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俠
清末年間,在邳州大運河的北岸,有條直通大運河的南北街。街西住著家姓皮的,因他行三,大家都叫他皮三。皮三在路邊支了個燒餅爐,每天半夜就起床,生爐子、和面,雞沒叫頭遍,皮三的頭爐燒餅就做好了。
這天,皮三的頭爐燒餅剛出爐,忽見攤前來了位婦人,頭上頂塊藍花布頭巾,遮住了頭臉,雖有燈光,也看不清來人模樣。那婦人懷抱著包在襁褓中的嬰兒。一只手往錢箱里仍了幾個銅板,又指指燒餅,沒出聲。皮三知她是要買燒餅,笑笑,拿過一張大荷葉,給她包好幾個燒餅,婦人接過走了。
傍晚,皮三收攤數(shù)錢時,發(fā)現(xiàn)有幾個銅板是假的,是冥幣,是專燒給死人用的。皮三心說,這是哪個缺德鬼,拿冥幣來騙俺的燒餅!氣歸氣,好在不多,權(quán)當喂狗了。
過了三四天,皮三的第一爐燒餅剛做好,那抱孩子的婦人又來了。還和上次一樣,不說話,扔下幾個銅板,買幾個燒餅走了。等到皮三收攤點錢時,又發(fā)現(xiàn)收了幾個冥幣銅板。皮三想:“俺在這兒做了十幾年燒餅生意了,從沒見有人拿冥幣來買燒餅,怎么這婦人來兩回俺就發(fā)現(xiàn)兩回冥幣呢?況且她都是天不亮抱著孩子來,還從不言語,包著頭臉,讓人看不清她的面目。難道說,難道說她不是人,是個鬼不成?”皮三越想越害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直冒冷汗,又不好告訴別人,只得憋在心里,心想等那婦人再來,一定把錢接過來看仔細。
又過了三四天,那婦人果然又來了,剛想往錢箱里扔錢,皮三一伸手接了過來。悶聲不響地把燒餅遞給婦人后,就把錢拿在燈下細看,這一看不要緊,是假的——冥錢!皮三趕緊追出來,想喊那婦人問問,只見那婦人抱著孩子,大步急急忙忙走遠了。
見那婦人身后有影子,皮三想:“是鬼沒身影,是人才有影子,我得跟著她,看她到底是哪莊的?!逼とo追不舍,大概往東追了有十多里地,這時兩岸莊上的雞已報曉,天已微明。只見那婦人急忙來到河堰下一處亂葬崗邊,那里有大片亂蒿蘆葦,婦人一頭鉆進蘆葦棵里再沒出來。看到此景,皮三嚇得一腚坐地上,老半天沒能站起來。皮三心想:“這真是遇見鬼了,要是人,能往這荒無人煙的亂葬崗蘆葦棵里鉆著不出來?”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皮三三次見鬼拿冥幣買燒餅的事,不到三天,整個邳州城都知道了。這事也傳到了縣衙劉縣令耳朵里,劉縣令聽完只是冷笑說:“這定是那賣燒餅的瞎編出來的鬼話,想讓人都上他那兒聽他瞎扯,他好多賣燒餅罷了!”
可是這事越傳越兇,鬧得人心不安。劉縣令只好青衣小帽,獨自來到皮三燒餅攤,查訪事情真假。皮三見來人自稱是邳州縣令,慌得趕忙端凳捧水,將遇見女鬼的事,從頭到尾一五一十講說一遍。劉縣令聽完問:“你當真親眼見那婦人鉆亂葬崗蘆葦棵中不見了?”“小人沒有半句謊言。”“那婦人有多大年紀,長的什么模樣?”“她用頭巾遮住頭臉,小人沒有看清?!薄澳侨诉€抱著嬰兒?”“是的,看那個子得有八九個月大了?!薄斑@事我知道了,本縣自會查訪清楚,再要多說生事,定拿你是問!”“是,是,小人再不敢亂對人講了?!?/p>
當晚二更多天,劉縣令帶著十幾個身穿夜行衣的衙役,來到皮三所說的亂葬崗邊蘆葦棵中,悄無聲息地埋伏起來。漸到四更,忽聽緊靠堰邊的蘆葦棵里有“唰啦,唰啦”聲,劉縣令一揮手,眾衙役立刻躡手躡腳圍了過去。
“唰啦,唰啦”聲響越來越近。這時只見一個頭頂青花布巾的婦人,懷抱著嬰兒,不停從蘆葦棵里往外張望,剛想往堰上爬,“站??!”劉縣令一聲斷喝,眾衙役“呼啦”一下把婦人圍在中間,那婦人嚇得“娘哎”一聲,摔倒在地,懷中的孩子也掉在地上哇哇大哭。劉縣令上前,一把扯下婦人頭巾,衙役挑起燈籠近前一看,哪里是什么鬼,原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婦,雖面目清秀,卻是面黃肌瘦,再看襁褓中的孩子,卻是被喂得白白胖胖?!皫Щ乜h衙!”劉縣令一聲令下,衙役把婦人和孩子帶回衙門。
劉縣令升堂,帶上來了那婦人,劉縣令問:“堂下婦人,姓甚名誰,家在哪里,為何住在亂葬崗邊與鬼為伍,為何還帶個嬰孩,多次拿冥幣騙人東西,擾亂民心,快快從實講來!”那婦人跪在堂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說:“青天大老爺,民婦冤?。 ?/p>
婦人慢慢道來事情原委——俺本是這邳州大運河南岸大王莊人氏,名叫王月英。三年前嫁到離大王莊二十多里遠的彭家村,丈夫名叫彭秋林。公爹早逝,婆婆也在俺嫁到彭家的第二年病死,留下一百多畝地和許多家業(yè)房產(chǎn)。婆母死后,家中就只剩下大伯哥彭大和大嫂李氏與俺夫婦共四人,婆母生前沒給俺們分家,長兄如父,俺們就倚著哥嫂過日子,誰知禍從天降,婆母死后不到半年,那日我夫秋林偶感風寒,忽冷忽熱,大哥大嫂就催我到城里去接郎中來給我夫瞧病。誰知俺把郎中接回家,掀開被一看,我夫秋林已直挺挺死在床上,牙齒緊咬,眼睜有雞蛋大,郎中連脈也沒號就擺擺手走了。俺一下暈死過去,等俺醒來問秋林是怎么死的,大哥和大嫂都很生氣地指著俺說:“你丈夫怎么死的,俺們還正想問你呢!你去接郎中,俺們又沒在他跟前看著,誰知他怎么死的?!蔽曳蚯锪炙赖貌幻鞑话?,俺就到衙門去喊冤告狀,前任縣令帶了衙役仵作前來驗尸,卻沒在秋林身上發(fā)現(xiàn)丁點兒傷痕,扒開口唇,也沒見有服毒印跡,渾身不青不紫,縣太爺只好斷個“暴病而亡”。俺有心隨夫而去,可那時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俺想,這是秋林的骨血,俺得給他留個后,再說我夫死得蹊蹺,俺得活下來查明情由,讓我夫死得瞑目。大嫂知俺懷孕后,一把抱住俺,又是笑,又是哭,說:“俺都大半輩子了,無兒無女,你現(xiàn)在有了身孕,彭家有后了,你放心,將來俺和你大哥保證都拿你當親妹妹看,拿你的孩子當俺親生的待?!?/p>
就在俺差個把月快生時,那夜忽覺心神不安,睡不著覺,就起來摸黑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那時天剛交三更,俺忽然聽上房大嫂輕聲說:“實指望秋林死了,那賤人得守不住,誰知她又懷孕了,如生個兒子,將來這萬貫家財還不都是她娘倆的了?!贝蟾缯f:“好歹是彭家的骨血,等她生完孩子再想法兒也不遲!”大嫂又接著說:“她要是生個男孩,咱趁她生孩子沒醒,把孩子抱到俺娘家藏起來,就對她說,孩子生下來死了扔了,等把她趕走,再把孩子接來,就說是我過繼的娘家侄,要是生個女孩,咱就一塊兒大人小孩都給弄死。鄰居要問,就說是得了產(chǎn)后風,大人孩子都沒保住。反正不能讓她活著白分咱的家產(chǎn)……”俺當時聽了,嚇得差點兒喊出聲來。有心去告她,無憑無據(jù)沒人證明,有心連夜回娘家,又怕彭大李氏到俺娘家去鬧。定定神,回屋收拾了幾件衣服,還有秋林在世時給我沒舍得花的幾兩銀子,包個包袱,趁天沒亮,偷偷出莊過河到北岸,不敢進城,怕城里人多,認出俺來告訴彭大夫婦。只好順著河堰往東走,來到?jīng)]人煙的亂葬崗和蘆葦塘邊,掰斷葦柴,靠堰挖洞,搭了個地屋子。鋪上葦葉葦花,那就是俺的家了。可憐俺白天不敢出來,都是趁天快亮起來摸黑往東走。找塊頭巾包住頭臉,到與邳州搭界的村莊上要飯,多會兒天黑了,再往回走。
過了一個多月,俺半夜在地屋里生下了兒子。才生孩子身子虛,不能外出討飯,就靠著吃平時攢下的,等孩子二十多天,沒滿月,俺又抱孩子出來討要。今年年景不好,飯實在難要,俺帶出來的幾兩銀錢也都花光了。孩子沒奶吃,餓得哇哇直哭。唉,不能讓孩子餓死啊,實在沒法,俺就到亂葬崗撿人沒燒完的冥錢,去騙人家?guī)讉€燒餅來喂孩子……大老爺,小婦人說的都是實情,還請大老爺看在俺孤兒寡母的份上,放俺回去吧。
劉縣令聽了王月英的一番話,眉頭擰成了疙瘩。心想:“這王氏所說到底是真是假?照她所說,她丈夫確實死得可疑,那為什么前任驗尸沒驗出什么呢?要想知道真相,還得再開棺驗尸……”想到這里,劉縣令接著問:“王氏,彭秋林墳埋在哪里,你可知道?”“回大老爺,我夫下葬時是俺披麻戴孝,領(lǐng)棺下葬,小婦人知道墳在哪里?!薄昂?,今夜二更,帶我前去。眾衙役人等聽好,今晚帶上鐵鎬家伙,跟仵作和本縣一起去開棺驗尸!”
劉縣令一行人,連夜過河,悄無聲息地來到彭家祖墳地。在王月英的指認下,挖開了彭秋林的墳。撬開棺蓋,一股惡臭,尸身已經(jīng)腐爛,仵作去抓彭秋林的發(fā)辮,誰知一把把發(fā)辮扯了下來。彭秋林的骷髏頭也一下滾到一邊,仵作抓起頭骨想給安上,誰知翻轉(zhuǎn)一看大驚,趕忙捧過來,指給劉縣令看,說:“大人,你看這是什么!”在燈籠火把照耀下,劉縣令看著露在后腦骨外不到半指的東西,晃動幾下,慢慢拔了下來,上面沾滿了腦漿血跡。劉縣令將東西交給仵作,憤憤地說:“這兩個狗男女,也太狠毒了!放好尸身,將墳原樣埋好,不要留下痕跡,回衙!”
天亮了,王月英擊鼓喊冤,劉縣令升堂問案,命人到彭家莊捉拿彭大夫婦二人。彭大和李氏跪在堂下喊:“大老爺,俺們有毒不吃,犯法不干,為何要捉拿俺們?”“啪!”劉縣令一拍驚堂木說:“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還不快從實招來!”“大老爺,俺們沒做什么壞事,叫俺們招什么?”“哼!本官問你,你家本是弟兄兩個,你那兄弟和弟媳到哪兒去了?”李氏搶著說:“俺們是有個兄弟不假,可他病死也快兩年了,就埋在彭家祖墳地里。弟媳婦王月英為人不守婦道,見我兄弟已死,不愿守寡,跟人私奔了!”“她跟什么人私奔,到哪兒去了?”“這,這小婦人說不清楚,反正俺們也到處都打聽找遍了也沒找到,她不是跟人私奔,年輕輕的能上哪兒去?”“哼!事到如今,還敢牙尖嘴硬!傳王月英上堂!”王月英懷抱孩子,上得堂來,看見彭大夫婦,眼中要冒出火來,上前一把抓住彭大衣服喊:“你還我丈夫命來!”李氏上前一把推開王月英說:“你這賤人,害死親夫,與人私奔,到處找你不著,還敢來誣告俺們!”“大膽!”劉縣令一聲斷喝,“公堂之上,還敢胡編亂講,還不快把你夫妻二人為謀霸家產(chǎn),害死彭秋林,又想加害王月英之事如實招來!”彭大夫婦大呼冤枉:“大老爺,她說我們害死秋林,證據(jù)何在?前任縣太爺也曾前來驗過彭秋林的尸身,秋林渾身上下,既無傷,又無毒,說我們害他,您總得有證據(jù)吧!”“好一對奸猾的賊人!你們看,這是什么!”劉縣令命衙役拿過東西讓彭大夫婦看。彭大夫婦一看,衙役手里捧著根三四寸長、兩頭尖、中間粗的棗胡釘,當時就像滾水潑雪一般,癱在地上直抖。二人磕頭如搗蒜般說:“大老爺,俺們?nèi)?!?/p>
原來,自彭秋林娶了王月英后,那李氏奸猾心毒,整天在彭大跟前吹陰風,說自己夫妻二人無兒無女,如老二生了孩子,那公婆留下的萬貫家財,將來還不都是他們的,咱夫妻二人不是白苦了一輩子嗎?說得彭大動了心,李氏又和彭大定計,趁秋林有病,把王月英打發(fā)進城去接郎中不在家,假裝要給秋林刮痧治病,秋林不知哥嫂要害他,趴在那里讓哥哥為他刮痧。正刮著,彭大從袖筒摸出事先藏起來的棗胡釘對準秋林的后腦勺,李氏從懷中拿出斧頭,“砰!砰!”兩下,彭秋林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就被活活釘死了!棗胡釘整個釘進頭骨里,一點兒血也沒淌出來,再加上有發(fā)辮遮蓋,任憑你仵作再怎么驗也驗不到秋林頭腦里的棗胡釘?!昂煤荻镜膼喝?!”劉縣令聽完彭大二人供述,氣得一拍公案說:“給我拉下去,每人狠狠重打一百大板,關(guān)在大牢,秋后問斬!”又對王月英說:“你丈夫仇得報冤屈得雪,彭家所有產(chǎn)業(yè)全歸你和孩子所有,快快下堂回家去吧!”
選自《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