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遠(yuǎn)
20世紀(jì)70年代中期,生產(chǎn)隊規(guī)劃了新居民點,地處準(zhǔn)噶爾盆地南緣那個老莊子被拆掉了。聽祖輩講,它歷經(jīng)了將近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不知是因為我出生在那兒的緣故,還是在那兒度過了純真童年的原因,老莊子的記憶仍依稀可見。它聚焦了祖輩的生活光景,在我童年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回憶。
打開谷歌地圖,倒退四十年,當(dāng)十字星的鼠標(biāo)定格在天山北部,準(zhǔn)噶爾盆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南緣,三屯河下游蜿蜒曲折的老龍河的老河床平坦而開闊的土地上時,星星點點地散落著十幾戶人家。透過遮天蔽日的綠樹,隱約可見一戶人家的話,那就是我家的老莊子。
老莊子分外院和里院。外院是敞開的。里院實際是新疆傳統(tǒng)的四合院。四合院的北面坐北向南的房子叫上房,上房的房頂比其他房頂要高出一米左右,是里套外兩間房子。進入灰藍(lán)色雙扇內(nèi)外兩層門便是外間房屋,大小與現(xiàn)在教室相仿。上房門的門檻比地面高出三四十公分,大人可以跨過去,那時的我先得站在門檻上,跳下去才能跨過門檻。
外層門上半部分是格子窗,向外開,內(nèi)層門向里內(nèi)開。內(nèi)外門有老式門閂。格子窗上冬天要糊一層白紙,站在門檻上如果角度正確的話,頭可以伸到格子窗的方格里。咋就那么調(diào)皮呢,我側(cè)著頭伸長脖子,頭恰巧可伸到格子里,當(dāng)我將頭轉(zhuǎn)正時,門吱呀一聲向外打開了,瞬間我兩腳離地,頭被卡在格子里,吊在了門上。這才意識到危險即將要發(fā)生。我便嗷嗷地大聲喊叫,聲音都喊直了。喊聲招來了父親,將我抱起,小心地把我的頭從格子里退出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父親中上等的個子,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手背上暴出道道青筋,手指粗大,指頭上的小關(guān)節(jié)環(huán)形外突,長方臉形,一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生活的艱辛使他的頭發(fā)早早地花白且稀少,走起路來急急匆匆,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總是邊干活邊交代事情,他走路有時竟然會碰到門框上。粗笨的農(nóng)活父親干起來非常麻利,就連打毛線、挑毛襪子,做皮褲、皮襖這樣的細(xì)活也不在話下。
我怕挨父親的打,撒腿便跑,跑出幾步,看父親并沒有追打我的意思,我便停住了腳步。“看情況不好趕快跑?!边@個辦法還是母親教的。母親每每這個時候就會對我說:“還不快點跑。”
“好漢子不如跑漢子?!笔潞竽赣H又對我這樣說。后來我才知道,這便是三十六計的上計,其實母親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她哪里懂得三十六計,但她用得恰到好處,也使我多次躲過了挨打。
要是以往的情況準(zhǔn)要挨打,那次不知是怕我受驚嚇還是父親那天心情好,反正沒有挨打,但責(zé)罵是免不了的:“討嫌得很,我看你是皮脹得跳的呢,以后再敢,小心你的皮?!闭鎽野。皇歉赣H及時趕到,后果可想而知。招罵我低著頭虛心接受,即便這次真的挨了打也得悄悄的。
可是想起那之前的一次挨打,真是太冤枉了。當(dāng)時家里唯一值錢的家當(dāng)是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那便是父親去城里或去遠(yuǎn)處的交通工具,有十幾年的歷史了。自行車上配有車鎖,是“將軍不下馬”的,也不知什么時候車鑰匙丟了。家里的姊妹中數(shù)我最討嫌,父親就特意給我交代,千萬不要把車子鎖上,過幾天去城里找匠人配一把鑰匙。父親不說倒好,這一說好像提醒了我,我總想去探個究竟。趁沒人的時候,我找來了家里的一串鑰匙,只要能捅到鎖孔里的就一把一把地試,看能否轉(zhuǎn)得動。出于好奇,也有想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的意思。還真巧,有一把鑰匙插到底再回抽一點,轉(zhuǎn)動了。我高興極了,上了鎖,將鑰匙插到底再回抽一點,啪的一聲鎖子打開了,反復(fù)幾次都可以打開。
父親上完早工,吃了早飯,準(zhǔn)備騎自行車去挖大渠?!罢l把車子鎖上了?”我聽到了父親的喊聲,趕快找到那串鑰匙跑了過去。“我鎖的,沒事,可以開開?!北鞠虢o父親一個驚喜,我便承認(rèn)了。我插進了那把做了記號的鑰匙,不知怎么回事,鑰匙進一點退一點但車鎖死活都打不開,心想真是出鬼了,急得我一頭汗。站在旁邊的父親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手閑得很?!备赣H責(zé)怪著我。我傻愣愣望著父親,正在氣頭上的父親以為我沖著他瞪眼,便啪啪給了我屁股上兩個巴掌,我一溜煙似的跑出了街門,躲在墻角。
看著父親扛著鐵锨走出了街門,锨把上掛了一個毛巾扎的褡子和一個軍綠色鱉壺子,褡子里有兩塊發(fā)糕,鱉壺里裝的開水,這便是父親的中飯和晚飯。父親左手扶著扛在肩上的鐵锨把,甩開右手,大步流星地朝遠(yuǎn)處走去,他走路左肩略高于右肩且左右有點搖晃,望著父親走遠(yuǎn)的身影,我才緩緩地回過神來。重新去開鎖子,天哪,竟然打開了,真是叫我哭笑不得,心想兩巴掌挨得多冤枉啊。
第二天母親埋怨我說:“以后不要再調(diào)皮了,看把你爸害的?!睆哪赣H那里得知,那天隊上派兩輛馬車,拉社員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去挖大渠。父親為了多掙三分工分,上了早工后準(zhǔn)備騎自行車去。父親去晚了,草多渠深的剩給了父親。
父親干生產(chǎn)隊的活兒從來不會挑肥揀瘦。其他社員在太陽落山前都完成了任務(wù),而父親因為去得比別人晚,又加上活兒難干,任務(wù)沒能在天黑前完成。好心人喊父親坐馬車一同回去,明天再來。父親哪能聽得進去,他干活掙得很,就這樣為了不耽擱第二天的十個工分,父親一直到上半夜才干完,東方蒙蒙發(fā)亮?xí)r回到了家,和衣躺了一會兒便起床,匆匆吃了早飯又上工去了。
父親得知我打開了自行車鎖,也沒有再說什么。想到父親走了那么多冤枉路,幾乎一天一夜不曾休息,都是我惹的禍,我很自責(zé),心里十分不安。同時也感到我咋就這么背運,喝涼水都卡牙縫,還是那把鑰匙,那時怎么就打不開呢?該我倒霉。欣慰的是鎖子最終還是打開了,不用父親重新配鑰匙。這么想,我的心里也舒坦了些。
打開上房房門,進入上房的外屋。正對著房門靠后墻處擺了一張方桌,桌子上擺著奶奶的遺像,沒有祭品擺放,逢清明、七月十五等祭祀節(jié)日時,父親就會給奶奶上一炷香。房門對稱的右手是一個大窗戶,正對窗戶與方桌平行靠后墻的拐角放著爺爺漆了大紅油漆的材房,內(nèi)常盛點糧食,據(jù)說材房盛糧食老人就可以增壽,還可以保全家人的平安。上房的外間房很少點燈,晚上進去,不敢正眼看那東北墻角,有月亮的時候,月光透過窗戶照到材房上,余光瞥見時還真有點害怕。中子膽子大,藏道道家的時候,竟然鉆到材房里,害得誰都找不到。
進入上房門向左轉(zhuǎn),打開向外開的一扇門,便可進入里間屋子,那是爺爺?shù)呐P室。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只能叫作爺爺?shù)呐P室。面積大約有十幾個平方,靠著北墻是大通炕,炕上可以睡五六個人,通常是幾個孫子陪爺爺住在這個房間,和爺爺一起睡在大通炕上。
是父親安排我去照顧爺爺,還是讓爺爺照看我,已經(jīng)無從考證了,也許兩者都有吧。所謂去照顧爺爺,做得最多的也不過是早晨起床后倒尿壺,端洗臉?biāo)?,冬天架爐子而已。架爐子的事情爺爺卻一般不讓我干,我架一次爐子就整得滿房子冒煙。遮光和擋風(fēng)的雙開實屁簾窗扇子每天睡覺前都要關(guān)上,但我卻干不了,那時窗戶太高我夠不上。反正安排到爺爺房間睡覺都是父親的意思,我遵從就是了。從我記事起,每天晚上就去睡在爺爺房子的通炕上陪爺爺。
爺爺在我們那一帶算得上是個有文化的人,那一帶好多人的名字還是爺爺起的呢。爺爺右手經(jīng)常拄著一根拐杖,一副慈祥而鎮(zhèn)定的面孔。據(jù)說爺爺讀過八年私塾。父親安排我去上房睡覺,想必是希望我能受到爺爺這個文化人的熏陶吧。最初接觸到的《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就是爺爺教我的,可惜那時的我不用功,至今尚不能背全。
進入里間,靠南墻大窗戶下順墻擺放著一張三匣桌,桌子兩邊分別擺放著一把小茶幾大小的方凳。據(jù)爺爺講,那方凳原先是三面有木條靠背的太師椅,在“破四舊,立四新”的時候把靠背鋸掉了。三匣桌是爺爺寫毛筆字的地方,生產(chǎn)隊上的人要寫信,日常生活中的借條、收條之類的大家都央求爺爺寫。春節(jié)前的一段時間,爺爺還真有點忙,來人胳老窩兒夾一卷紅紙,讓爺爺幫他們寫副對聯(lián)。爺爺要根據(jù)每家的情況寫不同的對聯(lián)。常寫的對聯(lián)有“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爆竹一聲除舊歲,瑞雪紛飛迎新春”“天泰地泰三陽泰,家和人和萬事和”;像毛主席詩詞“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也作為對聯(lián)寫給別人。好多對聯(lián)已經(jīng)不記得了,大概是祝福吉祥健康平安的話吧。只可惜爺爺?shù)倪@些真跡未能保存下來,唯一記錄家里油鹽醬醋之類的本子,是爺爺用蠅頭小楷寫的,后來也遺失了。
上小學(xué)后,三匣桌便成了我做作業(yè)的地方,因個子還小,只能跪在方凳上才能夠得上桌面。晚上用煤油燈照明,煤油燈冒出的煙當(dāng)天晚上是感覺不到的,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照鏡子人中處會出現(xiàn)倒形的仁丹胡,從鼻子里擤出黑鼻涕。
盼望著三九冬天的到來,那時候只要完成父母交代的丟羊草、倒豬食、錘搓草繩芨芨的任務(wù)就可以瘋玩了。最期待的事是大家圍坐在上房的熱炕上,聽爺爺講《三國演義》《水滸傳》里的故事。從那時起我漸漸知道了曹操、劉備、諸葛亮等歷史人物。聽到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出山、諸葛亮草船借箭等經(jīng)典故事。那時的我也經(jīng)常為行者武松、黑旋風(fēng)李逵、花和尚魯智深等綠林好漢們感到惋惜。爺爺給我們講孔子的故事,還講孟子、老子、莊子等諸子百家的故事和觀點。那時算數(shù)要上珠算課,加法減法乘法還好學(xué)點兒,最難學(xué)的就是除法了,一個是經(jīng)常盯不著位,更主要的是除法口訣難記,尤其是四歸和七歸的口訣非常倒人,什么“四三七十二,七三四十二……”簡直把我都倒糊涂了,明明是“四三一十二,七三二十一……”怎么又出現(xiàn)這樣倒人的口訣呢?爺爺說:“四七歸,淌眼淚?!逼谀┲樗闶止げ僮骺偹闶峭ㄟ^了,顯然爺爺功不可沒。如今想來,陪爺爺同住是父親的明智之舉。
炕前的火爐與炕直接相通,火爐是冬天架火取暖的,很少燒炭,燒得最多的是苞米芯子,這東西一點都不耐燒,撲隆隆一陣就著完了,得不斷地用火鏟往里添加,添得太多會堵住爐子的嗓戶眼子,那是不行的。我怕火不旺,一鏟一鏟添加太麻煩,便將幾圈爐蓋整個揭開倒入一簸箕苞米芯子,趕緊捂上爐蓋。霎時,濃濃的白煙從爐蓋和爐門冒出,滿屋煙塵,我趕快打開門和窗戶想讓煙飄走。每每這個時候爺爺就會從外面進來,不知是爺爺會算卦,還是湊巧了。
“鬼日的,存點熱氣都讓你放光了,真是敗家子?!睜敔斠贿吜R我,一邊用爐鉤掀開爐蓋,趕緊扒開堵在嗓戶眼兒的苞米芯子。
爐子點著不久,通紅爐齒下面盛灰的爐膛也被烤燙了,這可不能讓它閑著——當(dāng)然不能讓它閑著。我偷偷地下到菜窖里撿上幾個洋芋,有時也會撿幾個小甜菜,個別年份也有紅薯,但最多的還是洋芋。將撿來的洋芋放在盛灰的爐膛里,用燙灰埋上,個把小時后,從燙灰里扒出來,洋芋皮變成黃黑色,用手去捏變軟了,說明已經(jīng)熟透了,剝了皮即可吃。燒的時間一定要夠,不能著急,有時為了讓它趕快熟,我便要用爐鉤鉤尖朝上在爐齒下使勁透幾下,這樣會掉下許多火子,結(jié)果只能是把洋芋燒得皮焦瓤生。到菜窖里撿洋芋我有經(jīng)驗:挑個兒小的好些,這樣一則不易被父親發(fā)覺,另外也容易燒熟。
條件允許的話,我便有喝雞蛋茶的口福了。冬天的早晨爺爺用小鍋——其實是掉了底座的搪瓷大碗——做雞蛋茶。挑掉兩圈爐蓋坐上鍋,鍋內(nèi)放少許切碎的羊尾巴油,煉化后,倒入一個打散的雞蛋,待雞蛋起花后再向鍋里加入事先燒好的茯茶水,加一塊方塊糖,葡萄干不常有,若能放幾個會更好。等茶水再次燒開后,雞蛋茶便做好了。這時,淡淡的香味滿屋四溢,清香撲鼻,圍在火爐旁邊的我哈喇子早就咽了好幾口了,幾個孫子一人輪不到喝上兩口,鍋已見底了。爺爺答應(yīng):明天早上繼續(xù)做雞蛋茶。實際上幾天能盼到喝一次雞蛋茶已經(jīng)很不錯了。趕上光景不好的年份,整個冬天也未必能喝到一次。至今想起那雞蛋茶仍是回味無窮,那味道簡直是香極了。
倘若機會好的話,丟羊草的時候,解開一捆苞米稈,發(fā)現(xiàn)苞米稈上還有一個掰剩下的小苞米,那是值得慶幸的事情。用手將籽粒從苞米棒子上揉搓下來,放到上房火爐的爐蓋上,折兩根長短粗細(xì)與筷子相仿的紅柳棍,用它不斷地?fù)芾鬃?。燒燙的爐蓋將籽??镜冒l(fā)出微弱的啪啪聲響,當(dāng)聽不到籽粒炸開的響聲,看見籽粒顏色變成深黃色時,就可以出“鍋”了。拿作業(yè)本作為托盤,用紅柳棍把炒熟的苞米籽撥到作業(yè)本上,就地把它們一通報銷。有時也會裝在衣服口袋里出去炫耀一番。
走出上房門是一塊四方的空地,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
圍合院子西邊是向院子一面敞開的柴草棚,敞開的一面是四根水桶口那么粗的木柱子,撐著橫梁和檁條。梁的上面擔(dān)有不太直的椽子,上面壓有榆樹梢子,最上面再鋪一層柴草。
棚上面的主要任務(wù)是冬天儲存堆放羊草。從夏天一直到秋天,父親就不斷地將稗子草、冰草、蘆芽、苦蒿等,大多時候為混合草,用鐮刀割下,背回晾曬。后來家里置辦了一個毛驢車,我也學(xué)會了趕毛驢車——其實吆毛驢車這樣的事情農(nóng)村的娃娃都會,沒人教,也不用刻意地去學(xué),好像天生就會。我趕上毛驢車幫父親一起去打羊草,用毛驢車?yán)?,拉回后攤在外院晾曬,曬干后打成捆兒。還有就是收了糧食后的苞米稈、谷草、糜子草都要打成捆子,父親用杈挑到棚頂上碼成垛,作為牲畜冬天過冬的飼草??傊?,凡是牲口能吃的草,盡量多地儲備,不至于羊和驢過冬缺糧。
棚的下面堆放些雜物,也是牲畜遮風(fēng)擋雨的場所。挨著上房與柴草棚相連的是暖圈,圈頂與棚頂齊平。暖圈內(nèi)有驢槽、雞架,主要還是圈羊,它們會在那里安然過冬。牲畜不受凍、不挨餓是父親操心的事,可暖圈里如何能逮住麻雀是我最關(guān)心的事了。
父親還是告誡我,不準(zhǔn)我抓麻雀,他說麻雀是益鳥,麻雀吃草籽、吃蟲子,對莊稼有益。尤其在夏天,麻雀絕不能抓,夏天是麻雀抱雀娃子的時候,抓了一個麻雀,可能會葬送一窩小麻雀,所以夏天父親是堅決不準(zhǔn)我逮麻雀的,也不準(zhǔn)掏麻雀窩。
麻雀吃不吃糧食,我沒有考證過,至今尚不清楚?;蛟S是麻雀真的吃了糧食,還是其他原因,那時竟然將麻雀列入“四害”之一。披著除“四害”的行動外衣,抓麻雀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麻雀有個習(xí)性,晚上不覓食,冬天的夜幕降臨后,它們都會回到棚下自己的窩里。羊暖圈里抓麻雀十拿九穩(wěn),因為那里只要把門關(guān)上就沒有別的通道出口。抓麻雀需要兩三個人配合才能完成。中子一手拿著打開的手電筒,一手遮住發(fā)散光,將手電筒舉過頭頂,光束向下,躲在一個墻角等候。元子早已找來一條麻袋,雙手撐開袋口,將麻袋口朝上對著手電筒光束兜著亮光,等待麻雀自投羅網(wǎng)。我用掃帚對著棚來回掃,窩里的麻雀受到驚擾后,都從窩里飛了出來,直向手電筒的亮光飛去,撲啦啦,一個一個麻雀追逐著亮光飛進了麻袋,元子及時收住了麻袋口。若運氣好的話,會有十來只的收獲。平常亦可逮住三五只,推光頭也是有的,但很少,即便是這樣,也要尋到馬號里想辦法捉一兩只回來。
柴草棚的對面,與上房東墻挨著并與上房垂直方向的一排土木房屋的屋頂要比上房的屋頂?shù)蛶资?,從北向南依次為糧食房子、書房和廚房。
藏匿在東北拐角的房子是糧食房子,門開在拐角處,是老式木軸門,開門關(guān)門會發(fā)出咯呀咯呀的響聲。房間里沒有窗戶,頂上開了一個臉盆大的天窗。緊挨著后墻盤了兩個大倉子,倉底和倉幫是用四合泥抹的,看上去很光滑。這兩個倉子叫衣倉子——是裝喂豬衣子的倉子。據(jù)爺爺說人民公社前倉子的確是盛過糧食。原先一個盛麥子,一個盛稻子,能盛十幾噸糧食呢。人民公社后吃大鍋飯,打下的糧食由生產(chǎn)隊里統(tǒng)一儲存保管。家里吃的糧食是每月生產(chǎn)隊按人頭分的,不過是少半麻袋糧食,一月接不著一月,哪能把糧食裝到倉子里呢?即便是倒到倉子里,恐怕連倉底子都蓋不著。
夾在北面的糧食房子和南面廚房的里套外兩間房叫書房。其外間的門和里間的窗戶是同一格調(diào),門的上半部分和窗戶是大人拳頭大小的木格子,用糨糊糊一層白紙代替玻璃,上面漆的無色亮漆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后早已成了陳舊的土灰色了。
最名不副實的房子就是這書房,我從來就沒有看到它有書房的樣子,倒好像當(dāng)成了生產(chǎn)隊的公房似的。生產(chǎn)隊里沒有鐵匠,像打馬掌、釘馬掌這樣簡單的事都要去幾十公里的城里,隊長從別的公社找了一個年輕小伙子當(dāng)鐵匠,算是引進人才吧。隊上沒有房子,年輕人單身一人便擠在馬號飼養(yǎng)員的小黑房子里。后來小伙子找了本隊貧下中農(nóng)人家的丫頭,要結(jié)婚了沒有新房,年輕人聰明能干,周圍附近生產(chǎn)隊早就瞄上了他,想把他挖走,并且答應(yīng)提供住房,這可急壞了隊長。父親知道后,毫不猶豫地騰出了書房給年輕人做新房。
書房的外間是春秋的廚房,里間盤一炕,支一張老式紅柜,是作臥室之用的。
鐵匠干了幾年,帶出了徒弟,被調(diào)到大隊去了。鐵匠搬走后,父親打算把書房恢復(fù)成廚房、臥室,但那時生產(chǎn)隊有許多適齡上學(xué)的娃娃,要上學(xué)沒有教師,從外地請了一名教師,教師來時拖家?guī)Э诘?,沒有住處,父親又答應(yīng)把書房讓給教師一家住。這一住又是好幾年。起先他們要搬來的時候母親是不太同意的,母親嫌自己家七八口人擠在廚房里,把房子又要讓給別人,又不交一分錢的房租,為啥該隊上承擔(dān)的偏就讓我們一家來承擔(dān)呢?為此父親和母親不知拌過多少次嘴。父親自己決定的事,誰也拿他沒辦法,他是個熱心腸人,心地善良、為人豁達(dá),樂于助人,尤其是生產(chǎn)隊公家的事,他特別熱心。凡是在老莊子上住過的人,即便自己家勒緊褲腰帶也會幫助他們的。父親給他們講,住到這院子里就是一家人,用什么不必客氣,自留地種的菜讓他們隨便揪,柴火垛上的柴火讓他們隨便拿,使用的鐵锨、斧頭、鐮刀等工具隨便拿去用。
據(jù)說這書房原先確有書桌,還有筆墨紙硯這些文房四寶,里間有書柜書架,存有各種書籍,它的確當(dāng)過書房。父親在這里還上過“冬學(xué)”呢。所謂冬學(xué)就是在冬天閑暇之時,爺爺召集大老子、三爸、張家大哥,還有我的父親,教他們識字,寫字。后來因為爺爺成分不好,文房四寶被銷毀,書籍被抄。
書房沒有發(fā)揮書房應(yīng)有的作用,恐怕是爺爺一生最大的憾事。1976年9月5日晚上,已經(jīng)病了兩年的爺爺感覺自己不行了,爺爺在彌留之際把父親叫到身邊,給父親交代后事,大意是: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拖累了父親他們弟兄,縱然上了幾天冬學(xué)也無濟于事,看來只能當(dāng)一輩子的農(nóng)民了,但一定要想辦法供孫子們?nèi)ド蠈W(xué),不要耽誤他們的前程,只有上學(xué)才有出路。爺爺給父親交代完這些事以后,帶著最終無法彌補的缺憾離開了人世。
父親遵照爺爺?shù)倪z愿,暗下決心,想方設(shè)法讓我們姊妹至少要讀完高中,父親對我們姊妹講:“只要你們誰有本事考上,考到哪兒都供你們?nèi)ド??!逼鋵嵞菚r日子過得還是非常艱辛的,雖然父親并沒有說砸鍋賣鐵的話,但我心里清楚,當(dāng)時讓我們姊妹都去上學(xué),其困難程度確實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了。父親怕這樣說會影響我們的學(xué)業(yè),沒有言明罷了。
“四人幫”打倒后,改革了招生制度,姊妹們陸續(xù)參加了中專、大學(xué)的考試。當(dāng)我們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父親臉上洋溢出無法掩飾的喜悅,為此他也光榮過,自豪過。
原先我以為父親僅僅在書房里上了幾天冬學(xué),并不認(rèn)識多少字。但有件事情讓我難以忘卻。父親操勞一生,一直住在農(nóng)村,沒有享什么福。姊妹們商量,賣了農(nóng)村的房子,這樣就斷了父母親再回農(nóng)村的后路了,“逼迫”父母搬到了城里。但一輩子干慣了農(nóng)活的父親哪能閑著,騎自行車去十幾公里甚至幾十公里的地方割芨芨,砍紅柳條子。用自行車馱回后扎掃帚,釘木杈,再掂到牛馬市場賣,其實那時那些東西都便宜得很,并賣不了幾個錢,但父親就是閑不住,還是堅持要做。隨他去吧,父親說沒事情干著急得很,這與種地相比就閑多了。有一次我去看父親,恰逢電視里正在播電視劇《三國演義》,父親要我給他找一本繁體字的《三國演義》,我便去書店買了一本《三國演義》送了過去,但父親嫌不是繁體字的。幾日后,我又去看父親,他就給我講電視劇《三國演義》哪個地方與書上不一致,哪個人物出場時間不對。我順手翻開《三國演義》,很驚訝,書的好多地方用鋼筆做了記號。起初讓我給他找書,想必他隨便看看,或許好多字不認(rèn)識,好多情節(jié)也看不懂,可他竟然連那么細(xì)節(jié)的問題都知道,父親真是了不起。此時我對父親肅然起敬,突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爺爺遺憾的不是父親在冬學(xué)里沒有學(xué)多少東西,而是自己的歷史問題影響拖累了父親。那個時候識字的人少,就憑父親的文化水平,謀一個好差事完全是有可能的。
書房南面一墻之隔的叫廚房,實際上它是我們家的臥室,冬天做飯吃飯也在這個房間。據(jù)說之前是單作廚房之用的,面積約有二十多平方米,是個獨間房。房門開在房子的中間,是裝鐵合頁帶有金屬拉手的新式門,上半部分鑲著玻璃,陳舊的木本色。房子中央的頂棚上開了一個大人可以通過的正方形天窗,冬天做飯蒸氣大,是用來通氣的,窗子開在南面的外墻上,是唯一向外院開的窗戶。進入廚房,左邊靠東墻和北墻的角上支一張長方形大案板,面子有單人床那么大,案板旁邊擺著兩口大瓦缸,分別是冬天腌咸菜和酸菜的缸。右手邊盤一大通炕,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一,足可以睡十幾個人。后來要放縫紉機,在炕的西頭拆了一米多寬的通道。炕沿前中央盤了一個五孔火墻,幾十公分的鐵皮筒子連接著火墻前的一個半截汽油桶做的大火爐子。靠東墻支一張八腿桌子,桌子與炕沿間正好可以放一把板凳,爺爺吃飯通常坐在那里。吃飯時當(dāng)?shù)胤乓粡埖桶男》阶雷?,父母和我們姊妹吃飯時都坐在小木凳上圍在桌子周圍,吃完飯要將桌子收起立靠在墻邊,小木凳也要收了碼起來放在利路處。
別小看這間廚房,家里最有用最值錢的東西都陳設(shè)在這里。什么油鹽醬醋茶,吃的、穿的、燒的都是由父親母親在這里做著艱辛的籌劃。據(jù)母親講我們姊妹七個都出生在這個房間里。
不知現(xiàn)在是氣候變暖了,還是出門就坐車的原因,總感覺現(xiàn)在天氣不太冷了??赡菚r我覺得冬天異常寒冷,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氣經(jīng)常會有。莊子周圍的老榆樹都凍得咔嚓作響。冬天做飯取暖是個大問題,七八十公里外的硫磺溝有煤,但拉煤的成本太大,煤一般情況下是用不起的,只有在過年蒸饃饃、炸油馃時才架點煤,大多時間燒的是柴火。從老莊子出發(fā)向北走不遠(yuǎn),是一望無際的荒灘,荒灘生長大片大片的半干旱植被琵琶柴、紅柳和梭梭。這些東西用?頭挖下來,用毛驢車?yán)卮a成垛,作為燒柴。最早是父親一個人吆毛驢車去拉柴火,后來我們兄弟就跟著父親一起去拉,再后來我就可以自己吆毛驢車?yán)窕鹆恕?/p>
說起拉柴火確實是個苦差事。剛開始跟著父親一塊去,感覺還是挺新鮮的,很好玩,毛驢車上鋪一層厚厚的麥草,坐在上面,當(dāng)然也可以躺著,聽著毛驢脖子上吊的鈴鐺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清脆響聲,仰面望著天空飄動的云彩,躺在軟綿綿的麥草上,搖搖晃晃感覺挺舒服。但后來自己單獨拉柴火的時候,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用?頭把琵琶柴、紅柳根從地里刨出來還真是費勁,?頭把子幾乎比我個子還高些,弄得我常和?頭絆跤。父親給我講,干活得有竅道,俗話說:“一竅不得,少掙幾百。”父親教了我一個好方法,琵琶柴是平鋪的,根很脆,不能用?頭硬砍,?頭避開琵琶柴挖進去摟住平鋪的根向回拉,琵琶柴就輕松地?fù)С鰜砹恕;蛟S是遺傳父親的緣故,那時我干活也掙得很,車一定要裝滿,至少也得超出毛驢車的鷹架木才罷休。
近處只有琵琶柴和紅柳,再走遠(yuǎn)一些,靠近沙漠邊緣,有原始梭梭巷。梭梭柴相當(dāng)耐燒,火力幾乎與生炭相當(dāng)。有人在梭梭巷里碰見過狼,父親怕我遭危險不讓單獨去,如果能掛謀個伴兒,父親還是準(zhǔn)許的。其實我還是喜歡去遠(yuǎn)處拉梭梭,因為梭梭不須費力地用?頭挖,梭梭巷里有枯死跌倒的干梭梭。據(jù)說梭梭幾百年才會枯死。干梭梭直接撿了裝車,直立枯死的梭梭也很脆,用手掰咔嚓一聲就折了。通常情況下,少則三四個伙伴一同去,若能掛謀上鄰隊的伴兒,有八九十來個人。母親要給我準(zhǔn)備一天的吃頭:兩樣面的鍋盔一頂,拉柴火是重活,可以吃到兩樣面的,平時多數(shù)時間吃的是純苞米面的;時令生吃的蔬菜,如黃瓜、洋柿子等,裝在毛巾褡子里,用塑料壺灌一壺?zé)_涼冰的開水;倘若在秋天,我便要掰幾穗青苞米棒子,挖幾顆洋芋一同帶上。天黑前出發(fā)。后面驢車的驢韁繩拴在前面驢車的車尾上,幾輛毛驢車連在一起,如一條長龍,丁零當(dāng)啷地踏上了毛驢車軋出的小道。這樣只要把頭車吆好就行了,后面的人就可以放心睡覺,走過一段路程后,換下一個人去吆車,這樣輪流換班,該輪到誰吆車都很清楚,根本不用別人安排。東方發(fā)白時,終于到了梭梭巷了。先卸車喂驢,再“埋鍋做飯”。哪有什么鍋呀,不過是找一個適當(dāng)?shù)牡胤?,就地挖一個鍋底坑,拾些干梭梭,堆在坑里,用帶來的干麥草引著梭梭,待燒敗的柴火灰填滿坑后,扒開燙灰埋入苞米棒子和洋芋,上面再壓一層土,將洋芋和苞米棒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能走風(fēng)漏氣,否則燒出來的洋芋苞米有煙熏的味道。做完這些后,黃瓜洋柿子就干糧,喝帶來的涼開水,這是野外的第一頓飯。飯罷,再次套上車,要完成拉柴火過程中最主要的任務(wù)——裝柴火。兩個人自由結(jié)合搭伙裝速度會快一些,通常是車下一人往上遞,車上一人碼摞裝車。裝車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一定要一層壓一層的茬慢慢向外伸出,還要踩實,車的左右要裝得對稱,不至于偏車而重心不穩(wěn),前后伸出得也要適當(dāng),防止頭重腳輕或頭輕腳重。最上面要裝成一個凹形,鋪上麥草好坐人。我裝車技術(shù)不過關(guān),有一次走到半路上柴火溜了,害得還得重新裝車。
幾個小時的忙碌后,小上午前,一個個方方正正、四平八穩(wěn)的柴火車就裝好了。
給驢喂上青草。人也可以歇一會兒,別忘了埋在燙灰里的洋芋苞米,該燒熟了吧。扒開土和灰,取出燒熟的洋芋苞米——吃野外的第二頓飯,多了燒熟的洋芋苞米,比早飯相對豐盛些。吃了飯后,浩浩蕩蕩地返回。回去是重車,不但驢要可力氣拉,比來時輕車要費勁多了,人也不會輕松,與驢并行,一手拿鞭子,一手緊緊抓住驢韁繩。時刻得注意路況,不時地要給驢發(fā)出吆喝口。遇上虛土和上坡的路段,還得抓著轅條頭子幫驢拉車。確定前面是段平路時,才能爬到車頂?shù)陌甲永?。若不出什么翻車、溜車的意外的話,天黑前可以回到家。拉一車柴火整整用了一個對時。只有安全把柴火拉回家,我才能長出一口氣,放松神經(jīng)。
我會時常站在廚房的炕上從南面的窗戶向遠(yuǎn)處眺望,尚在冬天,透過掛滿冰晶的榆樹枝條,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景,潔白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雪的下面是生產(chǎn)隊頭一年壓的冬麥,雪是冬麥過冬的被子。大人們盼望著雪能下得厚一點再厚一點,那樣來年水量就會充足,冬麥也不至于受到凍害。每當(dāng)碰到雪大的年份,父親會自言自語地說:“瑞雪兆豐年,好兆頭啊!”大人們常說的一句俗語至今仍記憶猶新: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我同樣也期盼著能下幾場大雪,來年的冬麥?zhǔn)莻€大豐收,這樣就可以多吃幾頓白面刀把子了。
那個時候,若能吃到母親用白面蒸的花卷、饅頭,純白面做的拉條子,拌上咸菜和油潑蒜泥,還有大米干飯炒酸菜那就是最幸福的。我覺得它們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但這樣的飯不是頓頓都能吃上,白面皮的餃子也只能等到大年初一美美飽餐一頓。
雖然苞米面發(fā)糕吃得我胃里面常泛酸水,放學(xué)回家仍然要吃剩在鍋里的甜揪片子,上面漂幾片攬的肥大肉片子,揪片子泡得漲漲的,洋芋已成了糊糊,都坨在一起,真是難以下咽的。但是父親母親還是盡量想辦法讓我們姊妹吃飽。記得那年冬天,準(zhǔn)備第二年要蓋房子,需省些糧食好讓蓋房子幫工的人吃,母親說娶媳婦蓋房是花錢的魔王。父親去了幾公里外的牧業(yè)隊,用自己擰的芨芨草繩換回一匹跌折了腿的瘦馬,宰了吃肉。這樣的事盡量不能讓別人知道,因為那個時候買賣耕牛耕馬就是“投機倒把”行為。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想出了一種吃法,馬肉切成碎丁和紅辣皮子滾到一塊,澆在稠稠的苞谷面攪團上。哎!味道還真的不錯。這樣吃了一個冬天,省下的白面,在蓋房子的那些天里母親天天給幫工們做白面刀把子,新房子很快就蓋好了。
為了不讓我們姊妹挨餓,父母想盡了所有的辦法,母親更是變著花樣做上讓我們吃,春天吃苜蓿芽,榆錢開花后,擇好的榆錢與苞谷面和到一起蒸囷囷子,還有葫蘆花、甜菜,甚至野生的刺玫花都可以做囷囷子。把麩子、細(xì)稻糠、高粱米面、豌豆面、沙棗面等與白面和在一起蒸饃饃。苞米、洋芋、面葫蘆下來了,煮上一鍋即作為主食??傊彩悄艹缘?,無論是自留地種的還是野生的,都想辦法做成飯讓我們吃?,F(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好東西,都是無污染的綠色食品。在那個為溫飽發(fā)愁的年代,我們姊妹基本沒怎么挨餓,可見父母付出了多少辛勞。
母親是個中等個兒,略胖,方臉盤,積勞成疾使她的四肢關(guān)節(jié)都比一般人粗大。她一年四季從不睡懶覺,母親雖然不識幾個字,但也會說幾句俗語,什么“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什么“早起三光,遲起三慌”等等經(jīng)常掛到嘴邊。母親起床后便要喊我起床,“快起!太陽都上了房頂了還不起來!”要么干脆說:“太陽都曬到溝子上了還不起床!”只要你不起來,她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喊,直到起床為止。起床后才發(fā)現(xiàn)天不過剛亮,母親往往都是這樣“言過其實”啊。那時感覺早晨的覺咋就那么香,母親要催我起床,真有點煩人。不過后來就慢慢習(xí)慣了,到現(xiàn)在我還保持著早起的習(xí)慣。夏天母親干完生產(chǎn)隊的活兒后,大中午的也不午休,總是要拿一個小鏟鏟到自留地里東鏟鏟西刨刨,無非是在地埂子上點上苞米,在洋芋溝里種上大豆。父親看見后準(zhǔn)要拔掉,說這樣相互欺得哪種作物都長不好。是的,還是父親說得對,父親講究科學(xué)種田,懂得作物的光合作用合理密植。為這樣雞毛蒜皮的事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拌嘴。
家里所有人的穿戴大多是母親承擔(dān)完成的,家里有臺縫紉機,母親也算心靈手巧,她并沒有專門學(xué)過裁縫。從供銷社憑布票扯回布后,自己裁剪,自己縫扎。別人見到我身上穿的衣服褲子,還一個勁兒地夸贊母親的手藝不錯呢。在縫補漿洗這方面母親還真有辦法。那個時候穿衣服咋就那么費啊,沒穿幾天的衣服要么扣子掉得找不見了,要么掛一個三角口子,母親雖是埋怨,但還要及時進行縫補。衣服沒穿多久就成了補丁摞補丁了,母親便將不能再補的衣服改小,再給弟妹穿,實在不能改了,也不能把它扔掉,打成褙子做千層底鞋的鞋底。手工鞋工序還不少呢,關(guān)鍵是鞋底比較麻煩,它是母親用穿破的衣服,裁開糊上糨糊打成褙子,裁成鞋底樣沓在一起,用自己搓的細(xì)麻繩一針一線納出來的,與鞋幫綴在一起,鞋便做成了,那可是純正原生態(tài)的手工千層底鞋。不夸張地講全家穿的鞋子要做兩大筐,每年每人少則四五雙,多則十幾雙。這樣一個冬天下來,母親的手不知要磨出多厚的老繭。
冬閑時父親照樣也操心我們姊妹的穿衣問題。父親用撥吊子將細(xì)羊毛捻成線,兩三股合在一起,就可以挑毛襪子挑毛衣了。最初是父親挑,后來就給姐姐們教,什么上針、下針、平針、反針,我都灌了耳音,什么地方要加針,什么地方要收針,父親都手把手地給姐姐們教。冬天我穿的皮褲、皮褂子母親不大會做,父親去牧業(yè)隊牧民那學(xué)了熟皮子、裁剪、縫繚的技術(shù),回來后親手做。
我穿上父親做的毛朝里,白面皮朝外暖暖的皮褲、皮褂子去學(xué)校上學(xué),同學(xué)們嫌皮子臭,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那熟好的皮子的確味道很大。用一個盛水的大瓦缸加入苞谷面、芒硝、大粒鹽等,再將生皮子投入缸內(nèi),置于陽光下暴曬幾日,缸內(nèi)之物充分發(fā)酵,皮子熟化。從缸內(nèi)撈出,雖經(jīng)過晾曬、彈毛、剮皮等工序,但臭皮子味兒一時半刻是不會散去的。
其實同學(xué)嫌我穿的皮褂子臭,我基本是不在乎的。皮褂子臭就臭,不管那么多了,先解決保暖為要。
后來幾經(jīng)搬家,廚房陳設(shè)的大多數(shù)東西不知早整到哪里去了,唯有那立下汗馬功勞的縫紉機卻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我要將它永久保留。
四合院的南面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棚,叫街門道。它實際上地地道道就是一個敞棚,設(shè)計得非常精巧。棚的東面南面西面分別馱在墻上,北面向院子敞開著,敞開的一面平行而對稱地立著兩根圓圓的直直的口徑如水桶粗的松木柱子,柱子上面馱著筆直的松木橫梁,柱子底下墊一尊柱頂石,柱頂石下方上圓,口徑比柱子略粗,棚的上面擔(dān)的清一色的松椽。兩根柱子將棚隔成等分的三部分,柱子?xùn)|面的部分靠南墻和東墻盤了一個鍋頭,夏天要在這里做飯,其余空地是放矮飯桌吃飯的地方。柱子西面部分是停放毛驢車和放農(nóng)具的地方,父親干凈利落,農(nóng)具、工具一定要擺放整齊,驢車上的夾板子、擁子、剎繩、吆車的鞭子要掛在墻上的木樁上。用完的鐵锨、?頭、鋤頭、耙子要用土塊疙瘩擦得锃光發(fā)亮,頭朝下立在墻邊,掃帚是絕不能頭朝下立的,那樣折斷芨芨損壞掃帚頭。有一次,我將掃帚頭朝下立靠墻就走,父親看見要我糾正過來,我并不情愿,嘴里還嘟囔,“朝上朝下不都一樣嗎?”父親看我犟嘴,欲給我個巴掌,看情況不妙,我趕快走過去把掃帚扶正了。父親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看到有人倒立掃帚,我都會及時地提醒別人。
順著兩根柱子中間的部分向外直通街門,街門是四合院唯一的通道,它的寬度可以通過一輛馬車,高有三米,門是用直徑兩三公分的榆樹條子編的。當(dāng)時我也納悶,那么粗的榆條怎么編上去呢?看到我如此好奇,爺爺就給了我答案:砍下濕的榆樹條子放到火上烤,變?nèi)彳浐缶涂梢暂p松編上去了,等榆樹條子干了后,就會和門框架子緊緊結(jié)合成為一體。街門外面門洞兩邊是突出墻外的土塊柱子,門洞上面是向外伸出一米多寬的雨棚,好似帽檐,從遠(yuǎn)處看還真有點西北農(nóng)村建筑特有的風(fēng)格。
走出街門便是外院,是敞開著的,并沒有院墻。外院的空地足夠大,空地東西兩邊的對稱處分別是碾坊和磨坊,我卻從來沒有看見碾坊磨坊的跡象,見到的只是兩米多高的干打壘的土圈子。東邊的碾坊圈子的一半,父親經(jīng)常會無償提供給轉(zhuǎn)場的牧民們使用,牧民臨時擔(dān)些木頭鋪上柴草上面再蓋上土棚,也可以將就居住,比起牧民氈房還好些。其余一半盤了兔子圈飼養(yǎng)兔子。
那碾坊磨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它僅僅是個名稱嗎?不。聽爺爺講,過去它是名副其實碾米磨面的地方,周圍十里八方的人都到這里碾米磨面,有時還得排隊,真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人民公社化后,石碾、石磨、風(fēng)車、篩面的羅等物品都入社充了公,房頂?shù)哪玖弦舶橇松w生產(chǎn)隊的馬號了。
貼住四合院的東墻和西墻各有一個干打壘長方形的夾圈,沒有頂棚,據(jù)說當(dāng)年都有,隱約有點東邊棚頂拆的時候的記憶。東邊的夾圈當(dāng)年是圈牛圈馬的,可以容納上百頭匹,從我記事后,就沒有圈過牛馬,圈一直閑置,其間生長著野草。西邊的圈是可以圈四五百只的羊圈,那時仍作羊圈,因為生產(chǎn)隊只準(zhǔn)許養(yǎng)七八只羊,父親就用榆樹梢子扎了一道籬笆墻,隔出了約五分之一的地方當(dāng)羊圈,其余還是空著的。
出了街門向東,穿過夾圈與碾坊中間的通道,繞到房背后,獨立著兩米多高干打壘墻的空圈子,約有排球場那么大,叫衣房子。聽說過去是盛麥草、麥衣子的地方。那時連同周圍房背后的兩畝多地由生產(chǎn)隊劃給我家作為自留地了。那時的自留地實際上就是農(nóng)村人家的副業(yè)基地,一年四季的蔬菜都出自自留地。春天有半春蘿卜、韭菜和小白菜,夏天有茄子、辣子、洋柿子,秋天最豐富,應(yīng)有盡有,另外還有冬天吃的老三樣:洋芋、蘿卜和大白菜。老莊子周圍不知哪來的那么多野兔子,經(jīng)常偷吃自留地的蔬菜。拿棒子驅(qū)趕它們,還沒有走近,便逃之夭夭了。父親借來了牧民捉狐貍的夾子,下到兔子出沒的地方,野兔子好像知道哪里有危險,輕易不會踩到夾子而上套的。用夾子抓兔子收效不大,怎么辦呢?有一年生產(chǎn)隊收了一個姓彭的自流人,人稱小彭,他有個抓兔子的好辦法:野兔子出來覓食,一段時間里它走的線路是固定的,地上會踩出一串兔爪子留下的“路”。冬天下了雪兔子路更加明顯,小彭能準(zhǔn)確判斷出兔子最近走的線路,在兔子走的路上,下一個細(xì)鐵絲做的扣兒,扣兒的另一端綁在紅柳墩上。這個辦法真奏效,果真兔子上了套。我也學(xué)會這種抓兔子的辦法,但經(jīng)常為找不到合適綁縛的紅柳墩而發(fā)愁。即使兔子被套著了,也往往被那細(xì)鐵絲勒死,老到一點的兔子還會掙脫鐵絲跑掉。后來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改進:扣兒的另一頭兒拴一根一米多長的毛樹梢子,上了套的兔子因樹梢子的牽拽跑不快,也跑不遠(yuǎn),這樣就可以活捉兔子了。
磨坊南面距磨坊三四十米處,有一個東西寬,南北長有籃球場大小的干打壘的土圈子。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墻體酥松,墻高亦不足一米,玩耍時我隨便就可以爬到上面,但時常有土渣掉落。圈內(nèi)生長著些雜草,多為毛蒿子和灰條。
繞過磨坊西南約百米處,是一座幾十平方的澇壩,是我家吃水的水源。澇壩旁邊有六棵大沙棗樹,東西成一排的四棵,高大如喬木,高度可達(dá)十來米,樹干粗如臉盆。另外兩棵有碗口粗細(xì),亦有四五米高。每年5月沙棗花開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沙棗花特有的香味,夏天枝頭上會掛滿拇指大的青沙棗,一串一串的,壓得枝條彎彎的,不結(jié)實的枝條還會壓折。到了10月份,沙棗熟了變成了金黃色。父親上到沙棗樹上,拿一個三四米長的濕榆樹條磕打沙棗,沙棗從高處的樹枝上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我甚是興奮,提著筐子趕緊撿啊,還專門要跑到掉得多的地方,兩手撐開衣襟,盡情地讓掉下的沙棗砸到我的頭上,兜在衣襟里。磕下的沙棗拿到上房頂上晾曬,將曬干的沙棗裝在面袋子里,好的年份可以收四五面袋。自己留上一兩袋,其余的要分送給親戚們嘗嘗鮮。
那些天,隊長兩手筒在袖筒兒里抱著個鐵锨把來找父親,已經(jīng)好幾次了,每次都會說同樣的話。大意是隊上規(guī)劃了新的居民點,呂家搬到新居民點上了,楊家也搬了,安徽莊子也陸續(xù)搬了,將來把零散莊子都得要拆掉,都要搬到新居民點上,騰出更多的地搞五好建設(shè)。父親是個深明大義顧全大局的人,尤其是生產(chǎn)隊的安排,他會毫不保留地堅決執(zhí)行。父母商定后告訴了爺爺,明年在居民點上蓋新房子——搬家。
我吆著毛驢車將最后一車東西從老莊子里搬出來,當(dāng)我走到老莊子門前的高橋上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回頭再看時,高大而粗壯的上百棵參天大榆樹環(huán)抱著老莊子,我心中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我再也聽不到榆樹林中的喜鵲、布谷鳥、包包翅、黃鶼子和麻雀的叫聲了,再也不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盡情地打尜尜、踢沙包、滾鐵圈、打髀石了,再也不能去羊暖圈里抓麻雀了,再也不能坐在上房炕上聽爺爺講故事了……
1975年,我跟隨父親離開了老莊子,一段記憶在那一時刻凝結(jié),存檔……1976年,我失去了那個教會我珠心算的老人,第一次理解了生與死的距離。2004年,堅毅剛強的父親最終沒能戰(zhàn)勝疾病,離我而去,我人生的信仰與指路燈在那一刻坍塌。2010年,勤勞堅強的母親最終輸給了時間,我用盡所有,未能挽留住母親。那一天,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我告訴自己:你現(xiàn)在成了“孤兒”?,F(xiàn)今,已知天命的我,常常在午夜時分夢回老莊子,那些被我活過的日子在我的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一遍一遍……我想念那片故土,想念我永遠(yuǎn)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