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戈
古人循農(nóng)時而播種,依天時來收割,靠植物獲取節(jié)序感。對詩人、畫家來說,植物也是寓興抒情的意象源泉。植物與生活密切相關,血脈相連——我們生來與天地草木親近。
讀東坡尺牘,最愛的,就是他話家常的那些。有封信,是關于種樹的,他在信中寫道:“白鶴峰新居成,當從天侔(人名)求數(shù)色果木,太大則難活,太小則老人不能待,當酌中者。又須土砧稍大不傷根者為佳……”人生如寄,風波不止,貶謫無奈,空談抱負,徒增傷感,還好有植物可以相親相慰,當作友人傳輸關懷的載體,拉起一張日常生活的網(wǎng),打撈被虛無感籠罩的失根之人。
細想起來,熱愛園藝的作家相當多。說到底,寫字也是“筆耕”,和種植有異曲同工之妙:長時間的資料準備,類似于好的農(nóng)夫會用大量的時間備好營養(yǎng)土,土層豐厚,靈感的幼苗才能生長好,加之日夜不輟、辛勤的耕耘,尊重植物生長的節(jié)奏——作家也得低頭傾聽內(nèi)心的波濤,待它起時才能落筆,而一篇滿意的成稿帶來的滿足感,正像看到一株親手植下的花開放。
比如簡·奧斯汀,她一向是自己動手釀蜂蜜酒,飼養(yǎng)火雞,種植豌豆、土豆、葡萄、草莓、美洲石竹和藍色耬斗菜。我想,她筆下的很多調(diào)味品和蔬菜應該是她自己栽種的。那個時代很流行“廚房花園”,很多鄉(xiāng)下莊園都附有大塊菜地,以便為自家提供蔬食。奧斯汀的媽媽就是一個種菜高手,在鄰居間率先種了土豆和番茄。每次看她筆下的人物吃卷心菜濃湯和炸土豆時,我都會想到她們的菜園。
還有畫彼得兔的波特小姐。波特小姐雖是中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但一直聲稱自己有一顆“農(nóng)婦的心”。她從小就非常喜歡鄉(xiāng)間生活,喜歡在奶奶的鄉(xiāng)下莊園、爸爸的湖區(qū)度假別墅里度過美好的時光。她潛心畫畫,用畫筆記錄了蘇格蘭無垠的牧場、落在地面的黎巴嫩雪松枝、瘋長的野香芹、攀爬在農(nóng)場煙囪上的野薔薇和笑臉一般的三色堇。她一路積累,最后將這些東西變成彼得兔故事中優(yōu)美如詩的背景及細節(jié)。在彼得兔被園丁追殺的場景里,我認出了那倒地的花盆里散落的三色堇花瓣;在彼得兔年鑒里,我認出了波特小姐冬日里的最愛——雪花蓮;在啪嗒鴨蹣跚走過的林間小徑上,我又認出了波特小姐最愛的粉色指頂花。晚年時,她買下農(nóng)場,專心蒔花弄草,她在屋墻上,鋪了粗布以便于這些花攀爬。她和鄰居、好友,常常以花為禮,彼此交換,這既是一種園藝的分享和溝通,又是默默的情感交流。
還有美國女詩人狄金森,到了晚年,她從喧囂的交際中隱退,只與家人和植物為伴,幾乎是隱居狀態(tài)。幼年時代的她,就是一個喜歡孤獨地徜徉在野花叢中的小女孩?!爱斘疫€是個小女孩時,我常跑入樹林中,他們說蛇會咬我,說我可能會摘到有毒的花朵或被哥布林綁架,但我依舊獨自外出。”這個與草木相伴的習性貫穿她的一生。
她稱春日為“洪水”,“草坪上滿是南風,氣味互相糾纏。今天是我第一次聽見樹中的溪水聲”。春日如此宏大,“如此明亮、如此湛藍、如此艷紅又如此潔白”,櫻桃的花光,藍天白云,春日的光影之中,狄金森取出裝在紙袋里的花種,小心地培植在溫床和腐殖土中,“我種下我的——盛典的五月”。傍晚在花園散步的時候,她會去扶正金銀花的藤。當雨天無法從事園藝,她寂寞于無鳥的安靜,慨嘆“那些小詩人(鳥)都沒有傘”。
雨停后,她出門采摘芳氣四溢的蕨類植物,夾在書信里寄給朋友。她常常采下新鮮的玫瑰花、藍鈴花甚至一枝貓柳,寄給友人,詼諧地打趣道:“這(貓柳)是大自然的銀黃色信件,它把信留給你。它沒有時間拜訪?!边@不就是中國古人說的“春消息,夜來陡覺,紅梅數(shù)枝爭發(fā)”嗎?而狄金森干脆把這個消息寄出去了。寫詩的時候,如果暫且沒有靈感,她會拿玫瑰花做“抵押”,夾在信紙空白處,先算作將來的詩句,到時候再兌換成文字……一個靈俏生動的狄金森,就這么在花葉的邊角處、字里行間,探出頭,向我吐吐小舌頭。透過這些細微的舉動,我依稀看到了她年輕時如雀鳥般俏皮的身影。
以花相贈,作為日常表情,似乎是文人常用的抒發(fā)路徑。寫《塞耳彭自然史》的吉爾伯特·懷特,他是一位沉溺于內(nèi)心世界、與天地親近之人,與一位叫馬香的朋友長期通信,兩個人都是自然愛好者,通信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家燕歸窩了,村口的一棵老樹被砍了,貓頭鷹的對唱是A調(diào)還是D調(diào)。在遙遠的18世紀,兩個樹友、鳥友,就這么飛鴻往來,在庸常的生活之外,共同翱翔在一片無垠的精神天空之中。
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樹。懷特用大量的筆墨深情地描繪他見過的大山毛櫸:“龐大臃腫的山毛櫸、中空的山毛櫸、修過枝的山毛櫸……所有陌生人都愛這些樹?!彼麄兌己軔圻@種樹,在信件中交換了各自的大量觀測數(shù)據(jù)。為了酬謝懷特的情誼,有一次,馬香還把自己修剪的一株小山毛櫸寄給了他:“我希望其垂下的樹枝,能碰到從樹下騎馬而過的人,從遠處看,這種樹就像綠色的山丘一樣美?!彼麄冃囊庀嗤ǎ绲叵赂迪噙B的樹。
中國古代也有很多這樣的“素心人”。陸凱與范曄為友,在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子夜四時歌·春歌》里更有:“蘭葉始滿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憐意,摘以寄心知。”遙想古時,交通不便,舟車遙遙,那一株小小的花枝,就是烽火中抵萬金的書簡,知己傳達心意的便箋,愛人輾轉(zhuǎn)不寐的相思淚,攥在手心的體溫。那些出沒在詩詞駢賦中的芳菲,蘊藏著何其豐富和充沛的情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