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勝
早些年,庸城沿河街供著一盞陶燈,看上去有點兒像觀音坐蓮,仔細一看又不像。蓮臺被掏空,可以盛下三兩燈油。燈芯開花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個人在燈光里微笑,庸城人說,那是燈油菩薩。
據(jù)說,捏這盞燈的人是一個盲人。他不僅會捏泥人,還會捏各種動物。他不注重細節(jié)刻畫,而是追求自然天成,捏得像啥又不像啥,不像啥卻又像啥,粗獷樸拙,絕不重樣。有人給了一個字的評價:神。他姓牛,大名叫牛益壽,庸城人叫他“有一手”。庸城人牛有不分,把牛讀成“有”,牛益壽自然就變成了“有一手”。
牛益壽少時并未眼瞎,家境比較殷實,父母在沿河街開著店鋪,中年得子猶如撿得金元寶,父母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因此,牛益壽讀過五年私塾,能識文斷字,吟詩作賦。父母本想讓他學習經(jīng)營,以后好過日子,可他卻偏愛繪畫,畫起畫來廢寢忘食,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有一年夜半,青巖山下來了一伙盜匪,把沿河街搶了,臨走還放了一把火?;饎萋拥脚<遥緛矶愠鋈サ呐R鎵圻@時又轉(zhuǎn)身回來,他奮不顧身地沖進火海,把自己正在臨摹的那冊《陳百丹畫稿》搶了出來??墒?,衣服著火了,把畫稿也燒了。牛益壽趕緊匍匐在地,一個驢打滾滅了身上的火,救下了半部畫稿。
陳百丹乃庸城百年難遇的大畫家,工人物善畫花鳥蟲魚。老先生年過九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已閉門謝客。當年牛益壽投帖拜師的時候,老先生并未答應。牛益壽仿照古人來了個“程門立雪”,終于打動了先生。陳先生收下這個關門弟子,并悉心教授。牛益壽畫藝日漸精進,對先生尊敬有加,深得先生喜愛。臨終,陳先生把畢其一生所得的畫稿送給了牛益壽??粗呀?jīng)面目全非的畫稿,牛益壽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號啕大哭,哭畢,竟然瞎了雙眼。
眼睛一瞎,畫功全廢。牛益壽在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本想就這樣躺下去,再也不爬起來了。可不承想,有一天,從南門碼頭的躉船上走下來一個漢子,那漢子叫人挑了一擔陶泥,咚地放在牛益壽的床前,大聲說道:“牛益壽,你眼睛瞎了,不是還有一雙手么?”牛益壽還沒遇上跟自己這么叫板的人,他突然大吼:“對,我還有一雙手!”吼完,猛地坐起來問道:“你是什么人?”
漢子并不作答,只是說道:“這是一擔泥,你畫不了畫,但你可以用手捏,你捏的貨我全要?!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
牛益壽爬起來,隨手就捏,他捏牛捏馬捏豬捏羊捏狗捏貓,隨心所欲,泥巴在他手里不停地揉搓翻轉(zhuǎn),幾搗幾騰,不一會兒就成了一個活脫脫的物件。他說,好玩。他不知道自己捏得怎樣,只聽到有人連聲叫好:“活了,活了,真的活了?!?/p>
庸城人知道牛益壽真的“有一手”。
那漢子隔一段時間會送來一擔陶泥,然后悉數(shù)把那些捏好的物件帶走。當然,漢子會丟下豐厚的定金。后來,漢子又來的時候,牛益壽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說:“我捏了一盞燈,我要點在大門口?!?/p>
漢子說:“你點燈,不是白費油么?”
牛益壽說:“我是看不見,可大街上過路的人看得見?!闭f著,他從柜子里取出那盞早已捏好的陶燈,然后打開包裹的紅布,捧在手里。漢子看去,那盞陶燈仿若一尊觀音坐蓮,可仔細一看又不像觀音,倒有點兒像某個熟人,可到底像誰,漢子一時也想不起來。
漢子最后一次來的時候是在晚上,南門口響過一陣激烈的槍聲,他右手中彈,左手握槍,他看見牛益壽的門口果真點著了那盞陶燈,漆黑的大街上有了這盞燈,一下子有了光亮。漢子怔了怔,突然朝河邊跑去。這時聽見有人大喊:“跳河了,跳河了。”接著,河岸響起了一陣亂槍。
若干年后,牛益壽走了,可那盞陶燈卻輪流在沿河街人家的家門口亮著,沿河街興起了夜市。
歷經(jīng)歲月和煙火的沐染,那盞陶燈的蓮臺池里總是蓄著一汪亮亮的燈油,燈芯開花的時候,仿佛能看到一個人在燈光里微笑。
有人說,那是燈油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