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強
司家仁是個光棍, 和我外公同為“家”字輩,外婆讓我叫他“家公”,村中其他“家”字輩的,我也叫“家公”(“外公”的意思),比我外公低一輩的男性,外婆就讓我叫“舅舅”,別人要是不明就里, 肯定會納悶我怎么有那么多 “家公”、那么多“舅舅”。 其實,我的家公、舅舅我從來沒見過, 他們早就去世了,用母親的話說,骨頭都化成灰了。
家仁比我母親小十歲左右,他雖然比我母親的輩分高,但一直叫我母親大姐,外婆在世時,他也叫她大姐。 他的父母啥時去世的我不知道,我見到家仁的時候,他已做了很多年的孤兒。 他的家和我外婆家直線距離不過十來米,中間隔著一條窄巷子和一個菜園子。 菜園子四周是用木柵欄圍著的,防雞、鴨、豬、狗進(jìn)去糟蹋,家仁在木柵欄上開了個口子,用樹棍扎成一個門,他從家里出來,走幾步,推開木門,穿過菜園子和巷道口,就到了我外婆家門口。
家仁的家只有孤零零的一間房,稻草頂,泥巴墻,里面擺放的東西一眼就看得清: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口裝米的缸,一口灶、一只便桶、一條長板凳、一條小猴子板凳。 他家的碗筷是不是一套我沒留意,反正所有的東西差不多只是供一個人用的。 也不奇怪,村中光棍的家基本上都是這樣子。 他平時很少待在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出去串門。 我有時晚上躺在床上,沒睡著,聽到門口的巷子里有腳步聲打在青石板上,再“噠噠噠”地往巷子那邊傳,就知道是家仁串門后回家了。
家仁家的門老是鎖著的,我偶爾遇到他家大門敞開,也沒興趣去——家仁不識字,不會刮經(jīng)(說故事),不像其他的年輕人有趣,我跟他一個年長我近二十歲的光棍玩什么呢?
印象最深的,是在我七歲的那年冬天,村子里的人閑著沒事,圍在他家的桌子邊賭牌九,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坐板凳上,更多的人站在那里,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我跑過去看熱鬧,在人縫里擠來擠去,家仁不知是討厭我還是喜歡我,把嘴巴上叼著的香煙拿下來,對我揚了揚,說,吃不吃煙? 我就接過來,放在嘴里,猛吸一口,沒想大聲咳了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我急得想哭,又哭不出來,眼淚和鼻涕橫流著跑回家, 在門口吐出一口帶血的痰,小姨娘當(dāng)時正好從婆家回來了,她看到我的狼狽樣,問我怎么搞的,我就告訴她家仁給我吃煙的事, 她二話沒說,領(lǐng)著我到了家仁的家,大聲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害我家小強子”, 旁人也幫腔責(zé)怪家仁, 家仁不停地跟我小姨娘賠禮,又從桌子上拿過一毛錢,遞給我,對我小姨娘說,先翠,你千萬別跟胡大姐(我外婆)講,她要曉得,肯定要跟我拼命。 小姨娘大概也怕把事情鬧大, 也就把我“吃煙”的事瞞過了外婆。
在村子里, 光棍們大抵都是 “狠人”,他們“出門一把鎖,進(jìn)屋一盞燈”,來去無牽掛,拖兒帶女的人家都會含糊他們?nèi)值摹?家仁有些犟,時不時地會跟別人較勁,甚至打架,隊長司有早不知是怕他還是要照顧他,就給他派了個看林場的活,但他死活不去,我外婆就勸他:看林場就是睡大覺,多輕巧,旁人的眼睛都瞪綠了,搶都來不及,你還不去! 家仁卻搖搖頭:胡大姐你不曉得,我年紀(jì)輕輕的看林場, 旁人會笑話我的,我不想占那個便宜。
家仁也經(jīng)常到我外婆家玩,有時是吃飯時端著飯碗來的,我外婆就讓他夾點兒菜吃,家仁總是一邊往后退,一邊說,我有菜,我有菜。 他的碗里其實沒什么菜,他自己懶得種蔬菜,旁人家給他一點兒,他才能吃上一點兒蔬菜,他有時會提著條絲網(wǎng),在水塘、水庫里捕點兒魚,實在沒有菜的時候,就烀幾根山芋當(dāng)飯吃。 他雖然有些懶,但不像別的光棍那樣邋里邋遢的,身上的衣服還算干凈,家里的東西擺放得也整齊。
一個冬天的下午,外婆到四五里路外的大隊去碾米,天黑的時候還沒有回來,我就拎著盞馬燈,走出家門,準(zhǔn)備在半道上等外婆。 我可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剛出村口,遇到家仁,他問我到哪去,我告訴他外婆碾米還沒回來,他說,我?guī)闳グ伞?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到兩里外的一個塘口時,外婆正立在那里喘粗氣。 家仁接過我外婆的擔(dān)子,大步流星地往村子里走。 到了家門口,他放下?lián)?,對我外婆說,胡大姐,我跟你講過多少回了, 你要有什么重活,就跟我打個招呼,我來幫你做。 你這么大年紀(jì),還有個外孫子跟著你,你要是閃了腰、崴了腿,怎搞喲!
外婆是個不愿欠人情的人,過了一會兒, 她從家里拿出兩個雞蛋送給家仁, 算是感謝, 家仁很快又送了回來,說:“大姐, 我要你的東西, 雷不打我??? ”
“矮胯子” 這個名字我堅信是別人“送”他的,做父母的誰會給自己的兒子起這樣的名字? 大司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姓“司”,只有少數(shù)的幾家是外姓,他家便是其中之一。 我猜測他們家應(yīng)該是從外地遷來的,受到排斥和擠兌也不奇怪。
當(dāng)然, 也不能光怪村民們小心眼。矮胯子一家有點兒怪,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上,似乎有意要與村子的其他人家拉開距離。 他家有兩個男主人——他父親,還有他終生未娶的大伯伯。 這兩個男人很少說話,整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矮胯子七八歲的時候,他大伯伯每天早上就訓(xùn)練他舉石鎖,立舉、蹬舉、仰臥舉……每種舉法都要練幾十次。 練完了, 還要他拎著石鎖往山上跑幾里,再往回跑。 十來歲的時候,我到矮胯子家玩過一次,看那把石鎖在他手中上下騰挪,呆了,試著拎了拎,雖然能勉強舉到肩上去,但手臂卻怎么也伸不直。 他大伯伯在一旁笑了一下,走了。 我也有些敏感,看著自己的腿,想:長這么長的腿有什么用?。?/p>
矮胯子家的房子簡直就是個窩棚,低矮的土墻,黑咕隆咚的,但他家就是不砌磚墻,也不修窗戶、做新門,錢全給了三個男孩念書。 他大伯伯經(jīng)常握著書坐在一邊,讓矮胯子他們背課文,幾兄弟輪番上場,反剪著手,一個一個背。 他大伯伯其實一個字也不識,但只要發(fā)現(xiàn)矮胯子他們的嘴巴打磕絆,就毫不猶豫地甩過去一耳光,然后罰他們重背。 這種魔鬼訓(xùn)練法自然收到效果。 五年級下學(xué)期全公社統(tǒng)考,我一向穩(wěn)拿的語文科目第一名, 這次卻落到矮胯子的手里,語文老師氣得不行,狠狠地抽了我一棍子。
初中畢業(yè)的那年,矮胯子擊敗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對手,獲得了全公社的中考狀元,不幸的是,他離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還差三分,只能委屈地和我們同到一所普通中學(xué)讀書。 有段時間我覺得他的行蹤有些詭秘,晚自習(xí)之后我們都到寢室里睡覺去了,老是不見他。 一天晚上,我留了個心眼,教室里的燈熄了之后, 我發(fā)現(xiàn)他悄悄地翻過學(xué)校圍墻,出去了。 我跟著他走了一截,猛然叫他,他立住了,說,你也想看書嗎?我說,想。他說,那你跟我走。
我跟著他走過了幾條田埂,到了鎮(zhèn)醫(yī)院門口。 醫(yī)院大門緊閉,他率先翻了過去,很輕松。 我折騰了好一會兒,終于翻過去了。 走到一個廁所邊,他說,這兒好吧,有路燈。 我才明白,他每晚是在這兒看書的。 雖然燈光昏暗,臭氣不斷,但還算能看清字, 我心里對他也有些感激。 只是我搞不明白,他是怎樣發(fā)現(xiàn)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呢?
矮胯子終究不是鐵打的,由于睡得晚,又起得早,他上課時不時會打瞌睡,有時,他一激靈,又立馬抬起頭聽課。 有一回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看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針,對著自己的大腿扎了一下子。 又過了一些天,我看到他洗澡,胳膊上和大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
矮胯子高中畢業(yè)后補習(xí)了好幾年終于考上了中專, 畢業(yè)后分到了省政府機關(guān)。 我后來巧遇過他讀中專時的英語老師,一提矮胯子的真實姓名,他就說,哦,太刻苦了,每天早晨都堅持跑步……
我曾把電話打到過他的單位,接電話的人說,哦,他請假了,半年沒上班了。 我不解,多方打聽才知道,他是生了重病,回家休養(yǎng)去了。
后來我聽母親說,矮胯子的大伯伯去世了。 因為正逢大雨,他家門口積了太多的水, 矮胯子請村里的人幫忙,臨時挑了一條土路,終于把他大伯伯的靈柩抬上了山。
我的第一張照片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時拍的,因為保存不當(dāng),已經(jīng)相當(dāng)模糊,不過那模樣還大概能辨得出:胖乎乎的我,穿著棉襖,腆著個肚子,其實不是營養(yǎng)過剩,而是營養(yǎng)不良。 當(dāng)時因為緊張、害羞,眼睛睜得老大。
照片是鎮(zhèn)上來的一個人給照的。 那人原是一個“小混混”,但腦子好使,他買了個照相機, 走村串戶給人家照相。20 世紀(jì)70 年代末,他這么干,不光是有眼光,也有膽量。
那天很冷,我往村西頭的一戶人家門口走去,看到一大群小孩跟在一個穿著很精神的男人后面,那人手里拿著個東西,不停地對著小孩子擺姿勢,引得他們都跑過來看,我后來才知道那玩意兒是照相機。
男人是村西頭那家的親戚。 他大概是為了引來生意,先要免費給那戶人家的大女兒照相。 那女孩當(dāng)然不明白啥叫照相,男人就走進(jìn)她家屋子,指著墻上的電影海報說,呃,拍出來就跟這畫中的人一樣。 那女孩終于弄懂了,又在他的叮囑下梳頭、在臉上涂雪花膏。
男人把女孩帶到了塘邊上,那里有棵松樹。 他讓她靠在松樹邊,說,笑一笑,但她臉漲得通紅,就是笑不出來,眼睛也不敢看他。 男人有點兒著急,嘴巴不停地說著,瞇著眼朝鏡頭里看,他弓腰屈腿的姿勢簡直和我在電影里看過的拍照姿勢一模一樣, 我這才明白,照相的人都是這樣的姿勢。
女孩的相照了之后,有其他小孩蠢蠢欲動,開始往家里跑,向大人要錢照相,有得逞的,也有死皮賴臉纏著大人,但最后落得一頓痛打,鬼哭狼嚎的。 外婆聽我說了要照相的事,就回家從箱子底下掏出錢,我興高采烈地拿著去了。
男人給我照相的地方是一戶人家的墻壁前,石頭砌成的墻。 他讓我笑,我也笑不出來, 但后來他還是照了下來。過了很多天,他來村里送照片。 我拿到那張照片時很不高興,因為我的眼睛是閉著的。 外婆也很不高興,她說花了那么多錢,照出來的卻閉著眼,不吉利。 她這么一說,那個男人只好說,那就重新照一張吧。 這回他很慎重,帶我到了一片竹林里, 而且不停地提示我別眨眼。照完后,他也不大高興,說沒賺到錢,吃了虧,外婆不好意思,回家拿了幾個雞蛋追出來, 跟在他后面喊:“照相的,你拿幾個雞蛋給你家伢子吃吧。 ”男人不肯要,卻笑了:“我們不是照相的,我們是攝影師。 ”攝影師這個詞就這樣深深扎進(jìn)我的腦海。
那張照片現(xiàn)在雖然很模糊,但價格我至今記得非常深刻——五毛錢,相當(dāng)于我外婆四五天起早貪黑掙得的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