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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白蘿卜黑土坑

2022-10-28 13:44李晨瑋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8期

李晨瑋

那年冬天冷得人骨頭發(fā)脆。晚上跟陳香蕓在堂屋通腿兒,棉被差點被拽裂開。風(fēng)響得跟防空警報似的,嘩嚓嚓往玻璃上摔。高生叔叉來一鉗子煤球,讓生個火。陳香蕓翻遍了庫房,咋都找不見煙筒。不得已,把閣樓底的蓋板捅開,才敢在底下蹲個煤爐。但那晚究竟是冷是熱,實在講不清楚。

第二天,封了窗,生完火,要緊的事是去借根煙筒。陳香蕓在家燒飯,囑咐我去嶺上找慶方叔,他之前在石材廠掄大勺,應(yīng)該不缺這東西。

出門時,該冷還是冷,但日頭已經(jīng)升了上來。冬天,陽光總是難得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雕像一樣,坐在門口發(fā)呆——這幾張臉,我隱隱感到熟悉,但他們的稱謂,我早已記不起來。

當(dāng)然,他們大概率也忘了我。

走到半路,瞥見倆老頭坐在石墩上,轟隆隆地說話。他們耳朵都背了,誰也聽不清誰。隔著老遠,他們的目光就死死鎖定了我。

一個說:“這是誰家姑娘?”

另一個說:“瞅不清?!?/p>

我正尋思著,干脆走近了讓他們瞧瞧,其中一個先開口了。

“喂!閨女,你是哪家的???”

我說:“陳香蕓的!”

老頭把身子探出來,“誰?”

我喊:“陳——香——蕓!”

那老頭哦了一聲,像聽到了什么駭人的消息,緩緩把身子縮了回去。另一個還滿臉迷糊,急慌慌搗他的胳膊。

他揪著他的耳朵說了句話,兩人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我朝他們走過去。一個開始若無其事地四下張望,一個開始猛烈地咳嗽,直到一口痰被咳出,他也噙在嘴里,不吐。

走出幾米遠,倆老頭開始嘀嘀咕咕地說話。他們的悄悄話講得太大聲,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故意放慢腳步,聽他們都嘮些啥。

“這就是老楊那孫女啊,哎喲都長這么大了,認不出了,認不出了?!?/p>

“小時候仿楊曉東,現(xiàn)在變樣啦?!?/p>

“哎,楊曉東沒福氣,見不著這么漂亮的大姑娘……”

看吧,我就猜到他們會提到楊曉東。這么些年,村里的人只要談起陳香蕓,話題就都會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那個死去的男人。對陳香蕓來說,那件事好像成了身上的一個瘡,怎么都無法剜除。

我飛速地跑走,徹底遠離那兩個討厭的老頭。

借來煙筒,將房子拾掇干凈,去鎮(zhèn)上買好年貨,靜等過年。往年我們都在城里過,今年情況特殊,有個老板看中了那套小院,想高價整租,開工作室。房東見錢眼開,把一院子租客全攆了出來。臨近年關(guān),找不到合適的房源,我跟陳香蕓只得回村暫住幾天。

自從搬到城里,我們很少回來。老屋多年沒有感受過人的生機,一片破敗。我試探著跟陳香蕓說,要不去東頭?。克呱蟻?,幾乎使出最大勁兒擰了我一把,吃里扒外。

住在東頭的是我姥姥。早在二十年前,陳香蕓就跟她斷了關(guān)系。當(dāng)時,姥姥計劃讓陳香蕓跟了隔壁村的一個人,那人家里開了個采石礦,條件很不錯??申愊闶|不愿意,聘禮都下了,就是不跟。鬧了半天,原來她早就看上了楊曉東。楊曉東是我們村的一個混混,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還不務(wù)正業(yè),成天花天酒地。奈何長了張小白臉,痞里痞氣的,一雙眼睛很會對女人放電。陳香蕓被他哄得鬼迷心竅,鐵了心要跟他。姥姥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你要跟過去就別進家門,陳香蕓當(dāng)真把戶口本偷出來,跟他領(lǐng)了證。姥姥氣得不認她,她就再沒有回過娘家。那年姥爺過世,大舅上門來找,她沒把他放進來,隔著門只說了兩個字:不去。

楊曉東畢竟不是什么干正事的男人,陳香蕓跟過去,他自始至終沒出去掙過錢,連下地干活都像要了老命一樣。后來他們生下我,家里揭不開鍋,楊曉東這才開始計劃著掙錢。鄰村的二埂說南方有個好項目,拉他一起干,楊曉東就隨他去了。那時,我還沒夠百天呢。

他再次回來,已經(jīng)是幾年后的事情了。有天晚上,一個男人急慌慌地敲開大門,抓著陳香蕓說了幾句話,她便像被抽干了一樣,癱軟在椅子上,四肢顫動。隨后,男人把我抱起,猛地親我的臉,不停叫我喊他爸爸。我被他嚇得哭了出來,他見狀急忙丟下我,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大門。

那天過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們一直在村里待到十五。

娘倆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滿城找房子,看了幾處,租金都略貴。無奈去了建東巷,租下一個小單間。本地人一般不會來建東巷住,旁邊有個電子廠,這里的租客全是外地的打工仔。偷竊事件多發(fā),尤其盛產(chǎn)“內(nèi)衣大盜”。巷子里修腳店、按摩店密集,每次從那里穿過,門口飄散的氣味都會嗆得我想噦出來。

陳香蕓說,湊合住吧,到時候再換。

她的那倆大家伙什兒——鐵皮油桶和三輪車,年前回村時帶不走,便宜賣了。她又去舊貨市場淘了一套,重整旗鼓。鐵皮油桶掏個窟窿,焊上籠屜,嵌上煤火,爐子就成了,擱到三輪車的車斗里,即停即走——是的,她是賣烤紅薯的。我笑稱她“紅薯西施”。

除了出攤,陳香蕓還給一家超市供貨,雙渠道創(chuàng)收,不比上班掙得少。這幾年,她各種工作都嘗試過,到頭來感慨,還是賣紅薯最舒坦。蹬著車出去,靠到路邊,刷一下午抖音,一桶紅薯就賣精光了,自在得很。她一天出兩次攤,下午去老街口、菜市場,晚上去河邊或者公園。沒有固定的時間,賣完收攤。很多次,我下自習(xí)回到家,寫作業(yè),洗漱,上床躺下,她才哼哧哼哧推車回來。

開春之后,氣溫回升,陳香蕓的生意逐漸淡了下來。她不得不輾轉(zhuǎn)各處,尋找人流量大的攤位。那陣子城管查得嚴(yán),說上頭有檢查,她常去的那幾個地方都不讓擺了。以前一天至少賣兩爐子,現(xiàn)在賣出去半爐都夠嗆。有天她突然問我,你們學(xué)校門口現(xiàn)在還讓擺不?我說,今天還有。她說,那里應(yīng)該人流量挺大。我說,你來看過自習(xí),同學(xué)們都認識你了。她尷尬地笑笑,誰說要去啊?

之后的一天,下午放學(xué),我和同學(xué)一起去外面買吃的。剛出校門,看見城管的巡邏車正往這邊開。車開得很慢,不停打喇叭,十分聒噪。門口這群攤販,都跟逃命一樣,關(guān)煤氣罐,拆遮陽傘,收桌凳,裝車……場面異常壯觀。我跟前這個攤子,此時油鍋里正飄著幾塊臭豆腐,大娘收著東西,還不忘抄起笊籬在鍋里攪,慌亂中帶著點鎮(zhèn)定,一看就沒少被城管逮過。大娘跟顧客說,姑娘,快,上我的車,到了后頭那條胡同,阿姨再給你做。

手腳利索的,早蹬上車竄了。不利索的,也丟下幾套桌凳跑了。剩下幾個磨嘰的,還在手忙腳亂地裝車。我盯著那里看,不經(jīng)意在山墻根底下瞅見個人。是紅薯西施。頭上扣個老漢帽,穿得十分臃腫,正吃力地跟一個大油桶較勁。巡邏車一點點朝她逼近,我甚至可以聽到輪胎碾壓碎石的輕微爆破的聲音。她站在車斗里,齜牙咧嘴地把油桶往上面拽。眼看巡邏車就要開到跟前,咣當(dāng)一聲,油桶被她搞了上來。擋板的插銷都沒顧得插,她噌地跳上車座,把都沒扶穩(wěn)就準(zhǔn)備走。鉚足勁兒蹬了一腳,不見車子動彈,扭頭一看,車斗上扒著幾只大手。

“你往哪跑?”一個胖子城管吼道。

“你還蹬,給我下來!”另一個說,“跑得了嗎你!”

她扭回頭說:“你們抓我干甚?”

“下來!”胖子城管說,“誰允許你在這擺攤的?”

“都在這擺!”

“少犟了,上頭有規(guī)定,這幾天不讓擺,車扣了。”

“扣車?你憑啥扣我車?”她像干仗一樣走上前說。

胖子城管沒理她,對著對講機說了句話,遠處停著的一輛翻斗車立即朝這邊開了過來。

“昨兒就跟你們講過,這不讓擺了,還敢擺的一律扣車。”胖子城管神氣地說。

“我昨兒沒來!我不知道!”

“我們都是照規(guī)矩辦事,誰管你來沒來?!?/p>

“你咋不扣別人的車?剛才這擺了十幾個攤!”

“誰叫你動作慢呢?!迸肿映枪苣樕弦桓碧嫠械酵锵У臉幼?。

城管們把車子撂上翻斗車,心滿意足地撤了。她拿著從城管手上搶下來的一個紅薯,杵在原地,罵他們的娘。

我鉆在人群后面,怔怔地看著她在原地呆立一會,貼著山墻離開。

一個倔強的人,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她看上去太無助了,低垂著頭,脖子上纏著滿是污濁的手巾,腰包破爛,袖套一紅一藍,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像個流浪者。在我的印象中,她要強、蠻橫,甚至不講理,永不愿被人看到她的凄苦和孱弱。這么多年,這個很早就失去丈夫的女人,獨自靠打工、擺攤,勉強維持著小家的生計。我問過她多次,為什么不再嫁人,她總是一句,“你怕我養(yǎng)不活你?”嗆得我啞口無言。

這幾乎是我頭一次見到她如此窘迫。

下自習(xí)回去時,陳香蕓在桌邊開核桃。夜深了,她夾核桃發(fā)出的巨大脆響給我?guī)硇念^的悸動。她說,來吃點核桃吧,補補腦。我遲緩地挪到她身邊,坐下。她剝得很細致,先用鉗子把殼夾碎,掰斷隔心木,再小心地摳出果肉,撕掉上面那層薄皮,不允許殘留一點雜質(zhì)。她將開出來的核桃肉放在桌上,我伸手捏進嘴里。她放一塊,我吃一塊。我攤開手,想讓她直接放在我的手心,她靈巧地繞開,仍舊把果肉放在桌上。

“車沒了?!彼f。

我沒有接話,呆滯地看她如何用指甲挖走深藏在溝壑里的薄膜。

“被城管扣了。”她又說。

我問:“怎么回事?”

“今兒后晌出攤,城管來查,跑得慢了?!彼首鬏p松地說著,將一個硬殼的核桃放進嘴巴里咬。

“下午在哪出攤?”

“中醫(yī)院啊,去過幾次了,都沒人來查,”她逐漸激動起來,“真有意思,就逮我,不逮旁人?!?/p>

“那怎么辦?”

“算了?!?/p>

“什么算了?不把車要回來?”

“六百?!?/p>

“聽誰說的?”

“沒熟人就是這價?!?/p>

“我記得你有個在執(zhí)法局上班的老同學(xué),你掂點東西上人家家里走一趟啊?!?/p>

“沒本事誰認你這個老同學(xué)?有些人咱該不沾就別沾?!?/p>

“那以后……咋辦???”

“我明兒去尋活兒?!?/p>

“不烤紅薯了?”

“開春了,賣不動了。”

陳香蕓整個身體貼著玻璃,一動不動,肥肉在上面攤開,像一只巨大的蠕蟲。

我揮手,示意她回去。她發(fā)信息給我:你檢了票我再回。

她本來要去送我的,我偷偷把她的票退了。也許是生氣吧,來火車站的路上,她全程沒和我說話。到了站前廣場,她拖著箱子,越走越慢。我感覺到她想和我說點什么,一直到了進站口,她也沒說出來。進去的時候,我說,我走了。她看我一眼,看看別處,背過去哭了。

第一個學(xué)期挺累的。課程很多,課余時間要參加社團里的活動,加上各種比賽、作業(yè),忙得不知所以。陳香蕓也是,她干家政,一天要輾轉(zhuǎn)三四個地方。所以我們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微信上聊幾句,沒有很要緊的事,一般不打電話。有些事跟她講了,她也不懂。我說我英語四級考過了,她說,閨女厲害,接下來好好準(zhǔn)備五級。

有天晚上,我快睡了,陳香蕓打來一個電話。支支吾吾半天,凈扯些沒用的,我說你有事說事,她頓了頓,說工作丟了。我問怎么回事。她說在東家家里干活,撣灰的時候不小心把雞毛撣子戳進酒柜,帶出來一只“高跟杯”。我說,高腳杯。她說,啊是是是,高腳杯,打了。我說,貴不貴。她說,你猜多少錢?我說,多少錢?她說,三千!我嚇得差點把手機扔出去,問她,讓你賠了?她說,沒讓賠,投訴到公司,領(lǐng)班不讓干了。我說,那你這回好好歇兩天,別急著出去找活兒。她嘿嘿一笑,我都找好啦!附近有個工地,缺個做飯的大姐,滿共十來個人,好弄。我說,你一個女的,去工地上不太好吧。她說,掙得多啊,我樂意干。

寒假回家,上車前,陳香蕓給我發(fā)微信,到了打電話,有車去接你。我說,你混上車了?她發(fā)個偷笑的表情,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坐了十來個小時硬座,出站時,腦袋昏沉沉的。在廣場上兜了幾圈,怎么都瞅不著陳香蕓。剛準(zhǔn)備給她打電話,有輛摩托朝我騎了過來。騎車的是個中年男人,頭頂一片“地中?!?,膚色很深,一看就經(jīng)常在外頭干活。個頭略矮,坐在車上,兩腳不能同時觸地。那男人齜著牙看我,我說,我有車接,不搭摩的。他說,你是柳依吧?我愣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接你的就是我這個車。我犯迷糊,跑到一邊聯(lián)系陳香蕓。她接起電話說,老申到了沒?我說,什么老申,這兒只有一個禿頂,你不是說有車來接我?她說,就是他,我工友老申,有輛摩托,我就央他去接一下你,省得你麻煩了。

走回去,老申樂呵呵地說,問清楚了沒?放心吧,我拐不跑你。我有點不好意思,怯怯地說,咱去哪?他說,回工地,你媽等著呢。

他騎得飛快,過個路墩子差點把我閃下去。下意識想摟他的腰,手伸到一半又剎住了,只能緊緊撐著屁股后的鐵杠。路上老申不停跟我說話。他問一句,我答一句。發(fā)動機的聲音太大,他又講一種類似山東話的方言,有時候我聽不太清,問他剛說了啥,他重復(fù)一遍,我還是聽不清,只能呵呵傻笑,氣氛非常尷尬。

沒多大會兒,老申的車就騎到了工地。里頭正在蓋樓,丁零咣當(dāng)?shù)?。陳香蕓系個圍裙,在“安全生產(chǎn)”四個大字底下站著,沒顧得理我,先說了句,麻煩你了啊老申。老申連忙擺手,哎呀,麻煩個屁嘞。陳香蕓招呼我們進去,說回來得正是時候,飯妥了。我看她好像胖了一圈,問是不是工地上伙食太好了。她滿臉愁苦地說,吃飯,外地人可比咱講究多了啊。

工人都圍在廚房門口,舉著筷子等開飯。有個看上去稍年輕些的,二流子似的,晃到我跟前說,大姐,這你姑娘?可真漂亮,叫她明兒跟我出去耍!陳香蕓豎起搟面杖假裝錘他,說你趁早爬走。

沒飯桌,工人們都端著碗蹲地上吃。吃得真香啊!像沒吃過飯一樣。沾滿紅油的大肥肉片,刺溜一聲吸進去,沒嚼呢就咽了。他們邊吃邊嘮,說的都是些不著調(diào)的話,毫無避諱地開黃腔。嘮著嘮著,二流子突然說,等會兒吃完了,一人去塔吊底下拿一瓶“紅茶”喝。包工頭趕緊打斷他,媽的,吃飯呢……

剛才話那么多的老申,蹲在角落,專心地扒飯。旁人說什么,他只附和著笑。我偶爾瞟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我。眼神對上,他就齜著牙朝我點兩下頭,埋頭吃飯,再也不敢抬頭,像個嬌羞的小姑娘。

回家后,我常去工地上蹭飯。慢慢地跟那群工人就混熟了。他們大部分都是外地人,在這干工程好幾年了。比方說老申,山東聊城來的,這幾年一直待在山西,過年都不回去。聽人說,他爹娘走得早,前幾年也跟媳婦離了。老申調(diào)侃自己:咱現(xiàn)在屬于驕傲的單身貴族。通常六點多,工地上就停工了。天氣冷,工人們好喝點兒。陳香蕓負責(zé)炒幾個菜,偶爾也上桌碰兩杯。每次他們非要叫我一起,說不喝酒吃點菜也行。我跟這么多中年男的坐一起不自在,尤其聽不得他們劃拳,震耳欲聾,罵架似的。所以等他們喝歡了,我就悄悄溜走,鉆到角落看著這幫男人。老申可有意思,喝之前靦腆得要死,一杯下肚就徹底解放了,嘴巴像支機關(guān)槍,突突突突一直說。不過他酒量不行,三杯開始就說不清話了。大伙都愛逗他,跟耍小孩一樣。給他一只拖鞋說接電話,他拿起來能一個人說半天,鼻涕眼淚全往外淌。他伏在桌上小睡一會兒,旁人把他搖醒,說趕緊去上工啊,還睡什么睡?他揉揉眼,血絲還沒消呢,戴上頭盔就往門口沖。只三兩分鐘工夫,就臥在外頭的預(yù)制板上打開呼嚕了。

下了班,回家路上,我問陳香蕓,我在外頭上學(xué),你一個人住著不害怕?她說,有什么好怕的。我說,不怕家里進賊啊。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賊進咱家能偷什么?偷東西?有什么值錢的寶貝讓他偷?偷人?我倒無所謂,就看賊愿不愿意了。

不過這里實在是亂。陳香蕓剛說了這些,沒幾天巷子里就出了一樁命案。說是有個河南小伙,看上了樓下的一個小妹,勾搭了幾次,小妹理都不理他。前陣子那男的賭博輸了點錢,沒地方撒氣,晚上強行闖進了小妹房間。小妹好幾天沒去上班,線長來家里找,踢開門發(fā)現(xiàn)人都臭了——小妹赤裸地吊在半空,下體被塞進一個酒瓶。

陳香蕓在工地上說起這事,工友們都勸她趕緊搬。陳香蕓說,這不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老趙問她,啥叫合適?陳香蕓說,五百以下一個月就合適。老申上完料回來,湊過來說,那還不好找,我們西關(guān)的小單間,五百塊錢,包水費,還帶陽臺。陳香蕓說,西關(guān)太遠了吧,我住過去,來工地得走一個鐘頭。老趙說,你個豬腦子,老申不是有摩托嗎,捎上你一起來就得了唄。陳香蕓說,倒是也行,老申,你這兩天幫我問問。老申滿口答應(yīng),說我樓上就有間空的,你來不來?陳香蕓說,咱做鄰居?那感情好啊,來!

搬家那天,整出來幾大包東西。我想雇輛貨車,陳香蕓不讓,說咱坐公交,我扛兩包,你扛一包,多跑幾趟就是了。出門時,天快黑了,還飄著點小雪。我跟陳香蕓火急火燎趕到車站,后頭來了個人把我們叫住了。

“娘倆走得真快,讓我一頓好攆。”老申在我們面前停下說。

“你來干啥???我們正要過去呢?!标愊闶|說。

“我來拉貨呀,把東西捆我后座上,我給你們送?!?/p>

“太麻煩了老申,還有好幾包呢。我們坐車送吧。干了一天活你不累?快回去歇著。”

“都這會兒了,最后一趟車早走了?!崩仙暾f完,直接把我手里的東西搶過去,捆到了后座上?!澳銈冊谶@等著,我等會兒再來。”然后一溜煙竄了。我跟陳香蕓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沒過多久,老申就騎了回來,風(fēng)吹得他說話都嘶哈嘶哈的,臉也紫了。那時路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雪,陳香蕓這回說什么也不讓他送了。老申為了跟她搶東西,上躥下跳跟個猴子一樣。他們甚至在地上扭成一團。陳香蕓有點生氣地喊他的大名,說你再和我搶我就不搬了。老申“咯嘰咯嘰”地撓她的肚子,剛才一臉嚴(yán)肅的陳香蕓鼻子里噴出一團氣,整個人瞬間軟成泥鰍了。

老申像個賊一樣跳上車逃跑。陳香蕓還沒坐起來先訓(xùn)了我一頓,說你怎么跟個木頭一樣,就不會攔著他點?我說我能干啥?她說你拔他車鑰匙??!我說,知道了,他等會兒來了我就拔。

我們坐在車站,街上沒有什么行人。天徹底黑了。有點冷。我說,要不我們先回家?等會雇個車搬吧,不能讓老申來回跑。陳香蕓說,那我給老申打個電話。電話接通以后,陳香蕓說,你到哪了?老申說,剛從家出來。陳香蕓叫他趕緊回去,說聯(lián)系了輛貨車。老申說浪費那錢干啥,等等我,馬上就到了。陳香蕓剛要接話,那邊“啪”的一聲響,就沒了老申的聲音。

打車過去,看見老申在路邊坐著。身上輕微擦傷。摩托撂在地下,雪地里有條四五米長的劃痕。陳香蕓說,飆得太快了吧。老申說,沒屌事,我還想著稍緩緩,再扶起車過去呢。

去醫(yī)院,簡單包扎完,醫(yī)生讓拍個CT,老申起來就跑了。

每天早上,老申踹摩托就是信號,聽到這聲音,陳香蕓就知道該出發(fā)了。有時候頭發(fā)還沒綁完,一只手捏著就往樓下跑。陳香蕓上車的時候,老申是最緊張的,他得緊緊抓著車把,雙腿叉開,腳趾用力點地。陳香蕓沖勁很猛,是靠慣性把大腿掄上去的,我真怕她連車帶人都給掀翻。老申說,抓穩(wěn)了,她毫不客氣地摟他的腰,跟兩口子一樣。

過了幾天,下了場大雪,工地上停了工。

晚上,陳香蕓炸了些油食,讓我給老申送點去。我下樓,透過玻璃看見老申正在喝小酒。桌上就擺了那么一碟花生、一包辣條、一瓶汾酒。不知道是暖氣燒得太好,還是喝到火候了,老申的臉粉得跟個大桃子一樣。他捏起小酒杯,“居居居”吸溜完,“啊——”快意地搖頭,吞下一根辣條。我準(zhǔn)備敲門進去,老申哼起了曲兒:“紅花當(dāng)然配綠葉,這一輩子誰來陪?渺渺茫茫來又回……”

我“咚咚”兩下,老申不唱了??匆娢?,立刻齜起牙笑。

“啥事啊,柳依?”

我說:“吃了嗎叔?我媽讓我給你送點油食。”

“這不,正吃——著呢。”

他舌頭都喝大了,“吃”字拖了半天才說出來。

我說:“吃這個怎么能行,吃點油食?!?/p>

他點點頭說:“擱那吧。”還放了個洋屁:“栓Q!”

我放下盆要走的時候,老申叫住了我。

“柳依,你——你過來。”

我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他用手撥了撥兩側(cè)稀疏的頭發(fā),正經(jīng)地看著我說:“你看我丑——丑不丑?”

我不知道他搞什么鬼,想都沒想便說:“不丑不丑,你帥!跟劉德華不分上下!”

聽到這話,他瞬間樂了,繃著的臉撲哧一聲笑開了花。

“哎,你也唬我?!彼暱逃肿兂鲆粡埧弈?,“這么小就學(xué)會唬人了?!?/p>

我安慰他說:“我沒說假話,你主要是沒頭發(fā)顯老,但臉長得帥啊!”

“那你說,我不丑,你——你媽怎么看不上我?”

“啊,”我一驚,“你跟我媽說了?”

“沒有?!彼街煺f。

“那不得了,你沒說咋知道她看不上你?!?/p>

老申讓我湊近點,小聲地說:“你媽看上別人啦!”

“看上誰了?”

“我也不知道?!?/p>

“你不知道?”

“她沒看上我,就說明她看上別人了。”

“嗐,你別瞎猜了。她都多少年沒有看上過別人了?!?/p>

“那我跟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她哦。”

“啥事?”

“我明兒上去跟她說那個?!?/p>

“說哪個?”

“就那個嘛!”

第二天,我等著看戲,等了一天老申也沒來。雪一直消不了,工地上干脆發(fā)布通知,提前放假,年后開工。我們只好在家安心等著過年。想起好幾年沒買過新衣服了,陳香蕓說,咱去商場逛逛?現(xiàn)在正好是甩尾貨的時候,便宜。我們在商場轉(zhuǎn)了一下午,沒挑著中意的。臨走的時候,碰上個男裝柜臺搞促銷。衣服都是牌子貨,統(tǒng)統(tǒng)打五折,就是款式有點老。陳香蕓站在一件襯衫跟前看了會兒,問我,這件好看不?我說,你看男裝干嗎?她說,這個老申好像可以穿啊。我說,你要給老申買衣服?她說,人家上次幫咱搬家,還跌了一跤,咱不應(yīng)該表示表示?我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你知道他穿多大碼?她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他矮老頭一個,拿小號就行。

回到家,陳香蕓讓我給老申送去,還教給我一套話術(shù):碰巧看見了,覺得挺實惠的,不買可惜。我說,要去你去啊,別老叫我去。她便罵我翅膀硬了,使喚都使喚不動了。正說著,我往窗外一瞟,發(fā)現(xiàn)樓梯上貓著個人,鬼鬼祟祟地朝我們屋里看。外頭太黑,看不清那人什么樣子,就是腦門太反光——得了,是老申。我喊陳香蕓,外頭有人找你。她走出去,老申慌里慌張地直起身,假裝正往上走。

“呀,老申啊,來來來進屋坐?!?/p>

老申不說話,憨乎乎地笑,臉上都是包子皮似的褶。

“這么晚來有啥事?”

“啊,我上來看看,你們暖氣片好使不,不好使我給修修。”

“好使啊,熱乎,天天晚上在上頭炕襪子呢?!?/p>

“行、行?!崩仙晁奶幋蛄恐?,“晚上吃的啥?”

“喝的粥。”

“噢,行、行?!?/p>

老申呆呆地看著陳香蕓,陳香蕓也呆呆地看著老申。

“正好,這件襯衣你拿去穿吧?!标愊闶|連袋子塞給他,“碰巧看見了,覺得挺實惠的,不買可惜。”

說罷,她隨便拿起塊抹布去擦窗臺。

“呀,這,我……你這是專門給我買的?”老申一臉不相信,襯衣拿在手里來回倒騰。

“難得這么便宜,平時買,少說也得兩百塊。”

“你花這錢干啥??!我穿不了這么高檔的衣服。”

“柳依說好看,適合你穿,我就買了?!?/p>

我咽了口口水,忙不迭說:“啊,是,好看。”

陳香蕓說:“你試試唄,看合身不?!?/p>

老申說:“試個球試,合身!我這身子就是給這襯衣長的!”

扯出引線,短短的一根,不敢點。老申攛掇我,點!別怕!我捏著竹香,看著小小的光點逐漸往引線上靠,卻怎么也聽不到被點燃的“呲呲”聲。心一狠,往前擩了一大截,一團微弱的火光陡然出現(xiàn),瞬間升騰起一股刺鼻的灰煙。我迅速從地上彈起,捂緊耳朵,看著成千上萬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四散開來。外面冷極了??諝饫锶腔鹚幬丁2粫r有一朵大煙花綻放在頭頂,極其細碎的光點在夜幕中鋪展,下墜,最終淹沒在新炸開的亮斑中。

陳香蕓喊我和老申進去看春晚,說主持人已經(jīng)出場了,今年多了張新面孔。茶幾上擺了幾道菜,談不上豐盛,總歸是葷素齊全。往年,我和陳香蕓的年夜飯都是餃子,我吃十五個,她吃三十個,然后守著電視看春晚,困了就睡,也不管跨年、守歲什么的。今年多了個老申。陳香蕓前幾天問他,三十兒晚上打算怎么過?老申說,平常怎么過,三十兒就怎么過。陳香蕓說,不做頓好吃的哪?老申打趣地說,我呀,吃嘛嘛香,泡碗方便面都能連湯帶渣地消滅光。陳香蕓假裝鄙夷地說,窮酸死了,來我這吧,咱炒幾個菜吃吃,圖個熱鬧氣兒。老申故作矜持地說,好東西你們娘倆吃吧,我飯量大,吃開可就剎不住嘴了。我偷笑著說,申叔叔不想來,你就別為難他了。老申臉倏地黑了,忙給我使眼色,我們?nèi)齻€一起笑了。

有個菜是老申做的。他本想做一道爆炒腰花,腰花沒有,改成了爆炒杏鮑菇。但別說,品相雖丑,吃起來還真有股腰花味兒。吃到一半,老申開了瓶紅酒,說存了好久了,舍不得開,今兒晚上咱把它干了。陳香蕓抿了一口,五官全擰到了一起,忙說老申你這酒過期了,又酸又苦,一股泔水味兒。老申笑得噴了口飯,說這就是典型的吃糠吃慣了,一下子上盤硬菜,你都無福消受。陳香蕓說,你講點我能聽懂的話。他醞釀了半天,你是土鱉!

老申干了大半瓶,來了興致,“蕓,我給你唱首歌,唱一首情歌?!闭f著,便哼哼呀呀地唱起來:“轟轟烈烈地曾經(jīng)相愛過,卿卿我我變成了傳說,浪漫紅塵中有你也有我,讓我唱一首愛你的歌……”他微閉雙眼,手指敲打飯桌,上身鐘擺一樣晃蕩,一副陶醉的樣子。陳香蕓打著節(jié)拍,滿臉堆笑地跟唱。老申不厭其煩地唱了好幾遍,一直是那一首歌。電視里,全體主持人登場,輪流為全國觀眾送出祝福,然后一起倒計時,五、四、三、二、一,鞭炮的喧嘩中傳來疏散而悠遠的新年鐘聲。

“新年快樂!”我們一起說。

已經(jīng)三點多了,我在顛簸中難以入睡。列車開進隧道,車廂里一片漆黑。這是一條很長的隧道,巨大的轟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安靜下來。翻滾幾圈,閉上眼,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月亮很圓的夜晚。

外面還是冷得厲害。街上只有三三兩兩幾個行人。街頭各式各樣的花燈不停變換顏色,鮮有人駐足觀看。我們沿著河道走。陳香蕓和我走在前面,老申跟在后頭。她像個話癆,指著任何一個東西都能說幾句?!翱茨莻€石墩子,老申你能搬得動不?”“呀,這棟樓蓋得真不孬,柳依你以后掙上錢給媽買一套?!蔽覀儾焕硭?,她自言自語,不亦樂乎。她哼著曲兒走跳步,身體太笨重了,哐哐哐往地上砸……

她看著月亮說:“今天的月亮真圓??!”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被我們老師說中了!”

她說:“說中什么了?”

“我們老師說了,一定要多讀書,不然,看見美麗的月亮,你就只會說‘月亮真圓??!’而不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了!”

陳香蕓翻個白眼,指著我說:“老申,看見沒有,這是在嘲笑她媽沒文化呢!”

老申調(diào)侃地說:“你可不就是沒文化嘛。”

陳香蕓哼了一聲,噘著嘴繼續(xù)往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花燈逐漸淡出視線,四周變得越來越黑。繁華的街景和城市的噪音已被我們甩在身后,只有淙淙的流水聲不停在耳朵里回蕩。

“在這歇一會兒吧?!标愊闶|說。

我們?nèi)齻€人面對小河站著。遠處的街燈漸漸熄滅,城市即將隱匿進一片黑暗之中。月光反倒愈加澄澈,鍍在河面上,粼粼閃閃。

陳香蕓看了老申一眼,老申也默契地看了看她。

“柳依,以后……我就和你申叔叔過了?!?/p>

四下里一片闃寂。從她嘴里出來的那個卑弱的聲音,沖破黑夜,沖破身體的每一層組織,直直撓在你的心臟上,惹得人全身震顫,久久不能回神。就像目睹一場火山的噴發(fā),看著噴薄的熔巖朝你襲來,逼近你,將你包圍、吞滅,你卻無從逃離。

我不敢看她,盯著河岸上幾株搖擺的枯草,微微地點頭,想說些什么,只覺得發(fā)聲器官已經(jīng)作廢。

“老申人不錯,真的,你在外面這段時間,他幫了我挺多。我想著你上了大學(xué),回家的時間就少了,我跟老申能互相照顧著點?!彼蛔忠痪涞卣f著,語氣弛緩,聲音低沉,像被冤枉的小孩終于有機會陳說委屈。

最后,她為了緩和氣氛,故意半開玩笑地問我:“我這個胖白蘿卜栽進他這個黑土坑,還挺搭配,你說是不是?”

我不斷地點頭,說:“是,是?!?/p>

她伸手來撥我的眼淚:“你哭什么嘛。”

……

幾個小時之前,我們在車站告別。陳香蕓抓著我嘮叨半天,才肯放我走。進了站,我悄悄扭過頭,看著那個肥胖、衰老、土氣的女人倚靠著一個矮小的男人。他們的手松垮地搭著,隱藏在兩件厚厚的棉服之間,生怕別人看到。她的臉上還是那樣地滄桑,只是多了笑容,是因為感到踏實而由衷的笑容。那個男人,面相敦厚,老實質(zhì)樸,努力地挺直腰桿,配合著靠向他的女人。他們和我揮手,轉(zhuǎn)身走上廣場。手依舊松垮地搭著,路過別人便自然地撒開,像兩個偷嘗禁果的孩子,急切地想要進行一切熱烈的事,又是那樣畏手畏腳。他們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我漸漸無法捕捉,只看到兩個影子在昏黃的燈光下,越拉越長,緊緊貼著,一點點變得暗淡……

轟鳴聲逐漸消失,列車駛出隧道,世界重回寂靜。有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還未貼上車窗便四散飛走。往外看,月下的平原泛著淺淺銀光,如隱秘的碧湖。一座燈塔孤獨地亮著,那么遙遠,那么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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