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攀
自20世紀30年代美國記者斯諾編譯《活的中國: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選》(:)以來,英語世界的漢學家、翻譯家、華裔學者、作家等開始編譯各種類型和題材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選集:有整體性的,如劉紹銘和葛浩文編選的《哥倫比亞現(xiàn)代中國文學選集》();有專門譯介小說、詩歌、散文等的,如穆艾利和邁克·史密斯合作編譯的《中國當代短篇小說精選》();有聚焦特定主題的,如張明輝編譯的《紅土地上的女人:中國現(xiàn)代女性詩選》(:’)。這些英譯選集對大規(guī)模推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做出了重要貢獻。
《鮮花》“重放”有兩點現(xiàn)實冀望。第一,解放編輯界的文藝思想。由于“四人幫”在“文革”時期對“十七年”文藝作品大張撻伐,編輯出版工作陷入呆板的條條框框中;此時思想解放的浪潮初起,百姓對文藝的需求如饑似渴,這亟待編輯者的思想解放,而《鮮花》的出版正是編輯界思想解放的嘗試。第二,為“文革”時期受批評的作家和作品正名。1978年全國右派已經(jīng)“摘帽”,但“十七年”文藝作品的性質(zhì)還未有定論,尤其是“百花時期”的文藝作品。上海文藝出版社在討論是否選錄流沙河的《草木篇》時就有爭論,但最后編輯部本著解放文藝思想的想法,毅然決定將其選入《鮮花》。
綜上,《鮮花》“重放”的目的既是為解放編輯界的思想,為曾經(jīng)受到批判的作家和作品正名,也是為紀念和延續(xù)這些作品中的“反官僚主義”“干預生活”和“重人情人性”等回歸感情世界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創(chuàng)作主張。尤其是后者,它表達了新時期文學延續(xù)“百花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的冀望。
1.重構(gòu)故事內(nèi)容
《八月的鄉(xiāng)村》原著有13章,作者通過一系列人物——陳柱、李三弟、鐵鷹隊長、蕭明、安娜——反映老百姓不屈不撓的抗戰(zhàn)精神。聶華苓以1949年上海作家書屋版本的第3—6章的內(nèi)容為原文材料,摘譯其中有關(guān)唐老疙瘩與李七嫂的敘述,巧妙地重構(gòu)了一個以他倆為主角的故事。而在原著擔任重要角色的人物則成為兩人故事的旁觀者和見證者。在摘譯版本中,這個愛情故事分為五幕,劇情簡介為:唐老疙瘩與李七嫂的火熱午后;隊長鐵鷹與隊友的兩性談話;李七嫂遭遇日軍的噩夢;唐老疙瘩拯救李七嫂的艱難抉擇;李七嫂痛別唐老疙瘩。有別于原著中的抗日敘事,摘譯版本幾近變樣,被重構(gòu)成一個苦難時代背景中的愛情悲劇。故事敘述相當完整,意象敘事首尾呼應,從兩個性愛時如火的身體開始,到唐老疙瘩犧牲時李七嫂摸著他冰冷的身體結(jié)束,愛情的煙火由明亮到黯淡,再到熄滅。情境設置也較劇情化,兩人相見時是“At noon the sun burned the men like fire”(正午的太陽,火一般燃燒在人的頭頂上),兩人再見時是“Cold moonlight sifted down through the leaves of the trees”(從每處樹葉的間隙,有清冷的月光投射下來),以景喻事又寓情,讓讀者頗為感慨。
2.重構(gòu)故事主題
3.重構(gòu)人物形象
(1)重回女性化特征
原文:她只是紅著臉頰不敢抬頭來整理自己散亂下來的頭發(fā)。
譯文:With a blush,she stood there,fixing her disheveled hair.
男性作家常用靜態(tài)觀照的方式來描寫女性,使女性形象客體化和扁平化,文中李七嫂在男性人物唐老疙瘩的“審視”中就顯得沉悶和男性化。本例中,作者借唐老疙瘩之眼對李七嫂進行客體化描畫:紅著臉,低著頭,整理頭發(fā)。但在聶譯本中,李七嫂是紅著臉,站在那兒,整理頭發(fā)。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面感:前者是羞澀的木訥,后者是大膽的欲望。在男女共處一屋時,聶譯本中的李七嫂更具性感和撩人的女性魅力。事實上,聶華苓在內(nèi)容和主題的重構(gòu)中就完成了對李七嫂女性特征的回爐重造。在原著中,李七嫂看到孩子的慘狀后,作者對她有一段心理刻畫,提到她去斗爭、革命和復仇的想法,最后朝著革命軍隊的方向走去。但在聶譯本第三幕的最后,更多的是在展現(xiàn)李七嫂女性的柔弱和無助。在原著中,李七嫂看到唐老疙瘩死去之后,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革命的征途,成了堅強的革命女戰(zhàn)士。但在聶譯本的結(jié)尾,李七嫂只是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中。革命文學中女性常被作者賦予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重任,以致她們時常失去女性的本真。然而在聶譯本中,李七嫂重拾女性特質(zhì)——女性化的生理特征、姿態(tài)和情感。
(2)凸顯女性的身體體驗
原文:棕色、寬闊,而多肉的肩膊頭,也正是高高地壓到那雙值得夸耀的乳峰上。
譯文:Her beautiful breasts were pressed against him as she felt the weight of his muscular shoulders.
(3)凸顯革命者的內(nèi)心感受
原文:鐵鷹隊長看一看他微笑著,鼻子起著拱動的折紋,溫和地自己在想——是這樣一個來得的女人嗎?
譯文:Iron Eagle looked at the fellow whose nostrils were flared with excitement and thought to himself,“so she’s that kind of woman”.
“百花文學”在題材上力求新意,在情感上打破禁區(qū),大膽表現(xiàn)私密生活。小說中李七嫂是寡婦,為了救她,作為革命隊伍成員的唐老疙瘩寧愿放棄革命,一同尋死。聶華苓在譯文中凸顯了這種“大膽”,在八月的鄉(xiāng)村里祭奠愛情,凸顯了普通人物的身體體驗和人性本能。
在編譯“百花文藝集”時,聶華苓表達了對新時期的中國文學延續(xù)“百花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的冀望;在翻譯個中作品時,聶華苓著重展示了普通人物的人情人性,使《八月的鄉(xiāng)村》從革命故事變成了凄美的愛情故事,使《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愛恨情仇得以盛情綻放。這種“重人情人性”的創(chuàng)作傾向不僅契合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文藝需求,也是出自聶華苓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對人的深切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