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潘彩霞
70年前,樂黛云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最年輕的助教。70年后的今天,身為北大中文系“90后”教授的她仍然有做不完的計劃?!拔易畲蟮脑竿前衙篮玫闹袊膶W帶到世界各地?!?/p>
執(zhí)教幾十年,她影響了一代代年輕人。她說:“生活的道路有千萬種可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卻只是其中之一,轉(zhuǎn)化的關鍵是選擇?!边x擇文學,選擇北大,選擇教育。從17歲北上求學,到50歲赴美進修,再到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拓荒者,為了心中的“中國夢”,她矢志不渝。
1931年,樂黛云出生于貴陽,因父親是英文教師,她從小熟讀外國文學。中學時,她讀到屠格涅夫的《前夜》,女主人公葉琳娜的人生故事,讓她在心底埋下了革命的種子。
17歲的樂黛云報考大學時,出于對西方文學的熱愛,她填報的都是外文專業(yè)。后來,她陸續(xù)收到四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本是好事,不料,家里卻因此掀起一場風波。
四所大學中,樂黛云選擇了北京大學,因為她一心一意要參加革命,而北大,是她心目中最開放的大學。但她的父親堅決反對:時局動蕩,怎能讓一個17歲的女孩子出去亂闖。經(jīng)過樂黛云的多次懇求、抗爭,父親最后只勉強同意她去南京的中央大學。然而,母親悄悄支持了樂黛云,出發(fā)時,多給了她一些錢財,默許她到武漢后改道前往北大。
1948年秋天,樂黛云來到武漢,和其他學生在顛簸的大卡車上高唱著“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一道北上。終于看到北京古老的城樓時,她興奮地揮起了手。
令人意外的是,期盼入學外文系的樂黛云被錄取到了中文系。原來,中文系教授沈從文看了她的入學考試作文,覺得她“才詩并茂,應該學中文”。
陰差陽錯進入中文系的樂黛云,很快就被老師們的博學高雅、非凡氣度深深吸引。沈從文教授一字一句仔細修改學生的作文,每次得到他的表揚,樂黛云都像過節(jié)一樣激動。教現(xiàn)代文學的廢名先生又是不同風格,講課時,他常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樂黛云坐在教室第一排,盯著他“古奇”的面容,仿佛產(chǎn)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和‘共鳴’”。
不按部就班,不墨守成規(guī)。樂黛云感受著自由的學術(shù)氛圍,這樣的環(huán)境也深深影響著她日后的治學態(tài)度。
在北大,樂黛云學習俄語,加入社團,排演話劇,校園中總能看到她活力四射的身影。在澎湃激情的驅(qū)使下,樂黛云開始拿起筆來寫作,她的小說評論陸續(xù)發(fā)表在《人民日報》等報刊上。活著就要轟轟烈烈,讀過小說《庫頁島的早晨》后,她寫下“生活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
1952年,樂黛云大學畢業(yè)后留校,懷揣夢想投身工作。她拜文學大家王瑤先生為師,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定為研究方向。
那時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風險”很大,王瑤曾勸她:“搞現(xiàn)代史研究是非常困難的,有些事還沒有結(jié)論,有些貌似有定論,卻還沒有經(jīng)過歷史的檢驗。何不去學古典文學呢?”樂黛云反問:“您怎么放下中古文學來做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師生相視一笑。
樂黛云喜歡這門具有活力和挑戰(zhàn)的學科,教學之余,她花大量時間研究魯迅、茅盾、郭沫若等的作品。幾年后,她撰寫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發(fā)展的一個輪廓》在當時發(fā)行量最大的文藝雜志《文藝學習》上連載。因成績卓著,她被學校授予“向科學進軍模范”“讀書標兵”等榮譽。
正躊躇滿志時,政治風暴降臨,她的正常生活工作都被打斷。但文學給了她力量,悲傷時,她默念伏契克的話:“我愛生活,并且為它而戰(zhàn)斗……”
經(jīng)歷磨難后,樂黛云又重回北大,這時的她更加堅信:“文學不只是可有可無的個人消遣品,不只是逃避個人憂患的避難所,不只是馳騁個人想象的跑馬場,更不只是單純的謀生手段,而是對重構(gòu)人類精神世界,再造人類精神文明,負有重大歷史使命的責任承擔者?!?/p>
20世紀70年代,北京大學招收了一些歐美留學生,樂黛云能講英文,又一向“膽大”,便被派去給留學生講授現(xiàn)代文學課。
為了幫助學生深刻理解作品,樂黛云下功夫研究西方文學在中國的傳播,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王國維、魯迅、茅盾等大家都曾在思想上受到尼采的影響。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上世紀80年代初,她發(fā)表了《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文,這篇文章引起學術(shù)界強烈反響,也引起留學生薇娜·舒衡哲的關注。舒衡哲是一位年輕的歷史學家,在她的推薦下,樂黛云受邀前往哈佛燕京學社進修一年。機緣巧合,她踏進了比較文學的大門。
知天命之年,樂黛云赴美留學。臨行時,國內(nèi)較早提出比較文學想法的楊周翰教授對她說:“研究外國文學的人一定要有一個中國人的靈魂,要用中國人的眼光、視野和靈魂去研究?!?/p>
牢記著這番話,在哈佛燕京學社,樂黛云選的所有課程都與比較文學相關。她刻苦攻讀,用錄音機將課上聽不懂的內(nèi)容錄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弄懂。一年的學習時間轉(zhuǎn)眼就要結(jié)束了,恰在此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邀請她擔任客座研究員,她決定繼續(xù)留美學習。那段時間,她完成了英文著作《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和《面向風暴》,這兩本書在美國出版后,她聲名漸起。這時,國內(nèi)也開始出現(xiàn)關于樂黛云不再回國的傳言。
然而,1984年,樂黛云毅然返回中國,她說:“我必須回到這里,正如自由的魚兒總要回到賦予它生命的源頭。我只能從這里再出發(fā),再向前!”
回國后,樂黛云想繼續(xù)鉆研比較文學??僧敃r,這一學科被人“看不起”,有人說她“中國文學不通,外國文學半拉子,所以搞比較文學”。樂黛云卻有著一貫的熱情和堅定,恰在此時,深圳大學向她伸出橄欖枝。
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深圳大學成立。樂黛云在這里承擔著“馬前卒”的工作,將學者們團結(jié)在比較文學周圍,她笑言自己是“拉大旗作虎皮”。學會組建第一屆比較文學講習班時,有200多名青年教師參與,后來,他們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領域的“黃埔一期”。
不久后,教育部正式批準設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樂黛云擔任所長。樂黛云下定決心要做出實績,竭盡所能“為中國培養(yǎng)人才”。她心無旁騖投身教學,在北京大學開設了“比較文學原理”“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思潮與中國小說分析”等課程,相比之前傳統(tǒng)的知識講授,她的課堂令學生們感到耳目一新。
在北大講臺上,她旁征博引激情昂揚,舉止優(yōu)雅又不失豪放,聲音柔婉又不失力量,以文學魅力和個人魅力吸引著莘莘學子。一次,因為聽課的學生太多,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她不得不把課堂搬到可以容納八百人的大禮堂。
她全身心投入工作,學術(shù)專著也隨之誕生。1987年,樂黛云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季羨林親自作序,并贊嘆“如入寶山,不知道撿哪一塊為好”。
在樂黛云主持下,短短幾年間,中國比較文學相關專著便出版了數(shù)百部,在國內(nèi)比較文學研究沉寂多年后,她開風氣之先,成為這一領域的拓荒者。碩士點創(chuàng)立了,博士點創(chuàng)立了,中國比較文學的星火已燎原。在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年會上,樂黛云置身于人群之中,素衣短發(fā),笑容溫和。她自信發(fā)聲,講述著中國文學的美好。
從青絲到白發(fā),未名湖見證了她的堅韌與奉獻。如今,位于北京大學燕南園的樂黛云的家里,常常高朋滿座,充滿笑語。鮐背之年,她青春仍在,熱情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