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華
隔了二十年時空,我想我絕不會認錯:憨妮就是失蹤的林槿。二十年,也許身材容貌有變,但那些隱藏至深的個性卻絕不會改變。
憨妮不憨,她只是患了健忘癥。
她像一只撂爪就忘的耗子;或者,像一條魚,只擁有七秒鐘的記憶,也許,還不足七秒鐘。她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回家的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她的眼睛就像一個孩童一樣清澈純粹,再也沒有了以往揮之不去的憂傷。
憨妮喜歡坐在梳妝臺上照鏡子,喜歡看著鏡子發(fā)呆。鏡子有一個紫色的塑料手柄,手柄一拃長,握在手里正合適。她每天都會問我:你是誰?我是誰?
她看著缺了齒的牛角梳,愣怔了足有一分鐘,眼神迷茫:我想干什么呢?我忘了……
我接過她手里的牛角梳,梳理她黑緞子似的頭發(fā):你是林槿,我是于小魚。你忘了,你以前叫林槿?
她推開我,本能地抗拒,說:我忘了。
我每天都回茼里鎮(zhèn),去林槿家荒廢的院落折一枝紅艷艷的木槿花送給她。她眼神迷茫,后退,再后退,直至后背抵住墻壁,她的瞳孔似乎被火焰一般的木槿花灼傷,火星四濺,她問:你是誰?
我每次都如初見時介紹自己:我是于小魚。
我繞過她,把木槿花插在小客廳的一個啤酒瓶里。
我再送她木槿花時,她還是會問我:你是誰?
但她的瞳孔不再被灼傷,不再火星四濺。她脖子上掛著一個封塑的紙牌、一串“嘩啦嘩啦”亂響的鑰匙。紙牌一巴掌大小,上面寫著她的姓名、家庭住址,以及癱瘓老太太的聯(lián)系方式。憨妮已經(jīng)照顧癱瘓在床的老太太好多年了。
忘了一切的憨妮這么多年居然過得好好的,居然還有能力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太,這真的很不可思議。憨妮長相、身材都不賴,盡管如此,小城里的男人沒有一個敢娶她。畢竟,娶憨妮就夠要命了,還有一個癱瘓老太太呢。
我猜想,她是老太太沒癱瘓之前撿來的,那時,她就患了健忘癥,忘記了一切。老太太看她可憐,無家可歸,就收留了她,直至老太太腦血栓突發(fā),癱瘓在床。
憨妮因禍得福,她的容顏被凍在了她患健忘癥的那年。她的臉蛋兒依然年輕水嫩,包括眉心那圈幾乎不可見的淡痕也未改變。那淡痕若有若無,比四周的皮膚要白一些,是那種接近月光的淺白。那枚排列成圓狀的淺痕像獨特的烙印,更像一枚不屬于人類的勛章,形跡可疑地印在她眉心正中。我偷偷數(shù)過無數(shù)次,十二個點痕,不多,也不少。
林槿的額頭上也有這樣的一圈點狀圓痕,不多不少,也是十二個。我就是這獨特勛章的制造者,絕無雷同。
所以,我認定健忘癥患者憨妮就是我找了二十年的林槿。那年同時失蹤的,還有林槿她爹地包天,以及地包天的老相好啞巴。
那個茼麻杏黃色花朵盛開的盛夏,他們?nèi)齻€一起離奇失蹤。
我感覺癱瘓老太太肯定對我隱瞞了關(guān)于憨妮的身世。她時常告誡我:我還能活幾天吶,到時兩眼一閉,就啥也不管了,但我不放心憨妮,你得讓我死了閉眼。
我像照顧我媽一樣照顧老太太,給她按摩,給她翻身,給她梳頭。身體極度萎縮的老太太,就像削掉了皮的苦瓜,膚色青白,身高還不足一米五。我一出生我媽就死了,我連我媽的奶都沒吃過一口,根本不知道我媽高矮胖瘦,可我愿意把老太太當做我苦命的媽對待:我會好好照顧憨妮。
老太太從鼻腔里發(fā)出貓一樣的呼嚕聲:這我相信,小魚啊,憨妮得了健忘癥也挺好的。
這事我不能順著老太太。我等了她那么久,我要的是全須全尾的林槿,而不是健忘癥患者憨妮。
在我們茼里鎮(zhèn),到處開滿茼麻杏黃色的花朵。我們茼里鎮(zhèn)的老輩人喜歡割了成捆成捆的茼麻棵子,漚在茼里鎮(zhèn)外的四新河里;秋天一到,撈上來,晾干,扒了細長柔韌的茼麻皮子,編成各種各樣的繩索,自用,或者挑到集市上賣了,換點活路錢。
我從小喜歡水,喜歡茼里鎮(zhèn)外的四新河,我像一條魚一樣天天泡在河水里。我爹無數(shù)次酒醉后告訴我,我媽懷了我,把我生在了河邊大片大片的茼麻棵子里,我媽生下我就死了,我閉著眼睛哭,聲聞于野。我脖子上還纏著臍帶,頂著胞衣、手腳并用,往四新河里爬。
那時的林槿六歲,她拽住我的腳脖子將我拽了回來。
幼時的我著了魔一樣喜歡看別的小孩吃奶,不光喜歡看小孩吃奶,還喜歡看小羊羔子、小驢駒、小馬駒、小牛犢、小狗崽子吃奶,看著看著,我也擠在它們中間吃奶。
我爸折了比我胳膊還粗的茼麻棵子抽我,茼麻棵子連筋帶骨,汁液淋漓,我爸邊抽邊哭,邊哭邊抽……
樂此不疲的我被我爸綁在院里的大榆樹上,他試圖阻止我的荒唐行為。我像小獸一樣嗷嗷叫著掙扎,掙扎無望,我就拼命啃榆樹皮……
林槿狠命揍我,她擰著我的耳朵轉(zhuǎn)圈兒;她掐我僅蒙著一張瘦皮的臉;她用穿著泡沫底的布鞋踢我屁股。林槿的胸早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鼓鼓的,和村東頭老桃樹上的桃子一樣的形狀。
我順勢把整個腦袋狠命抵在林槿懷里,我嗅到了茼麻花盛開時的香味,嗅到了木槿花盛開時的香味,嗅到了青草濕淋淋的氣息。
林槿忽然尖叫一聲,一腳把我踹飛到茼麻棵子里,捂著臉跑開了。
我“咣當”一聲砸進茼麻棵子,驚起一只逃跑還不忘撒尿的蛤蟆,“嘣”一聲高高躍起,落入草棵子逃了。隨后又有兩只灰蓬蓬的鵪鶉、一群綠色的大螞蚱,四散而逃。
陽光就像一束束焦黃的麥芒,刺得我脊背火辣辣地痛;我深陷茼麻棵子深處,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閉著眼睛的我眼前并非是無盡的黑暗,而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杏黃,我擼了一把帶軟刺的茼麻果,塞進嘴里拼命咀嚼,腥腥甜甜的汁液將我淹沒。我相信,杏黃色里一不留神就會躍出一匹杏黃色的兒馬,沒有馬鞍、沒有韁繩的兒馬,杏黃色的皮毛就像杏黃色的綢緞,兒馬揚蹄奮鬃,陣陣嘶鳴。
我躍上馬背,在兒馬“咚,咚,咚”如鼓點般叩擊蒼茫大地的馬蹄聲里,奔赴比遠方還遙遠的遠方……
林槿能成為我的未婚妻,得益于她爹地包天喝醉后將我撞飛。地包天這廝貪酒、貪女色,見了酒比親爹還親。每天都喝得像大螃蟹似的,橫著走路,橫著走也就罷了,可他那天非騎一輛破大金鹿自行車。據(jù)說,我當時的尖叫足可媲美茼里鎮(zhèn)的高音喇叭,仿佛撞我的不是自行車,而是一匹馬,或者,一輛“轟隆隆”駛來的坦克。
地包天撞了我,屁也不放一個,扔下破大金鹿,趔趔趄趄地去找啞巴了。
說到這里,我不得不提起啞巴。那時的啞巴不叫啞巴,她還叫“九月鮮”。“九月鮮”是當年茼里鎮(zhèn)的年輕人送給她的綽號。她不是我們茼里鎮(zhèn)人,也不是天生就啞巴,據(jù)說她被人下了啞藥。
那年,從外地來了一個流動戲班,三輛幾乎快散架了的藍色卡車,一溜煙兒地駐扎在我們茼里鎮(zhèn)。沉默的茼里鎮(zhèn)鮮活起來,雞飛狗跳人亂竄,大人小孩都跑去看熱鬧。陳舊、油膩的大木箱卸下,骯臟的、到處漏風撒氣的帳篷搭在泥土堆砌的舞臺上,就像雨后的大蘑菇,奇異而丑陋。鑼鼓聲、板胡聲、笑罵聲,男人、女人“咿咿呀呀“的吊嗓子聲響起,茼里鎮(zhèn)第一次如此熱鬧。
那時茼里鎮(zhèn)的年輕人就像一堆生瓜蛋子,生瓜蛋子一樣的他們精力旺盛,臉上拱出大片冒著紅光的痘痘,下巴冒出柔細的胡須。
臺柱子“九月鮮”上場了。這群生瓜蛋子眼睛都直了,大張的嘴巴吃屎殼郎都不用掐爪兒,個個恨不得抱住“九月鮮”的水蛇腰,在她臉上美美地啃上一口。
“九月鮮”是我們本地的一種水蘿卜。我們茼里鎮(zhèn)家家戶戶都種著“九月鮮”,白細、修長、圓潤、汁水多,“咔嚓”咬一口嘎嘣脆,甜得賽過秋梨。
追求“九月鮮”的茼里鎮(zhèn)年輕人就像撲燈的夜蛾,一茬茬地上,又一茬茬地跌落,但只有地包天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傲性的“九月鮮”,心氣兒高呢,眼皮都不夾我們茼里鎮(zhèn)的這些土著。也不知道哪個生瓜蛋子追求失敗,惱羞成怒,竟然在“九月鮮”的茶水里偷下了啞藥,毀了“九月鮮”!
戲班丟下啞了的“九月鮮”,拉著那些破舊的大箱子,連夜離開了我們茼里鎮(zhèn)。
地包天要娶啞巴啦!
茼里鎮(zhèn)的人都等著看地包天的笑話哩。結(jié)果,地包天他爹掂著白蠟桿攆得地包天滿茼里鎮(zhèn)亂竄,據(jù)說白蠟桿都揍斷了三截。地包天嘴硬得很,并不屈服于他爹的白蠟桿。
直到那個倔老頭拿鐮刀摟了自己的脖子。地包天駭?shù)脕y跳亂嚷,撕爛衣衫,涕淚交加地摁著他爹血流不止的脖子。
他爹奄奄一息,奄奄一息的他爹還不忘逼著地包天發(fā)下不再娶啞巴、不再去找啞巴的毒誓。
為防夜長夢多,他爹花錢從南方領(lǐng)來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女人。三天后,地包天娶了那個女人。
啞巴無處可去,惡作劇般嫁了我們茼里鎮(zhèn)最窩囊廢的男人——賣火燒的劉羅鍋。再后來,劉羅鍋得了腦血栓,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啞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日子過得格外艱辛。地包天把他爹埋進祖墳,就不再遵守當初的誓言,夜夜跑去找啞巴。
我爹聞聲而來。我爹和林槿用地排車拉著疼得嗷嗷叫的我跑到金樓,去找金老中醫(yī)為我正骨。
金老中醫(yī)下巴上蓄了一綹花白的長胡子,他的瞳孔和山羊的瞳孔一樣,也是淡褐色,還有他的胡須,更像山羊,一只戴著老花鏡的山羊。他手上正骨的功夫可一點兒也不含糊。一雙皮包骨的、布滿了老人斑的手,捋得我脆弱的骨骼“咔咔”響。我被固定在木板床上,我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我媽、罵我爹、罵地包天,罵金老中醫(yī)的山羊胡子,后來罵得我嗓子嘶啞,喘息如破風箱,我嘴巴里有一股發(fā)酵過后的、濃烈的馬糞味,熏得我干嘔不止。我爹不忍目睹,跑到院外吸旱煙。
老山羊一樣的金老中醫(yī)煩了,騰出手在我腦殼上敲了一記:再叫喚老子剪了你的舌頭!
林槿伸胳膊護住我的腦袋,她憂傷的眼神更加憂傷,她富含青草味的、濕淋淋的氣息讓我沉醉。
我聽很多人說起過,我爹瘋了一樣摸了三齒耙去找地包天算賬。我爹在林槿家撲了個空,他又轉(zhuǎn)道去了啞巴家,一腳踹開啞巴家的屋門,地包天正在啞巴的床上。我爹怒吼一聲,三齒耙掄過去,地包天抱著啞巴滾落到地上,三齒耙砸在炕上,炕被我爹砸了個大窟窿,黑色的炕灰就像紛飛的黑蝴蝶,炸了營般亂飛。
最后,地包天把比我大六歲的林槿許給了我當媳婦。
怎么說我那傻貨老丈人呢?首先,他有一對極為突出的鼓泡眼,他生氣或恐懼時,很多人都怕他的鼓泡眼會臨時起意,突圍出眼眶的束縛,“啪嚓”掉地上。他還有一個特征明顯的大下巴,下巴上是青森森的胡茬,村里人都喊他地包天。他不貪酒的時候就像一截腌蘿卜,地包天堆砌出的笑容極為靦腆。他腌蘿卜似的身板子里卻蘊藏了驚人的暴力基因。
再早以前,地包天喂有一頭毛色灰青的叫驢,那頭叫驢和他一樣貨色,他看到女人拔不動腿,他家叫驢看到母驢也拔不動腿,還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鳥。有一次,灰青色叫驢看到母驢就高昂著丑陋的驢頭,嘴唇翻翻著,露出麻將塊一樣的驢板牙,瘋狂地吼叫,猶如神助般甩掉驢車,一騎絕塵,追逐母驢而去……
摔了個嘴啃泥的地包天從地上爬起來,眼睛里反射出暴躁的光。他的鼓泡眼突出至最大程度,我毫不懷疑,他怒火翻騰的鼓泡眼,下一刻肯定能跳出一只齜牙咧嘴的大狼狗。他戰(zhàn)神附體般追回意猶未盡的灰青色叫驢,拿麻繩將叫驢摽在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樹上,回家拎了碗口粗的棗木杠子,殺氣騰騰地奔向被捆綁著的叫驢。
碗口粗的棗木杠子生出風聲,攜雷帶閃電般掄向毫不屈服的灰青色叫驢。
有暴力就有反抗,包括灰青色叫驢;其實叫驢并沒有掙脫捆綁著它的麻繩,它只是突然開了竅,高昂著的長脖子突然拐了個彎,一口叼住地包天的胳膊,極其猛烈地擺動它丑陋的驢頭。地包天就像一團舊棉絮,或者,一截被腌漬過的蘿卜,被甩得風車一樣“嗚嗚”帶風,施暴者成了驢口綿羊,圍觀者目瞪口呆,地包天的慘叫響徹整個村子,但誰也不敢靠近那頭被摽在老槐樹上的叫驢,有人抱著肩膀支招:地包天!你咬驢耳朵!驢最怕被咬耳朵!
風車一樣的地包天慌亂中一把揪住長長的驢耳朵,往嘴巴里塞,拼命咬毛茸茸的驢耳朵,灰青色叫驢噴著粗氣,將地包天往老槐樹上掄,新一輪慘叫再一次響徹村子。最后還是我爹靠譜,繞到叫驢后方,出其不意,一把抓住叫驢碩大無比的驢蛋,用力狠狠一搦,灰青色叫驢吃疼,張嘴松開地包天……
地包天還像揍驢一樣揍老婆。他鼓著令人恐懼擔憂的鼓泡眼,撈著啥用啥揍,也可能是順手脫下的鞋子,也可能是搟面杖,或者四條腿的板凳,揍人的理由也相當另類,熬的米飯稠了、稀了,出門邁的那條腿影響他心情了,嫌棄林槿是女娃了。據(jù)說,那個身高不足一米五,一副苦瓜臉的南方女人就是被地包天揍跑的。村里人都納悶:地包天揍驢,驢急眼了還知道回頭咬他一口哩,這傻女人咋就像被捶的一袋子地瓜那樣,悄無聲息呢?
我不上班的時候,就去找憨妮。失去記憶的憨妮并不排斥我的靠近。我總會搬把椅子,和憨妮并排坐在她的梳妝臺旁,她沒忘記她那個紫色長柄、斑駁的鏡子,我喜歡她如孩童一樣純粹、清澈的眼睛:林槿,咱們唱歌謠吧!
她瞳孔里的困惑浮現(xiàn):林槿?歌謠?
我伸出粗糙的手指撫摸她水嫩嫩的臉,輕聲吟唱:小巴狗,你看家。
她目光清澈,跟我一句句學:小巴狗,你看家。
我的眼淚突然莫名其妙地滴落,她抬手幫我擦拭,那些富含鹽分的淚水卻打濕她的手,她的手淚水淋漓。我好像要在她面前流盡這二十年來所有的眼淚: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園偷甜瓜,甜瓜沒偷著,小巴狗在家汪汪咬……
只是,身患健忘癥的林槿不知道,這首歌謠還是當年的她為我而唱的。
長大了的林槿開始具備反抗精神,她開始抗拒地包天的暴行,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尤其是地包天去找啞巴這件事。地包天惱羞成怒:敢管老子的事?
他就像揍老婆一樣,鞋底、搟面杖、四條腿的板凳齊上陣,我跳過矮墻,張開手臂護住林槿:地包天!不準打我媳婦!
地包天撥拉開我,瘦弱的我一屁股蹾地上,爬起來,繼續(xù)張開細瘦的手臂護著林槿,地包天瞪大鼓泡眼,手里的搟面杖往我身上招呼:滾開!
我肩膀上捱了一下,我忍著疼毫不退讓,我又捱了一下,林槿突然攥住地包天再次揮來的搟面杖:你再打小魚一下試試?信不信我下老鼠藥毒死你?!
林槿漆黑的瞳孔驟然收縮,旋即放大,瞬間生成墨黑色的漩渦,墨黑色的漩渦高速旋轉(zhuǎn)著,即將聚攏成席卷一切的風暴。面對林槿第一次展示出的狠厲,不光我驚呆了,地包天也慫了,扔下?lián){面杖揚長而去。
林槿解開我的褂子,我感覺頸窩處一片火辣,有血跡滲了出來,林槿伸出手指觸摸,疼得我“嘶”地一聲,林槿把我抱在懷里:小魚,你為什么這么傻?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淚滴落在我的頸窩,清涼,卻又炙熱無比,我又感覺到她顫抖的唇輕如羽翼般落在我的傷處,她在我耳畔輕唱那首兒歌: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園偷甜瓜……
林槿失蹤之前并無異樣。但她失蹤前夜,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傍晚時,穿著大褲衩子的我蹲在棗樹下的石礅子上,用砂紙打磨一枚心型木墜,這木墜是我從木槿樹上鋸下來的,我要給林槿做一枚可以戴在脖子上的項墜。項墜五公分大小,背面是一朵被我雕刻的極為丑陋的木槿花,正面是她的名字,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兩個篆體字,我描到項墜上,用刻刀一刀刀摳掉邊角多余的空白。項墜基本完工,只剩下用砂紙打磨棱角了。
小魚,小魚。林槿隔著矮墻輕聲喚我,我揮手拍死一只圓滾滾的花腳大蚊子,撐桿跳一樣躍過矮墻,抬手去摸她的臉:咋了媳婦?
林槿躲開我襲來的撫摸,嗔罵:小色胚子,跟我走!
她拉著我跑到啞巴家院墻外,我踮起腳尖往院里瞅,地包天正和啞巴在院里棗樹下的石墩子上吃飯,我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味,肯定燉的白條雞,他們比比劃劃吃得還蠻開心。林槿用手指捅捅我的腰眼,遞給我一塊半頭磚,我接過半頭磚,比劃了一下,感覺沒把握,又輕巧地爬上院墻,我騎在墻上,掂了掂手里的半頭磚,瞄準,發(fā)射,只聽“咣當”一聲,半頭磚被我扔進燉雞的鍋里。啞巴“啊”地尖叫一聲,吐字完整,字正腔圓。我跳下墻頭,拉著林槿往村外跑,身后是地包天的腳步聲和怒吼聲。
林槿抱著我滾進茼麻棵子,我急劇喘息著,有手電筒的光凌亂追來,林槿抱緊我,嘴巴狠狠吻著我喘息的嘴巴。瞬間的缺氧讓我窒息了幾秒,我腦子里一片黑暗,渾身綿軟,只聽到紡織娘和蟋蟀在草棵子深處吟唱,后來又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們癱倒在茼麻棵子里,枕著各自的胳膊,沉默著不說話。我又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濕淋淋的青草氣息,以及茼麻花開的香味。我凝視著她的眼睛說:林槿,我媽是什么味道?
我的腦袋碰觸到茼麻枝葉,枯萎的花瓣被驚落,落在她的頭發(fā)以及臉頰上。孤獨的、琥珀色的大月亮爬上遙遠的夜幕,一束琥珀色的月光照射而來,落在她臉上,纖毫畢現(xiàn),她眼睛微闔,長長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翼……
我們并排而坐,我從兜里摸出項墜給她,她翻來覆去地摩挲:好漂亮!是為我做的嗎?
當然是為你,木墜的一面是你的名字,一面是盛開的木槿花,你可不要丟了哦。
林槿隔著衣服摁摁木墜:我在,木墜就在。木墜不在,我也不在了。
我薅了一枚已經(jīng)成熟了的茼麻果,成熟后的茼麻果是黑色的,帶著一圈黑色向上的尖刺:林槿,我給你印個記號。萬一你走丟了,我好找到你。
林槿笑意盈盈:小色胚子,哪來那么多壞招?
一縷銀白色的月光透過茼麻葉子,映照在她光潔圓潤的額上,我拈著茼麻果,按在她眉心,若有若無的血絲從茼麻果的尖刺下溢出,血絲變成透明的銀白色,月光洇入那十二枚排列成圓形的傷痕:林槿,這是我給你的月光勛章,有了它,就再也不怕你走丟了。
她狠狠摟著我,力氣大得似乎想把我鑲嵌進她的身體,再也不分開。我又聽到了歌謠,也許她在吟唱,也許是我幻聽,飄飄渺渺的歌謠乘著遙遠的月光而來,多少年都回蕩在耳畔,不曾散去……
暴力基因復活的林槿阻止地包天和啞巴偷情。第一次,她告誡地包天,地包天毫不理會,揚長而去。她跑到金老中醫(yī)那里買來巴豆,下在地包天湯里,地包天拉稀拉了一周,瘦得脫了相,地包天的大下巴比往常還惹眼。第二次,她無比平靜地說:你敢再去,我就不在你湯里下巴豆了。
地包天真慫了,從此,再也沒去找過啞巴,老老實實外出打工。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我一語成讖。
有著月光勛章的林槿還是在那個清晨失蹤了,我一等就是二十年!再見林槿,她卻患了健忘癥,變成忘了自己、忘了我、忘了一切的憨妮……
林槿失蹤那天凌晨,我做了一個詭異的夢,我夢到她突然在白亮的月光里,變成了一尾額上有著月光勛章的大魚,張著嘴巴似乎說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說,乘著白亮亮的月光搖頭擺尾而去。
我在夢中驚醒,愣怔了片刻,往林槿家跑去。
我越過矮墻,落花繽紛里,林槿家的灶屋門敞開著,自來風灶上熱氣騰騰,煮地瓜的香氣和木槿花混合著的香氣將我掀了一個踉蹌,我未卜先知:余生,我恐怕再也難以見到她了。
癱瘓老太太在睡夢中死去。
憨妮坐在床邊,握著老太太的手,沉默著,不說話。我拽過被單,蓋住老太太的臉。
老太太的骨灰盒就放在她房間的桌子上,骨灰盒上是老太太的照片,照片中的她還是二八年華。二八年華的她遠離了病痛的折磨,笑得滿面春風。笑得滿面春風的她眉目如畫,像極了林槿。
憨妮失魂落魄,悵然若失。她終日沉默著,不再問我是誰,也不再問自己是誰。她就在那兒沉默著,沉默著,直到,打瞌睡。我不能終日陪著她,我還有工作。
憨妮還是出事了。
我接同事山貓的班,他上夜班。他交代完注意事項,掃碼騎了青桔電動車遠去。我一杯茶還沒沏好,他又返回來,說:小魚!憨妮出事了!就在前面振華超市門口!
振華超市門口圍了一圈人,我扔下電動車,摸了一塊空心磚撞開人群,看到幾個小街痞子圍著憨妮推推搡搡,憨妮懷里,緊緊抱著癱瘓老太太的骨灰盒,我嚎叫一聲沖過去……
我和憨妮是傍晚離開的城,我騎了山貓借給我的一輛電動三輪車,車廂里坐著緊緊抱著癱瘓老太太骨灰盒的林槿。
我捏了剎車,背對著城,城在我身后沉默著,顛簸的月光漫過我和林槿。
我爹找了好多年都沒找到林槿,我爹不甘心給我物色的媳婦就這樣眼睜睜地不見了行蹤。
我爹最后一次外出尋找時,我剛上高三。正在教室學習的我被院里的三叔喊走:小魚,跟我去領(lǐng)你爹。
我對“領(lǐng)”這個字眼很納悶,領(lǐng)?我爹那么高大的漢子,一步能頂我三步,還用領(lǐng)嗎?
我停下腳步,三叔只好又回來:小魚,你爹出車禍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爹那么高大、長手大腳的漢子,居然能被裝進黃色的化肥袋子。
大車司機撞飛了我爹,我爹落地后又被大車碾壓而過,司機嚇傻了,他把我爹,裝進黃色的化肥袋子,然后報了警……
我爹又以一捧灰燼的形式被我裝進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那時的我爹是溫熱的,和我是最后一次零距離接觸。最終,躺在骨灰盒里的我爹又被我抱進黑漆漆的棺材里。我披麻戴孝,摔了他日常使用的尿盆,將他和我媽合葬,也許,那才是我爹最愿意去的地方。孑然一身的我日夜陪伴著我爹和我媽。我想起小時,我爹折了茼麻棵子,哭著揍我,或者揍著我哭。
我還能記起,我爹最后一次去尋找林槿時,他去學??戳宋遥€穿著臟兮兮的灰色襯衫,他最后一次塞給我三百塊錢,讓我好好吃飯。他掐滅煙蒂,推著自行車,自行車也和他一樣多病多災(zāi)。他回頭看我一眼:小魚,回吧,咱們一定要找到林槿。
我領(lǐng)著憨妮圍著四新河游走,給她講那時發(fā)生過的每一件事,去實地待一會兒,有著月光勛章的她忘記了那些過往,她就像一張白紙。我摟著她鉆進茼麻棵子,茼麻杏黃色的花依然開得熱烈如昔,香氣如昔,可她身上卻再也沒有了濕淋淋的青草氣息。我摟著她躺在茼麻棵子里,情景還和當年一樣:你還記得咱們砸了啞巴家的鍋嗎?你爹“呼哧呼哧”攆了咱們好遠,咱們當初就躲在這片茼麻棵子里。
她看著我,不說話。
我低下頭吻住她的唇,她不拒絕,也不迎承。她脖子上沒有我送她的木墜。我問:送你的那枚項墜呢?
她依然凝視著我,不說話。我嘆息一聲,項墜如果還在的話,她就不會患健忘癥了。
我們沿著四新河畔而行,水面閃閃爍爍,就像河水深處有千萬把鋒利的刀一樣攪動,寒光凜冽。河岸有兩臺挖掘機彎曲著孤獨的長臂,在白亮亮的月光里沉默著。堆成堆的土有著并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以土地固有的方式沉默著。那些泥土散發(fā)著一種和我爹身上的汗腥子一樣的味道。早就聽人說,市里要開發(fā)四新河了。
我們回來的第三天傍晚,院里的三叔跑來。年邁的三叔跑得臉色煞白,他抖著蒼老的唇一個字也說不出,拉著我和林槿就往四新河跑。
一臺熄了火的挖掘機,佇立在蒼茫的夜色里,大燈還亮著,就像它恐慌無助的眼睛。燈光照耀之下,是一個已經(jīng)塌陷的洞穴,黑咕隆咚的洞穴還有塵土彌漫,在光柱下飄飄蕩蕩。
這是一個經(jīng)過人為偽裝過的洞穴。洞穴的頂部偽裝在木板之上。這樣,洞頂依然青草如常。如果不是挖土機日夜施工,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洞穴的存在。
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拉著林槿的手,沿著人工挖出的階梯慢慢行至洞底,在手機微弱的光芒照射之下,我不由得大吃一驚!因為鋪滿干麥秸的洞底之上有兩具尸?。【o緊抱在一起的尸?。?/p>
我走近幾步,感覺腳下有異物,抬腳細看,竟是我送給林槿的心形項墜!我撿起項墜,心跳如擂鼓,似乎,那顆心就要跳出我的胸腔,長出翅膀離我而去。心形項墜已經(jīng)變成黑色,一面是雕刻丑陋的木槿花,一面是篆體的林槿二字,我把項墜遞給她,她猶豫著攥在手心。
我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破裂之聲,我又聞到了熟悉至極的、濕淋淋的青草氣息。她閉上雙眼,有細密的紋絡(luò)浮現(xiàn)在她的臉龐,她睜開眼睛輕聲喚我:小魚,我又聽到了歌謠,也許她在吟唱,也許是我幻聽,飄飄渺渺的歌聲似有似無,乘著遙遠的月光而來: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園偷甜瓜。一個甜瓜沒偷著,小巴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誰?張果老。來干啥?來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