被營造出了許多生氣。我們就著光,就像在前沿陣地上開骨干會議一樣,氣氛神秘而又悲壯。此時的小爐匠又提出了一個想法,他望著我們說:咱們這敢死隊咋一個女的也沒有哇。我也想學著胡八一的樣子踢他一腳,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不合時宜,這么嚴肅的事,他怎么還想著女的。他馬上又補充說:我們上前線,一定會流血犧牲,怎么也得有護士、衛(wèi)生員啥的吧,到時好搶救我們。我和胡八一對視一眼,覺得小爐匠說得有道理。班里那么多女生,讓誰參加合適呢?胡八一學著電影里指揮員的樣子,用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抱在胸前,然后說:那就讓馬雅琴來。馬雅琴就是馬雅舒的妹妹,姐倆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她剛上五年級,個子在女生中最高。馬雅琴雖然不像她姐長得像水蜜桃一樣,卻也有了些征兆。胡八一的提議,得到了我們一致的認可。
第二天在放學的路上,我們團團地把馬雅琴圍住了,胡八一鄭重地把我們成立“敢死隊”的想法對她說了。她先是翻著白眼依次瞟了我們,我怕她臨陣當逃兵,便上前一步說:想想你姐,她在前線正流血犧牲,你好意思見死不救么?她又白了我一眼,紅口白牙地說:你怎么知道我貪生怕死?呸,我參加可以,我要叫上張小紅、白娟一起參加。她說的張小紅、白娟都是我們同學。她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熱烈的掌聲。
在馬雅琴的影響下,張小紅、白娟終于加入了我們的敢死隊。我們又從胡八一家的廚房魚貫鉆進了地道,人員整齊地召開了一次敢死隊成立大會。這件事是胡八一挑的頭,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隊長,我是副隊長,小爐匠是參謀,馬雅琴和張小紅、白娟是隨隊護士。十幾個人的敢死隊就此成立。
胡八一還從懷里掏出一面紅旗,展示在我們面前。他擎著那面旗,激動地說:這就是我們敢死隊的旗幟,人在旗在。我們也齊聲附和道:人在陣地在。
北方的四月天,還是有些冷。
我們少年敢死隊出發(fā)的時間,是一個周末的早晨,為的是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為了這次北上,我們已經準備了幾天了,出發(fā)的頭天晚上,我讓母親烙了兩張餅,還煮了幾個雞蛋。我的理由是,明天學校組織野外軍訓。母親對我的謊言沒有異議,因為之前,學校也不時組織我們學軍學農什么的,況且,現(xiàn)在又在哏節(jié)上,整個營區(qū)都空了,上了前線,學校組織軍訓也純屬正常。早晨出發(fā)時,我把烙餅和雞蛋裝在書包里,想和母親鄭重地做一次告別。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出門遠行,又是敢死隊副隊長的身份,想起來就有些悲壯。這次去前線不知還能不能回來,我想說兩句感謝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話,又怕被她發(fā)現(xiàn)而走不了,于是什么都沒有說,打開屋門,沖母親揮了揮手,母親抬頭說:別在外面瘋得沒夠,現(xiàn)在是戰(zhàn)備時期。母親的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了擔憂之色。我轉回頭時,眼淚差點流出來,飛跑著向樓梯口奔去。
我們十幾個敢死隊員在院外集合,胡八一不知在哪兒弄了條皮帶扎在腰上,那把與他形影不離的火藥槍此時也堂而皇之地別在了腰間。小爐匠戴了頂軍帽,我猜一定是他哥戴過的,雖然有些大,但不失威嚴。馬雅琴、張小紅、白娟,她們頭發(fā)都扎了起來,比平時干練了許多。胡八一從包里把那面旗子擎在手上,說了句:出發(fā)。胡八一走在最前面,手上的旗幟迎風招展,許多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
在人們的注視下,我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竟有了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壯烈感,我看著眼前熟悉的街道和匆匆而過的人流,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是那么親近。我瞪大眼睛,讓熟悉的這一切刻在心里,也許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太陽偏西時分,我們才走出城市,胡八一又從挎包里掏出一枚指北針,我們就順著北方一路走去。我們爬過了一座山,又踩著即將融化的冰面過了一條河。又爬上一座山時,眼見著太陽在西天滑落下去,暮色便籠罩了四野。
一天的行軍,大家都疲憊不堪,幾個女生東倒西歪地半躺半坐在山坡上,山坡上還有殘存的積雪,半融半凍的樣子,踩在上面吱嘎聲響成一片。胡八一環(huán)顧左右道:咱們應該生一堆篝火。他的提議,得到了男生的擁護。走了一天了,太陽一落山,冷風嗖嗖地吹過來,直入骨頭。雖然又累又餓,我們還是掙扎著四散開到林子里撿干樹枝。
篝火燃起來時,四周已經漆黑一片,有了火,周身就感到了溫暖。早晨各自從家里帶來的干糧還剩下一些,我們就著火光大口吃了起來。胡八一還學著在電影里看到的紅軍長征時的樣子,在地上抓起一把半硬的殘雪填進嘴里,一邊吃還不忘鼓勵我們道: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經胡八一這樣一鼓動,我們似乎又有了力氣。馬雅琴這時也站起來,兩眼晶亮地沖著火光說:我們唱支歌吧。說完便起了一個頭,是《游擊隊之歌》,于是我們一起參差地唱了起來: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歌聲嘹亮,激情而又高亢,從開始的參差到最后整齊起來,我們唱得氣勢如虹,旁邊林地里還有幾只鳥被驚飛了。
半夜時分,篝火漸漸地熄滅了,我們東倒西歪地躺在山坡上。我被凍醒了,艱難地爬起來,活動著四肢,抬起頭時,竟看到了遠方城市的燈火,心里頓時溫暖起來,想起以前這時間,自己睡在熱被窩里的樣子,想起了溫暖的家,竟有種想哭的感覺。此時,我又冷又餓,望著星星點點的殘火,又想到自己即將奔赴前線,剛涌起的軟弱就被戰(zhàn)勝了。
又過了一些時候,胡八一等人也跳了起來,他們也被凍醒了,眾人都開始痛苦地活動四肢。既然大家都醒了,再睡肯定也睡不著了,我提議立即出發(fā)。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響應,胡八一又掏出指北針,確定了方向,我們又一次上路了。
馬雅琴幾個女生體力明顯跟不上節(jié)奏,沒走多遠就掉隊了。胡八一在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少年敢死隊的旗幟此時被他扛在肩上,山風很有勁道的樣子,把那面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因為三個女生掉隊,走在前面的胡八一不時地停下來,讓男生的隊伍慢下來,等待她們;待她們走近,才又加快步伐向前走去,結果,三個女生就又被拉下一截。幾次反復之后,胡八一就把火氣發(fā)泄到小爐匠的身上,沖他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都怪你,需要什么狗屁護士,這仗還沒打呢,我們都快成了擔架隊員了。小爐匠面子掛不住,又不好反駁胡八一,就梗著脖子說:要不你們先走,我等她們,就是拉也不能讓她們掉隊。說完慢下腳步等她們。我和胡八一等人喘了一會,還是向前走去。
就聽身后的小爐匠說:你們還行不行了,難道想當逃兵不成。馬雅琴說: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又不是男生,又沒吃的,天又這么冷,我們怎么走?小爐匠軟下聲音道:別忘了,你們是護士,戰(zhàn)斗打響時,你們是要負責搶救傷員的。
因為我們走在前面,逐漸又和他們拉開了距離,他們是如何打嘴仗的便聽不見了。沒多久,太陽就從東方的天際冒出了頭,不一會兒,整個天地就明晃晃一片了。我看見胡八一的頭頂上冒著熱氣,再看其他人的頭頂上也是,整個男生隊伍喘著粗氣,全不見出發(fā)時意氣風發(fā)的場面了。胡八一走路的身子也歪斜起來,有幾次扛在肩上的那面旗險些掉下來,我?guī)状伪硎疽嫠改敲嫫?,都被他拒絕了,胡八一咬著后槽牙說:人在旗在。他鐵了心要與旗幟生死在一起了。
我們男生又爬上一座山坡,回頭望去,看見小爐匠和幾個女生剛從對面的山坡上下來。小爐匠和那幾個女生全然沒有了斗志,松垮著身子,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不知是誰,肚子咕嚕響了一聲,這種咕嚕聲音便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我第一次知道,饑餓是會傳染的。昨天出發(fā)時,我們從各自家里帶來的干糧早就吃完了。胡八一肚子響成一片時,他的臉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一臉的堅定也在搖擺著。
劉振東就湊過來,瞅著胡八一的臉說:隊長哇,這樣走下去不行呀,肚子沒食了,就等于戰(zhàn)士手里沒有了子彈,這仗是打不贏的。劉振東和胡八一家住對門,胡八一的父親是部長,劉振東的爸是副部長,不知怎么搞的,父親的形態(tài)傳染到了他們身上,劉振東在胡八一面前總是擺出弱者心態(tài)。我們報名參加少年敢死隊時,劉振東本來有些猶豫,縮著脖子,袖著手躲在人群后,不停地用嘆氣質疑我和胡八一的提議,最后胡八一把目光落在劉振東的臉上,劉振東的腰板才一點點直起來,臉上的神色也堅定起來,大著聲音說:去唄,誰怕死呀。
劉振東的提議讓胡八一左右為難起來,胡八一把插著旗幟的樹枝抱在胸前,佝僂著身子倚在一棵樹上,等了一會兒,小爐匠帶著三個女生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們面前。馬雅琴叫了一聲:媽呀,累死我了。就不管不顧地坐在地上,那兩個女生也隨后坐下。張小紅一邊揉著腿一邊說:我真走不動了,你們愛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了。白娟還抹開了眼淚,一張缺血的小臉寡白著。
劉振東又不失時機地沖胡八一說:胡隊長,再這樣下去,隊伍就要垮掉了。還沒到前線,我們就都得“壯烈”了。
胡八一的目光望向了我,顯然,他的意志也在一點點地被瓦解。于是我提議,要先找吃的。肚里有糧,心里不慌。胡八一終于下了決心,揮了下手里的旗幟道:我們下山,去找吃的。眾人聽說去找吃的,一下子都振作起來,紛紛從地上站起來,隨著胡八一的旗幟趔趄著向山下走去。
我們之所以爬山越嶺,出發(fā)前我們想過了,有兩點好處:第一點,這樣向北走路最近;第二點,也是重要的一點,就是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都知道,要是被發(fā)現(xiàn),意味著什么。我們趔趄著,東倒西歪地終于出現(xiàn)在一個村子里,引來了大小孩娃的參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擔著一擔牛糞正要出村,見到我們一臉詫異,放下?lián)哟舐暤貑枺盒⊥瑢W,你們這是要去哪里?胡八一把肩上的旗幟又向上舉了舉,聲音雖然發(fā)虛,還是大聲地答:我們要去前線,我們是少年敢死隊。中年漢子目光在我們七零八落的隊伍里掃了一遍,嘆了口氣。劉振東湊過去叫了聲“叔”然后就說:我們要去前線,萬里長征剛邁出第一步,我們斷糧了,能不能給我們找點吃的。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們可以打借條。等我們從前線凱旋,我們一定還給你們。
這會兒已經從村子里涌出來不少人,鄉(xiāng)親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一邊打量著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幾個好心的大嬸,見我們如此狼狽,當即轉身回家,不一會兒工夫就拿來了玉米面餅子。有幾個大嬸端來了水,還有煮熟的雞蛋,熱乎乎地塞到我們手上。我想起了電影里經常出現(xiàn)的場景,戰(zhàn)士們要開赴前線了,老鄉(xiāng)們來送行。馬雅琴被一個大嬸塞完雞蛋后,還哭了起來,她敲碎蛋殼,一邊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塞,一邊流淚。我們看著眼前的場面,鼻子也有些發(fā)酸。我在心里就想:多么好的老鄉(xiāng)呀,絕不能讓敵人打進來,就是犧牲十回,也要保護我們身后的鄉(xiāng)親們。
剛才擔糞的那個叔叔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劉振東、小爐匠聊了起來,很快兩個人就把我們學校的名字和我們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我們又吃又拿地告別了一群熱鬧的老鄉(xiāng),重新北上。我們這兩天沒聽收音機,更沒看報紙,不知前線又發(fā)生了什么,但依據(jù)我們的想象,一定是炮聲隆隆,殺聲震天。前線的部隊一定希望援軍的到來,我們就是他們期盼的救兵,我們要馬不停蹄地奔赴前線。
我們走出村口,這才發(fā)現(xiàn)隊伍里多了四五個年齡相仿的少年。胡八一警惕地走過去沖他們說:我們要上前線,你們不要再送了。其中一個人就立定站在胡八一面前說:我們也要參加敢死隊,保家衛(wèi)國我們也有責任。
胡八一想把他們趕走,他們卻不聽,一路尾隨著,小爐匠就替這幾個少年求情道:八一,就帶上他們吧,這一帶他們熟悉,給我們帶帶路也是好的。胡八一見趕不走幾個人,也就隨他們去了。有了老鄉(xiāng)的款待,我們身上有了些力氣,胡八一帶頭唱起了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我們齊聲唱了起來,后加入的幾個少年也一起和我們合唱,歌聲有了力氣,嘹亮得很。
我們走走停停,吸取了走山路的教訓,這次沿著國道走,路好走,尋找吃食也方便。胡八一不時地拿出指北針校對著方向。
大約又走了兩個時辰,太陽偏西了一些,我們正坐在路邊休息,突然看見幾匹馬從后面追了上來。到了近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端坐在馬上的幾個年輕人,身上都背著槍,領頭的就是我們上午見到的擔糞的中年男人。他們從馬上下來,攔住我們的去路,中年男人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宣讀道:你們軍區(qū)子弟學校的校長命令你們馬上回去。我們一聽到這消息立馬傻眼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我們被迫隨這幾個民兵又回到了剛才途經的村子。我們垂頭喪氣,就像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逃兵。傍晚時分,軍區(qū)的一輛卡車駛來,我們的校長從駕駛室里鉆出來,揮了一下手,狠狠地說:上車。胡八一還想最后掙扎一番,上前道:校長,我們上前線有錯么?前線需要戰(zhàn)士,我們不怕死!我們也站在胡八一身后,齊聲說:我們不怕死!校長眼圈紅了,揮了一下手說:前線有你們的父母,有你們的哥哥姐姐,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跟我回去。
我們被逼無奈只能爬上了卡車,車便風一樣向回駛去。我們的夢破碎了,許多人都流下了眼淚。劉振東蹲在車廂的一角,一邊流淚一邊抽打自己的臉說:都怪我嘴欠,是我說出了咱們學校的名字。胡八一此時已把敢死隊的旗幟收起來了,他手扶著車廂板,目視前方,咬著腮幫骨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完這話,我看見他臉上流下了兩行淚,很快又被風吹干了。
天氣又暖和了一些,院內的樹梢綻開了樹芽,父親在一天夜里突然回來了。他還是走之前時的裝束,只是長出了滿臉胡子,比走之前黑了瘦了。父親回到家里,卸下身上的行頭,梳洗過后,仍然顯得很亢奮的樣子,叉著腰站在窗前,望著漆黑一片的窗外。母親催了他兩次,父親才轉過身,兩眼還冒著光。母親盯著父親說:老石你咋了?父親就皺起眉頭道:還不困,以往這時候,正在陣地上盯著呢。父親說完才伸個懶腰,不緊不慢地向臥室走去。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前沿陣地上,爬冰臥雪的一群士兵,他們的身后是一門又一門豎起的火炮,還有他們握在手里的槍,成排成列黑洞洞的槍口。一想到這些,就覺得血往腦門上涌,弄得整個人暈乎乎的。我們去前線的愿望夭折了,可我們的夢想還在心里滋長著。
父親回來兩天后,開赴前線的大部隊凱旋,士兵們又填滿了院子,軍號聲和列隊的口號聲又飄蕩在軍區(qū)大院上空。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周日那天,父親換了身新軍裝,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手臂上多了一個黑箍,我震驚地望著父親。從母親嘴里我才知道,李勤犧牲了,今天軍區(qū)要給他開追悼會。聽到李勤犧牲了,我腦子“嗡”的一聲,人就傻在那里。
李勤和大哥他們是同學,幾年前參的軍。他父親是后勤部的政委,一只眼睛看不見了,說是在抗聯(lián)時,為了突破日本人的封鎖,被一顆流彈擊中的。我們記憶里,李勤的父親總是戴個眼鏡,一只鏡框是空的,看不見的那只眼睛被一片墨色的鏡片遮擋住了,整個人的樣子就顯得很幽默。見到他我們就想起電影里經常出現(xiàn)的漢奸獨眼龍,也是這種造型。李勤父親的形象自然高大無比,我們需仰視才能看見他的臉,他的臉似乎永遠都黑著,不見一絲笑模樣。李勤隨他父親,從小就長得高大威猛,比大哥還高出半個頭。有一次大哥他們和外校的一幫人打群架,我們遠遠地躲在樹林里看過一次,只見大哥他們嚎叫著沖了出去,與對方戰(zhàn)在一處,李勤是最突出的那一個。說他突出不是因為他個子高,而是他的勇猛,手提兩根木棍,如入無人之境,一邊大叫一邊揮舞著木棍,外校的那幫學生望而卻步,敗下陣去。李勤很快有了“野狼”這個外號。
從那以后,只要我們院里的同學被外校的人欺負了,李勤和大哥他們都會替我們出頭,李勤這匹野狼在我們心里都是神一樣的存在。李勤和大哥他們參軍時,被一輛接兵的卡車拉走了。我們一群大小孩子為他們送行,只見李勤扶著車廂的欄桿,沖車下?lián)]著手,一邊大聲地喊著:再見了,我不混出個英雄,不會回來見你們!我不知道李勤這話是沖我們喊的,還是沖車下他父母喊的。我在人群中找到了李勤的父母,他母親踮著腳向遠去的卡車方向望著,他父親轉過身,嘟囔一句:這兔崽子。
李勤當滿兩年兵時,回來過一次,他的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不少,穿著軍裝,眼神和神態(tài)已然是個大人了。他是在春節(jié)前回來的,大年三十那一天,他找到了在林子里用彈弓打鳥的我們,把一些鞭炮扔給我們。見我們蹦著高地玩起了鞭炮,李勤沖我們露出滿意的微笑,拍拍手就走了。春節(jié)期間,他父親帶他拜年,他站在父親身后,逢人就敬禮,叔叔伯伯地叫上一聲,然后很有耐心地聽長輩們說話。不少叔叔就夸李勤出息了,成熟穩(wěn)重了,他父親用獨眼掃了他一眼,笑著說:這小兔崽子還早著呢。雖然李政委這么說,我們還是看到了他流露出的自豪和驕傲。
大約又是兩年之后吧,我們得知李勤已經提干了,成為了邊防團的一名排長。他再也沒能回來。
我擠進禮堂時,就看到了掛在舞臺正中間的李勤的照片,那是一張被放大的照片。李勤神情嚴肅地望向我們,似乎在問我們,你受誰欺負了?照片上方還有標語,寫著向李勤烈士學習、致敬等。在人群中我看到了胡八一,離他不遠處還有馬雅琴。自從上次我們去前線未遂之后,不知為什么馬雅琴對胡八一熱情了起來,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不小的變化。我們就開玩笑地沖胡八一說:馬雅琴看上你了。胡八一就一臉正色地說:別胡咧咧。我和胡八一的目光短暫地對視了一下,我看到他似乎要哭,我的眼淚已經涌到眼眶處,還是忍住了。
第一個上臺講話的,是李勤的連長,在連長的講述中,我們了解了李勤犧牲的經過。李勤副連長身背反坦克火箭筒,懷抱沖鋒槍,帶著一個排的戰(zhàn)士,迎擊著沖上來的敵人。他先是左肩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他輕傷不下火線,帶著戰(zhàn)士們向敵人發(fā)起了沖鋒。他的腿又一次中彈,他爬不起來,跪在地上,摘下后背的火箭筒瞄準了敵人沖過來的一輛坦克。那輛坦克被他擊中了,冒起了大火,他又拿起沖鋒槍向敵人射擊,突然一發(fā)炮彈在他身邊爆炸……李勤的連長在匯報李勤英勇犧牲的事跡時,幾度哽咽,我聽到了人群中發(fā)出的啜泣聲。眼淚終于止不住,模糊了我的視線。
最后是李勤父親上臺講話,他從臺下走到臺上的過程中,似乎隨時會摔倒,有兩個戰(zhàn)士上前欲攙扶李政委,又被他甩開。他用一只眼睛望了眼臺下,嘴角牽起一縷笑說了一句:這兔崽子,沒給我們這幫老家伙丟臉。說完這句話,他再也忍不住,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透過擴音器在禮堂里回蕩著。哀樂就是在這時響了起來。
我看到人群里有一陣小小的騷動,我淚眼朦朧地望過去,看見胡八一倒在了地上,馬雅琴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我擠過人群奔過去,和馬雅琴合力把胡八一拖出禮堂,門在身后關上的那一刻,我仍能聽到身后低沉滾動著的哀樂。我和馬雅琴把胡八一放到禮堂的臺階上,他嘴里“呀呀”叫了兩聲,才長出一口氣,青灰色的臉才有了些血色。他戛然止住了哭聲,看看我又看了眼馬雅琴,恨恨地說:我為啥不再長大幾歲呀。
從那以后,胡八一似乎比以前成熟了,經常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目光盯在某一處,滿腹心事的樣子。我們似乎也長大不少,把以前視為珍寶的火藥槍和彈弓都扔了。我們集體停止了嬉戲打鬧,都變得沉默不語起來。
胡八一經常走神,經常看見他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他的目光在遠處的什么地方游移著。在眾多的目光中,我看到了馬雅琴投向胡八一與眾不同的目光。
我們上到初二時,北京又有一件大事發(fā)生了,我們全軍的副統(tǒng)帥叛逃,最后摔死在一個叫溫都爾汗的地方。軍區(qū)接到了中央軍委的命令,又一次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軍區(qū)指揮所再一次開進了防空洞。軍區(qū)門崗平時有兩個持槍戰(zhàn)士站崗,一下子增加了一個班,他們全副武裝,戴著頭盔,在大門口還拉起了鐵絲網,防止外面的車輛闖入。
那天上課,胡八一就神色不安,不時地偏過頭,神色凝重地望向我,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果然,一放學胡八一就急急地走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沉痛又焦急地說:北京現(xiàn)在有危險了,我們要去保衛(wèi)北京。他一說到北京,我心底里就生出莫名的神圣和興奮。在小學課本里,我們學到過一篇課文《我愛北京天安門》,從那時開始,我們就和北京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知道,北京是我們的偉大首都,偉大領袖毛主席就住在那里。
保衛(wèi)北京就是保衛(wèi)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我渾身發(fā)冷地望著胡八一,眼前的胡八一上唇上長出了一層茸毛,一頂軍帽歪戴在頭頂,他的胸脯起伏著,激情澎湃的樣子。我立馬拍著胸脯道:保衛(wèi)北京,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我又想起了電影里還有許多文學作品中那些英雄人物,他們都是大義凜然地走向戰(zhàn)場,連頭都不回一下。
那天傍晚,我們聚集在院內的小樹林里,很快地達成了一致,那就是,我們要去北京,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我們這次秘密集合快結束時,馬雅琴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她的胸脯起伏著,用一雙好看的眼睛在我們每個人臉上掃過,然后說:為什么不叫上我?我們把目光齊齊地對準胡八一,胡八一把雙手插在口袋里,歪著脖子不看她,而是望著樹梢上落著的一只鳥。一年半前,我們去前線未遂之后,胡八一曾經對我們說過:以后有什么事,千萬不能帶女生,事多。說完這話,他臉上還流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胡八一把上次去前線未遂的原因都歸結為那幾個女生,如果沒有女生我們就不會從山上下來,不暴露自己的行蹤,就不會被于校長抓回來。那次我們被于校長用一輛卡車拉到軍區(qū)院里,天早就黑透了,我們垂頭喪氣依次從卡車上爬下來,于校長陰著臉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第二天,我們來到學校,才由班主任帶著來到于校長辦公室。于校長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我們以為他要發(fā)火,沒料到他卻說:孩子們,你們初心是好的,你們?yōu)閲覉笮н€不是時候,你們現(xiàn)在還小,等你們長大成人了,有的是機會報效國家。那天,我們望著于校長偉岸的身軀,聽著他激昂的話語,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一年半以后,我不僅看到了胡八一上唇長出了茸毛,小爐匠、劉振東的上唇也多了層茸毛。我回家照過鏡子,在燈下,發(fā)現(xiàn)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我心頭一震:我們終于長大了。
那天,我們離開小樹林時,誰也沒和馬雅琴說一句話,都挺著胸脯從她身邊經過。快走出小樹林時,聽見馬雅琴在身后帶著哭腔說:你們要是不告訴我你們的行動,我就找于校長揭發(fā)你們,讓你們什么也干不成。
走在最前面的胡八一停下腳步,我們隨之也立住,扭過頭望著馬雅琴。她的臉漲得通紅,一副魚死網破的模樣。胡八一扯了一下頭上的帽子,讓帽沿變正。他說了句:明天晚上八點在車站集合。說完大步向前走去,我們跟上,渾身上下有一種叫血性的東西在奔涌,心里一遍遍地說:我們是即將出征的勇士。
第二天傍晚,我們聚集在火車站售票大廳時,在人群中果然看到了馬雅琴,她還是白天上課時的裝束,腰間多了一條腰帶,肩上還多了個挎包。我們想起了她的姐姐馬雅舒,她姐參軍時,差不多也是這種裝束。她和她姐長得越來越像了,像一只即將成熟的水蜜桃。
我們身上都帶了錢,想通過售票口買票坐火車去北京。結果售票員聽說我們要買去北京的火車票,眼睛立刻瞪圓了,伸出一只手來說:介紹信?我們立馬傻在那里,我們什么困難都想過,就是沒想到去北京還要介紹信。
票是買不上了,胡八一把我們帶出售票大廳,站在廣場上,沖我們說:買不上票,咱們就是扒貨車也要去。他的話得到了我們的響應,我們又一起扭臉看馬雅琴,她也一臉堅硬如鐵。我們繞了好大一圈,鉆進了貨場,一列列火車臥在鐵軌上。我們不知道哪列火車是向北京方向開,胡八一琢磨一會兒道:只要車頭向南就是往北京方向開。不多久,我們發(fā)現(xiàn)一列火車正在鐵軌上慢慢啟動,方向果然是向南。我們不由分說地爬上了車廂。馬雅琴是最后一個上來的,拉她的是胡八一。胡八一把她拉上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就不該來。馬雅琴喘著粗氣,在暗中盯著胡八一說:你們男生做到的事,我們女生照樣能做到。列車越開越快,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車廂里裝的都是煤。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平躺在煤車上,望著天空一掠而過的星星,想著我們去北京的使命,心里不由得又莊重了幾分。
胡八一的判斷是正確的,天亮以后,火車還在風馳電掣地開著,我們先是看到了山海關站臺的牌子,然后又看到了“唐山站”字樣。神圣又偉大的首都北京離我們不遠了。我們紛紛從煤車里坐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臉上都是煤灰,胡八一只剩下了一口白牙,興奮地說:我們就要成功了。
貨車是在夜半時分駛進了北京南站,停在貨場上。車站上的站牌我們反復確認過,就是北京南站的字樣。小爐匠激動地上牙磕著下牙說:北京南站也是北京。車停穩(wěn)后,我們從貨車上紛紛跳下來,拍打著身上的煤灰。我們又轉了好大一圈,才從貨場上走出去,找到了一間廁所,把自己的臉洗干凈。
天亮時分,我們在一個早起遛彎的大爺指引下,來到了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下,我們的目標是天安門。在我們的印象里,偉大領袖就應該在城門樓里面辦公。太陽升起之后,我們終于在天安門廣場下了車,遠遠地就看見了天安門城樓。此時,天安門泊在一片清晨的陽光中,金燦燦的。我們還看到了車流人流。北京的天安門并不像我們想象的危在旦夕,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人們如常地頂著剛升起的太陽去上班。我們有些失望。北京壓根不需要我們保衛(wèi),它安好如初。
我們一步步挪到金水橋畔,金燦燦的天安門城樓已近在咫尺了。我們仰頭凝望著,大氣都不敢出,唯恐驚擾了在里面辦公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后來,我們看到了一輛拉滿學生的校車駛過,那些學生透過車窗也在驚奇地打量我們。太陽又升高了一些,兩輛掛著軍牌的汽車在我們眼前駛過。
劉振東望著長安街上的人流車流失落地說:看來我們這次撲空了。胡八一一副壯志未酬的模樣,又領著我們來到了廣場,回身再望天安門城樓時才說:我們要是有架照相機就好了,和天安門城樓合個影。我們也覺得無比遺憾。許多年之后,我們幾個都站在廣場上與天安門城樓合過影,只有胡八一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們離開北京時,居然買到了火車票。起初售票員也管我們要介紹信,我們自然拿不出來。我們不想再扒貨車了,把幾顆腦袋湊到售票處的窗口,高一聲低一聲地求售票員把票賣給我們。售票員板著臉,一副鐵打不動的模樣。
后來來了一個警察,把我們叫到了站前派出所,核實我們的身份。當聽說我們來北京的目的,這位警察眼睛亮了一下,后來又聽說我們是軍區(qū)子弟時,態(tài)度又好了許多。馬雅琴為了證實自己的身份,還從挎包里掏出了軍區(qū)出入證。那位警察想了想,站起身來說:跟我走吧。在這位好心警察的幫助下,我們順利地買到了回家的票。他還一直把我們送到了列車上。我們自然對他千恩萬謝,他卻淡淡地說:我以前也是名軍人。送我們的好心警察走了,我們站在車門口,一起給這位警察敬禮。他停下腳步,給我們還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我們頓時熱淚盈眶。
高中一畢業(yè),胡八一就對我說:我要去參軍。其實早在兩年前,那次從北京回來的路上,他就說過類似的話。這次他說完,盯著我的眼睛問:你是怎么打算的?確切地說,我沒什么打算,下鄉(xiāng)的事似乎沒有考慮過,大哥二哥都先后參軍,兩個人還算爭氣,相繼在部隊提干。另外一個出路就是接班,父母都是軍人,不存在接班工作這樣的好事。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當兵這條路。這么想過了,便對胡八一說:估計咱們的命運殊途同歸。胡八一就咧著嘴笑,把手掌拍在我的肩上說:要是咱們能在一個連隊就好了。
馬雅琴接了她母親的班,她母親在區(qū)政府工作,為了馬雅琴提前兩年就退休了。馬雅琴還有一個哥哥,在部隊已經當了連長,姐姐馬雅舒前幾年和我二哥一同參軍,但因為被分到了不同連隊,兩人剛萌芽的愛情夭折了。二哥發(fā)誓一定要在部隊混出個人樣,一下子成熟起來,幾年后我們得知二哥提干的消息,都替他高興,二哥卻一副壯志未酬的樣子。馬雅舒在當了三年兵之后就轉業(yè)回來了。三年后的馬雅舒嘴唇鮮艷欲滴,總是紅紅的,就像抹了口紅。她復員回來,并沒有上班,時間不久,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成一個包,提著東西去了南方。
后來我們才知道,馬雅舒是為了愛情離家出走了。她在部隊時,愛上了一位排長,有一次他們去營部看電影,在回來的路上,兩人離開隊伍,在一個小河邊談起了戀愛。當隊伍回到連隊發(fā)現(xiàn)二人失蹤時,連長派人去找,據(jù)說發(fā)現(xiàn)二人時,他們還躲在一棵樹后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的愛情敗露,依據(jù)部隊條例,干部不允許和戰(zhàn)士談戀愛。處理結果是,那位排長被宣布轉業(yè),馬雅舒復員。排長的老家在南方,馬雅舒從部隊回來后,魂不守舍地在家住了幾天,便急三火四地去南方尋找她的心上人去了。母親哭天搶地追到了火車站,仍沒能挽留住馬雅舒。馬雅舒給母親留下一句話:媽,等我混好了就回來看你。
眼見馬雅琴高中畢業(yè),母親再也不想失去小女兒,便急三火四地提前退休,又忙不迭地給馬雅琴辦理了接班的手續(xù)。我們那些同學中,最先有著落的就是馬雅琴。
馬雅琴出落得和她姐姐一樣,飽滿得就像秋天掛在樹上的石榴,動人也饞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總是顧盼流眄。我們都知道,馬雅琴已經愛上了胡八一,從那次去前線未遂回來之后,馬雅琴望向胡八一的目光就變了,不像以前那么清澈,變得黏黏糊糊,似乎有兩簇火苗在她眼底處燃燒。我們就經常開玩笑沖胡八一說:馬雅琴那丫頭喜歡上你了。胡八一當時的表情是不屑一顧的,把手插在褲兜,甩了一下腦袋,讓帽子歪斜起來,嗤了聲:別整那些沒用的。那會兒的胡八一完全是一副沒長開的樣子,更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樣。可到了高中之后,胡八一就不一樣了,我們經??梢钥吹剑哪抗庠竭^我們的肩膀,千里迢迢地去尋找馬雅琴那雙讓人著迷的眼睛,然后兩對目光就蛇一樣地纏繞在一起,看得我們臉紅心跳,欲罷不能。
高中最后一個學期,胡八一總是離群索居地躲著我們。劉振東就說:胡八一這小子和馬雅琴約會了。兩年前劉振東的父親離開機關去部隊任職,不再給胡八一的父親當副手,他在胡八一面前的腰桿子似乎也堅挺了起來,總是揭胡八一的短。因為他們兩家住在對門,總是比我們先一步了解胡八一的險情。比如胡八一又遭到了他媽的咒罵,他爹何時又掄了他兩皮帶。上高中以后,胡八一似乎叛逆感越來越強了,總是把頭發(fā)留得很長,好好的帽子總不能正兒八經地戴在頭上,還愛斜著眼睛看人,不了解他的人,都會錯把他當成二流子。有一次,我們周末沒事去逛市場,一個人的錢包丟了,還叫來了警察。警察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胡八一,上前盤查,胡八一望著兩個警察眼里冒火,當即就和人家吵了起來。胳膊擰不過大腿,他被當成了嫌疑犯帶到了派出所,搜遍他的全身也沒找到失主的錢包。從那以后,胡八一總想去找抓他的那兩個警察,被我們勸住了。胡八一似乎有許多邪火,在家里不僅頂撞父親,還和母親大吵大叫的。母親向父親告狀,父親就用皮帶抽他。如果不是劉振東告密,我們眼里的胡八一就像沒事人似的。到了高中最后一個學期,胡八一神秘起來,我們很少能看到他的人影。有一次,小爐匠突發(fā)奇想,要去林子里打鳥。以前我們經常干這事,一人打手電,另一個人手持彈弓,向林子里睡著的鳥偷襲,這樣比較容易得手。那天晚上,我和小爐匠偷偷地摸到了林子里,當小爐匠的手電突然打開時,我沒看到樹梢上的鳥,卻看到了一棵樹后的胡八一和馬雅琴,兩人臉對臉地抱在一起。手電光亮起那一刻,我看到胡八一轉過頭時那雙憤怒又驚慌的眼睛,小爐匠似乎也看到了,他馬上關閉了手電筒,我拉著他快步跑出樹林。跑出好一陣,我的心還咚咚地跳著,仿佛偷情的人不是胡八一而是自己。小爐匠氣喘著說:這小子和馬雅琴搞上了。我狠狠地拽了一下小爐匠的衣袖,莫名地有些煩躁,口氣生硬地說:胡八一和誰好跟你沒關系。說完大著步子向前走去。半晌,小爐匠才追上來,在后面辯解道:我又沒說你,你發(fā)那么大火干什么。
我們第二天見到胡八一時,他像個沒事人一樣,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他的目光越過我們的頭頂,和馬雅琴的目光又蛇一樣地纏在一起。從那時起,我們班級所有人都知道,馬雅琴和胡八一好上了。
高中畢業(yè)沒多久,我和胡八一、劉振東就報名參軍了,小爐匠下鄉(xiāng)插隊去了。我們入伍通知書還沒有收到,小爐匠就出發(fā)了。一同下鄉(xiāng)的還有班上其他同學,他們大包小包地提在手上,街道為他們舉行了一場熱鬧而又隆重的歡送儀式,我們也去送行。他們嘻嘻哈哈地跟鬧著玩似的,小爐匠還跑到我們面前,做著鬼臉說:你們參軍,幾年也不能回家,我們說回來就回來了。小爐匠笑呵呵地走了。那天胡八一紅著眼圈認真地沖我和劉振東說:你看他們多好,下鄉(xiāng)也能在一起,咱們仨到了部隊上,一定不要分開。我和劉振東都被胡八一的真誠打動了,沖他用力地點頭。
我們是在一個飄雪的晚上,登上了運送新兵的專列。站臺上站滿了送行的家長,父母大呼小叫地喊著孩子的名字,千叮萬囑。胡八一、劉振東和我三個人沒人送,在我們離開部隊大院時,父母已經送過了。我們各自家庭有太多的孩子參軍了,似乎一切都習以為常,他們揮揮手,說幾句鼓勵的話,潦草地就把我們打發(fā)走了。我和劉振東沒事人似的,相互打量著各自穿上軍裝的樣子,似乎不是去參軍,而是去旅行。胡八一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時地把雙手攏在一起向外面望著。月臺上到處都是雪,雪花仍然飄著,我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突然看見了馬雅琴。她穿了件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了條紅圍巾,雪花落在她頭上和肩膀上,她站在站臺上左顧右盼地尋找著。胡八一也看見了她,站起身,用力地把車窗打開了,探出頭沖她喊了一聲:我在這兒呢!馬雅琴向前跑了兩步,一張臉不知風吹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緋紅著。窗子被胡八一打開,一股冷氣撲面而來,胡八一把頭探出車窗外,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那么四目相視,目光似乎在冒火,直到接兵的軍官登上車,車門關上,列車啟動的汽笛鳴響了三聲,兩人仍然是那個姿勢。列車啟動了,馬雅琴隨著列車奔跑著,此時兩人仍然沒有說話,直到列車加快,駛出站臺,我們看見胡八一用力朝車窗外揮了一下手,馬雅琴的身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胡八一的目光還沒有收回來,他的目光被拉得越來越遠,半晌轉過頭時,發(fā)現(xiàn)了我和劉振東盯著他,他才回過神來,沖我們含混不清地一笑。
入伍后,我和胡八一、劉振東如愿以償?shù)胤值搅艘粋€連隊。
胡八一似乎變了一個人,以前身上那種痞氣一掃而空,被一種正氣所代替了,軍帽戴在頭上總是一絲不茍的樣子,眼神中又透著某種堅定。
我們所在的連隊,是師特務連,所謂的特務連是指執(zhí)行特殊任務的連隊,平時訓練要求就比其他連隊嚴格了許多。我們三個人之所以能夠分到一個連隊,是因為進入特務連的新兵要求高中畢業(yè),在我們那屆新兵中,高中畢業(yè)的新兵并不多,于是我們三個人名正言順地被特務連選中了。
神情冷峻的胡八一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模樣,經常提醒我和劉振東說:別忘了我們是特務連的人。他的話說得我們倆一愣一愣的。平時五公里越野以及各種軍事訓練,胡八一總是一馬當先,不久,他就成為了全連訓練標兵。然后他又神情嚴峻地沖我和劉振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
連隊有一次生存訓練,幾輛卡車把我們拉到山里,像沙子似的散落在荒無人煙的大山里。我們隨身攜帶的是一把防身匕首,還有一只指北針,然后就是一袋干糧,我們的任務是要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里待上十天。我們各自為戰(zhàn),一百多號人馬被分散扔到各處。
第二天我和劉振東走到了一起。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在樹林的小溪邊往軍用水壺里灌水。我們倆相見,相互都又驚又喜,兩個人在一起生存,總比一個人有智慧。到第三天時,我們所帶的干糧就已經耗盡了,以防萬一只能依據(jù)指北針的指引向山外撤退。我們試過吃樹皮、草根,學著當年紅軍長征時的樣子,劉振東咧著嘴,把嚼了一半的樹皮吐在地上,干嘔兩聲道:我吃不下去。我又何嘗能夠吃下去呢。我們空著肚子向山外走去,訓練前,連長告訴我們:如果堅持不下去,可以向山外走,山外有幾個接應點。
沒料到的是,我們還沒走到接應點,劉振東就餓得昏過去,一頭栽倒在草地上。我去拉他,自己也躺在了他的身邊,眼前冒著金星,明明太陽就在頭上,可我的眼前卻是漆黑一片。不知過了多久,發(fā)現(xiàn)有人在給我喂水,我掙扎著睜開眼睛,看見了胡八一那張熟悉的臉。他蹲在我們面前,正用水壺給我喂水。我激靈一下坐起來,有氣無力地說:咋碰上你了。胡八一嘴角微微上揚一下,用一只手扶起劉振東,另一只手把水壺又喂向了他,不一會兒劉振東也醒了過來。胡八一沖我們一人伸出一只手,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解下腰間的干糧袋遞給我們道:拿去吧。我和劉振東睜大眼睛不相信地望著眼前的胡八一,我們到林子里第五天頭上了,他的干糧居然沒有動過。我問他:你一口干糧也沒吃,是怎么過來的?胡八一又把嘴角上揚,擺一下頭說:你們別管我,我自有辦法。說完強行把干糧塞到我們手上,又交代道:你們已經堅持到第五天了,已經夠了不起了,從這兒向南再走十公里,那里有連隊的接應點。我和劉振東擔心地問他:那你呢?他把手豎在嘴上,做出“噓”的動作,然后說:我有辦法。那次,他陪我和劉振東又走過一座山頭,站在山頭上,指引出了一條通往山外的路,他才從我們身邊消失。因為有了胡八一送給我們的干糧,第六天頭上我們走出了大山,遠遠地看見連隊的接應點。那是一頂搭建好的帳篷,空地上支著兩口鍋,熱氣蒸騰地做著飯,兩個炊事員在忙碌著,遠遠地我們就聞到了肉香。劉振東像只餓狼似的跌撞著向前奔去,期間我和他摔了幾個狗吃屎,當炊事員把米飯和紅燒肉端在我們面前時,我的耳朵里轟鳴一片,端飯碗的手都在打哆嗦。我們吃飽喝足之后,才知道,我們堅持到第六天,還不算出來最早的,有的人在第四天頭上就堅持不住,找到了接應點。后來又陸續(xù)有人從山里出來,他們的樣子比我和劉振東還狼狽,有的剛走出林子就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我、劉振東還有先出來的一些人成了接應他們的運輸者,有的戰(zhàn)士在我們攙扶下就能走,有的則需要抬。連長很有經驗,先不讓這些人吃干飯,而是給他們喝米湯,緩過來之后,才允許他們吃少量的干米飯。
到了第九天時,幾乎所有人都陸續(xù)從林地里走出來了,我和劉振東一次次手搭涼棚向林地里張望,希望能看到胡八一的身影??上麉s沒出現(xiàn)。劉振東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地說:我咋感覺不好呢,胡八一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會不會出啥事呀?劉振東所擔心的,也是我所憂慮的,只是沒敢說出來。他把所有的干糧都給了我和劉振東,如果沒有他的干糧,也許我們兩人都沒有力氣堅持到第六天。
連長把我們走出大山的人集合在一起,點了一次名,發(fā)現(xiàn)只有胡八一沒有出來。此時已經是第九天晚上了,離我們訓練任務還差一天。
連長、指導員召集連隊干部在帳篷里開了一個會,議題就是去不去尋找胡八一。連隊的干部分成了兩派,以指導員為代表的一派,認定胡八一出事了,一定要去尋找,否則對不起胡八一。另一派以連長為代表,堅持不找,理由是這次訓練任務是十天,期限沒到,這時候去尋找,對胡八一是種侮辱。兩撥人兩種意見,他們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們在帳篷外都聽得真真的。最后指導員那一派妥協(xié)了,定在明天中午十二點,如果胡八一還沒出來,全連出動到山里去尋找。
我們露營在山外,指導員命令我們早早休息,他的理由是,要養(yǎng)好精神,明天去尋找胡八一會很艱苦。我和劉振東好半晌也沒睡著,我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看見一個人蹲在不遠處吸煙,煙頭一明一滅著,我走過去想看個究竟,那人頭也不回道:快去休息。說話的人是連長。我立住腳,轉身又向營地方向走,心想,連長雖然堅持不找胡八一,看來他的心里也沒有底。我又躺到鋪位上,劉振東翻了個身,沖我說:我這眼皮咋老跳呢,胡八一會不會出啥事呀?我沒有說話,想起胡八一毅然決然把那袋干糧塞給我們的情景,萬一他真的有危險,我和劉振東這輩子心里也不會安寧。這么想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劉振東又翻著身子說:胡八一要是走不出來,可都是為了咱倆呀。我哽著聲音說:別亂想了,咱們的任務就是休息好,明天時間一到,胡八一還沒出來,咱倆要第一撥沖進山里,就是背也要把胡八一背出來。說到這時,我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劉振東也哽咽著“嗯”了一聲。
雖然這么說,我并沒有睡著,想起了上小學時,胡八一帶我們去“前線”,還有三年前我們去北京的往事,我相信他不會有事。
第二天一早,我們不約而同地站在高處,不停地向林地里張望,那是我們訓練前約定好的出山路線,當時我和劉振東餓得暈頭轉向,幾乎忘記了出山的路,還是胡八一指引給我們兩人的。我相信,胡八一不會迷路。連長不停地看著手腕上的表,看一眼表又抬頭向林地里張望上一氣,指導員則不停地踱步,樣子焦慮不安。太陽又升高了一些,時間離中午十二點越來越近了,連長吹響了手中的哨子,我們快速地集合在一起。炊事班長指揮著炊事員,給我們每個人分發(fā)饅頭,大家都意識到,胡八一如果還不出來,我們全連將再次進山,不找到胡八一,我們是不會出來的。連長把一支信號槍遞給指導員,兩人商量著要兵分兩路去尋找胡八一,誰先找到就發(fā)射信號彈。
正當我們摩拳擦掌做好了尋找胡八一的準備時,一個人影從林地里出來了,連長快速地登上一個高坡,舉起望遠鏡查看,然后驚呼一聲:是胡八一!我們聽到連長的肯定,蜂擁著向林地邊緣跑去。我和劉振東一馬當先。胡八一離我們近了一些,他頭上戴了頂用樹枝做成的偽裝帽,表情輕松,只是比平時黑了瘦了不少,軍裝被樹枝劃了幾個大口子,風吹著他的軍裝,又瀟灑又滑稽。他看見奔過來的我們,還吹起了口哨,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胡八一在那次生存訓練中,是唯一堅持到最后的人。那次,連長在隊列前隆重地表揚了胡八一。連長幾次哽咽,紅了眼圈。
后來我們問起胡八一這十天是怎么過來的,他輕描淡寫地說:山里有老鼠有蛇,還有各種蟲子,它們都可以吃。后來他還嬉笑著沖我和劉振東說:蛇血是冷的,老鼠血是熱的,你們不知道吧。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后來我和劉振東一致認為,胡八一是當軍人的料,以后他一定會是名出類拔萃的好軍人。在我們當滿第二年兵后,胡八一當上了班長,又被團里選拔成干部苗子,也成了重點培養(yǎng)對象。
那場著名的南疆戰(zhàn)事打響時,我們卻接到了向北開拔的命令。我們部隊在北方漫長的邊境線上修筑了工事,心思卻被南方戰(zhàn)事所牽引著。胡八一躲在戰(zhàn)壕里,每天都要看上很長時間的報紙,報紙上連篇累牘地介紹著南方的戰(zhàn)況,胡八一就一副壯志未酬的樣子。他的目光穿透戰(zhàn)壕,望著一馬平川的前方,眼神里是無盡的失落。
三個月前,胡八一被宣布提干了,他是我們這批兵中第一個提干的。上次探親發(fā)生的意外事件,加速了提干的進程。當時我們參軍滿兩年,回去探親了,我和胡八一是一批休假的,之前劉振東就已休假回來。回來幾天后,我就看見胡八一和馬雅琴打得火熱,他們在一起很正常,有多火熱也在意料之中。參軍后,胡八一就勤奮地和馬雅琴通信,每次馬雅琴來信,胡八一讀后,都把信放到枕頭里。我們參軍那會兒,部隊不發(fā)枕頭,而是發(fā)一塊白布,類似于包袱皮那種,把換洗衣服包上便是枕頭了。我琢磨過部隊不發(fā)枕頭的原因,應該是有利于行軍打仗,否則背個枕頭肯定會礙手礙腳。隨著馬雅琴來信的增多,胡八一不斷地把墊在頭下的衣服抽出,最后衣服沒有了,只剩下信了。有這些做成枕頭的信為證,足以看出胡八一和馬雅琴的愛情之火有多么的雄壯。
兩年沒見的馬雅琴更加成熟飽滿了,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圓乎乎的,尤其是胸部幾乎呼之欲出。胡八一和馬雅琴成雙入對地在大院里進進出出,在那短短休假的十幾天里,已經成為我們軍區(qū)大院里的風景。十幾天的時間很快就到了,我和胡八一歸隊后沒幾天,看到了一張報紙,有一篇報道題目叫《英雄就在你的身邊》,文章的主人公竟然是胡八一,說的是胡八一在一輛公交車上抓獲了一名正在行竊的小偷,沒料到小偷竟是團伙作案,另外兩個小偷上前把胡八一圍住,其中有一個小偷還掏出了匕首。自然是一番打斗,最后胡八一負傷,三個小偷被胡八一制服,在熱心群眾的幫助下,把三個小偷扭送到了派出所。正巧,那輛公交車上有一位省報的記者,這個記者以第一人稱的形式把胡八一勇斗歹徒的事跡寫下來,登在了報紙上。這件事胡八一連我都沒有告訴,直到報紙把他的事跡發(fā)表出來。為了驗證胡八一的傷口,我讓他脫去了褲子,在他的大腿外側,果然有兩處還沒愈合的刀傷,被紗布纏裹著。胡八一成了名人,團黨委研究決定,給他記了一次三等功。不久,他破格提干的命令也隨之下達了。
胡八一此時趴在北方的戰(zhàn)壕里,心思卻被南方的戰(zhàn)事牽走了。他不停搖頭嘆氣地沖我說:要是當初參軍前,去南部軍區(qū)就好了。我告訴他:咱們這也是前線,咱們上小學時,那次集體出走,嚷著喊著要上前線,就是要來這里。我們此時的前線,距離珍寶島只有幾十公里,我一到達這里,似乎又聽到了十年前的槍炮聲。胡八一不說話,瞇著眼睛,目光虛虛實實地落在前方某一處,嘆著氣說:此一時彼一時,我敢料定,咱們這里成了后方。胡八一的話沒有說錯,半年后,我們的部隊撤了下來,又一次回到了軍營。南方大規(guī)模戰(zhàn)事結束了,但仍有零星陣地在爭奪著,電臺、報紙每天都熱火朝天地報道著。部隊開始有人寫請戰(zhàn)書,要求去南方參戰(zhàn)。
突然有一天傍晚,全連集合,連長站在隊列前卻半晌沒有說話。他的樣子似乎很激動,心緒難平的樣子,半晌才從兜里掏出一塊布。那是一塊普通的白布,類似于我們床單上的那種,連長展開那塊布時,我們看到了滿眼的腥紅。連長激動地說:這是胡八一排長寫的血書,是一封飽含著基層指戰(zhàn)員心聲的請戰(zhàn)書。連長當即把那封信讀了,到現(xiàn)在我還大約記得那份請戰(zhàn)書中鏗鏘的句子:只解沙場為國死,何必馬革裹尸還……胡八一的請戰(zhàn)書再一次點燃了全連的請戰(zhàn)熱情,當即在連長的號召下,我們全連人都咬破了中指,在胡八一的請戰(zhàn)書上按上了自己的血手印。然后連長和指導員一起,隆重地把這份請戰(zhàn)書送到了團部。
那陣子,寫這種請戰(zhàn)書的又何止我們一個連,整個部隊都在請戰(zhàn)。但部隊有部隊的安排,沒有上級命令,我們只能按兵不動,戰(zhàn)士們就把求戰(zhàn)的熱情,每天揮灑在訓練場上。那些日子,訓練場喊殺震天,煙塵四起,我們在想象的戰(zhàn)場上流血流淚。
大約幾個月后,我們團突然接到了出發(fā)的命令,先是武器裝備開到了火車站,用鐵路運走了。我們是在一天夜里接到了出發(fā)的命令,空蕩蕩的站臺上,一下子被出征的官兵占滿了。我們列隊登上了列車,所有人都沉默著,我能感受到這種沉默中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涌動著。一團人馬很快安定下來,火車先是發(fā)出了一聲長鳴,我們知道火車即將啟動了,我們的目光都望向窗外,即將和這里熟悉的一切告別了。正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前面車廂跑過來,馬雅琴一邊奔跑一邊朝車廂里尋找著。我沖鄰座的胡八一喊了一聲:找你的。胡八一也看到了馬雅琴,撲到窗前,拼命把車窗打開,探出半個身子喊道:我在這兒。馬雅琴奔過來,她的胸脯因為奔跑劇烈起伏著。胡八一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了?馬雅琴說:我在這里已經等了一天了,知道你們要上前線。說完把手里提著的一個小包塞到了胡八一手里,這時火車鏗鏘地啟動了。馬雅琴在車下喊:胡八一,我等你平安歸來!列車越駛越快,馬雅琴奔跑著,因為整個月臺上就她一個人,她的喊聲尖銳而又突出,只有一句話:胡八一,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后來她的聲音被鏗鏘的車輪聲音吞噬了,身影也不見了。車廂里所有人似乎都被馬雅琴那句平安歸來的聲音感染了,有的別過頭去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燈火,有的眼含熱淚。
后來胡八一打開了馬雅琴留給他的小包,里面有一個小紙條,還有三只蘋果和一個平安符。紙條上說,蘋果象征著平安,胡八一、我和劉振東一人一只。胡八一把平安符掛在了脖子上,把另外兩只蘋果分給我和劉振東。我和劉振東沒心沒肺地躲在車廂連接處把蘋果吃掉了,劉振東一邊吃一邊說:這蘋果真甜。胡八一沒吃那只蘋果,而是揣在了兜里。
幾場小戰(zhàn)斗之后,最初上戰(zhàn)場的緊張和生疏已經不見了。我們能自由地穿行在陣地和貓耳洞之中了。胡八一也從最初的亢奮之中冷靜下來,我看見他的胡茬又黑又硬,人也瘦了一圈,卻比以前顯得更結實了。
我們特務連是在一天傍晚接到的上級命令,112高地還在敵人手里,為了爭奪112高地,兩天前炮擊戰(zhàn)就已經打響了。上級命令我們作為敢死隊,在凌晨時分對112高地發(fā)動攻擊。我們連接到任務后,便撤到了陣地旁的一片林子里。炊事班幾乎把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來,各式各樣的罐頭和壓縮餅干,出征酒是用塑料桶裝的那種散裝白酒,把酒倒?jié)M,望著天上的星空,這時整個林地都靜悄悄的,只能聽見我們盛滿酒的牙缸碰在一起的聲音。連長就在暗處說:我們都是男人,把壯行酒喝了,就都是好漢。連長說完,便是一片牙缸碰在一起的聲音。我看見胡八一繞開人群,向我和劉振東走來,他已經和排里大多數(shù)戰(zhàn)士碰過杯了。他走過來把我和劉振東拉到幾步開外的地方,壓低聲音說:戰(zhàn)斗一打響,你們倆跟著我。我們明白胡八一說的是什么意思,他要保護我們。劉振東就說:八一,別管我們,我不怕死。胡八一看了眼劉振東,壓低聲音說:你們家就你一個男孩,不像我,還有兩個哥哥。說完把牙缸舉過來,我們三人重重地把牙缸撞在一起,然后一飲而盡。酒真是個好東西,出征前的緊張和焦慮一掃而空,渾身都是力氣,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我們先是潛伏到112高地的山坡下,山坡上早已焦糊一片,一輪模糊的月亮掛在天際,兩顆信號彈這時騰空而起,我們聽到了炮聲呼嘯著從我們頭頂飛過去,直擊頭頂上的112高地。連長喊了一聲:敢死隊的都有了,沖!我們向前沖去,胡八一一直在我們的前面,不時地提醒著我和劉振東:跟上,注意前方。山頭上,敵人的槍聲大作,他們?yōu)榱斯淌?12陣地,早就在陣地上修好了各種工事。敵人的火力很猛,我們反擊的火力也很猛,子彈拽著亮光交織在暗夜中,像織起來的一張網。我們連隊不斷有人中彈倒下,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連長躲在一塊石頭后向后方呼叫著火力掩護,呼叫完便向前奔跑,身后是通訊員。連長突然在我們前方不遠處倒下了,只聽見通訊員喊了一聲:連長!連長犧牲了,指導員接替連長指揮,又沖在了最前面,在一棵小樹旁,敵人一梭子子彈打過來,他也中彈倒下了。接下來就是副連長指揮戰(zhàn)斗,副連長命令我們分散開隊形,向山頂發(fā)起進攻。我們剛散開隊形,就聽不遠處的劉振東喊了一聲:不好,我踩到地雷了!我看見劉振東彎著腰,抱著槍定格在那里。我們到戰(zhàn)場之初,對地雷做過訓練,例如,有壓發(fā)雷、觸發(fā)雷、松發(fā)雷、絆發(fā)雷等。劉振東一定踩到了壓發(fā)雷,也就是說,他在踩上地雷那一瞬間,地雷并不會爆炸,而是等抬起腳的一瞬間,觸動地雷的開關,才會發(fā)生爆炸。我喊了一聲“你別動”,奔過去,想幫劉振東一把。我還沒有奔到劉振東近前,胡八一率先跑過來,用身體一下子把我撞開。我倒下后,在山坡上滾了一段才停下來,抬頭看時,胡八一已經趴在了劉振東的腳前,他把手指伸到劉振東的腳下,喊了一聲:快離開。劉振東沒動,胡八一騰出一只手把劉振東拽倒在地,劉振東和我一樣,在山坡上滾動了幾圈,地雷這時炸響了,在火光中我看到胡八一被炸得仰起了身子,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半年后,我們部隊輪戰(zhàn)結束,在昆明的一家部隊醫(yī)院里見到了胡八一,他的臉上仍然纏著紗布,一只袖管空空蕩蕩的,馬雅琴正陪著他坐在醫(yī)院花園中的一張條椅上。馬雅琴先是看見了我和劉振東,站起來欲說話,我們用手勢制止了她。我們又走近幾步,胡八一騰地一下從排椅上站了起來,咧開嘴笑道:是你們。我們三個人擁抱在一起,這是胡八一負傷后,我們第一次相見。當時胡八一被擔架隊抬了下去,我們向112高地發(fā)起了總攻,那次戰(zhàn)斗,我們特務連只回來一半的人。半年后,我們在很好的陽光下又一次相見,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在林子里喝壯行酒時生死不顧的樣子。我和劉振東都流下了眼淚。半晌,胡八一一把將我們推開,他用那只手從上到下把我們倆從頭到尾摸了一遍,一邊摸一邊欣慰地說:你們都囫圇著,沒缺啥少啥,這就好。然后露出潔白的牙齒沖我們咧嘴笑著。
我們從馬雅琴嘴里知道,胡八一的眼睛沒保住,現(xiàn)在的手術是給他面部整形。左手在三分之二處也做了截肢。馬雅琴是兩個月前趕到昆明的,她現(xiàn)在每天陪在胡八一的身邊。
我們隨部隊回到軍營半年后,突然接到胡八一從老家給我們發(fā)來的電報,讓我和劉振東一定去參加他的婚禮。那次部隊從南疆回來,我和劉振東都被破格提干了。許多傷殘的官兵,因不適合在部隊工作,都退出了現(xiàn)役,胡八一也是其中之一。他和馬雅琴走到一起并舉行婚禮,在我們意料之中。
我和劉振東匆匆趕回去,見到胡八一和馬雅琴才知道,他們能舉行婚禮,還有一波三折的故事。我們在昆明醫(yī)院離開不久,馬雅琴就被胡八一趕走了,回到老家的馬雅琴就開始張羅這場婚禮。她先是遭到了父母和親朋好友的反對,一個青春芳華的女孩,怎么能嫁給一個殘疾復員軍人?馬雅琴的決心已定,她用絕食的方式和父母親朋抗爭。最后所有人向她妥協(xié)了,默許了她的愛情??珊艘换貋砗?,她又遭到了胡八一的拒絕,胡八一自然不希望自己連累馬雅琴,采取了閉門不見的態(tài)度。馬雅琴就站在胡八一家門外,站成了一道風景,她同樣采取絕食的辦法,發(fā)誓要在胡八一家門前變成一塊石頭。最初的幾天,胡八一閉門不出,在屋里哭,馬雅琴在門外流淚,兩人僵持著。直到有一天,馬雅琴暈倒在門外,先是被胡八一的母親發(fā)現(xiàn),大呼小叫地叫來了救護車,蘇醒后的馬雅琴從醫(yī)院回來,又像一塊石頭似的立在胡八一家的門外。先是胡八一的母親勸他,他終于走出家門,兩個心愛的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婚禮簡樸而又熱鬧,馬雅琴穿著婚紗,無比地鮮亮,挽著胡八一款款走上臺。胡八一仍然穿著老式軍裝,一副墨鏡戴在臉上,一只空袖管引人注目。作為戰(zhàn)友,劉振東上臺發(fā)言祝賀,他先是給胡八一敬了個軍禮,他的話不多,講到了總攻那晚的壯行酒,還有自己踩了地雷……劉振東講完,早已淚流滿面,臺下所有的軍人起立,含著淚向臺上的胡八一敬禮。胡八一笑得很燦爛,一口白牙格外顯眼,他站在臺上,向所有人敬禮。
我一邊流淚,一邊在心里默念著對胡八一的祝福。
后來,我和劉振東都離開了部隊,我們也有了自己不同的生活。每年的“八一”,我們都會從天南地北趕回來,聚在一起,主角自然是胡八一?!鞍艘弧边@一天,是胡八一的生日,也是建軍節(jié)。我們在一起喝酒,談天說地,酒喝得差不多了,劉振東總會說起若干年前那場壯行酒,那顆地雷,然后我們都沉默不語。胡八一就像沒事人似的站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說:讓我們唱支軍歌吧。然后就起個頭: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我們全體起立,聲音合在一起,唱出了一種氣勢。胡八一這時仍然笑著,一種叫幸福的東西在臉上漾開。
每次聚會完,馬雅琴都會在外面靜候著,從我們手里接過胡八一,沖我們笑一笑,然后引領著胡八一離去。
再后來,胡八一打電話告訴我們:他兒子考上了軍校,不久的將來,兒子就是名軍官了。在電話里,我們能感受到胡八一的自豪和幸福。
我經常在閑暇時,想起年少的我們走到現(xiàn)在所經歷的種種細節(jié),人似乎又回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