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琴
1995 年的初春,雪寶頂的雪開始融化,涪江的水變得清冽而歡快。學校也開學了,校園里重新熱鬧起來。
春季開學沒幾天,圓臉蛋的李紅就帶來了她的男朋友。
我和李紅的宿舍是兩隔壁。那是一排進深很長用紅磚砌成的平房,每一間宿舍隔成了三個小間,進門的那一間面積小放張課桌當書房,桌子上堆滿了作業(yè)本和試卷,中間那一間面積最大做臥室,除了一張木床還可以放進去自己帶的一些東西,最里面的那一間就是廚房了,土灶是現成的,只需要添置一些廚具買一點柴火,就可以生火做飯了。
李紅沒有男朋友時,尤曉園,我,還有其他幾個單身年輕老師喜歡湊在一起做飯。我是最懶的那一個,看見李紅在廚房忙碌著就倚靠在廚房門口問:要熟了沒有?李紅最喜歡炒蒜苗回鍋肉,加一點豆瓣醬,香氣撲鼻。我有時候忍不住會在還沒有起鍋時跑過去用兩根指頭叼一塊肉放在嘴里邊吃邊由衷地感嘆:太好吃了!
新春后的涪江岸邊,乍暖還寒。過年曬了幾天大太陽,學校圍墻外靠近河水的菜地里,食堂大姐種的各種蔬菜長勢很好,蔥綠的蒜苗葉又肥又嫩。開學后,氣溫又下降了。食堂大姐卻說,這時候的蒜苗炒肉最好吃,多了一些韌勁。我不信,就等著李紅開伙試試。
但是,當我們看到李紅和一個年輕的矮壯的男子走進校門,又走進她的宿舍,門也關上后,我就知道,我們和李紅合伙做飯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美味的蒜苗回鍋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了。
如果現在重新來評價李紅,我會用“前衛(wèi)”兩個字。這不是一個貶義詞,其中隱含的是我對她性格上的某些特質的敬佩。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山里的婚戀觀還很保守,包括曾在外面的城市里呆過幾年的年輕教師,除了夭折的校園戀情,一般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被相親,合眼緣了拿了結婚證辦了婚禮才會名正言順地住在一起。
這些好像和李紅一點關系也沒有,開學伊始,那個矮壯男就公然地住進了李紅的宿舍。
可是,我尷尬了。
我和李紅住隔壁,那排紅磚平房用了竹席做頂棚,隔音效果很差,半夜里,老鼠在竹席上跑來跑去地鬧騰,那陣勢就像沒睡醒跑早操的學生們凌亂的腳步聲。睡不著的老師拿一根竹竿去捅頂棚,邊捅邊吆喝:老鼠,還不快點走開,不然放毒藥毒死你!第二天,會有同住一排其他房間的同事見面就問:昨晚又攆老鼠了???
更不用說隔壁李紅的那些動靜了。李紅的男朋友是幾公里外鎮(zhèn)上的干部,每天下了班就騎著自行車來學校,就像出入自己的家那樣隨便。
作為一個文學青年,我是看過幾本言情小說的,比如《窗外》,也看過武俠小說,比如《玉嬌龍》?!洞巴狻访鑼懩信楦谐丝捱€是哭,最多不過是彼此親吻。《玉嬌龍》情愛描寫更少,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嬌龍就有了女兒,這個女兒怎么來的,害得當年的我又返回去在書中找證據,可惜什么也沒有,讓我大為遺憾,有了意猶未盡之感。
等到去城里讀書,也僅僅知道誰和誰戀愛了,究竟在怎么戀愛還是懵懂著去猜測。
李紅和她男朋友的戀愛簡直讓我們感到石破天驚,之所以說我們,當然還有尤曉園。
冬天剛來,涪江江面霧蒙蒙的,臨水的地方總是格外冷,尤曉園抱了她的被子跑過來跟我擠在一起睡,她說兩個人睡暖和。那時候我們都在參加自學考試,每天晚上會坐在被子里多看一會兒書。
二月下旬開學,四月上旬自考考試,三月李紅的男朋友就來了,他們沒有準備考試,每天下班了就在廚房里做好吃的,燉雞,燒排骨,小小的校園里彌漫著撲鼻的香味,教學樓二樓的窗口隨時看得見幾個伸出來的毛茸茸的腦袋。我是有點可憐那些學生了,有那么好聞的味道,哪里還有心思做題。
我和尤曉園也會被那一陣陣的香氣吸引,但是我們會相互打氣:加油啊,這次考試一定要全過,爭取早點拿到畢業(yè)證。
有一天晚上,我看書看得很認真,偶爾抬頭看見尤曉園坐在床上發(fā)呆,一臉的悵然。我正想和她說話,忽然從李紅的房間傳來了奇怪的聲音,床也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響,還有男的女的壓著嗓子的叫聲。這下不用我喊尤曉園了,她肯定也聽到了,快速地看向我,問:啥子聲音?我多多少少知道一點,但是不好意思說,想笑也不好意思大笑,就那么看著尤曉園,幾秒鐘后,我們倆一起笑起來。
后來,我問過尤曉園,聽到是啥子感覺?她說,想上廁所。我想了想,好像也是想上廁所。
之所以說李紅前衛(wèi),和這些都有關。第二天我們碰到李紅,自己先覺得尷尬起來,人家卻自如地招呼一聲自顧自地走了。
那一年的很多個夜晚,我和尤曉園都是在老鼠的鬧騰中、隔壁的曖昧聲響中度過的。幸運的是,我們報的三科自考都擦邊通過了,不然心里肯定要罵可惡的李紅。
我和尤曉園也會小心地聊一點兩性的話題,彼此交換一下有限的信息。我的同學中也有膽大的,帶了男朋友回宿舍,蚊帳一放就是一方小小的隱秘的二人世界,尤曉園說的是他們學校一對男女同學在操場上夜跑的故事。我們都喜歡問:后來呢?但是,沒有后來,只有那時的現在,包括我的同學,包括那一對夜跑的同學。
夜深人靜,宿舍外的涪江靜悄悄地流向遠方,隔壁的聲音依然時斷時續(xù),我和尤曉園擁被而坐,面前放著一本打開的書,輕聲地說著那些遙遠的和我們無關的又似乎屬于我們的故事。
和所有的狗血劇一樣,李紅去了醫(yī)院,回來后戴頂帽子,臉色蒼白,神情落寞,那個矮壯的男人調走了,去了另一個更遠的鄉(xiāng)鎮(zhèn)。
失戀對一個人的打擊究竟有多大,我至今都不明白。尤曉園也算失戀過吧,可是她和我從廠區(qū)回來后,狀態(tài)越來越好,也不再莫名其妙地哭,只是發(fā)狠地工作學習。李紅就不一樣了,明明一個樂觀的女孩,一空下來就坐在矮凳上發(fā)呆。
我和尤曉園在鎮(zhèn)上的農貿市場買了一斤多豬肉,上好的二刀肉,又去菜地里扯了蒜苗,勾引著李紅炒回鍋肉,她卻懶懶地說,回鍋肉有什么好吃的。
李紅堅持到一學期結束后,就去了南方,她有個親戚在那邊做美容業(yè),很賺錢。她并沒有向我們任何一個人告辭,忽然間就消失了,自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就像涪江的一滴水,匯入湍急的河流,沿著山谷流向看不見的遠方,再也沒回頭。
李紅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敢摔鐵飯碗的人,還是女人,我是敬佩她的。
后來,聽說李紅的事業(yè)越做越大,已經做到某片區(qū)某品牌的總代理,買了有電梯的商品房,買了紅色的轎車,臉蛋也更白更尖了。
只是,某個時刻,我依然會記起李紅來,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蒜苗回鍋肉的香味。
1995 年的夏天,涪江上游的密林深處下了好幾場大雨,江水早早地變得渾濁了,江面上漂浮著一些枯木,到了學校下面的洄水彎,打了幾個旋,再也漂不動,就停留下來。附近村里的男人們把褲腳挽到了膝蓋以上,手里拿著長長的頂端帶鉤的長竹竿,站在河邊打撈停留在洄水彎的“水落柴”。那是一件極端危險的事,遇上漂浮過來幾人合抱的圓木,鐵鉤搭上一使勁,人就被漂流的木頭帶到河里了,只剩下岸邊的一片驚叫聲。
沒事的時候,我和尤曉園都會去看熱鬧。看到有人站在河邊打撈漂來的大木頭,也會扯著嗓子大聲喊,小心?。?/p>
陳樹說,每隔幾年,就會有人因為撈“水落柴”而被笨重的木頭扯到江里淹死。涪江上游有個伐木場,當年搞建設砍倒了很多粗壯的木頭,有一些沒有及時運走就留在了山里的陡坡上。每年夏天,幾場暴雨后就會有一部分木頭從山里沖入涪江,惹得沿岸的男人們冒著危險去攔截。
陳樹的家就在學校幾里外的鎮(zhèn)上,他幾乎可以天天回家,這也成了我們外地人羨慕的地方。楊濤就曾經感慨地說,陳老師,還是你安逸哦,離家這么近。
只是誰也不會想到,陳樹和楊濤這兩位年輕的老師會在1995 年的夏天經歷一場人生變故,一個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另一個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夏天。
1995 年的夏天,氣溫比記憶里任何一個夏天都要高幾度,熱得很。午飯后,除了幾個值班的老師,其他老師和學生都在宿舍睡午覺。我們的單身宿舍前有兩棵樹,一棵是大的杏樹,另一棵是小很多的石榴樹,杏樹下放了一張脫了漆的長木椅。楊濤和陳樹都喜歡下圍棋,午飯后,他們搬出一張小方桌,擺好棋布,就開始了黑白廝殺。
楊濤的棋技要稍高一籌,只要局勢已定,蒼白的臉上就浮現出笑容,嘴角一抿臉頰上的酒窩就顯了出來,他輕聲說,輸肯定是輸定了,只是看看輸了幾子。陳樹就摸摸頭,連聲說,再來再來。
楊濤給人的感覺可以用 “弱不禁風”來形容,瘦高的身材好像穿任何型號的衣服都顯得空蕩蕩的,又愛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很多時候,看見他昂起頭走出教室,我們就知道他又流鼻血了。
陳樹不一樣,矮墩墩的,很壯實,學生很怕他,只要他一聲吼,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嚇得學生一溜煙地跑開了。
除了周末,楊濤和陳樹的“來一盤”幾乎成了慣例??墒俏逶履贿B幾天杏子樹下都是空蕩蕩的,不見楊濤,就看見陳樹雙手放在背后板著臉在校園里走來走去。我奇怪了,問,楊老師和陳老師怎么不下一局了呢?有老師就說,楊濤去市里檢查身體了,他的腋下長了一個大包塊。
那是1995 年啊,我們都還很年輕,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鮮活的年輕生命會漸漸地消失,我總以為每一天的日子都會這樣云淡風輕地過去,不會有大的變故??墒牵恢芎?,大家都知道了一個壞消息,楊濤生了大病,基本上不可能治愈的大病。話是從校長嘴里出來的,我驚呆了,不愿相信這個消息。
領導安排其他老師承擔了楊濤所教兩個班的語文教學任務,學校的氣氛沉悶了許多,陳樹也沒人和他下棋了,很多時候他都會下午騎著自行車回家,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又騎著自行車返校。那時候,平江公路還是單行道的泥巴路,往返兩地的客車很少,最多見的就是那種鈴聲清脆的二八杠的自行車。
六一節(jié)到了,附近的小學請中學的老師過去聯歡,我們學校也放了半天假,陳樹也去了,那輛后座已經露出彈簧的自行車放在他的宿舍門前。我和尤曉園沒有去,我們坐在杏子樹下閑聊,說到楊濤,都忍不住地嘆氣:那么年輕,可惜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來學校后,每一年的五四青年節(jié)和“一二·九”紀念活動,我們都會接受團支部書記楊濤的安排,配合他做一些活動。楊濤喜歡穿白襯衫,個子又高,站在操場前凸起的水泥臺上,手拿話筒說話的樣子很好看。我想象不出他呆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樣子,只要一想起他,就是那個干凈的白衣飄飄的年輕人。
我和尤曉園沒話可說了就發(fā)呆,我倒著坐在椅子上,下巴擱在椅背上,眼睛看向幾百米外的敞開著的學校大門,忽然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從校門前跑過,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嘴里還喊著什么。尤曉園跑過去又跑回來,拉著我往外跑,嘴里說“翻車了,翻車了”。
圍墻外的公路邊,已經圍了很多人,下面的河壩上也有不少人,一輛客車,在學校上面一公里左右的急轉彎處,翻到涪江里了,客車塞滿了人,連過道都站著人。涪江上游自四月中旬起就開始下雨漲水了,此刻眼前的江水早已不再清澈透明,江面上漂浮著一些不明物,學校下面的洄水彎更是堆滿了雜物。
旁邊大多是看熱鬧的人,嘰嘰喳喳爭先恐后地說著他們知道的事,說有一家大小四口都在車上的,還有江油關那家賣烙餅的兩夫妻,中途還上了一些過完六一回家的小學生,長途的,短途的,滿滿的一車人。
天暗了下來,一些警察守在路旁,攔著那些越來越靠近江邊的人。我心里想,千萬別下雨。
學校沒有剩下幾個老師,我和尤曉園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人越來越多了,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些哭聲。一個老年人說,肯定在沿江一路找人,很多人漂到這里的洄水彎就不走了。我看了一下那個渾濁的洄水彎,身子怕冷一樣抖了幾下。
天快黑了,學校的其他老師才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我們也知道了一些其他的確切消息,最令人震驚的是,陳樹居然也在那輛客車上,他是滿滿一車以個位數活下來的人中的一個。
后來,陳樹告訴我們,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沖到河對岸的沙灘上了,從客車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的記憶就沒有了。他說,他一身濕透,半臥在沙石上,發(fā)呆,發(fā)呆,一直發(fā)呆,聽到有人驚叫,那里有個人還活著,他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自己。我們都感嘆,也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接下的一周時間,學校外面的涪江河邊都有人在找人,河邊的石堆旁偶爾有人燃了一堆火,有人邊燒紙邊哭。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尤曉園晚上盡量少喝水,不敢上廁所,哪怕天上有明亮的月亮,深夜也不敢出門,即使是白天也不輕易去涪江邊,心里總會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
陳樹好像被那一次的災難拈去了膽,整個人顯得很沒精神,常常搖頭,說一些少年老成的話,諸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平安才是?!薄6且荒?,陳樹還是個沒有戀愛的單身小伙子。
楊濤有一個正在談的女友,是衛(wèi)生所的護士,這一生病,恐怕也不會有結果了。七月的一天,楊濤來了一次學校,是笑著來的,沒有說告別,可處處在告別。他和陳樹又坐在杏樹下,擺開陣勢殺了幾局。我們都在圍觀,大家談笑風生,甚至開著玩笑。楊濤摸摸光禿禿的頭,說,陳老師的棋藝大有長進啊。我們沒有問楊濤的病情,盡量和以往一樣。陳樹也沒有說起上一次的翻車事件,仿佛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后來,楊濤把圍棋裝好送給了陳樹,他說,留個念想。
我和尤曉園去看了楊濤兩次。第一次是在市里的中心醫(yī)院,沒有想到的是,楊濤太堅強樂觀了,他還在醫(yī)院病人們煮飯的房間里熬中藥。他說,都要試試,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會有新藥問世,說不定就有治療他這個病的藥了。我看著穿著偌大的病號服蹲在地上守著中藥罐的楊濤,只有笑笑,那種小心翼翼的笑,想好的那些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真的盼望有奇跡,說不定楊濤就好了,比生病前還要健康。
第二次去看楊濤,情況變得糟透了。他躺在床上,說話聲音很小,說,太疼了,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止疼,其他的不多想了,早走早解脫。那時候,他身邊已經離不開人,父母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們輪流守護。楊濤喜歡干凈,提得最多的要求就是“換下里面的衣服,臟了”。我問,我們可以幫點什么忙不,楊濤的大哥搖了搖頭。
聽楊濤的家人說,他的女友也去過一次,去了就是告訴他分手這件事。楊濤揚起手給了她一巴掌,問她,就不能再等等啊,時間也不多了。我在心里是責怪這個女人的,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fā),都不應該在楊濤臥病不起的時候說這話。
楊濤走得很快,暑假就走了。我們都去送了他,我和尤曉園蹲在他的照片前邊燒紙,腦子里都是他在的時候的樣子,斯文的微笑和快樂地下棋,一想眼淚就忍不住,尤曉園也吸著鼻子哭。我聽到有兩個女的在一邊悄聲說,這兩個女子哪個是楊濤的女友???我又想笑,心里說,一個都不是。
1995 年的夏天,楊濤走了,陳樹快速地在附近的廠里談了一個女朋友。
1995 年的深秋,涪江邊的蘆葦長成了招搖的一片。只要一出校門,首先進入視野的不是那一灣清白的江水,而是那一片順著河谷生長的灰白的蘆葦,如果有一點風,目光就更離不開蘆葦了,眼睛就隨著風隨著蘆葦一起搖來晃去。
我和尤曉園坐在去廠區(qū)的客車上,我們都看著窗外,尤曉園一言不發(fā),我也不說話。
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訴說的方式變換了很多次,昨晚,尤曉園準備向江游云表白,為此,我們一起寫了一封措辭委婉又不失浪漫的信。
我剛分到學校不到一周,就知道了尤曉園的心事,她經常莫名其妙地哭,邊哭邊說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以為出了什么驚天大事,后來才明白她喜歡江游云,從認識起就開始喜歡,都兩年了。
對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自己喜歡了兩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在喜歡她,如果他一直沉默不語,只有三個可能,要么他真的遲鈍,要么就是裝傻,要么就是根本不喜歡她。這是我對這件事的分析,并不是因為我身經百戀,而是因為我還在學校讀書時看到身邊的一對對戀人,沒有一對不是迫不及待地告訴對方我喜歡你。
尤曉園大我兩歲,坐在宿舍的床沿邊,仰起頭,問我,那怎么辦。
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還有亂糟糟的頭發(fā),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地笑了,說,好簡單啊,直接告訴他啊。
于是,我們就一起寫了那封信。過了那么多年,信的具體內容早忘記了,但是主題肯定是明確而鮮明的,那就是,尤曉園喜歡江游云,如果可以,那就開始談朋友吧。
信由誰去送給江游云,我們還爭執(zhí)了幾番。我主張誰喜歡誰去送,尤曉園主張我去送,即使被拒絕了也不會傷她面子。最初我不同意,憑什么我去啊,又不是我喜歡人家,再說,萬一人家誤會是我喜歡他呢,那我還要不要面子啊。尤曉園又哭了,邊哭邊說,這么一點忙都不幫,還說是好朋友。
我和尤曉園剛認識幾天,偶爾聊到家里的情況,才知道我的父親和她的母親是同學,我們在驚喜中迅速成為了閨蜜,一起評論學校里的男老師,也分享彼此心中的秘密。每當尤曉園告訴我她心里的小秘密后,我都要搜腸刮肚地想要記起我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來和她分享。實在沒有,尤曉園就會一邊抱怨一邊表示不相信。
沒辦法,這樣鐵的關系,只有我去替她送信了。對于江游云這個人,我沒有特別的好感,因為尤曉園的緣故,多注意了他一下:他身材適中,著裝整潔,長得一般,可能吸引尤曉園的是他每天晚上爬上學校后操場上的桑樹枝丫上彈吉他的事,看起來像是個浪漫的人。這一點對我更是沒有吸引力,我那時剛結束了一場暗戀,對象是我的實習老師,人家也彈得一手好吉他,也會在月亮升起來的晚上坐在樹下的石凳子上彈吉他,神情深情而專注,他的未婚妻就坐在對面托著腮幫子看他。暗戀實習老師的不止我一個,我們都一邊喜歡著一邊惋惜著,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這事我也當做秘密給尤曉園說起過,她表示了不屑,說,暗戀不是真正的戀愛。
好吧,我去送信。我問尤曉園,我就把信給他啊,還要說什么不?她說,你就說信是我給他的就行了。
還記得送信的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教學樓走道里昏暗的燈光。我還是有點緊張,站在二樓樓梯邊等著,尤曉園已經了解好了,那天晚上江游云有一節(jié)晚自習課,會在8 點10 分左右走下樓梯。
果不其然,第二節(jié)晚自習的鈴聲響過不久,江游云就下來了,只是同行的還有另一個老師,他們邊下樓邊聊天,只聽見另一個老師連聲說:恭喜恭喜。
我有點慌,心里快速地盤算,這封信送不送?還有另外的人,看見我黑燈瞎火地遞給男老師一封信,會怎么想?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下樓了,看見我,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江游云就說話了:王老師好,正好不用找你們了。邊說,邊遞給我一個紅色的請?zhí)?,說,我下個月結婚,在家里請客,早點來玩。我松了一口大氣,高興地接過請?zhí)泊舐曊f恭喜恭喜。江游云還讓我把請?zhí)徊Ыo尤曉園,他知道我們是好朋友。
現在想起來,我可能為不再需要去完成一項艱巨而尷尬的任務而高興,我拿著請?zhí)崎_尤曉園的宿舍門,小聲說,不用送信了,江游云要結婚了,請?zhí)及l(fā)了。
尤曉園先是愣了一下,一把扯過請?zhí)_一看,馬上倒在床上,又哭了。
江游云的新娘子我們都認識,來過一次,江游云還找我們商量,讓她和我們擠住過兩晚上,他說那是他老家的親戚。
真笨??!等尤曉園哭夠了,我們才開始分析之前的蛛絲馬跡。怎么就沒想到呢,一個年輕的女的憑什么來看一個年輕的男親戚,還待了兩天,怎么就沒往別處想呢?接著,我們又一起回憶那個女的外貌,得出了一致的結論:一點都不漂亮,鼻子塌了一點,臉寬了一點,皮膚黃了一點,嘴巴癟了一點,總而言之,跟尤曉園比,太一般了。尤曉園說,怎么找那么個女的結婚呢,不配啊。我說,很配,江游云也不帥。尤曉園笑了,自己想了一會兒,又開始抽抽泣泣地哭,她說,要去給江游云買個結婚禮物,特別的禮物,還要我陪她去。
時隔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再次回想起這些,我就又好像回到了河邊的那個早已淹沒在水下的小學校。伸手一推,時光之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們都在,那么年輕,哭泣的尤曉園左邊臉頰上的青春痘還是那么清晰。
我還是陪尤曉園去選禮物了,距離學校大約十里外有一個軍工廠,我們去廠區(qū)外面的生活區(qū)買東西。尤曉園打算給江游云買一個煙灰缸,帶音樂的那種。實話說,尤曉園的這種做派并不符合我自己的思維,在我看來,為一個根本不喜歡你的人花心思準備禮物,腦袋有問題??墒牵覀冊趯W校里經常在一起玩的幾個人,比如陳樹,比如章偉,比如楊濤,都勸我陪著去,他們都說,不管怎樣,了個心愿就好。
那時,平江公路上的車還很少,往返的客車更少,我們是下午去的,我提醒尤曉園,選禮物一定要快一點,不然趕不上最后一班客車就遭了,步行十多里路回學校很慘的。
通往廠區(qū)的橋頭有解放軍戰(zhàn)士守著,我和尤曉園下了客車走過去時,那個臉蛋曬得黢黑的戰(zhàn)士背著槍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正眼都沒有看我們一眼。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尤曉園,小聲說,江游云有什么好,還沒有站崗的那個解放軍好看。
廠區(qū)的人很多,我們邊走邊看,向百貨商場走去。我還記得,路過一個小店時,看到了一對男女,那個女的漂亮極了,又高又苗條,長袖襯衫扎在長褲里,腰細得仿佛用一只手都可以握住。我和尤曉園看著那細腰都在感慨,怎么有那么細的腰桿??!還經過了一個眼鏡店,不僅配近視眼鏡,還賣墨鏡。我們也走進去了,我還隨手拿了一副墨鏡戴起來,尤曉園說,你不要戴,你鼻梁不高,會掉下來。氣得我轉身就走,心里抱怨著,還敢說我鼻梁不高,你鼻梁高,江游云還是不喜歡你,哼!正當我悻悻然時,尤曉園又跑過來給我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
百貨大樓的二樓很寬敞,沒有隔斷,只有一個售貨員,什么東西都賣。我們隔著玻璃柜一排排看過去,終于找到了那個尤曉園早就看好的帶音樂的煙灰缸。
早已經忘記了當時看到的煙灰缸是什么樣子了,只記得最終沒有買成,好像煙灰缸只剩下一個了,還是壞的,發(fā)條再擰,音樂也沒有響起來??戳丝磧r格,我暗自高興,這么貴的音樂煙灰缸幸好壞了。尤曉園好像也不過是想出門走一走,沒有了最初的迫切,她最先說,壞的啊,那就不買了,送個壞的禮物給人家更沒有意思。
我們又在廠區(qū)里逛了一會兒,還去百貨大樓對面的足球場上坐了一會兒,可惜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照相機,要是現在,不知道要照多少照片。
那天有太陽,我們在廠區(qū)里玩得忘記了時間,直到我看到路邊的法國梧桐的樹葉被快要落山的夕陽映照得亮閃閃的,才心里一驚:遭了,恐怕真的要錯過最后的班車了!這才和尤曉園向廠區(qū)外的橋頭停車點跑去。
那天下午,是星期天,我們最終還是沒有趕上班車,可是我們好像一點都不慌,似乎我們心中早已知道,這是一次注定的晚歸,既然已經出門了,就不會擔心回不去。
我們蹲在請橋頭值班的解放軍戰(zhàn)士幫我們攔下的敞篷拖拉機里回學校,快到學校時,就看到章偉和楊濤騎著自行車來接我們了。我和尤曉園站起來,大聲喊著他們的名字,坐拖拉機的人騎自行車的人嘻嘻哈哈的,都忘記了這場屬于尤曉園的憂傷,包括尤曉園自己。我回頭看她,她也是一臉燦然。一眼望去,那河邊的蘆葦也被夕陽照耀得亮晶晶的,比最初看到的灰白好看多了。
我又看看尤曉園,笑著大聲告訴她,她的鼻梁高,戴眼鏡不會掉下來。
1995 年的冬天,涪江右岸開始熱鬧起來。
涪江的沙石里有金,河水變小河面漸寬時,人也越來越多。出錢挖金的是外地人,民工又多是本地人,河灘在清冷的季節(jié)空前地熱鬧起來,工棚搭得密匝匝的,簡易的小餐飲店一個挨一個,抽水的機器一天都在轟鳴,本地口音混合著外地口音吵架一樣嘈雜。
每一周的例會,每一天的課間操,校長都在強調安全,叮囑班主任科任老師要看好學生,大聲呵斥學生不要跑到河壩里湊熱鬧,那么多的深坑大洞,淹死個人是很容易的事。校長也含蓄地說,女老師們也要注意安全,來了些不知底細的外地人,不要輕易跟他們接觸。
沒過幾天,章偉就領了一個外地來挖金的年輕人進了學校。
章偉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那時學校一個英語老師請了產假,家就在學校外幾步遠的章偉就來學校當了代課教師。
跟章偉熟識起來,是因為一本書,英國作家瑪格麗特的小說《飄》。那是一套上下兩冊的厚書,我剛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在縣城書店買下的。
我和尤曉園坐在宿舍門前的花壇下,爭論郝思嘉更喜歡誰,是白瑞德還是衛(wèi)希禮。我說肯定是白瑞德,有錢又帥還多情風趣,尤曉園偏偏說衛(wèi)希禮更討人喜歡,長得白白凈凈高大挺拔還有紳士風度。章偉湊過來了,他手里正拿了一本《飄》,問我們,你們想不想看續(xù)集。我根本不知道《飄》還有續(xù)集,好奇地問什么書。章偉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們,《飄》的續(xù)集他有,書名叫《斯嘉麗》。
就這樣,我們和章偉熟悉起來,一熟悉,不僅僅找他要書看,周末還去他家里,他媽媽很高興地做了飯菜招待我們。章偉有一間有著大露臺的大房間,正對著一片平整的農田,冬天吃了飯,我們就坐在露臺上,曬太陽,聊天,看那一片綠油油的油菜苗。那個露臺成了我們空閑時的聚會場所。
章偉的父親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職工,一直打算早一點退休讓章偉接班。章偉對此竟然不屑一顧,他常以《飄》里的白瑞德自居,夸下海口說,他終究不是池中之物,外面的廣闊天地才是他的追求。
學校新來的那個年輕人,很斯文,叫葉成,章偉介紹說,是成都某大學教授的兒子,也是沒好好讀書就闖蕩社會了。我從章偉的話語里聽到了一絲得意,多看了幾眼葉成,這就是一個穿著整潔的年輕人,并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更多的不同。
葉成是來挖金的,但是他很少去學校下面的涪江河壩,每一天的任何一個時間段,我都能在學校里看見他。葉成見了任何一個人首先都是兩個字“你好”,再微微一笑。我和尤曉圓忘記了校長的提醒,認為葉成比章偉比學校里大多數老師都有禮貌。
我們在章偉家的聚會又多了一個葉成。
章偉有一臺錄音機,他的一個紙鞋盒里裝了一些磁帶,姜育恒的,童安格的,張學友的,伊能靜的,齊秦的。我們在那里聽到了《再回首》《把根留住》《吻別》《十九歲的最后一天》。章偉有一把吉他,會一點簡單的彈奏,我們在他的吉他聲中聽葉成唱齊秦的歌: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凄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葉成的聲音倒不錯,只是一個斯文的人想要裝得滄桑深沉,總是令人想發(fā)笑。
我們和葉成也漸漸地熟悉起來。
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長,冬季的涪江河壩燈火通明,工人們四班倒地挖金,抽水機一刻也沒有停歇過。不知道章偉是不是也加入了挖金隊伍,很多個黑暗降臨的夜晚,他都陪著葉成,有時在學校里轉悠,有時候也會到尤曉園的宿舍坐坐。尤曉園是個愛美的女子,她讀師范選修美術,她的宿舍收拾得很有藝術氛圍,老舊的書桌面上貼了淺藍色的皺紋紙,一張大玻璃下壓了幾張照片,放在床邊的小紙箱也用了淡黃色的皺紋紙貼了一圈,上面放了一個插了幾根蘆葦的花瓶,窗前的小方桌上也鋪了一張淡雅的方巾。
說是坐坐,很多時候一坐就是半夜。我們烤炭火,喝茶也喝葉成帶來的雀巢咖啡。尤曉園也有一臺錄音機,只是她喜歡放純音樂,放得最多的是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低緩、輕柔的音樂似有似無,在如清泉流水一樣的鋼琴聲中,葉成也放低聲音講一些城市里的故事,故事里有他的父親,也有他的女友。
音樂、炭火、雀巢咖啡,涪江岸邊的這一間小屋里有了讓人迷戀的氣息,窗外不斷傳來抽水機的聲音也不再令人煩躁。
葉成的父親果然是一位大學教授,很早就給葉成規(guī)劃了一條康莊大道,這個道路幾乎就是葉教授走過的和正在走的,也是他滿意的期待的一條路。葉成如他父親所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讀書考上了大學。變化來自于葉成的女朋友,那是一個從農村考上大學的姑娘,她帶給葉成完全不一樣的感受,他去了姑娘在農村的家,那種自由無拘束的生活讓他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于是,跟葉教授小吵了幾次后,他退學了,跑到這偏僻的地方躲起來。
章偉笑罵葉成,農村有什么好,城里才是好地方,你這個莽子。葉成笑笑,說,城里好不好,你去去就知道了。章偉一下站起來,昂著頭說,我肯定要去!
我問葉成,為什么不自己去河壩里看著,聽說工人會偷金。他滿不在乎地說,下面有小兄弟盯著,他們不敢亂來。我在心里想,葉成還真是個城市娃,挖金那些事他一點都不懂,以為出幾個錢就能掙更多的錢,不知道每年挖一場金要虧死好多人。
沒過多久,校長來找我和尤曉園了。他咳嗽了兩聲,從學生的成績問起,接著再問曉園的父親近況,他們倆是熟人,然后就入了主題,喊我們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要跟不三不四的社會青年來往。他還委婉地提到章偉,告訴我們,章偉春節(jié)后就不會再代課了。
校長找我們談話的時候,是上午兩節(jié)課后的課間操時間,三個年級的學生排在教學樓前的操場上,廣播里的領操員是個男生,他的聲音很清脆:第七套廣播體操開始了,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一二三四。教體育的高老師穿著一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站在臺前,手里拿了一個口哨左看右看。我一邊聽著校長的話一邊看在學生隊伍里走來走去的高老師,心里想,那套運動服真難看,綁得緊繃繃的。
校長的話并沒有影響我們,我和尤曉園周末還是會去章偉的家里玩,章偉的媽媽依然熱情地招呼我們,我們只是很少在露臺上一待就是半夜了。
章偉依然帶上葉成在學校里穿梭,還是會找我和尤曉園坐坐。葉成說,春天來了,一漲水就沒法挖金了,他會回去。我想問他回去是不是繼續(xù)讀書,卻始終沒有問出口——關我什么事呢。
涪江的冬天是霧蒙蒙的,站在學校圍墻外,看河的對岸,一切都隱隱約約的不真切。沒有橋連接涪江兩岸,只有一條小木船通到河對岸去,搖擼的是一個姓何的大爺。
涪江對岸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樹,樹下是一小塊平整的草地。周末,如果天氣好,我們會在學校的小賣部里買一些零食和一副撲克坐何大爺的船到對岸去,在皂角樹下圍成一圈邊吃零食邊玩撲克。
有一個星期天,上午十點過太陽就出來了,葉成提著一大袋零食約我們過河玩。皂角樹的葉子落了一多半,冬天的陽光穿過樹枝的縫隙照射在樹下的枯草上,那些枯黃的草有了金屬般的光澤,這樣的光澤中和了涪江岸邊的清冷,讓人溫暖不少。
我們嚷嚷著讓葉成給章偉算一卦。葉成會看手相,他摸著章偉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說章偉的掌紋很亂,感情線分叉多,這一輩子注定為女人所絆。聽了葉成的話,我們笑,章偉也笑,他說,如果有一個郝思嘉一樣的女人,他心甘情愿為她所累。
不知道葉成真的會看手相,還是他早就知道了一點什么,章偉真的和來河壩里挖金的一個叫利萍的漂亮女人好上了。
說是女人,因為她已經結婚又離婚了,比章偉大幾歲。那是一個喜歡大笑的個子高高的漂亮女人,喜歡嗑瓜子,一笑一嗑瓜子,就露出兩排又白又整齊的牙齒。
章偉就像中了邪一樣,不顧一切閑言蜚語跟利萍一起進出。我和尤曉園正是半懂不懂的年齡,就像看一個精彩的故事,熱切地希望他們能沖破重重阻礙在一起。那時的我們認為,愛情是至上的,是美好的,是沒有任何功利性的。章偉的媽媽知道后,攆著利萍罵,罵她結婚了還不要臉,勾引她不懂事的兒子。
章偉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告訴我們,他要重新去讀書,要改變命運,他會堂堂正正地和利萍結婚。
葉成的父親也找來了,我們沒有看到,是章偉告訴我們的。老爺子倒是斯斯文文的,在章偉家的露臺上,告訴他兒子,來外面闖也闖過了,想見識的也見識了,還是要回去繼續(xù)讀書,大學畢業(yè)了再說其他的事。
世間事就是這樣莫測,再好的相聚也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臨近春節(jié),學校放假了,涪江河壩因為挖金搶紅窩子發(fā)生了一場大范圍的嚴重斗毆事件,傷了幾個人,政府出面整頓,挖金的人都走了,河壩里該撤的都撤了,只剩下露在河床上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深坑。
葉成走了,沒有和我們告別。
章偉果然又去讀書了,據說他倒是因為挖金賺了一些錢,自費去了成都的某大學成人班。
章偉也沒有和我們告別,第二年春季開學后,他寄給我和尤曉園一張相同的照片。照片上,章偉抱了一個籃球站在籃球場上,臉上露著燦爛的笑容,那上揚的嘴角痞痞的笑竟然讓我覺得有了一點白瑞德的影子。
章偉的二哥去頂了他爸爸在供銷社的班。至于利萍,聽說一個人去了遠方。
一切都在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一個叫“武都引水”的工程已經在悄悄醞釀,我們的現在終將只能成為涪江岸邊曾經的存在。
只是無論走多遠,時光都會給我們心中留下一扇門,帶著我們走上一條叫“回憶”的路。一如此刻,2020 年的大雪之日,凌晨兩點,我獨自一人奔走在這條記憶的路上,去往涪江,去和1995 年的那些人重逢,悄然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