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海

我的老父親

父親躺在病床上

因為愚鈍而快樂

而我因為睿智而哀傷

父親那張臉啊

熹微著一張即將燒完的

涂鴉一生困苦文字的稿紙之灰燼

我關(guān)嚴窗戶

生怕風大燒得快

我又開大窗戶

生怕無風火滅了

我假裝愚鈍地想

把我的生命榨成油

讓父親的生命之紙長燒不熄

多好

父親躺在病床上

經(jīng)常嘔吐

他吐出來又咽回去

也許他也睿智一回

夾緊生命的尾巴

像一頭反芻的老牛

把我們的愛吃進去又吐出來

反復咀嚼

父親躺在病床上

掛著吊瓶

他的愛滋養(yǎng)了我們的生命

我無法像哪吒那樣剔骨還父

只能把此生沒有退還給他的愛

都融進針水

讓至補的愛滋長他的生命

二月春風

兒時我好惱二月風

好不容易盼來穿上新年服

二月風逼我脫掉幾件破衣裳

更惱人的是

割傷我的耳朵

揭穿我偷吃小妹營養(yǎng)餅干的秘密

年輕時我最喜二月風

二月風撞上健壯的胸膛

回彈青春的脆響

連夜里都敞開衣裳

等待夢中人鉆進心窩來

避寒

如今我最惱二月風

她繞過我單薄的身板

纏上病中的父親

父親拼命抖也抖不落

抖落的只是佝僂的影子

我真怕他抖落最后幾片

生命的紅葉

這就是春

春來了

本應春暖花開

可今天比冬天還冬

關(guān)得嚴嚴的玻璃窗

關(guān)不住無情的酷寒

連春風也從嚴冬那里繼承冷酷

鬼叫著企圖鉆進來欺凌老父

這里最友善的應該是窗外的那棵老樹

她站在原地不多占一寸土地

在風中搖曳著殘枝

我看老樹如老父

我看老父如老樹

他倆皸裂似干旱經(jīng)年的黃土地

只是老樹的殘枝已經(jīng)長出新芽

我不禁叩問蒼天

老父為何不能像老樹那樣

冬去春來煥發(fā)生機

又是清明

野草就會欺凌地下人

放肆瘋長的

墳塋破舊

我已學會像您那樣為活著而佝下身子

而您

這么多年過去

依舊八十二歲

倚在門閭的那一方褶皺

不增不減

剛好裝下對兒孫的愛

我手撫墳身

烈日下的微燙

告訴我

您躺在地下

依然能給我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