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我割麥子的時候
一只癩蛤蟆瞪著血紅的雙眼爬出來
我嚇哭了
娘說
二奶奶死了好幾年了
癩蛤蟆是二奶奶投胎變的
壞脾氣老不改
二奶奶腿癱了,板凳就是她的腿
二奶奶說話聲尖得像一根麻繩兒
把空氣中的二爺爺和我們捆結實了
二奶奶說自己幫過很多孬兒子孬孫子
她這一癱就變成很多人的空氣了
她是大活人哪,不是什么空氣
她有一天看見蔣軍民把她當空氣似的走了
她說軍民啊這個忘恩負義的你小時候吃過我
的奶啊
你忘了嗎你別跑呀——你
二奶奶的聲音追了他好遠
二奶奶說著說著哭了
她愛他們啊
她哭得厲害
我們笑得厲害
直到她終于死了
我們慢慢忘了她
人的命不值錢著哩
有時候連癩蛤蟆都不如
疾病就像一個殺人犯
奪走你哪怕一小塊遮羞布
逼你自盡,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踉踉蹌蹌走完這一輩子
你可能會變成麥地里的一座土墳
五代人之后
他們一家認不清楚你是誰的先人了
娘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說二奶奶年輕時候好看得很哩
說現(xiàn)在人都把自己當回事兒
其實死了就那么回事兒
兩條腿變成了四條腿
走路慢得好像一條老豆蟲
屁股一扭捏一扭捏的
我搓了一把小麥粒子吃了
我吃出白花花的奶水味了
就像二奶奶的奶水
沉甸甸的麥子熟了
一顫一顫,一顫一顫,好像乳房
散發(fā)出撩人的奶味兒
她們萬分幸福
如同我萬分幸福
如同娘割倒麥子
自己一屁股躺下去
變成一大片豐滿的麥浪
麥浪是個小丫頭呢
麥浪是芝麻香油一樣的香死人的
麥浪是高挑挑水靈靈的豐滿滿的
麥浪是一天三五遍到我家打水的
麥浪那大辮子一甩,腳印子都是香噴噴的
眉眼里都蕩漾著一股一股的笑
只大我三歲
那是要把我的魂兒勾走了的
世界上的每一次離去
都是事先準備
姐姐的出嫁,也是父母安排好了的
多么幸福啊
她看看堆成山的小麥袋子
她看看挆成磨盤的麥秸垛
她感覺每一口氣都香噴噴的
她要變成深呼吸的魚
游進我不知道的那個地方
我問過今天的姐姐
割麥子的姑娘還會不會分分鐘想他?
姐姐“呸”了一下,撇撇嘴唇
說他該死哪死哪去
愛情早被他就饃吃了
兩個兒子家恨不能把他掰吃了
還不解恨
因為啥呀?
沒有錢啊。
如果他萬一發(fā)財了呢?
鬼才信。
要發(fā),早發(fā)了,
不會從割麥子的小時候憋到現(xiàn)在。
姐姐說的也不對。
天注定的事情也有意外,
何況是人?
除非,他不呼吸了。
“全世界的男人都喝醉了,我還沒有醉。
全世界的女人都跑光了,她還沒有跑。
你信不信?”
“屁吧?
你說的就是個屁。
蔫里吧唧的?!?/p>
東南風刮來幾句黑乎乎的酒話
麥場上的蟋蟀長一聲短一聲唱:
“穆桂英我家住在山東……”
嗨,是個女的。
還是從山東跑過來的哩。
其實山東到底有多遠
我也不知道
“等麥罷了,
我就去黑龍江做生意去!
這回,不掙他個萬元戶不算畢?!?/p>
“就你那……
賣幾個破毛筆衛(wèi)生白大褂就能發(fā)財?
你有一句實話沒有?”
爹小聲補充說
娘悄悄掐掐爹
我打著飽嗝兒抹黑撒尿
我明白他們倆說的是蔣貨兒
去年他賠了個底朝天
見了誰都點頭哈腰
喝酒讓一個人找回他自己
重新一塊塊拼接成一件陶罐
不管破損有多大
它還是一個不完美的整體
酒也是個好東西嘛
那個黑夜掩蓋了男人的羞恥和顧慮
一座東方大花園搬入他幽密的心室
一朵朵盛開
一朵朵結果
滿心歡喜。秋天里等待
“啪嗒,啪嗒——”
一群群農人來收獲
不是嗎
如果我躺下來,
你就是我的大海。
我睡過的地方麥浪翻香,
海妖的歌聲低低盤旋在燈塔頂上,
像一串串影子,
被暴風雨追趕。
該死!
這不懷好意的小眼神,
里面的海水大批撤退,
我也要尾隨它們。
淚水洶涌澎湃,
黑暗托舉黑暗,
聲浪們掉進一道道洋流里,
你可憐的愛情也要消失。
我拼命喊出來一群一群的字
假如放在平時說,
我會非常不好意思,
我會鄭重地深呼吸幾十下,
一面輕描淡寫著說,
嗨——
假如放在平時我大聲喊出來,
你會相信嗎?
我感覺地球在黑黑宇宙中漫游,
有點暈地球。
我還可以用想法裝修你的腦子,
告訴你那一天的那一秒,
我為什么不是我,
你為什么不是你。
我睡過的地方麥浪翻香,
我愛過的人們遠走他鄉(xiāng)。
我躺在遼闊無邊的席夢思床上,
半瞇半睡眼睛對著窗子說,
你為什么總是變成一場夢呢?
我也可以變成一朵朵麥穗,
我也可以變成一堆堆麥子,
我也可以變成一個,
只有我們知道的秘密,
也可以變成饅頭,
去喂飽一個個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