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 康
雪下得正緊,路邊河面上,伴隨著陣陣惡臭,不斷涌出熱氣。流水聲在不穩(wěn)定的喘息里時強(qiáng)時弱,一束手電光順著路基延伸到遠(yuǎn)處的黑暗里。林青青大口喘著粗氣,雪花落到她的面頰上,迅速融化成水,積壓在兩側(cè)的鼻翼里。她回頭看了眼身后的雪地,一連串歪歪扭扭的腳印消失在一處丁字街口。她把顏凈從背上放下來,靠在一根電線桿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媽,還有多久?!鳖亙魡?,聲音虛弱。
“很快了,打完針就好,明天可以不去學(xué)校了。”林青青說。
“那太好了?!鳖亙粽f。一道長長的疤紋還沒結(jié)痂,從他的下巴延伸到耳根,隨他說話跳動著。
“是好,不用挨打了。”林青青說。
“那是我讓著她。”顏凈說。
“跟人一姑娘打起來還挺光榮?!绷智嗲嗾f。
“路太滑摔了,沒跑成?!鳖亙粽f著把頭縮進(jìn)領(lǐng)子里。
雪漸漸落滿了顏凈的帽子,被他搖了搖頭,抖落下來。
“媽,我熱?!彼忾_衣領(lǐng)最上面的扣子,抓起一把雪往脖子里塞。林青青趕緊給他扣上,摸了摸他的額頭,比出門時更燙了。她低頭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差一刻鐘兩點,離出門已經(jīng)過去半小時,她的雙腳在雪地里凍得發(fā)麻,一直背著顏凈走路,身上是暖和的。
去年開始,濟(jì)南、淄博的好幾處小煤場都關(guān)閉了,這年的炭比往年貴了許多,林青青所在的印刷廠也已三個月沒發(fā)工資,為了省錢,她只買了比往年少一半的煤炭。每天晚上做完飯,她就早早把爐子封死,插上電熱毯,哄顏凈上床睡覺,然后數(shù)著柴房里的炭塊,盤算著熬完這個冬天還需要多久。
顏凈已連續(xù)吃了幾天消炎藥,但感冒仍不見好轉(zhuǎn),床頭擤鼻涕的紙巾摞得老高,咳嗽聲也日漸加重。這場大雪已下了一天一夜,柴房的棚頂終于在一個寂靜的夜晚被壓垮了,北屋的木門正對著風(fēng)口處,沒了柴房的阻擋,輕易就被吹開了一道小口,冷風(fēng)順著這道縫隙進(jìn)入屋內(nèi),顏凈被吹醒了。林青青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猶豫,連忙穿好衣服,背上他出了門。
縣醫(yī)院離家有三公里路程,她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歇一陣。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她,體重不足八十斤,一張鵝蛋臉紅撲撲的,像是用泥土塑成,又像是在窯里邊被燒煉過,顯得結(jié)實、堅硬。嘴角的幾枚雀斑在長久的低溫催化下,如同掛了霜層的樹葉,紅中透著白,一時也難以分辨出年紀(jì),只有當(dāng)她說話時,羞赧而又溫厚的嗓音能夠讓人意識到,這個嬌小的女人,也許還是一位母親。
“媽,我自己可以走。”顏凈靠在電線桿上,兩只手掌埋在雪中,有氣無力地說。
“那站起來,撐不住了跟我說?!绷智嗲嗄弥蛛娝奶幷樟艘蝗?,沒有一個人。
“咱們該買輛自行車了?!鳖亙舭驯鶝龅碾p手往臉上一敷,清醒了一點,然后扶著電線桿努力站起來。
“等我工資發(fā)了就買?!绷智嗲嗾f。
“下次我再生病你就可以騎車帶我去醫(yī)院了?!鳖亙粽f。
“沒有下次了。”林青青說。
顏凈跟著林青青的腳印,低著頭只顧往前走,高燒帶來的眩暈感放大了他對周遭的感知。腳踩在雪地上不規(guī)律的聲音,如同只出不進(jìn)的鼻息,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他覺得雪地在燃燒,他想喊,但卻怎么也叫不出聲,緊接著,他就倒在了地上。隨后,他看見林青青紅腫著雙眼,大聲叫喊著,他才猛地吸上來一口氣。
“媽,你慢點走,我跟不上?!彼f。
林青青重新背起他,不停地跟他說著話,給他講格林童話里的故事,防止他昏死過去。這次她顯得很吃力,路上的積雪比出門時又厚了些,已完全沒過她的腳踝,那雙穿了多年的棉布鞋能起到的保溫作用微乎其微,她的雙腳幾乎失去了知覺。
青照路與下河街交匯的西南角處,站在縣醫(yī)院門口往遠(yuǎn)處看,一座巨大的李清照銅像張開雙手面向北方,俯視著整座縣城,她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雕像立在百眼泉公園里,公園中心有一處明代修建的寺廟,名喚龍泉寺,寺廟后面有幾十口泉眼,終年無休地向外涌出泉水,泉水清澈見底,甘甜解渴。每年都有大量游客慕名而來,但這并不會為縣城增添多少生氣,只要經(jīng)下河街走一遭,他們就發(fā)誓絕不會再來一次。無論冬夏,這條街道的空氣里總是彌漫一股下水道傳來的惡臭與燒烤腐肉的煙熏味道,那些無所事事的青年們,初中一畢業(yè),就會分批來這里烤羊肉,過幾年他們就會去濟(jì)南某家KTV當(dāng)服務(wù)員,再之后,這座縣城上就再也聽不到他們的任何消息。那些下崗的中年男人,有些會在這里租一間閣樓,叫著自己同樣下崗的妻子,給烤串的青年們或者任何人提供性服務(wù)。不管你是誰,這里總能找到一個讓你暫時活下去的方式。
穿過一小片低矮的綠化帶,林青青走到了百眼泉公園門前,不遠(yuǎn)處就是下河街口,雪比剛才小了些,她隱隱嗅到了一絲燒烤味。
“兒子,別睡了。”她用后腦蹭了蹭顏凈的額頭。背上的顏凈輕輕“嗯”了一聲。她的手在顏凈的屁股上用力向上一托,朝著前方微弱的一點光亮繼續(xù)走去。她感到那點光亮越來越大,伴隨著由遠(yuǎn)及近的摩托車排氣聲,兩個男人停在了她跟前。
“有錢嗎?拿出來?!焙笞系哪腥藦能嚿舷聛?,戴一頂綠色軍帽,臉用一條黑色的圍巾遮住,聽聲音年紀(jì)不大。
“沒有?!彼裆艔?,聲音有些顫抖。
“背上是誰?!蹦腥死^續(xù)問。
“我兒子,高燒,帶他去醫(yī)院?!彼杨亙舴畔?,挺起腰來,盡量讓自己顯得高大。
“肯定帶錢了,搜一下?!避嚿系哪腥穗p手扶著車把,同樣用圍巾捂著臉說道,聽上去是個中年人。
年輕男人上前要掏她的口袋,被她用力一推,倒在地上。顏凈躲在她身后,緊緊貼著她右側(cè)的大腿。
“廢物!”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一腳踹在林青青肚子上,林青青向后退了幾步跪在地上,疼得發(fā)不出聲。男人走到她跟前,撕開她棉襖上的一排紐扣,從衣服內(nèi)兜里取出一塊白手帕,里面是一小摞面值不等的紙幣,男人把錢點了點,略帶失望地收好。
“給她留一點吧。”年輕男人看了顏凈一眼,說道。
中年男人重新把錢拿出來,抽出幾張二十元的紙幣,遞給了顏凈,顏凈接過來。就在他要走的時候,注意到了林青青手上的腕表,一塊春燕牌銀色機(jī)械表,紅色的轉(zhuǎn)輪,表蓋上有裂痕,那是林青青結(jié)婚時顏川送她的,戴在身上已經(jīng)五年了。
“摘下來!”中年男人對跪在地上的林青青說。
林青青把手死死揣在懷里,男人摘下手套,試圖把手表從她的手腕上扯下來,幾次嘗試后,表帶斷了,林青青依舊緊緊抓著表帶的另一端,男人再次上前搶奪,她瞅準(zhǔn)時機(jī),狠狠咬住男人的虎口,男人大叫一聲,對著她的肚子又踢了一腳,這一腳讓她吐出一口鮮血,身前的雪地被瞬間染紅。顏凈走到她身邊,拉著她的胳膊,哭起來。
“走吧,別耽誤了?!蹦贻p男人在不遠(yuǎn)處催促。
中年男人看了眼顏凈,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
“大老爺們,別弄孩子?!绷智嗲辔嬷亲诱f。
中年男人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傷口,隨后戴上手套,騎上車,載著年輕男人離開了。
林青青撐著膝蓋,從地上緩慢站起來,顏凈的哭聲因體力不支,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林青青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此刻她只覺得背后發(fā)涼,已判斷不出兒子任何體溫的變化。
“媽,我們會死在這嗎?”顏凈說。
“我死不了你就死不了,沒多遠(yuǎn)了,再走兩步?!绷智嗲嗬鴥鹤拥氖?,一步步向縣醫(yī)院走去。雪花不久就把地上的血蓋住了。
我從夢中驚醒,心煩意亂,拿起手機(jī)看了下表,十二點不到,急促的拍門聲還在繼續(xù),我從椅子上順手拿起一件球褲,光著上身去開門,煙灰缸里的煙蒂堆得像一棟小樓。
“吃早飯了嗎,胡辣湯。”我拉開門,吳笛直接走進(jìn)來,把東西放在餐桌上。
“你看我像是有胃口嗎?”我關(guān)上門,去洗手間抹了把臉。然后把半包魚食倒進(jìn)地上的魚缸里,金魚上來冒了個頭,又沉了下去,沒吃一口。
我出來打開餐盒蓋兒,飯還熱乎著。
“不好意思,打擾你睡覺了。”她拖過把椅子,坐在我對面。
“看在這碗湯的份上,原諒你?!蔽疫€沒有完全從剛才的夢里走出來,童話故事的想象,多少能給記憶提供些美好的注腳。
“我一大早就看了你給我發(fā)的新小說,你開始去認(rèn)真講一個故事了,我很期待?!彼f。
“別著急,不一定是個故事?!蔽液攘艘豢跍?,有點咸。
“至少你在敘事?!彼f。
“可能只是一次告別,或者說一種較為省力的懷念。”我說。
“展開講講?!彼荒樅闷妗?/p>
“這只是個開頭,我也不知道后面會怎樣,但肯定有你想要的。”我走到飲水機(jī)旁,接了一杯水,喝下。
“我想要的?”她問。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我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很多次父親,但母親的角色似乎一直是缺失的?!蔽艺f。
“所以這是一部寫母親的小說?”她問。
我拉開窗戶,點燃一根煙,一陣?yán)滹L(fēng)吹進(jìn)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穿上衣服吧。”她說。
“有地暖?!蔽艺f。
“不是這個,你身材挺差的?!彼f。
我找了件毛衣套上,坐下來繼續(xù)喝那碗湯。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繼續(xù)說。
“是寫母親的,但也不全是。”我回答。
“那你就是顏凈?林青青的原型是你媽?”她問。
“職業(yè)編輯,這個問題業(yè)余了。”我說。
“確實,抱歉,我一時興奮了?!彼龂@了口氣說道。
“我看你是周末太閑了?!蔽艺f。
距離我第一次在《弧光》發(fā)表作品,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當(dāng)時吳笛剛剛?cè)肼氹s志社沒多久,在上千條郵箱來稿中,她讀到了我的作品,也許是北方共同的成長環(huán)境讓她感到了某種親切,也可能是那天她為了應(yīng)付工作,總之我的小說被發(fā)表了。自那之后,我的寫作事業(yè)逐漸順利起來,生活也不再如過去那般拮據(jù),某種意義上講,她是我的恩人。如今她已經(jīng)升到副主編的位置,我們也保持了長久的友誼,后來為了方便工作,我搬到北京,住在了離她不遠(yuǎn)的小區(qū),我們便成了鄰居。
“今天就不請你喝茶了,我一會要開工了?!蔽液韧炅苏牒睖?。
“這就下逐客令了?”她有些不悅。
“你不也想快點看到后面故事嗎?”我說。
“那就不打擾了?!彼龔囊巫由险酒饋?,提起我們屋子里的垃圾袋,“幫你扔下去?!?/p>
“多謝?!蔽艺f。
“小說的名字想好了嗎?”臨走前她問。
“《娃娃》。”我說。
“有點意思,不過聽上去很樸素,不像你的風(fēng)格。”她說。
“這是個不怎么快樂的名字?!蔽彝蝗挥行┑吐?。
“好好寫,我已經(jīng)給你留了頭版,別讓我交不了差?!彼煊X到我的情緒,關(guān)上門離開了。
林青青抖落身上的雪,推開了縣醫(yī)院急診室的門,向值班的同鄉(xiāng)醫(yī)生借了一筆錢,安排顏凈住了院。
兩瓶點滴輸完,天微微發(fā)亮,發(fā)完汗后,顏凈的燒退了。林青青拉著他的手往家走,穿過下河街時,路邊賣早餐的商販已經(jīng)支起了棚子,顏凈看著遠(yuǎn)處李清照銅像在微弱天光下的輪廓,突然覺得餓了,他的雙腳停在一口炸油條的鐵鍋前,怎么也挪不動?!俺渣c兒?”林青青問他,他點了點頭。隨后兩人在一張木桌前坐下,林青青用身上剩下的錢買了一碗豆腐腦外加兩根油條,看著顏凈狼吐虎咽地吃完,沒剩下一口。
“我今天不去學(xué)校了?!鳖亙魵馍昧撕芏啵f話也有了力氣。
“我在家陪你?!绷智嗲嗾f。
“你去上班,不用管我?!鳖亙粽f。
“不管?你能長這么大?”林青青買完單,拽著顏凈繼續(xù)往家里走。她刻意避開了來時的路,試圖說服自己昨晚的事情并未發(fā)生。
到家后,林青青把爐子提起來,去柴房里鏟了幾塊新炭放進(jìn)去,燒好一壺水,把暖壺灌滿,然后從蓋簾下面拿出一個昨晚吃剩的冷饅頭,掰碎了泡在開水里嚼起來。
過了不多久,冰涼的暖氣片逐漸有了溫度,顏凈把鞋襪都脫了,靠在上面烘干,雙手也貼在上面取暖。很快他就有了困意,他脫掉衣服,鉆進(jìn)被窩里。
“我睡了?!彼傲艘宦暋?/p>
林青青放下還沒吃完的半碗泡饅頭,走進(jìn)臥室。
“給你插上電褥子。”她對兒子說。
“不用,我還是有點熱。”顏凈說。
“燒還沒退?”林青青問。
“暖氣片烤的?!鳖亙粽f。
“我給老師打過電話了?!绷智嗲喟驯蛔拥乃膫€角向中間拗進(jìn)去。
“幫我把這本書捎給徐立軍,讓他給徐瑤,幫我給她賠個不是?!鳖亙魪拇差^的儲物格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格林童話》。
“你自己給她更合適。”林青青說。
“怪不好意思?!鳖亙粽f。
“答應(yīng)別人的事情沒做到,現(xiàn)在開始不好意思。男人就該說到做到。”林青青說。
“我是男孩,不是男人?!鳖亙粽f。
“早晚得是。”林青青說。
“昨晚的那個故事可以給我講完嗎?”顏凈問。
“昨晚的事情誰也不要告訴。”自此,兩人心照不宣,這場意外再未被提起過。
顏凈的鼾聲響了起來,林青青放下手中的書,來到堂屋的立柜前面,對著鏡子,掀起毛衣,露出平坦的小腹,白皙的皮膚上凸顯出一片瘀青,她用手輕輕按了一下,一陣痛感襲來,她把衣服放下,抬起頭看著貼在鏡子上的兩排照片。那是她與顏川結(jié)婚時在啞巴照相館拍的,照片中她笑容可掬,對生活充滿希望。下面一張照片是她還未出嫁時,在娘家拍的全家福,她站在最中間位置,父親母親分列她兩側(cè),四個姐姐們左右依次排開。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嬌小的身軀藏在大人們的偎抱里,臉上還有尚未褪去的青春痘,即便如今,從遠(yuǎn)處看起來,她也依然像個孩子。
母親生下她時,已年過四十,父親對再生下一個兒子已不抱期望。于是全家所有人的愛都傾倒在她的身上,在她并不算長的記憶里,她從未干過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務(wù)都由姐姐們承擔(dān)去了。也許是寵溺的代價,雖然長了一張俊俏嬌小的臉,她的身高卻永遠(yuǎn)停在了十四歲那年,加上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直到成年,認(rèn)識她的人依然稱呼她為“娃娃”,她也樂于接受這個稱號。父親本想讓她接班濟(jì)鋼廠的工作,成為一名正式工人,但因為身高,這個機(jī)會還是落給了四姐。她不以為意,只覺得車間的工作環(huán)境太臟,于是父親托關(guān)系給她找了一份印刷廠的工作,從學(xué)徒做起。那時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私營印刷廠,周邊村鎮(zhèn)新修建的中小學(xué)校,讓很多小老板都賺了一筆。印刷廠當(dāng)時使用的大都是一種老式的四開油印機(jī),需要兩人操作,一人在前調(diào)整紙張進(jìn)入扇葉的角度,一人在后整理印刷完的成張。幾年下來,林青青已經(jīng)能在幾秒鐘內(nèi),用雙手對整好一摞十厘米厚的四開紙。
她在二十五歲那年嫁給了顏川,原因無他,顏川在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瀝青路旁,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這讓她可以不用面對棘手的婆媳關(guān)系問題,四個姐姐都很羨慕。房子建在繡江河岸上,是一條由百眼泉噴涌出的泉水匯聚而成的河流,水深近兩米,彼時河水尚還清澈,春夏之交水中常有游魚竄動,只幾年,這條河就變成了附近化肥廠與印刷廠的廢料排放處,渾濁不堪,早晚間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
她拉開立柜的門,從里面取出一瓶紅花油,均勻地涂在小腹淤青的皮膚上。鏡子里的她與照片相比,已褪去了曾經(jīng)的稚氣,眼神滿是疲憊,她低頭看了眼那塊銀色機(jī)械表,又看了看對面的自己,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抬頭紋與眼角紋連接到一起,陷阱一般。隨后,她脫下被浸透的鞋襪,換上雙新的,出門去了。
天已完全亮了,昨夜的雪使村莊增添了一層肅穆,早起去縣城上班的工人們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把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面上遍布著大小不一、彼此交叉的車轍。林青青工作的印刷廠離家不遠(yuǎn),步行只二十分鐘路程,個高的人興許能走得更快。印刷廠位于村南邊的泄水閘與莊稼地之間的一片平房中,周圍還分布著幾家小紡織作坊。她剛一到達(dá)印刷廠那扇紅色的大鐵門口,就聽到了印刷間里有規(guī)律的滾筒轉(zhuǎn)動聲,她像往常一樣進(jìn)入廠房,院子里停著一輛長城皮卡車,她知道老板已經(jīng)來了。她先進(jìn)到印刷間跟同事們打招呼,然后走到自己負(fù)責(zé)的機(jī)器前。廠里總共有四臺印刷機(jī),兩臺四開老式的,兩臺對開彩印機(jī),其中有一臺進(jìn)口的二手利優(yōu)比印刷機(jī),工作起來對紙張磨損很低,這花了老板不少錢。她先是清點了一下今天需要裝訂的凸版紙,然后走到另一位印刷女工身邊,想讓她幫忙盯一下自己的機(jī)器,但轉(zhuǎn)頭一想,似乎也沒有必要,上批小學(xué)教材已經(jīng)壓在廠里幾個月了,自己手上也沒有著急做的活,于是她直接來到老板辦公室,向他表明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
辦公室正對著印刷間,中間隔著一個院子,林青青趴在門上的玻璃往里看,王德魯正坐在桌前打電話,情緒非常激動,不停用食指敲打著身下的桌子。她在門外等了片刻,看到王德魯放下電話,便推門而入。
“有事兒嗎?”王德魯見她進(jìn)來,不耐煩地問。
“孩子病了,需要錢。”她點了點頭,像受了委屈。
“我現(xiàn)在也需要錢,我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所有人都在跟我要錢,我比你們都急?!蓖醯卖斦f。
“能不能先給一個月工資?!绷智嗲嗥蚯蟮?。
“給你開了這個口子,其他人怎么辦?”王德魯說。
“孩子真的等不了。”林青青說。
“別給其他人說?!蓖醯卖攪@了口氣,從錢包里拿出幾張百元紙鈔,塞進(jìn)林青青口袋里。
“不會的?!绷智嗲嗾f。
“干活去吧?!蓖醯卖斦f。
“我請?zhí)旒??!绷智嗲嘁荒樌⒕巍?/p>
王德魯沒再說話,只擺了擺手,然后拿起車鑰匙,開著院子里的皮卡走了。
林青青手里拿著錢,準(zhǔn)備回家,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剛好進(jìn)入院子,她趕緊把錢揣進(jìn)懷里。男人頭戴一頂皮帽,臉上戴一只棉布口罩,小腿與膝蓋都穿著厚厚的護(hù)具。男人看林青青要走,便把車停在她身旁。他摘下口罩與皮帽,露出黝黑的皮膚,對著林青青笑起來,一口整齊的黃牙在陽光下像涂了一層油,嘴唇上方橫列一層淺淺的胡茬,鬢角的頭發(fā)微禿進(jìn)去一些,眉毛濃密而整齊。見林青青停下,他把手套也摘了,扔進(jìn)車前框里,他手指粗大,指甲與指肚在長久的油墨廢水的浸染下呈現(xiàn)出淡綠色的紋理。
“去哪?”他問林青青。
李青青認(rèn)出眼前的人是切割工徐立軍,便告訴了他兒子的情況。
“他給你錢了?”徐立軍問。
“不多,臨時能頂一陣。”林青青說。
“夠嗎?不夠我再給你墊點,發(fā)了工資還我就行?!毙炝④娬f。
“你媽還要買藥,不用管我?!绷智嗲嗾f。
“家里炭夠嗎?我那剩不少,今年用不了?!毙炝④娬f。
“沒幾天就暖和了。”林青青說,眼神四處閃躲。
“聽孩子說又打架了,我罵了?!毙炝④娬f。
“小孩的事兒他們自己解決,我得走了。”林青青說,她抬起雙手到嘴邊哈了口氣,朝著鐵門去。
“有困難隨時說?!毙炝④娮⒁曋智嗲嚯x開。
回家路上,林青青路上尋思,省著點花,這筆錢應(yīng)該可以用到開春,如果有奇跡,興許到時顏川就會打一筆錢過來,實在不行,就去找大姐借一點,做包工頭這些年,她應(yīng)該有些積蓄。至于徐立軍,對自己示好有些日子了,但她還是想等顏川回來,眼下沒心思在這些事情上。
屋里的爐子一直燒著,不冷,她去柴房添了幾塊炭,然后到顏凈身邊。
“媽,我好像又燒了?!鳖亙粽f,一雙小眼睛變成雙眼皮,瞪大了看她。
“穿衣服,去醫(yī)院?!彼嗣亙舻念~頭,帶著兒子再一次出門。
在醫(yī)院做完血常規(guī)與血沉,初步診斷結(jié)果是流行性肺炎,需要住院觀察。林青青給他辦理完住院手續(xù),也搬到了醫(yī)院陪床,這能給家里省些炭。當(dāng)天晚上,她再次到急診室,把昨晚被墊付的醫(yī)藥費還給了那位同鄉(xiāng)醫(yī)生。
夜里,顏凈又燒了起來,值班的護(hù)士給他服下醫(yī)生開的退燒藥,顏凈吃下后發(fā)了汗,才沉沉地睡去。她看兒子睡得香,自己一身疲乏,于是在一旁的病床上躺下,也睡過去。夢中,顏川開著一輛小轎車回了家,自己站在門口,穿戴整齊,手牽顏凈,笑靨如花。顏川背頭锃亮,從車上搬下一幅畫,畫上是一個哭泣的女人,他似乎沒有看到她,只一個人往屋里走,冬天已經(jīng)過去,房間到處被打掃得干凈,沒有了黑色的煤炭灰塵,顏川把畫掛在墻上,畫中女人的眼淚順著畫框滴落在電視柜上?!皠e掛,不吉利?!彼f。顏川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們母子,她發(fā)現(xiàn)已認(rèn)不清他的臉。
“幾點了,快起來,這么大歲數(shù)了?!彼齽傁胱呱锨半x他近一些,耳邊就傳來了醫(yī)生的聲音。她睜開眼睛,早上的陽光將她與地面切成兩半,醫(yī)院的暖氣開得很足,不似在家中每一個寒冷的清晨,雖做了一個黏稠的夢,但卻是一次踏實的睡眠,她很久沒睡這么沉過了。
“早就醒了,剛又瞇瞪了一會。”她急忙起身,嘗試著給自己辯解,臉紅了一半。
“給孩子吃點清淡的,今早上沒燒,好跡象。”醫(yī)生給顏凈掛好吊瓶,拿著病歷單出了門。
“餓嗎?”林青青問。
“沒胃口。”顏凈說。
“那也得吃?!绷智嗲嗾f。
她下樓去醫(yī)院食堂打了一碗白粥,一份咸菜,外加兩個雞蛋。顏凈只簡單吃了幾口,剩下的她自己吃掉了。
“媽,住醫(yī)院真好?!鳖亙粽f。
“好個屁。”林青青說。
“不用去上學(xué),還暖和?!鳖亙粞a充道。
“不花錢???”林青青說。
“你去上班掙錢吧,我自己能行。”顏凈說。
“那你自己待著吧?!绷智嗲嗥鹕砭鸵摺?/p>
“你去哪?”顏凈問。
“回家給你拿課本,復(fù)習(xí)功課?!绷智嗲嗾f。
“媽,我好像又燒了。”顏凈說。
中午,大姐帶著一提點心到了病房,她從那位同鄉(xiāng)醫(yī)生嘴里得知了顏凈住院的事。
“他有給你們寄錢嗎?”大姐靠著走廊的墻壁,擋住入風(fēng)口,問她。她沒有回話,眼神透過窗戶,看向遠(yuǎn)處的百眼泉公園。
“一直沒來消息?”大姐繼續(xù)問。
“我不想說這個?!彼f。
“這不是你想不想說的問題。”大姐說。
“再等等?!彼f。
“是死是活給個信兒啊,你這么年輕,身邊得有個男人?!贝蠼阌行┘痹辏騺砣绱?,心直口快。
林青青依然看著遠(yuǎn)處的百眼泉公園,目光穿透層層圍墻與人群,落在了汩汩而出的幾十口泉眼上,那是她第一次與顏川約會的地方。
兩人經(jīng)說媒認(rèn)識,顏川第一眼見到林青青就相中了她,但林青青覺得他是單眼皮,看上去像個小偷,對他并無好感。顏川身高不到一米七,上身長下身短,視覺上看也就一米六,與林青青站在一起,倒也般配。但真正打動林青青的,正是百眼泉的那場約會。那是一個夏天,當(dāng)時顏川拿著礦泉水瓶去接新鮮的泉水,林青青自己坐在一個涼亭休息,也許是因為她看上去太像一個孩子,身上的背包被一個路過的男人扯下?lián)屪?,她大喊一聲,遠(yuǎn)處的顏川聽到聲音,扔下手里的瓶子便跑過來,顏川追上男人,與其展開搏斗,那男人身強(qiáng)力壯,一臉橫肉,但顏川絲毫不懼,這時人群里沖出另一個男人,顏川很快被兩個男人按地制伏,雖然沒把包搶回,但從那一刻起,林青青改變了對顏川的看法,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婚后顏川進(jìn)入了一家模具廠,負(fù)責(zé)焊接各種夏季的涼鞋模具,廠子的效益很好,加上他出色的焊接技術(shù),每個月的收入比國有工廠的電焊工人要高,手里有了些錢后,他們把家里以前的土墻拆掉,蓋上了磚瓦房,再后來,就有了顏凈。顏凈五歲那年,顏川與廠里的幾個工人一起去了東莞,準(zhǔn)備建一家自己的鞋廠,臨走前,他告訴林青青,自己要去給兒子掙學(xué)費,一定讓他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山大,超過他爹。六年過去了,中間顏川只回來過一次,那也是顏凈對顏川最后的印象:父親抓著自己的腦袋,將自己提到半空中,腳不著地,嘴里念叨著,快長高,千萬別像你爹媽。墜得顏凈直喊疼。最開始幾年,顏川每個月都會往家里寄錢,到后來,半年寄一次,再到后面,消息就完全斷了。林青青曾動過去找他的念頭,但被家人攔了下來,畢竟她連濟(jì)南市也沒有離開過,曾經(jīng)那堅定的信念,隨著時間推移也開始逐漸有了松動。
“這幾天幫我看一下孩子,我白天得上班?!彼阉季w從泉水中拉回,轉(zhuǎn)身對大姐說。
“你放心去,我最近得空?!贝蠼阏f。
我合上電腦顯示器,從書架的角落里取下這本還未拆封的新版《格林童話》,黑色的書面上畫著一只張開翅膀的白鳥,注視著遠(yuǎn)方的一座白塔。這本書是我剛來北京時在大望路一家先鋒書店買的,當(dāng)時正在舉辦我第一本書的發(fā)布會,吳笛也在場。發(fā)布會結(jié)束時我路過書店外沿的走廊,看到黑漆漆一列書整齊地擺在門邊,點點白色覆蓋其上,像蠕動的木虱,我盯著其中一本久久站立,吳笛見狀,就幫我買下來,我?guī)Щ丶冶惆阉鼣R置在書架最不起眼的位置,一度忘了它,也從沒翻開過。
撕下透明封皮,在書的中間部位,我找到那篇名為《三只鳥》的故事,重新讀了一遍,故事早已爛熟于心,只是細(xì)節(jié)與記憶中略有不同。讀罷我合上書頁,洗了個澡,換上身新買的運動服,去樓下公園跑步。
傍晚的公園里闃寂無聲,一片人工湖位于公園正中央,湖水結(jié)冰大半,靠岸的湖面鳧著一群水鴨,幾個老人站在湖邊投喂面包屑。我迎著風(fēng),跑得吃力,想要擺脫一種來自未知方向的拉扯,像往常一樣,每當(dāng)寫作陷入困境,我都會來這里奔跑,直到精疲力竭。不同的是,較之身體,這次寫作更加吃力,像陷進(jìn)一攤沼澤,想要上岸卻無處發(fā)力,迫切想抓住一根繩索,但周圍只有黑暗,愈加沉溺。太陽逐漸落下,身體也沉起來,我開始放緩腳步,汗液依附在皮膚上,被風(fēng)穿衣刺過,我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湖邊的路燈亮起,夜晚散步的行人也多起來,我手拿毛巾,伸進(jìn)衣服擦干身上的汗,然后坐在長椅上,想象這個故事可能的種種走向,每一個都令我滿懷歉疚。我告誡自己,這絕不是一次私人化的寫作,這僅僅是一部該死的小說,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我依舊無法解救自己。氣溫越來越低,湖面的水鴨也已經(jīng)飛走,我看著在我眼前走過的每個行人,都面色凝重,也許是為了迎合深冬的氛圍,嚴(yán)肅更能抵御寒冷。我的頭有點暈,中午起床后,還未吃東西,我從長椅上站起來,緩慢地向一家小吃店走去。
一只亮著燈的廣告牌,掛在一條幽深的胡同口處,牌子白底紅字,寫著“風(fēng)味小吃”四字。門店在胡同朝東處第一家,店內(nèi)有七八張桌子,生意冷清。第一次來這家店是上個月初,我從吳笛那里喝完酒回來,已是深夜三點,路過這里時發(fā)現(xiàn)燈還亮著,就推門進(jìn)去。北京的深夜,這樣的小店極少,尤其是冬天。屋內(nèi)暖和,人坐得滿,我在靠窗邊的位置擠了個空,點了碗素面,老板個子不高,腿有點跛,是個憨厚的漢子,講話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我聽著親切,就跟他多聊了幾句,得知是同鄉(xiāng),他打開了話匣子。他與老婆在北京開店多年,日子過得不溫不火,有個女兒十歲了,最近又添了個兒子,開銷大,所以店鋪從西城搬到了南城,房租便宜一些,小店每天下午開門,營業(yè)到天亮,白天妻子帶孩子,晚上他自己。那日后,我又去過幾次,營業(yè)人多,他也沒認(rèn)出我來,他的妻子身材臃腫,油光滿面,應(yīng)是坐完月子不久,有時會在后廚幫襯他,不愛說話。她的女兒長得秀氣,一雙大眼睛明亮閃爍,常在餐桌上寫作業(yè),寫完就一個人翻繩花,小貓小狗,活靈活現(xiàn)。一次作業(yè)本被濺上面湯,客人向她道歉,她也不理,也不哭鬧,直接撕掉了重寫。這畫面讓我覺得滑稽又難過,就暗自記下,想也許有天可以寫在自己的小說里。
我進(jìn)入店內(nèi),感覺身上還是有點濕,就脫掉內(nèi)襯毛衣,讓汗干得快些。我看著菜單,點了碗豆腐腦,兩個火燒,一碟咸菜,然后面對著收銀臺坐下,不一會老板娘就把東西端上來,借著餓,沒幾口我就吃完。我看著廚房里忙活的夫妻倆,覺得還是應(yīng)該接著寫下去,有始有終,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一個念想,于是結(jié)完賬匆匆回了家。
屋里的煙味有些重,我把窗戶打開,煙灰缸里的煙頭被我全部沖進(jìn)馬桶,我看了下,時間還早,就倒在沙發(fā)上,準(zhǔn)備讀幾篇童話故事,這時父親的視頻電話打了進(jìn)來。
“寫東西呢?”他眼睛紅腫,對我說道。
“又喝多少?”我問。
“一口沒喝?!彼囝^抵著牙,話說不利索。
“沒喝?你有膽給我打電話?”我說。
“不孝子啊!”他說。
“該吐哪吐哪,吐完睡覺?!蔽艺f。
“你就沒寫過我好,你又寫啥呢?”他說。
“差不多行了,沒寫死你呢!”我說。
“不孝啊!”他說,眼角似有淚水溢出。
“行了,過幾天回去看你。”我說,然后趕緊掛掉電話。
我點上一支煙,已沒了看書的心情,于是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繼續(xù)寫起來。
自那天早上王德魯開著皮卡車離開后,印刷廠里的工人們已整整三日沒見到他。每個人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同時又幻想著自己半年的工資也許明天就會發(fā)下來。
一陣男人的尖叫聲從隔壁的裝訂間傳來,林青青放下手里的紙,與女同事一同跑過去,只見切割工徐立軍緊緊攥著自己食指與無名指的關(guān)節(jié)處,痛苦哀號,血流滿了他兩只手掌,順著指縫滴落地上,周邊的白紙上也都濺滿了滴滴血痕,血滴逐漸擴(kuò)大,浸透一小層紙芯,像雪化在臉上。
“把我的指頭拿出來?!毙炝④姼呗暫爸?。一旁的操作員關(guān)掉切紙機(jī)的電源,走到機(jī)器背后,從一堆廢紙屑里拿起兩根徐立軍的斷指。
“指頭包好,趕緊送去醫(yī)院!”林青青喊道。
“跟我走!”裝訂間的另一名男工老馬把斷指放到一只器釘盒里,然后交給徐立軍。
老馬騎上徐立軍的摩托車,載著他趕往縣醫(yī)院。徐立軍坐在后座上,咬牙忍著疼,鬢角處青筋暴起,手上的血還在不停外流。
“那家伙沒切掉就好?!崩像R笑著說,想讓徐立軍放輕松,但徐立軍并未理他,“等指頭接好,下次下河街我請你,聽說來了幾個年輕的。”
“好好騎車。”此時徐立軍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兩個念頭:一是自己女兒會不會嫌棄自己;二是如果斷指接不上了,他接下來還能做什么工作。想到這里,他把那兩截淡綠色的斷指從褲兜里掏出,指頭尚有些溫度,斷面被機(jī)器切得整齊,還好是冬天,不易感染,他慶幸道。就在他要把器書盒裝回褲兜時,摩托車尾突然甩了出去,那節(jié)斷指從他手里脫落,正掉在馬路中央。
“天,這路太滑了!”老馬躺在他不遠(yuǎn)處,叫嚷道。
他無心顧及,也忘了手上的疼痛,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斷指撿回,他從地上爬起,往路中間走去,這時一輛拉煤的貨車正好駛過,他眼睜睜看著貨車前后輪胎依次從那兩截斷指上壓過,他顧不上過往的車輛,沖上前去。
老馬把摩托車扶起來,他手中捧著斷指,兩人四目相望。
“廢了?!彼f。
縣醫(yī)院無法做精密的骨外科手術(shù),只幫他把斷指與傷口做了簡單的消毒與包扎。隨后,他與老馬攔下一輛出租車,前往齊魯醫(yī)院。雪天路滑,車開得慢,路上他一言不發(fā),亦不急不躁。老馬試圖安慰他,他只看向窗外,此刻他心里明白,今后的生活,已然開始脫軌。
“廠里能管嗎?”他問了句。
“指定能管,這算工傷?!崩像R說。
“我咋這么不信?!彼f。
“不管就告他去,還跑了他?!崩像R說。
“工資都發(fā)不下來。”他說。
“這是兩碼事。”老馬說。
“你說這能賠多少錢?”他問。
“不好說,但肯定不能少?!崩像R說。
到達(dá)齊魯醫(yī)院太陽開始落山,當(dāng)班的骨科醫(yī)生檢查斷指后發(fā)現(xiàn),骨頭幾乎完全碎裂,關(guān)節(jié)面也已被破壞掉,沒有了再接的可能。這樣的結(jié)果徐立軍早已料到,眼下的事他已不愿多想。
“還有別的辦法嗎?醫(yī)生。”老馬在一旁問。
“有,就看你愿不愿意做?!贬t(yī)生說。
“這還有不愿意?”老馬說。
“要腳趾移植?!贬t(yī)生說。
“啥意思?”老馬問。
“就是選一根腳趾頭,切下來,與缺損手指的血管、神經(jīng)、肌腱等重新吻合,術(shù)后腳趾缺損,手指也不美觀,功能要看恢復(fù)情況?!贬t(yī)生解釋道。
“這兩頭沒撈好。”老馬說。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腳趾搬家,所以我問他愿不愿意?!贬t(yī)生說。
徐立軍看了看醫(yī)生,沒有答復(fù),而是把斷指從醫(yī)生手里要過來,直接扔到了門后的垃圾桶里。
“走吧?!彼D(zhuǎn)身離開診室。
“沒了腳趾頭,穿上鞋啥也看不見?!崩像R在他身后勸他。
“所有的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說,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家已是深夜,母親已經(jīng)睡了,女兒房間的燈還亮著。徐立軍輕輕推開門,徐瑤正趴在書桌前看書,床頭的墻上貼滿了獎狀。
“又加班了?”女兒注意到他,抬起頭問。
“是,吃飯了嗎?”他笑著說,雙手背在身后。
“我奶做了玉米粥,鍋里還有,你去吃吧?!毙飕幷f。
“幾點了,快睡覺?!彼f著,從房間退出去。
“你是不是又帶了新本子?!毙飕幰荒樒诖瑥囊巫由险酒饋?,繞到他身后,隨之一聲尖叫,刺穿寂靜。
老太太聞聲從里屋出來,弓著腰,身上只穿著一套灰色秋衣秋褲。
“奶奶,我爸指頭斷了!”徐瑤跑到老人身邊。
老人來到徐立軍跟前,拿起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攤開他的掌心,凝然不語。徐立軍看著母親,向她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沒吃吧,給你熱一下菜?!崩先寺犕辏毯?,到飯屋,提起爐子,把鍋燉上。
徐立軍跟著母親也來到飯屋。一鍋玉米粥很快就熱好了,母親盛上滿滿一碗,端到桌子上,笊籬旁還有一盤吃剩的青椒炒蛋。徐立軍用左手端起碗,吸溜了一口,嘴邊呼哧呼哧。
“能賠多少。”老人開口了。
“難說?!彼f。
“以后學(xué)著,心要狠一些了?!崩先苏f,然后披上一件襖子,到院子里。
老人手拿一把香,用蠟燭點燃,然后插在了堂屋前灶臺的香爐里,香頭的火苗燃燒片刻,繼而變成火星點點,白色煙氣筆直沖向天空,消失在夜里。老人跪在灶臺前的蒲團(tuán)上,嘴里念念有詞,她在地面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起身,注視著香頂尚未跌下的香灰形狀,說道:愿您老人家在泰安山上原諒一切。
徐立軍把一碗粥喝完,身上頓覺有些熱,他招呼徐瑤幫自己脫下外衣。
“還能接上嗎?”徐瑤拉著他右手的袖口,輕輕一拽,整只胳膊滑落出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女兒的臉,這時才真切地感受到右手指端傳來的鉆心疼痛,他用左手死死掐住那兩截斷指的指根,試圖用一種疼痛來掩蓋另一種疼痛。
“不能了?!彼麛D出一絲微笑。
“那你以后也不能陪我翻繩花了?!毙飕幷f。
“還有這一只?!彼e起左手說道。右手的紗布上又滲出新的血漬。
當(dāng)夜,徐立軍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手指的痛感持續(xù)傳來,似乎要他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對疼痛的習(xí)慣。隔壁女兒的鼾聲響起,顯然她也未意識到,這場事故對她的生活,會帶來什么改變。徐立軍努力回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早上如果聽從母親建議,不出門工作,中午不急著趕那頓午飯,切紙的時候不去幫同事調(diào)試機(jī)器,在摩托車上時不胡思亂想,幾年前不為了離家近而選擇這家印刷廠,也許事情不會發(fā)展到這一步。甚至如果當(dāng)初早些去醫(yī)院陪妻子檢查,她就不會死,但一切都沒有如果,生活從來不是用來預(yù)測的。
在反復(fù)的回憶與焦躁中,天亮了。吃完早飯后他送女兒去上學(xué),冷風(fēng)穿透白色的毛線手套,減弱了斷指的痛感,他試著用右手給油,車速立馬提起來,他暗自慶幸,至少還可以騎車。
放下徐瑤后,他照例去印刷廠上班,昨天的一切似乎從未發(fā)生。同事們見他來了,紛紛上前詢問他手指的情況,并關(guān)切后續(xù)的治療,這種關(guān)切既是對徐立軍,也是對他們自己。
“老板來了嗎?”徐立軍問。
“好幾天沒見了?!鼻懈铋g的同事們說。
他向人群里看了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林青青,不覺有些失望。于是轉(zhuǎn)身去王德魯?shù)霓k公室,門被鎖著,辦公桌上的文件亂作一團(tuán)。他更加焦躁,回過頭,林青青卻出現(xiàn)在他身前。
“就不要了?”林青青用眼神瞥了眼他包著的手指。
“還剩下八根,夠用了?!毙炝④娬f。
“孩子咋說?!绷智嗲鄦?。
“不哭不鬧不記事兒?!毙炝④娬f。
“好好琢磨,后面日子不好過?!绷智嗲嗾f。
“是想給孩子找個后媽,自個兒看不來?!毙炝④娬f。
“買了一箱牛奶,放你車上了?!绷智嗲嗾f完,走回車間。
印刷廠的院子里傳來一聲鳴笛,王德魯?shù)钠たㄜ噺蔫F門外駛進(jìn)。工人們紛紛走出院子,徐立軍一陣小跑,站在最前面,他裹著紗布的手指端在胸前,像是某種宣示。
“我昨天就聽說了,還能接上嗎?”王德魯戴著一副墨鏡,一個跨步走到徐立軍身前。
“沒錢接?!毙炝④娬f。
“錢不是問題,我今天來就是處理這個事兒?!蓖醯卖敯汛蠹医械杰囬g里,沒人看得見他的眼神。
車間的電閘被王德魯關(guān)掉,周圍瞬間靜下來。他站在人群中間,環(huán)視了一圈身邊的工人。
“大家明天就不用來了,我已經(jīng)把廠里的機(jī)器賣了,給你們發(fā)工資?!蓖醯卖斦f。
工人們面面相覷。
“這是咋了?!彪x他最近的工人問。
“最近你們也能感覺到,很復(fù)雜,也很簡單,總之就是沒活了,我肯定不會欠大家一分錢?!蓖醯卖斦f。
“這怎么算?!毙炝④娞鹗?,上前一步問。
“按工傷,你放心?!蓖醯卖斦f。
林青青被遮擋在人群里,沒人注意到她。她已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zhǔn)備離開車間后直接去了縣醫(yī)院。
“明天有人來拉設(shè)備,工資一個禮拜后都發(fā)到你們手上?!蓖醯卖斦f完,開著自己的皮卡離開。
眾人都散去,徐立軍故意留在最后,他把廠里積壓的一批硬皮本捆了一麻袋,裝到自己摩托車后座上,運回家去,想著這些足夠女兒用到小學(xué)畢業(yè)了。
顏凈在醫(yī)院住了一周,病情得到了控制,林青青給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兩人再次路過下河街賣早餐的棚子,林青青主動帶顏凈走了進(jìn)去。
“好好吃一頓,迎接新生活?!绷智嗲鄬鹤诱f。
“點啥都行?”顏凈問。
“這能花幾個錢。”林青青說。被拖欠的工資有了眉目,她整個人松弛下來。
顏凈要了一份油條,兩碗餛飩,幾分鐘就全塞進(jìn)嘴里。林青青自己也點了份豆腐腦,坐在凳子上吃完。
“去公園逛逛吧?!鳖亙粽f。
“去學(xué)校上課,別心里沒數(shù)?!绷智嗲嗾f。
“今天禮拜六?!鳖亙粽f。
“我看你又還陽了。”林青青說。
她把顏凈拉起來,從百眼泉西門進(jìn)入了公園。日出之前,本地人入園不收門票,因此園內(nèi)有很多晨練的老人。林青青帶顏凈走到李清照的銅像下面,指著晨曦中微亮的銅像的臉,問顏凈:“認(rèn)識嗎?我們這的名人?!?/p>
“李清照,一個寫詞的,好在荷花池里逛悠?!?/p>
“誰跟你說的。”
“語文老師,她自己也說了,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老師還跟你說啥了?!?/p>
“說她后來去了南方,過的老慘了,寫的詞怪讓人難受?!?/p>
“去看泉。”林青青說,她突然眉頭緊鎖,似想起了什么。
兩人來到百眼泉邊,一汪水面上幾十口泉眼,瀉玉噴珠,水上漂一層熱氣,白而輕軟。
“真甜?!鳖亙襞跗鹨豢谌冗M(jìn)肚里。
“你嫌病好得慢,還是嫌錢花得少?”林青青在一旁呵斥。
“又不臟?!鳖亙粲萌税涯?,站起來。
“涼!”林青青說。
她拉著顏凈圍著泉水轉(zhuǎn)了一圈,然后進(jìn)入泉后的龍泉寺,寺口處還有一口泉,泉池呈方形,漢白玉雕砌,泉孔黝深,水色蒼蒼,騰涌而出,捧起清凈透明,故名“墨泉”。水柱沖出泉口,聲如雷鳴,雪濤飛濺,浩浩而下,一泉成河。晨練的老人們很多都帶著水桶,來這里接水吃,他們精神矍鑠,身姿矯健。寺內(nèi)有一口井,井中堆積著密密麻麻的硬幣。林青青也向井中投下一枚,然后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發(fā)起許愿。之后她給了顏凈一枚,也讓他許個,顏凈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將硬幣扔進(jìn)井里,嘴里念叨著。
“你猜我許的什么?”他問林青青。
“我不想知道,你也別說,說完白瞎。”林青青對他說。
“那你許的什么?”顏凈問。
“你想你爸嗎?”林青青遲疑了片刻,說道。
“你不說我都忘了有這個人。”顏凈說。
兩人從公園里出來,正趕上當(dāng)天第一班公交,從公園站可直達(dá)村口,汽車行進(jìn)至四中站,售票員叫喊著,車停下來,車門打開,沒有人下車,也沒有人上車,車門又緩緩關(guān)上,汽車?yán)^續(xù)向前行駛。站點的標(biāo)示牌掛在路燈燈柱邊緣,被路旁樹上的一大片梧桐枯葉遮住,林青青把車窗拉開一個小縫,指著校門對兒子說,將來你就考這個高中,然后上山大。顏凈只顧點頭,眼睛看著路上的風(fēng)景,一路再無言語。
見面地點約在北新橋一家咖啡館,我提前一小時到??Х瑞^地下有一個小劇場,常排演一些先鋒劇目。我在最近門靠窗顯眼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冰美式,書就放在桌子正中央。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吳笛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一臉怒氣。她剛剛剪了短發(fā),長長的睫毛屋檐般從眼皮底下伸出來,不知是真是假,棕色風(fēng)衣下面是一層薄薄的略微有些透的絲質(zhì)衛(wèi)衣,隆起的乳房在衛(wèi)衣下隱約可見,她坐下一瞬間,一股中庸的類似藏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在工作?!蔽艺f。
“這不是理由?!彼闷鹱郎系臅?,翻開我折起的那頁。在她看書的間隙,我去幫她點了杯熱奶茶,遞到她跟前。
“這本書你還留著。”她合上書頁。
“畢竟是你送的?!蔽艺f。
“所以你就把它寫進(jìn)故事里?!彼f。
“說了你可能不信,一天晚上,封皮上那只白鳥,飛了出來,落在我的肩膀上,它說:‘你忘記我太久了?!缓缶蛷拇皯衾镲w走了,我打開這本書,讀了這篇同樣寫鳥的童話,就把它寫進(jìn)了故事?!蔽液攘艘豢诳Х?,潤了潤嗓子說。
“你雖然是一個作家,但現(xiàn)實不是童話?!彼戳搜鄯馄ど系陌坐B。
“現(xiàn)實不是童話,但現(xiàn)實總有遺憾,這就是我寫這篇故事的原因。”我告訴她。
陸續(xù)有觀眾走進(jìn)樓下的劇場。今晚演出的劇目是契訶夫的《櫻桃園》,導(dǎo)演做了本土化改編。
“要不要去看一下?”我問吳笛。
“待會兒還有事兒?!彼f,“我今天見你主要是想跟你探討一下小說的內(nèi)容,另外,你還沒回答我開始的問題?!?/p>
“這篇小說,我寫得很艱難,所以一直沒回復(fù)你?!?/p>
“原因?”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跟小說無關(guān)的事情,這倒不會影響我的寫作,但會影響我的生活?!?/p>
“最新的章節(jié),我已經(jīng)讀過了,說實話,不如開頭驚艷,也許你還在鋪陳,但是視點有些散了。”她喝了一口奶茶說。
“我花了太多精力用在對抗一些模糊的記憶上,這篇小說現(xiàn)在對我僅僅是一種消遣?!蔽腋嬖V她。
“我明白,你慢慢寫,我不會催你。林青青的角色已經(jīng)立住了,目前來看,這會是一位堅韌的女性。徐立軍也讓人印象深刻,他也許會成為故事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我可以給你幾個建議?!?/p>
“但說無妨?!?/p>
“故事層面,該直面生活,直指創(chuàng)傷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克制,大膽一點,徐立軍該如何應(yīng)對這場意外,林青青是一位怎樣的母親,你可以用更戲劇的方式來對抗你的艱難,這也是你寫作的改變。現(xiàn)實層面,如果你想要這個故事更加真實,也許你可以離開北京,去這個故事發(fā)生的第一現(xiàn)場,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聽,畢竟是你的作品?!?/p>
“我要去看戲了?!?/p>
“我已經(jīng)跟主編說死了,別讓我失望?!?/p>
我看著吳笛的背影,又看了看劇場排隊的人群,回想了一下她的話,打車回了家。
曾經(jīng)的印刷廠已經(jīng)變成服裝廠,與周圍的紡織作坊連成一片,林青青早已厭倦了車間里令人反胃的油墨味,她決定另尋活路。
微風(fēng)吹來,空氣里飄散著二月蘭的味道。林青青走在路上,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生活完全值得一過。她在路邊采了幾把艾草,帶回家裝在花瓶里,她不喜歡花,獨喜歡這種植物,馥郁幽香,又可驅(qū)蚊醒神,疏影清秀,不過分招搖。收拾完屋子后,她帶上一把給大姐送去,準(zhǔn)備再跟她借一筆錢。
“你以為這個活容易?”大姐正蹲在地上和面,聽完林青青的決定,她扶著自己的腰站起,指著眼前盆說。
“我找人跟我一起?!绷智嗲嗌锨按盍税咽?。
“倒是比印刷廠強(qiáng),那油味有毒,早晚得癌癥?!贝蠼阏f著,去里屋拿了一筆錢,交到林青青手上。
“半年后還你,連同前面的。”林青青篤定地說。
“還是那句話,找個男人,比啥都強(qiáng)?!贝蠼銍@了口氣,洗了把手,繼續(xù)和面去了。
拿到錢后,林青青籌備了一個月,在家門口支一個棚子,她決定開一家包子鋪,這個想法并不是臨時起意,陪顏凈從縣醫(yī)院出來吃油條的那個早上,她就已經(jīng)有了這個打算,自家的房子在通往縣城主路上,是工人們的必經(jīng)之地,如果別人可以賣早餐賺錢,那她就沒有理由賺不到。她問了一圈跟自己交好、沒有拿到工資的同事們,沒人愿意過來幫忙,最后還是撥通了徐立軍的電話。
包子鋪開張的第一個早晨,就吸引了大量騎摩托車上班的工人。見生意不錯,她讓徐立軍去鎮(zhèn)上補進(jìn)了蔬菜與肉,兩人每日天亮前三小時,就開始準(zhǔn)備當(dāng)天的食材,徐立軍和面茬餡兒,她來包。早上點兒,她負(fù)責(zé)給工人們下餛飩、煮湯,徐立軍則燒火蒸鍋,徐瑤和顏凈會與工人們一起吃早餐,隨后徐立軍騎車送二人去學(xué)校。
徐瑤與顏凈同齡,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同一個年級兩個班。由于林青青經(jīng)常托徐立軍幫她接孩子,所以他們早就認(rèn)識。但自上次打過架后,兩人就沒說過話了。顏凈一直想找機(jī)會把那本新買的童話送給徐瑤,但徐瑤總不理他,逐漸他也沒了心氣。天亮得越來越早,林青青包子鋪生意也逐漸步入正軌,她與徐立軍忙不過來,就讓兩個孩子自己走路去學(xué)校。
徐瑤只自顧自在前面走,兩條纖細(xì)的腿拖著一雙高腰布鞋,背上紅書包沾著幾絲油漬,高高的馬尾隨腳步上下顫動,像一只山徑中的鷺鷥。顏凈背著書包跟在她身后,他的臉憋得通紅,不知是羞是熱。天上傳來一連串的布谷鳥的叫聲,顏凈學(xué)著也叫起來,一路不停。
“能別煩了嗎?”徐瑤突然停下,回過頭對顏凈說,聲音輕柔。她臉上沒有一絲肉,薄薄的嘴唇泛黃,一雙大眼睛左右游離,像是無法聚焦,有種參透世事的成熟。
“你終于說話了?!鳖亙粜πΑ?/p>
“死人才不說話。”徐瑤說。
“送你一本書?!鳖亙衾_書包的拉鏈,從里面拿出那本童話,遞給徐瑤。
“為什么?”徐瑤問。
“向你道歉?!鳖亙粽f。
“不用,我已經(jīng)還了。”她看了看顏凈的下巴,那條被她抓出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
“我不該說話不算數(shù)。”顏凈說。
“我那天在教室等到你天黑,你說了跟我一起回去?!毙飕幝曇敉蝗惶岣?。
“我以后會說話算話?!鳖亙粽f。
“你自己看吧?!毙飕幗舆^書看了一眼,又還回去。
“你不是喜歡看書嗎?”顏凈說。
“我不喜歡童話?!毙飕幷f。
“那帶著上課當(dāng)枕頭用。”顏凈把書塞進(jìn)徐瑤的包里。
“你以為都跟你一樣?!毙飕幘芙^了,兩人繼續(xù)向?qū)W校去。
到學(xué)校后,顏凈收到了自己上學(xué)以來的第一張獎狀,最佳進(jìn)步獎,以前他一周就能跟別人打一架,每半個月就踢壞一塊學(xué)校玻璃,現(xiàn)在整日趴在課桌上不動彈。老師認(rèn)為他懂事了,當(dāng)大伙兒面表揚他。所有人都覺得一場病后,顏凈成了好孩子,只有徐瑤察覺出他不對勁。下午放學(xué)后,兩人一起回家,徐瑤提出去顏凈家寫作業(yè),顏凈應(yīng)下。
下午包子鋪不營業(yè),林青青在家休息,顏凈手捧獎狀從外面進(jìn)來,徐瑤跟在他身后。林青青見狀,臉上樂開了花。
“考試了?”林青青問。
“沒有,老師單獨給我發(fā)的?!鳖亙粽f。
“他一個月沒跟人打架。”徐瑤說。
“那也不賴,給你倆做頓好的。”林青青去廚房煮飯。
顏凈帶徐瑤來到里屋。
“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毙飕庍厡戇呑x,寫完一頁,作業(yè)本就被撕下重寫。
“不愿寫給我寫吧?!鳖亙粽f。
“不整齊,看著鬧心?!毙飕幷f。
顏凈把臺燈調(diào)亮,拿出書本,就趴在了桌子上,也不動筆。
“你咋了?”徐瑤問他。
“我有點熱,休息會兒?!鳖亙粽f。
“你會翻繩花嗎?”徐瑤問,顏凈搖搖頭,“我教你?!?/p>
徐瑤從書包里拿出一根色彩斑斕的皮繩,用雙手撐開,在手中成呈一張網(wǎng)狀,她讓顏凈學(xué)著自己如何反轉(zhuǎn)手指,皮繩在兩人手里不停變換著形狀,時而呈漏斗,時而呈游魚。
“誰教你的?”顏凈問。
“我媽?!毙飕幷f。
“我都沒見過你媽,只見過徐立軍。”顏凈說。
“早死了,病死的,他們開始還騙我,但我也不傻。”徐瑤說。
“騙你啥?”顏凈說。
“說被下凡打獵的泰山奶奶相中,帶上天做公主了。我奶說的,所以我不喜歡童話故事?!毙飕幷f。
“我給你那本書里,也有個這樣式兒的故事?!鳖亙粽f。
“你講講?!毙飕幷f,“算了,別說了,都是假的?!?/p>
林青青把煮好的兩碗餛飩、一盤豬頭肉拌黃瓜端到飯屋桌上,喊兩個孩子出來吃飯。顏凈動作有些遲緩,吃得不緊不慢,徐瑤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吃?”林青青問。
“無敵好吃,沒吃過這味兒,比我奶奶強(qiáng)?!毙飕幷f。
“那多吃幾口。”林青青說。
“娃娃姨,我打小飯量小?!毙飕幷f。
“以后多跟徐瑤玩,不懂的問她,學(xué)習(xí)成績也要進(jìn)步?!绷智嗲鄬︻亙粽f。
顏凈只顧低頭吃飯。
“他好像有點不得勁?!毙飕幷f。
“渾身沒勁?!鳖亙粽f。
林青青拿出體溫計,給顏凈試了下,溫度正常。
第二天下午,包子鋪收攤后,林青青帶顏凈坐公交車再次去了縣醫(yī)院。經(jīng)檢查后一切無恙,醫(yī)生給顏凈開了些補充維生素的藥片,二人去車站等返程的公交。
“你不是說要買一輛自行車嗎?”在公交站臺,顏凈問林青青。
“走,現(xiàn)在去。”她想起了之前對兒子的承諾,又盤算了下包子鋪的營生,按現(xiàn)在的收入,還完大姐的錢后,一輛自行車壓力不大。
兩人順著清照路,走到離下河街一街之隔的一處小型市場,選定了一輛深藍(lán)色的低梁自行車,白色的車筐懸于前胎之上,看著并不牢固,車鏈盒上畫著一只玫紅色的長頸鹿。林青青把車座調(diào)到最低,但坐上去還是無法雙腳著地,她只能一只腳踩在鐙子上邊遛邊上,這樣顏凈就無法上車。林青青拜托車店老板找了一只凳子,她先一只腳踩著凳子坐上車座,然后顏凈再爬上后座,如此載著顏凈往回走。
“你現(xiàn)在騎車帶我,等你老了我就騎車帶你。”顏凈在后座上說。
“等我老了你就買汽車了?!绷智嗲嗾f。
“那等我上了四中就能騎它?!鳖亙粽f。
“你先考上再說?!绷智嗲嗾f。
在學(xué)校的日子,顏凈一天比一天安靜,酷愛踢球的他體育課也不上了,老師點完名就回教室趴在桌上睡覺。課間時候,他總是跑到操場一角,俯著身子把臉貼到一塊青石板上,沒人注意他,老師覺得是那張獎狀給了他鼓勵,他自己也說不清現(xiàn)在的情況,只有徐瑤察覺出他的異常,在他又一次貼在石板上時,徐瑤忍不住偷偷從他身后跟上來。
“你在干嘛?”徐瑤問。
“我的臉太燙了,貼在這涼快?!鳖亙粽f。
“你就是生病了。”徐瑤說。
“我沒有,去醫(yī)院好幾趟了?!鳖亙粽f。
“那你就是掉魂兒了。”徐瑤說。
“你怎么知道的?”顏凈問。
“去醫(yī)院看不好的病就是這樣?!毙飕幷f。
“那怎么辦?”顏凈問。
“我奶奶會看,她能給你治好?!毙飕幷f。
當(dāng)天晚上,徐瑤帶著顏凈回了家,徐立軍正在補覺,半夜他還要去忙包子鋪的生意。老太太見顏凈第一眼,就走到他身邊,捏了捏他的耳垂。
“這孩子時氣不濟(jì)?!崩咸f,“你是哪家的?”
“我媽和許立軍合伙開包子鋪?!鳖亙粽f。
“娃娃的孩子?!崩咸珪囊恍Γ樕习櫦y擠作一團(tuán),慈祥睿睦,“是不是不得勁?”
“是渾身沒勁,腦袋熱得慌?!鳖亙粽f。
老太太引顏凈來到大堂北角的一個木柜前,點燃三炷香,一小團(tuán)火焰出現(xiàn)在香頭,隨后她拉開身側(cè)的一盞鎢絲燈,顏凈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被映得發(fā)紅。老人舉起那三炷香,在他臉前正時針轉(zhuǎn)了三圈,逆時針又轉(zhuǎn)三圈,香頭停在他的鼻翼下方。老人給了顏凈一個眼神,他心領(lǐng)神會,對著香猛吸了一口,還沒等這口氣吐出來,左手就被老人迅速抬起來,手掌完全裸露在燈下,此時香頭又移到此位置,老人盯著手掌看了幾秒鐘,然后領(lǐng)著顏凈到院子里,把香插在香爐上。顏凈在老太太的指示下跪在地上,朝香爐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怕疼嗎?”老太太問。
“怕,但我挺牙硬?!鳖亙粽f。
“疼就叫,別忍著?!毙飕幵谝慌哉f。
老太太讓顏凈閉上眼,點燃一枚蠟燭,又從口袋里取出三只細(xì)細(xì)的鋼針,在蠟燭上烤了片刻,她拿起針在顏凈的額頭扎了三下,三股烏黑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老太太蹲下身,嘴巴在他的天靈蓋處猛吸了口氣,吞到肚子里。
“怎么樣,輕快點沒?”老太太問。
“好像不熱了?!鳖亙粽f。
“是不是哪天晚上在路上遇到事兒了?我把魂給你找回來了?!崩咸f。
“沒有?!鳖亙魟傄涯峭砼c母親被搶的事情說出來,但想到母親對自己的叮囑,又把話咽了回去。
“不說我也知道?!崩咸φf,她的呼吸聲突然變得急促且加重,且不??人?,她用力捶著捶自己的胸口,徐瑤飛跑出去,把一盒藥拿來,給老人吃下。
“老了就不行了。”老人自言自語道。
“能不能別抽煙了?!毙炝④姳怀承蚜?,從臥室出來,對母親發(fā)火。
“娃娃是個好媳婦,孩子也是個好孩子?!崩先苏f,一只手扶著墻。
飯后,天已黑,徐立軍穿戴整齊,騎上摩托車送顏凈回家。車停在包子鋪前,顏凈從車上下來,準(zhǔn)備進(jìn)家門,徐立軍突然把他叫住。
“這個給你媽?!彼麖能嚳鹄锬贸鲆粋€木盒。
“這啥?”顏凈接過來。
“暖和了,給你媽買了雙皮鞋,她穿那雙太舊了?!毙炝④娬f。
“你咋不自己進(jìn)去送?”顏凈說。
“我送她不一定要?!毙炝④娬f完,騎著摩托離開了。
不合理的事情總是發(fā)生在合理的時刻。三月底,濟(jì)南突然下起了大雪,本已升高的溫度瞬間反彈回去,剛剛冒芽的槐花上落滿雪瓣兒,像已完全成熟。學(xué)校安排孩子們出門掃雪,顏凈拿著掃把,站在自己班級負(fù)責(zé)的區(qū)域,看著遠(yuǎn)處關(guān)閉的操場發(fā)呆,雪覆蓋在土制的地面上,白里透著黃。隔壁班區(qū)域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顏凈尋聲音望去,見四個男孩正在用雪球砸倒在地上的徐瑤,徐瑤捂著頭難以招架。顏凈拿著掃把,揮舞起來,沖過去,他想起那晚母親被撞倒在地的情形,不知哪來的力量,到那四人身邊便打,每人臉上都被笤尾擊中,或多或少受了傷,但他還是因寡不敵眾,被四人推倒。班主任聞聲趕來,把眾人拉開,顏凈與徐瑤從地上站起,拍干凈身上的雪。
“為什么打人?!卑嘀魅螁栴亙?。
“他們欺負(fù)人。”顏凈說。
“她先動的手。”幾人男孩指著徐瑤說,圍成一個半圓。
“他們罵我沒媽?!毙飕幷f,語氣平靜。
“那也不能動手打人?!卑嘀魅握f。
“要你你能忍?”顏凈大聲向班主任叫道。
“你倆去班門口站著。”班主任看了幾個男生臉上的傷,對徐瑤與顏凈說。
顏凈拉著徐瑤的手上了樓梯。
掃完雪后,學(xué)生們都回屋上課去了,徐瑤站在教室門口,嘴里哈著熱氣,顏凈一動不動地看著遠(yuǎn)處的操場。
“你在看什么?”徐瑤問。
“雪在燒?!鳖亙粽f。
“什么?”徐瑤又問了一遍。
“火焰,雪地?zé)饋砹?,熊熊大火?!鳖亙粽f。這燃燒的火焰比那晚去醫(yī)院第一次看到的更為真實,他甚至能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風(fēng)對自己皮膚的灼燒。
“你是不是又發(fā)燒了?”徐瑤說。
“你看不到嗎?”顏凈問。
“雪是冰的,怎么可能燒起來?!毙飕巻?。
“我?guī)氵^去看看?!鳖亙粽f。
他拉著徐瑤的手,飛奔到操場門口,兩人從鐵門的欄桿下鉆進(jìn)去,在雪地上奔跑起來。
“我還是沒有看到?!毙飕幷f,大口喘粗氣。
“你現(xiàn)在覺得熱嗎?”顏凈問。
“熱?!毙飕幷f。
“那是火在烤你。”顏凈說,他邊跑邊回頭看。
“可我看不見。”徐瑤說,放緩腳步,在雪地上慢慢走著。
“我會想辦法讓你看到的?!鳖亙粽f。
“說話算話。”徐瑤說。
“說話算數(shù)。”顏凈說。
兩人的褲子與鞋上沾滿了黃色的泥漿,雪地被來回踩踏,裸露出泥土,像一只斷了翅的飛鳥。
乙醚,無色透明液體,具有芳香氣味,揮發(fā)性極大,極易燃燒,陽光下暴曬能使容器急速爆裂,其蒸氣能使人失去知覺,甚至死亡;純苯,極易燃燒,苯蒸氣與空氣混合能生成爆炸性混合物,不溶于水,長期吸入會引起苯中毒;吡啶,微黃色液體,具有特殊臭味,使人惡心,易燃,有劇毒。
我打開瀏覽器,搜索易燃液體的品類,房間里很快也充滿了各種化學(xué)制劑的惡臭味,我有點惡心,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打開排氣扇,用冷水不停洗臉。鏡子里的我眼圈極深,像畫了煙熏妝,我用力咬了咬后槽牙,后腦勺開始嗡嗡直叫。地上魚缸里的金魚我已經(jīng)養(yǎng)了五年,是剛來北京時在花鳥市場買的,其他的都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下這條小的,浮在水里一動不動。上次倒的魚食它現(xiàn)在還沒吃完,我又往里倒了半包。我想這就是它可以一直活下來的原因,一條魚一生可以吃下的東西總是有限的,早吃完早死,得到的越多,往往失去得越早,我由衷地為它感到幸運,但現(xiàn)在,它也要老死了。我抱起魚缸,趁著夜色,走到樓下公園。公園正門已關(guān),我翻過護(hù)欄進(jìn)入,湖邊的空氣清新,我大口吮吸著,大腦也還清醒,半夜湖面上已沒了野鴨,現(xiàn)在把金魚放生,不至于被立馬吃掉。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它,它輕微動了動,剛才倒進(jìn)去的食物它一口沒吃,但這已不重要,死在更廣闊的水域里,于它也是一種幸運,死在更加廣闊的地方,痛苦會稀釋許多。
我抱著空魚缸,再次來到那家風(fēng)味小吃店。工作日原因,店里只我一個客人,我要了份素包子、一碗蛋湯,不緊不慢地吃著。老板在門口張望了會兒,然后一瘸一拐走到我身邊。
“味道怎么樣。”他問我。
“家鄉(xiāng)的味道?!蔽艺f。
“我想起來了,你之前來過?!彼f。
“記性不錯,老鄉(xiāng)?!蔽艺f。
“你是做什么的?”老板問。
“我是個作家?!蔽宜伎剂艘幌?,回答他。
“那肯定掙不少,比我們這種賣力氣的強(qiáng)?!彼f。
“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精彩。”我說。
“不愧是作家,說話都不一樣,再送你兩?!彼f。
他回廚房從蒸籠里又給我端來一盤。
“你腿怎么回事?”我問他。
“以前給老板打工,店里起過火,為了救他閨女,摔斷了?!彼f。
我下意識向廚房看了一眼,沒有人。
“像你們一年能掙一套房吧。”他繼續(xù)問。
“看收成,也是饑飽一頓?!蔽艺f。
“也算因禍得福,老板死得早,就把他閨女嫁給我了,市中心還留了兩套房,但現(xiàn)在生了兒子,得給他也買一套。”他一臉得意,“濟(jì)南房價不比北京,但也不賤?!?/p>
“你是比我強(qiáng),我還得租房?!蔽蚁脍s緊離開這里。
我把包子吃完,湯還剩半碗,抱起魚缸準(zhǔn)備離開。出門時老板娘正好進(jìn)來,我與她撞了個滿懷,魚缸脫手,碎了一地。一件紅色的棉襖把她緊緊裹住,她上下一般粗,像根灌好的臘腸,拉鏈因肥胖無法拉到頂端,她的臉雖布滿油脂,但皮膚蠟黃,風(fēng)干得沒有一絲水分,仔細(xì)看,似乎還析出了一層鹽霜。她連忙向我道歉,像犯了錯的孩子,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沒事,不值錢?!蔽艺f,此刻,我對筆下的故事,已不抱希望。
“給他免單?!彼龑习逭f,然后快步走進(jìn)后廚,這時我才看清她的臉,一只假眼暗淡無光。
老板把錢退給我了,我沒要,并告誡他要對老婆好一些,剛生完孩子不宜熬夜,他連連答應(yīng),笑臉?biāo)臀译x開。
到家后我打開手機(jī),翻看了父親的朋友圈。今天他跟幾個老頭去釣魚了,數(shù)他釣得多,他對著鏡頭大笑,露出整齊的門牙;月初他去爬了錦屏山,他站在山頂,俯瞰寰宇,背影佝僂;上個月他去吃了烤肉,桌子上放著一瓶廉價紅酒,他從來不喝紅酒。我打通了他的電話。
“誰?”電話那頭他含含糊糊。
“我?!蔽艺f。
“有事?”他清醒過來。
“最近挺開心啊?!蔽艺f。
“有吃有喝?!彼f。
“過段時間回去一趟?!蔽艺f。
“行,啥時候?!彼麎旱吐曇?,刻意掩蓋內(nèi)心的激動。
“看心情?!蔽艺f,隨后扣掉電話。
顏凈從床底下取出一只方形的玻璃魚缸,里面曾裝過兩只草龜?shù)氖w,那是他五歲時顏川送他的生日禮物。起初他把兩只草龜養(yǎng)在天井里的小魚池里,一個冬天,魚池被凍住了,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他怕兩只龜被凍死,就把冰面砸開,將水放干,在魚池底下鋪上一層棉布,第二天早上,他發(fā)現(xiàn)烏龜真的被凍死了,為此他自責(zé)了很久,就把兩只烏龜?shù)氖w放在了魚缸里。顏川讓他扔掉,說再給他買兩只,但他始終沉浸在自責(zé)的情緒中,直到顏川南下那天,他才悲傷地將兩只草龜?shù)氖w埋在了家門口的土堆里。
月光下,馬路邊的雪堆旁,他手拿魚缸,往里舀了滿滿一堆雪,然后回了家。他把魚缸放在寫字臺上,撕下幾張純白的大演草墊在雪堆上,然后拿火柴點燃,紙瞬間燃燒起來,但很快又熄滅掉,黑色的紙灰殘留在雪中,他非常失望。
“你在燒什么?”林青青聞著味道過來。
“紙。”他說。
“燒紙干嗎?”林青青問。
“想起我爸了?!鳖亙粽f。
“想你爸就給他燒紙?”林青青打了顏凈一巴掌,然后迅速收回手。她已經(jīng)忘了上次打顏凈是什么時候,動作極不熟練。
“沒用,我不燒了?!鳖亙粽f。他把魚缸放到地上,脫了衣服上床睡覺。
夢中,他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火海里,但卻絲毫不覺得熱,火光撲在臉上,只有冰冷?;鹧嫒紵孛娴姆e雪,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他被這響聲吵醒了,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被子已經(jīng)被自己踢到地下,同時不遠(yuǎn)處還傳來了劇烈的爭吵聲,他披上襖,走到堂屋,扒開門縫,見徐立軍正趴在母親身上,本來貼在立柜上的照片,散落一地。
“滾!”林青青掙扎著大聲叫出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要等到什么時候。”徐立軍從母親身上起來,一臉羞愧。
“順其自然?!蹦赣H說,她從地上撿起散落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立柜抽屜里。
“我真是太差勁了?!毙炝④娬f。
“去和面吧?!蹦赣H從沙發(fā)上起來,走出屋外。
顏凈回到房間,蓋上被子,一夜無眠。早上,徐瑤如往常一樣來到包子鋪吃早餐。
“你媽是怎么沒的?”等工人們陸續(xù)走了,顏凈問徐瑤。
“病死的,一直拖,沒錢治,就死了?!毙飕庍呎f邊吃。
“多久了。”顏凈問。
“忘了,在病床上那會兒,她還在跟我翻繩花。”徐瑤抬起頭,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
“徐立軍為什么不再找一個?”顏凈問。
“那是他的事情。”徐瑤說。
“他可能喜歡我媽,凈給她送東西?!鳖亙粽f。
“我早就知道了。”徐瑤說。
“你怎么看。”顏凈問。
“大人的事情我沒興趣?!毙飕幷f。
太陽逐漸升高,房檐上的積雪將化未化,幾滴水順著墻縫落到地面,樹干上,路基上,雪已薄了。
“你看,還在燒,火苗是藍(lán)色的?!鄙蠈W(xué)路上,顏凈指著一溜平房上的積雪說。
像催動著某種欲念,日光之下,積雪消融,冬春僅一日之隔,極限時空里往往壓迫出最真實的錯亂。徐立軍走在下河街,燒烤架上不停冒出的熱氣讓他看不清今后生活的走向,他感到路邊每個盯著他的人,都想要從他身上獲取一種憐憫,從而確定自己的生活。
“恢復(fù)好了?總算把你叫了出來?!崩像R從身后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立軍神情恍惚,注意力被空氣中奇怪的氛圍牽引著。
“嘛呢,又不是第一次來了?!崩像R扯著他的胳膊往一條巷子里走。
“去哪?”他問。
“別裝了,新來了幾個年輕的,帶你試試,保準(zhǔn)起飛?!崩像R說。
他跟著老馬進(jìn)入一個昏暗的樓道,樓梯間里彌漫著餿了的食物味道,他屏住呼吸,上了三層,在一間小木門前停下。
“進(jìn)去吧?!崩像R沖他笑笑,走進(jìn)隔壁另一個房間。
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個沙發(fā),窗戶露條縫,關(guān)不上,正對著門,窗下是燒烤攤,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
“先交錢?!迸⒄f。她看上去年紀(jì)不大,像個高中生,外地口音,頭發(fā)染成亞麻色,涂著磚紅色口紅。
“我朋友給過了。”徐立軍問。
“不夠。”女孩說。
“差多少?”徐立軍問。
“你有多少?”女孩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徐立軍身邊。
徐立軍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交給女孩,女孩點了點,放到包里。
“還是不夠。”女孩說,然后伸出三個手指在徐立軍面前比畫了下。
“漲價了?”徐立軍問。
“你覺得我不值這個價嗎?”女孩挑逗地向徐立軍伸了伸舌頭。
“也太離譜了?!毙炝④娬f。
“這條街已經(jīng)有四五個姐姐被搶了,很多人都回村里不干了?!迸⒄f。
“被誰搶?”徐立軍上前一步問。
“搶錢的唄,就覺得我們有錢,專等在床上的時候進(jìn)來,不給也沒辦法,我也聽別人說的?!迸⒄f著,坐在床上,開始脫自己的褲子。
“以前沒見過你,老家哪的?”徐立軍問。
“菏澤的,剛來不到一個月,跟你們當(dāng)?shù)匾粋€老板干?!迸⒄f。
“你不怕被搶?”徐立軍問。
“有準(zhǔn)備了,老板在附近看著,有事隨時招呼。”女孩說。
徐立軍在屋里走了一圈,來到窗邊,樓下異常吵鬧,人群在喝酒。他把窗戶關(guān)上,俯身到女孩身邊,用力捏了捏她的臉。
“你穿上衣服吧,我錢沒帶夠?!毙炝④娬f。
“那這些錢我可不退你。”女孩把包摟到自己懷里。
徐立軍站起來,向女孩要了一支煙,沒再說話,帶上門離開。他站在木門門口,吐出一個煙圈,視線透過煙圈,停在對面走廊過道的拐角處。一個男人走上樓來,行色匆匆,進(jìn)入拐角后的一間屋內(nèi)。直到一支煙吸完,徐立軍才獨自回家去。
春天徹底到了,無論晝夜,到處都是槐花香味,生命迸發(fā)的時刻,陰影總能用最恰當(dāng)?shù)姆绞匠霈F(xiàn),無從辯駁。林青青又一次夢到顏川回來,那幅哭泣女人的畫作被她自己取而代之,畫中她手捧一束向日葵,目光如炬,是她年輕時的模樣。顏川告訴她,這是為她所畫,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的臉。你還認(rèn)識我嗎?顏川問她。她苦思冥想,久久不能回答。當(dāng)她準(zhǔn)備拉起顏川的手,就像當(dāng)年在百眼泉他拉起自己的手時,那張畫裂開了,碎片散落一地。她蹲下,試著把畫像拼湊起來,再抬起頭,顏川已不見,這時她才想起,剛才竟沒有好好看看他的臉。在懊悔中,她驚醒過來。
一聲聲凄厲的慘叫滲過墻體與門窗,傳到顏凈的耳朵里,他點亮燈,從床上下來,來到林青青的房間。
“你聽見了嗎?”他問林青青。
“躺這兒別動?!绷智嗲嗫吭谝伪成希@恐地睜著眼睛,見顏凈醒了,她立馬鎮(zhèn)定起來。
林青青去飯屋拿起一把火鉤子,躡手躡腳來到天井,喊了一聲:“誰?”那聲音立馬消失不見,她把家中所有的燈都打開,逡巡一圈,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松了口氣,但思緒還停在剛才的睡夢中。她有些恍惚,回到臥室,凄慘的叫聲再一次響起。這次她把大門也打開了,對著夜晚空無一人的馬路喊:“都給我滾!”聲音再一次消失。她把家里的燈關(guān)上,回屋,讓兒子跟自己睡,叫聲又響起來,像女人,又像孩子,她眼神里的恐懼已經(jīng)藏不住了。
“媽,是鬼嗎?”顏凈說。
“別瞎說?!彼曇纛澏?。
“要不叫徐立軍來吧。”顏凈說。
林青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來到客廳,拿起電話筒,撥通了徐立軍家的電話。
摩托車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門口,林青青懸著的心落下,她去給徐立軍開門,見到他的那一刻,多年來的等待、委屈、惶恐與不著邊際的期待,瞬間涌上心頭,伴隨而來的,還有一種對實際生活的摸得著的肯定,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野貓,發(fā)情了?!睅讉€字生硬地從徐立軍嘴里冒出。
“今晚別走了?!绷智嗲嗬氖滞堇锶?。
起初她只是流淚,后來,開始低聲嗚咽,最后放聲大哭。徐立軍不知所措,讓顏凈給林青青去拿紙。顏凈看著母親淚流不止,自己也控制不住哭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只覺得心里難過。徐立軍給林青青擦干臉上的淚水,試著走到她身邊,抱住她,林青青沒有反抗,接著他把顏凈也拉到自己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直到兩人哭累了,他才哄著顏凈睡下。
“就睡這吧。”林青青帶徐立軍來到自己臥室,只有一床被子。
“可以嗎?”徐立軍問。
林青青沒有回答,而是打開床頭柜,從里面取出那塊表帶斷了的春燕牌機(jī)械表。
“拿去賣了吧,能值不少錢?!绷智嗲喟驯斫o徐立軍。
徐立軍不知何意,但還是收下了,當(dāng)晚,他們做愛了。
那天之后,林青青變得從容起來,之前那些讓她焦慮不安的瑣碎事情,現(xiàn)在看來變得不再那么棘手,她知道,自己心中某塊一直向外流血的疤痕,開始結(jié)痂了。
也許是童年過于幸福,那些看似美好的曙光,往往是命運尋求平衡的翹板。半月后一個明媚的早上,她打開了堂屋桌子上的一只蛇皮袋子,嶄新的百元大鈔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有一張紅色賀卡,上面寫著:生日快樂。她已多年未過生日,早忘了此事。
她把拉鏈拉上,來到大門外,包子鋪的簾兒合著,至此,她的生活中,再也沒有見過徐立軍一家。
三月底,北京,氣溫驟降,大雪紛飛。我立于窗前,俯瞰樓下街景。地鐵口共享單車縱隊成行,落滿積雪,無人騎走。路人掩面前行,衣帽浸濕,孩童雪中嬉鬧,爛漫如常。我沖了杯咖啡,喝掉,打傘下樓。穿過人行橫道,我來到小區(qū)對面公園,雪越下越密,高處的平臺與長廊的欄桿都被白色覆蓋,湖面平靜,凹于地面,雪花傾斜掠過,琥珀般冷峻。我望向遠(yuǎn)處的松林,一動不動,努力搜索著記憶,手中的傘越來越重,我用力一抖,積雪被大片甩下。天逐漸黑了,鼻涕流淌出來,我用舌尖舔了舔,咸。我轉(zhuǎn)過身,湖對面的廣場上,雪高半尺,飄起了淡藍(lán)色的火焰。我越靠近,火焰越大,最后變成赤紅色,直沖天際,我向前伸出手,并不燙。腦海里一個念頭蹦出來,緊接著是無數(shù)個念頭,都跟筆下的故事有關(guān),它們一團(tuán)亂麻交織在我的記憶與幻想里,我收起傘,沖著夜空大喊了一聲,跑回家去。
門口的挎包放在那有一段時間了,散發(fā)出的味道像榴蓮,又像果膠。我背上挎包,關(guān)掉屋里的燈,準(zhǔn)備出門,突然,童話書上的白鳥又飛起來,周身分布點點白光。
“童話故事不是騙人的,人才會騙人?!彼煌I葎映岚?,用一個女孩的腔調(diào)說。
“再說一遍?!蔽覍λf。
它又重復(fù)了剛才的話,然后迅速飛回書里,我走到桌前,童話書靜靜躺在桌面上,我把它拾起來也放進(jìn)包里。
再次來到公園,雪已經(jīng)小了,忽散忽聚,但還在下,天空濃云慘淡,沒有月亮,樹枝被壓彎,長袖揮舞。我凝望著燃燒的廣場。焰火里,我看到了我自己,騎著一輛老舊的彎梁自行車,頂著大風(fēng),奮力蹬腿。母親坐在后座上,滿臉皺紋,身體擠成一團(tuán),后背隆起,像個背包的孩子,緊緊抱著我的腰,呼吸困難。
“還有多久啊,我兒?!彼龁柕?。
“馬上就到了,媽媽?!蔽一剡^頭說。
我走上廣場,腳踏在焰火上,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那家風(fēng)味小吃店。
透過窗戶,后廚里面只有老板一人,我沒有進(jìn)去,就站在門口等待,客人陸續(xù)進(jìn)出,我抽掉大半包煙,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但總覺得可以等到。老板娘騎著電動車從遠(yuǎn)處過來,她羽絨服的帽檐上沾著雪花。我故意側(cè)過臉,不讓她看到,她把車停在屋檐下,撐子打了三次,動作有些笨拙,我抽完手上的煙,橫在小店門口。她扭著笨重的身子走過來,抬起頭看到了我。
“徐瑤?!蔽艺f。
“好久不見?!彼浅F届o,想把我擠開,進(jìn)入店內(nèi)。
“帶你去個地方?!蔽叶略陂T口說。
我拉著她的手,向公園里走去,她的手掌溫暖而充滿力量。不到兩公里的路像是走了一千年,我不敢回頭,只顧向前走,一路無言,也不知說什么。公園的護(hù)欄雖然不高,對她來講,翻過去仍很吃力,我托著她的屁股,往上一推,就像托起一段壓縮了太久的時空。她整個人倒下去,落在另一側(cè)雪地里,我緊接著也爬過護(hù)欄,扶她站起來,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繼續(xù)跟在我身后。
“累不累?”很快就到了公園廣場上,我問她。
她搖頭。雪停已有一會兒了。
“上次見這么晚的雪,是很多年前了?!蔽覍λf。
“怎么認(rèn)出的我?”她問,大口喘著粗氣。
“包子的味道,你女兒的作業(yè)本,她翻繩花的樣子,還有直覺?!蔽艺f。
“我讀過你的小說,也看過你的采訪,里面有我的記憶,謝謝你寫下他們,也祝賀你現(xiàn)在的成就?!彼f。
“眼睛怎么回事?”我問她。
“店里著火了,熏的?!彼卮?。
“因為這個結(jié)的婚?”我問。
“我爸告訴我,他已經(jīng)虧欠太多人了,他不想再虧欠任何人,也不想我再虧欠任何人。”她說,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講講后來的事情吧。”我上前走一步,離她更近了。
“我爸的工資和賠償金發(fā)下來了,他帶我奶奶去北京看病了,她病得太重了?!彼f。
“為什么不辭而別?”我說。
“逃避總比告別容易,不是嗎?”她說。
“對留下的人未免不公?!蔽艺f。
“逃避未必不痛苦。”她說。
“那是你們不知道留下來的人承受了什么?!蔽艺f。
“承受了什么?”徐瑤問。
“承受了根本就沒有機(jī)會去承受的東西?!蔽姨岣呱らT,太多有關(guān)母親的回憶,潮水般涌來,包括我與她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刻。
“還記得那個故事的結(jié)局嗎?”我從挎包里掏出那本童話,塞到她手中,平復(fù)了情緒。
“童話故事都是假的?!彼Z氣中沉淀出一種堅定。
“童話故事都是騙人的,但人不會?!蔽艺f。
我掏出煙盒,點燃最后一根煙,把燃燒的打火機(jī)丟到不遠(yuǎn)處的小廣場里,一小片火苗瞬間在雪地上燒起來,火苗向遠(yuǎn)處逐漸延伸,直至整個廣場地面都向上涌著火焰。徐瑤的臉在火光中明暗交替,說不盡的疲憊與悲涼。
“其實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結(jié)局?!彼f。
“什么?!蔽覇枴?/p>
“三個女孩一開始遇到的,就不是國王,她們平靜地過完了自己的一生?!彼f。
明天就是林青青的生日,徐立軍吃過晚飯,騎著摩托車往鎮(zhèn)上趕,中央馬路兩邊的槐樹上掛滿彩燈,閃閃發(fā)光,只亮一半。他把車停在一棵樹下,推開了修表店的門。修表師傅戴一副眼鏡,坐在臺燈前擺弄一個風(fēng)球,徐立軍把表從懷里掏出,放到修表師傅眼皮底下。
“能拾掇嗎?”徐立軍問。
修表師傅拿一只放大鏡,仔細(xì)端詳眼前這只表,鋼鏈表帶在連接處徹底斷了,鏡面上一道又長又深的劃痕,表盤上還有些碎渣,表完全不動,應(yīng)該是齒輪錯位了。
“能拾掇,不能瞎了這塊好表。”修表師傅說。
他打開表蓋,拿一只四破,取出龍芯與圓柱體,然后用黏土將零件上的灰塵與油漬洗凈,在燈光下又觀察起來。
“秒輪軸摔斷了,得換。”師傅說。
“得多長時間,我十點還有事?!毙炝④妴枴?/p>
“你回去等著,明天來拿吧?!睅煾嫡f。
“我今天就想要呢?”徐立軍說。
“十點之前,得加錢?!睅煾嫡f。
“抓緊吧。”徐立軍眼睛轉(zhuǎn)了一圈,到處望了望,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
深夜十一點,手表又開始轉(zhuǎn)起來,徐立軍把表放到自己耳朵上,秒針吧嗒吧嗒轉(zhuǎn)動,表蓋沒有合適的,那條裂痕依然在,但表帶修好了,紅色的轉(zhuǎn)輪被抹上油。他把表帶在自己手上,然后摘下來,給修表師傅付完錢,焦急離開。
槐樹上的彩燈已經(jīng)熄了,徐立軍打開摩托車的車前燈,向下河街駛?cè)?,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心里不停過著早已練習(xí)好的說辭,他控制著自己的面部神情,盡量使其穩(wěn)定,他壓低自己的喉嚨,讓聲音顯得的低沉,同時他也滿懷期待,對未來生活與自己的愛情。
春天的夜晚并不清冷,年輕人都在喝酒與吵鬧,身體的躁動使他們不愿等待,羊肉因更短的烤制時間,空氣里的膻味比以往更重。徐立軍騎車進(jìn)入下河街,他把帽檐壓低,不讓人看清自己的臉。他來到之前那座昏暗的樓道,把車停在巷口的陰影里,躡手躡腳上了樓,建筑內(nèi)部比上次來更加安靜,他穿過歪歪扭扭的走廊過道,停在了一處拐角。黑色的鐵門上橫著一把金色掛鎖,窗戶上貼著砂紙,看不清屋內(nèi)的陳設(shè),他輕輕敲了下門,沒有反應(yīng),隨后他又重重拍了拍窗戶,依舊無人。他轉(zhuǎn)過身,看到自己上次與老馬來玩時,對面的那間屋子亮著微弱燈光,他繞過一圈走廊,走到那間屋門口,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沒有聲音,掉漆的小木門半掩著,他輕輕推開,菏澤姑娘正趴在床上,他把她翻過來,姑娘雙眼緊閉,脖頸上一個大洞,噴出血來。屋內(nèi)只亮著一臺昏暗的床頭燈?!把剑 彼谐鰜?,腿有點發(fā)軟,往后退了幾步,不知被地上什么東西絆倒,他站起來,低頭一看,王德魯仰面躺在地上,胸口還插著一把刀。
他連忙跑出屋子,但到樓梯口又退了回去,他從王德魯腰間取下一串鑰匙,然后去到走廊對面,打開了先前那扇鐵門。
案件很快就偵破了,殺人兇手是周邊村子的一對表叔侄,都是老實的莊戶人家,殺人后整日擔(dān)驚受怕,于是選擇自首。叔叔在化肥廠上班,有個開鎖的好手藝,因廠里裁員,被迫下崗,為了生計,伙同自己的侄子在下河街以打劫小姐為生,被搶的小姐們一般都不會報警。侄子是下河街一家燒烤店的店員,對附近地形非常熟悉,兩人在此之前已經(jīng)成功作案三起。這次踩好點,十點鐘準(zhǔn)時開干,但屋里的嫖客不僅沒有辦事,還準(zhǔn)備離開,他們不想空手而歸,就破門而入。嫖客身上帶了不少現(xiàn)金,是他們打劫以來遇到的最大的數(shù)目,兩人暴力威逼,嫖客誓死不給,情急之下,年輕的侄子便攮了嫖客一刀,情急之下,兩人把小姐也殺了。死者身份也得以確認(rèn),是印刷廠廠長王德魯,因經(jīng)營不善,工廠倒閉,負(fù)債累累,潛藏在下河街,經(jīng)營賣淫生意。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林青青一個人在家,收拾著門口的棚子。她請上門的警官進(jìn)屋坐下,給他們沖了新買的茶葉。
“他雖然欠我們工資,但死者為大。”得知王德魯?shù)乃烙?,她一臉哀傷?/p>
“認(rèn)識這個嗎?”警官拿出一只表蓋帶有裂痕的手表。
“不認(rèn)識啊?!绷智嗲嘟舆^手表,在手上仔細(xì)看了一遍又一遍,搖了搖頭。
“嫌疑人說不是他們的,但在你這里見過,紅色轉(zhuǎn)輪的春燕牌手表太罕見了。”警官說。
“我的那只表帶早就斷了,后來陪我兒子去看病,路上弄丟了,可能被那姑娘撿去新裝了表帶吧,都是苦命人?!彼f。
“以后注意點,好好過日子。”警察說完準(zhǔn)備離開。
“他欠我們的工資,能還上嗎?”林青青拉住一人的手問。
“銀行賬戶一分錢都沒了,住的地方我們檢查過,也什么都沒有?!?/p>
林青青看著警車離去的背影,黯然神傷。
故事到此為止。
包子鋪的生意越來越好,她用徐立軍留下的那筆錢,供兒子上了四中,剩下的,她在縣里租了一個門面房,再后來生意擴(kuò)大,她開起了酒店,生活也順?biāo)炱饋?。她逐漸忘了顏川,以及過往歲月里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即使偶爾被人提起,她也是莞爾一笑。
顏凈考上了山大法律系,畢業(yè)后回家成為一名律師。在母親的幫助下,顏凈在濟(jì)南買了人生中第一套房,認(rèn)識了一個同鄉(xiāng)的女孩,繼而結(jié)婚生子。
林青青抱上了孫子,一有時間就帶他回老家看泉水,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彼钋逭盏你~像,教懷里的孫子背詩。
她一年還會出國旅游四次,閑暇時間她會去幾個姐姐家里做客,給她們帶各種稀奇的玩意,有時候,也會回憶起兒時那些被姐姐們照顧的時光。
直到今天,她依舊幸福。
我敲下最后一行字,閉上眼睛,鼻子又酸又澀。睡眠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我睜開眼睛,難分晝夜,棉被柔軟,上下輕松。我拉開窗簾,天陰沉無比,打開手機(jī),早已沒了電。我從冰箱里取出前些日子剩下的半碗炒河粉,吃了個干凈,尚未覺得飽,又煮了碗泡面。
手機(jī)上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吳笛打來的。
我給她撥了回去。
“我去找了你兩次,你都沒有開門,我不管你寫的是不是你自己真實的故事,當(dāng)然這并不重要,但你這樣的結(jié)局是對寫作的不尊重,也是對讀者和編輯的不尊重,更是對你自己的不尊重。你營造鋪陳了一條還算值得期待的幽深小路,但在路的盡頭,你草率地立起一堵墻,將這條路攔腰斬斷,用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也許你不想寫了,也許你累了,也或許有其他的原因,但至少你應(yīng)該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而不是這種方式。我不期待你可以寫出一個多么精彩的故事,但至少你應(yīng)該真誠,對自己真誠。如果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無法給你發(fā)表,我現(xiàn)在要考慮怎么去跟主編交代了?!边€沒等我開口,她憤怒地說。
“那就不發(fā)了?!蔽艺f。
“可以,那是你的世界,故事怎么結(jié)束,是你說了算了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生氣?!彼f。
“也許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蔽腋嬖V她。
“你要改嗎?”她問。
“我想回家一趟?!蔽艺f。
“我陪你去,我也想看看百眼泉的水?!彼f。
我在公園附近的酒店定了兩間房,價格昂貴,不比北京低,縣城前年剛剛被劃分到濟(jì)南市下,成為市轄區(qū),區(qū)政府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在公園外修建了一圈圍墻,準(zhǔn)備打造文化古城,從遠(yuǎn)處看,像明代的城樓。下河街的老建筑都被拆除了,準(zhǔn)備新修的高檔住宅小區(qū)還未動工,殘垣斷壁下一片荒蕪。
“這里就是下河街?!蔽艺驹谝欢褟U棄的石塊上,向公園望去,李清照銅像已被城墻擋住。東側(cè)的城墻下搭建起藍(lán)色的帳篷,是建筑工人們的臨時住所,他們中的一員也許是當(dāng)年街上的燒烤小伙。
“林青青在這里遭遇了車禍?”吳笛問。
“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倒是希望自己可以替她。”我從石頭上下來。
“去看泉吧。”她說。
穿過碎石凌亂的地界,我們到達(dá)公園南門,一棟寬闊的大樓佇立在斜對面。“濟(jì)南市第六人民醫(yī)院”幾個大字橫在樓上。
“這是小說里的縣醫(yī)院?”林青青問。
我沒有回答她,直接帶她進(jìn)入公園內(nèi)部,門票一人一百,已比過去翻了近十倍。
施工的緣故,公園里人很少,大多數(shù)是中老年人,年輕人并沒有因為城市規(guī)劃而留在這里,離開的反而更多。繼續(xù)往里走,百眼泉映入眼簾,泉水已不再向外噴涌,像是一汪死湖。湖水很淺,巖壁的水草已經(jīng)干枯,水底的淤泥將湖面襯得烏黑,大片水黽在湖面跳躍,幾十口泉眼上偶爾會冒幾個泡泡。
“這就是你故事里的泉?”吳笛滿臉困惑。
“水干了五年了,不知道啥時候再來?!甭愤^散步的老人說,語氣里盡是失望。
繼續(xù)向前走,來到李清照故居紀(jì)念館前,先前巨大的銅像已經(jīng)不見了,一只嶄新的白色大理石像倒在施工臺上,還未拉起,李清照手捧一卷書畫,眉眼間有少女的純情。
“我還是覺得你小說里的形象更好一些?!眳堑颜f。
“那具銅像要厚重得多?!蔽艺f。
墨泉的水也不再洶涌,但能看出,還在向外緩慢滲出。吳笛彎下腰,捧起一口水倒進(jìn)嘴里,剛下咽,就吐了出來。
“有股臭味?!彼f。
我也捧起一口嘗了嘗,確實難以下咽。
“任何東西,時間久了都會變臭。”我說。
繼續(xù)向前走,龍泉寺里那口水井還在,只是里面的銅錢已經(jīng)不多。我趴下,把頭伸進(jìn)井口,叫了一聲,回音震得耳朵疼。
“知道我曾在這里許過什么愿望嗎?我站起來問吳笛。
“什么?”她說。
“我希望我媽媽,可以快樂一些?!蔽艺f。
“樸實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她說。
“我不知道。”我回答。
“去看看家里人吧。”她說。
父親仍然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為了配合古城修建,城鎮(zhèn)附近村落的宅子都刷上了統(tǒng)一的白色墻漆,房屋也都被改成了尖頂。我站在老家門口,大門緊閉,門前的繡江河早已干涸,河道里堆滿污泥,河面被村委統(tǒng)一蓋上光滑的大理石板。我按下門鈴,父親從里面出來,他的臉比在視頻上看要更加蒼老。
“帶什么了?”他說。
“什么都沒帶?!蔽艺f。
“女朋友?”他有些失望,看看我身后的吳笛問道。
“朋友?!蔽艺f。
家里的地面鋪著瓷磚,到處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晚上出去撮一頓?!备赣H說。
“明天,累。”我說。
房間的氛圍有種奇怪的疏離。屋里沒有一絲女人來過的痕跡。
“家里有什么,我做點吧。”吳笛坐立不安。
“不用,一會還得出去?!蔽艺f。
“工作怎么樣?”父親拿出些零食與瓜果,擺在桌上。
“一切都挺順利,你呢,這幾年有沒有好受些?”我說,剝開一個橘子,塞進(jìn)嘴里,使勁咀嚼。
他抬起頭,驀然看著我,笑容僵硬。
影背后面的柴房,現(xiàn)被父親改成了雜貨間,我從里面推出一輛深藍(lán)色的低梁自行車,白色的車筐早已掉漆,在車把前搖搖晃晃,車鏈盒上的玫紅色的長頸鹿脖子已生了銹。
“上來吧。”我給車打足氣,從家里推出來,對吳笛說。
她用紙巾擦了擦后座,坐了上去,車在路上吱吱作響,隨時都有可能散架。我目視前方,奮力騎行,一路向北,最終來到一片莊稼地。小麥已經(jīng)抽穗了,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我把車停在地頭,走進(jìn)麥田深處,在一段較為平整空曠的土坡上,一座孤墳掩映在層層綠色之中,墳邊雜草叢生。自我去北京后,就再沒來過。
我把手中的一把艾青放在地上,深深彎下了腰。吳笛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我騎上車,載著吳笛,向遠(yuǎn)處駛?cè)?。影影綽綽的光斑在一片混沌里懸浮飄散,我穿過黑暗,穿過漫天大雪,穿過陌生矮小的人群,抵達(dá)了我出生的地方,那里人聲鼎沸,泉水清澈。
我再次騎上車。
“故事不要改了?!蔽衣牭侥赣H在后座上說,“但要繼續(xù)寫下去?!?/p>
可故事的結(jié)局是什么,我想象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