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東野圭吾

凌亂手稿

小谷是一位資深編輯。這天下午，他約了著名作家藪島在咖啡館見面。

小谷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大信封，里面有裝訂好的手寫原稿。這是藪島目前正在連載的小說原稿，已連載九回，共九份。今天要取的，是第十份，也是最終回。

已經(jīng)超過了約定的時間，藪島還沒來。小谷只能翻開第一回的原稿，重溫起來。

《白雪山莊》第一回——

一周前，櫻木邀請敷偵探去他的別墅過新年。在火車站，仆人接到了敷偵探。車在雪地里緩慢前行，下坡時，車速忽然快了起來。仆人臉色鐵青地說：“剎車失靈了！”

開頭還算過得去。繼續(xù)往下看：到了別墅，櫻木和其他客人正在起居室談笑風生。松島等人依次出場，女主角美彌子也登場了。

小谷心想，寫第一回的時候，藪島的思路還算清晰，然而隨著第二回、第三回連載的繼續(xù)，情況越來越怪。小谷拿出第三回原稿，翻到美彌子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部分。

二樓傳來女傭的尖叫。松島沖上樓梯，喊道：“啊，不好了！”

敷偵探跑進房間，只見美彌子倒在床上，背上插著一把刀。

櫻木痛苦呻吟：“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這樣了。”女傭在屋外顫抖著說。

敷偵探仔細觀察窗戶，轉身說：“這是一起密室殺人事件?！?/p>

小谷記得拿到這份原稿后，反復看過此處，他不明白為什么這算“密室”。無奈之下，他打電話問藪島：“請問，房間門是鎖著的嗎？”

“當然是?！彼拲u回答。

“上一回說，門鎖是掛鉤式的，這樣門不可能從外面打開呀，那女傭是怎么進房間的？”

“誰說她進房間了？好好看看，我不是寫‘在屋外顫抖嗎？”

“那么是誰把門打開的呢？”

藪島急躁地說：“是松島?！?/p>

“松島又是怎么打開門的？不是說門是從里面鎖上的嗎？”

藪島頓時啞口無言。

小谷只能替他解圍，說：“是松島用力把門撞開的吧？”

藪島沉默片刻，大聲說道：“啊，對對對，就是這樣，是把門撞壞后進去的。我也是人，要寫出沒有紕漏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彌補這些漏洞不正是你們編輯的工作嗎？”

“那么我就自己看著改了？”

藪島不耐煩地說：“你改吧?！?h3>糊涂杰作

藪島的年紀早已超過九十，有傳聞，他得了健忘癥。

目前還活躍的小說家，年過九旬的占了好幾成。21世紀以后，圖書滯銷情況嚴重，立志當作家的年輕人大大減少。數(shù)十年間，活躍在小說界的作家?guī)缀醵际抢厦婵?。不僅是作家，讀者同樣上了年紀?？梢哉f，現(xiàn)在的讀者基本上都是老顧客，很少買新作家的書閱讀。對出版社來說，與其出新作家的書，不如出老作家的更安全。所以，盡管老作家已年過九旬甚至近百，出版社依然向他們約稿。

盡管如此，小谷覺得，按藪島目前的狀況，再請他寫推理小說，的確很勉強了。

翻到第七回，內(nèi)容更雜亂了。

第七回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神無月偵探”，根本不是這篇小說里的人物，肯定是藪島寫著寫著串戲了。人名還好處理，但情節(jié)上的錯誤就難以理解了：之前已經(jīng)死去的某個人物，竟然又活過來了。

對這些自相矛盾的內(nèi)容，最近都由小谷自行修改了。第八回、第九回的情況也基本相同。今天要取的，是最后一回，小谷不知道還會有多少謬誤等著自己。

就在這時，店門開了，藪島走了進來。他走過來，坐了下來，說：“哎呀，你到得真早?！?/p>

小谷心想：您已經(jīng)遲到四十分鐘啦！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稿子呢？”

藪島點點頭，環(huán)顧身邊，說：“稿子呢，放哪里了？”

小谷提醒道：“老師，會不會放在背包里了？”

藪島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背包：“哦，對了，是放在這里面。”藪島拿出稿紙，遞給小谷，說：“你一定會喜歡的，這可是我的杰作?！?/p>

“那么我拜讀了?！毙」入p手接過稿子，粗略地翻了起來，始終沒看到破解謎團的經(jīng)過。直看到結尾，小谷大吃一驚——

走在路上，敷偵探想起了櫻木。他忘不了這位朋友，他在一年前殺死女兒，自殺身亡了……

小谷“嘩啦嘩啦”翻著稿子，問：“老師，這就結束了？兇手是櫻木？他可是美彌子的親爸爸啊！”

藪島得意地說：“沒想到吧？”

“為什么是他？動機是什么，這些至少需要交代清楚吧？”

藪島說：“不是破解了嗎？殺町子的是櫻木啊！”

小谷皺眉道：“町子是誰？藪島老師，櫻木殺的是美彌子啊，美彌子被殺的原因是什么？”

藪島想了想，點點頭，厘清了思路：“對，是美彌子。為什么殺她嘛，因為她知道兇手的秘密。就這樣，余下的事拜托你了。”藪島起身離開，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小谷。

尷尬編輯

花了幾天幾夜，費盡心力改完最終回，小谷來到了出版社。他對總編輯苦笑著，拿出一沓稿紙。

“真不容易?！笨偩庉嫹」冗f過的稿子，到處都是改動痕跡。

小谷抱怨道：“殺人動機他都不記得了，沒辦法，只好自己寫。”

總編輯安撫道：“每次都這樣，辛苦您了?！?/p>

小谷說：“我設想用干冰固定住門鉤，等干冰融化后，門鉤落下，于是門就鎖上了。怎么樣，這個設想夠新穎吧？”

總編輯拍手道：“太新穎了?！?/p>

“殺人動機，我改成是兇手畸形的愛。爸爸太愛女兒，不想把女兒交給別人，所以萌生了殺意。這又是一個偉大的構思！”

總編輯點點頭，說：“沒錯。”

“如果沒什么問題就送印刷廠吧。我先走了?！闭f完，小谷拿起包，離開了房間。

等小谷的身影完全消失，總編輯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的同事同情地說：“您可真不容易啊，總編。小谷先生今年多少歲了？”

總編輯說：“我都工作快三十年了，他嘛，也退休好些年了。雖然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向藪島先生約稿，可到頭來還是會找藪島先生約稿。不過，藪島先生的書賣得還不錯，我們也不好拒絕啊！”

同事問：“這么說，寫得有點意思嘍？”

“一言難盡！拿這次的《白雪山莊》來說，和上次的《天才歌姬》如出一轍，只是故事背景和人物名字不同，情節(jié)發(fā)展幾乎一樣?！?/p>

同事問：“密室之謎和殺人動機，不是小谷先生自己想的嗎？”

總編輯臉上布滿陰云，搖搖頭，說：“這是小谷先生第三次修改藪島的稿子。前兩部作品也是密室事件，詭計也是干冰，動機也是畸形的愛。小谷記性也不太好了。”

同事說：“這樣也能出書？”

總編輯無奈地笑著說：“沒關系，在如今的日本，讀者們年紀都大了，他們也記不清上一部作品的內(nèi)容了……”

（翻譯：計麗屏;推薦者：王世全）

（改編：守? 白）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