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龍
(蘇州科技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蘇州 215009)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列侯所食縣曰國”(1)《漢書》卷一九《百官公卿表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42頁。,研究者一般將西漢一代列侯封地名稱視為侯國(2)在研究漢代列侯制度、侯國地理問題時,學者一般皆稱列侯封地名稱為侯國。參見秦鐵柱: 《帝國中堅: 漢代列侯研究》,齊魯書社2018年版;馬孟龍: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不過,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興律》又有“徹侯邑上在所郡守”(3)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頁。的記載,清楚地表明西漢呂后時期,徹侯封地名稱為“侯邑”而非“侯國”?!稘h書·淮南王傳》亦云:“皇帝初即位,易侯邑在淮南者,大王不肯?!?4)《漢書》卷四四《淮南王傳》,第2137頁?!缎聲せ措y》亦有類似記載:“王人于天子國橫行不辜而無遣……侯邑之在其國者畢徙之他所。陛下于淮南王不可謂薄矣?!?〔漢〕 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 《新書校注》卷四,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56頁)這是西漢歷史上著名的“易侯邑”事件,可見至文帝時期,徹侯封地名稱仍然為侯邑(5)傳世文獻直接記載侯邑者,除了《漢書·淮南王傳》外,又見于《史記·外戚世家》:“衛(wèi)皇后字子夫,生微矣。蓋其家號曰衛(wèi)氏,出平陽侯邑?!?《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78頁)不過多數(shù)記載為間接性質,如《漢書·樊噲傳》:“孝文帝立,乃復封噲庶子市人為侯,復故邑。”(《漢書》卷四一,第2073頁)這里的“故邑”實際應為“故侯邑”,類似的間接記載則需要根據(jù)侯邑的時間斷限、性質進行區(qū)分,不再一一列舉。,由此可見,西漢時期列侯封地的名稱存在一個從侯邑演變?yōu)楹顕倪^程。
目前學界對侯邑及其更名為侯國問題的研究,多以臨淄地區(qū)出土的“邑丞”封泥為討論對象。王國維在考察早期出土的臨淄封泥時指出,除“瑯邪邑丞”為魯元公主食邑外,其余“邑丞”皆為列侯食邑(6)王國維: 《齊魯封泥集存序》,《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24頁。陳寶琛在其所輯《澂秋館藏古封泥》“漢列侯屬官印封泥”中,將其收藏的“邑丞”封泥全部歸為列侯。參見陳寶琛藏輯: 《澂秋館藏古封泥》,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9—10頁。由于陳氏所藏沒有“瑯邪邑丞”,因而與王國維的觀點實際上是一致的。;王獻唐則認為“邑丞”有“侯”字者為漢代列侯邑官印,其余“邑丞”則為皇后公主以下食邑(7)王獻唐: 《臨淄封泥文字》,《海岳樓金石叢編》,青島出版社2009年版,第360頁。鐘一鳴也有類似觀點,鐘氏認為《齊魯封泥集存》內的“陽陵邑丞”“衛(wèi)邑丞印”“博陽邑丞”“樂成邑丞”屬于公主湯沐邑,參見鐘一鳴: 《漢代公主之食邑及其他》,《益陽師專學報》1988年第3期。。隨著近年刊布的臨淄地區(qū)出土封泥增多,孫慰祖提出“邑丞”應為列侯之佐官,并認為“邑丞”存在于西漢中期之前,至西漢末期更名為“國丞”(8)孫慰祖: 《新出封泥所見秦漢官制與郡縣史料——兼論封泥分型的意義》,《孫慰祖璽印封泥與篆刻研究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453—454頁。游逸飛在研究漢初齊國問題時,亦將臨淄封泥中的“邑丞”全部歸為列侯之邑丞(游逸飛: 《漢初齊國無郡論——戰(zhàn)國秦漢郡縣制個案研究之三》,《歷史地理》第3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15頁)。;王凱則推測列侯之“邑丞”改稱“國丞”的時代上限在漢武帝時期(9)王凱: 《洛泉軒集古璽印雜考》(代前言),施謝捷、王凱、王俊亞編著: 《洛泉軒集古璽印選萃》,藝文書院2017年版,第5頁。。
圍繞漢代封泥中出現(xiàn)的侯邑現(xiàn)象,學界在其性質(10)史云貴在研究西漢侯國官職時認為“邑丞”具有家丞兼國丞的性質,參見史云貴: 《西漢侯國官制考述》,《求索》2002年第6期。、更名為侯國的時間等方面進行了較多討論,但仍存在一定分歧。職是之故,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運用印章、封泥、簡牘等出土文獻,結合相關傳世文獻的記載,進一步探究西漢時期列侯封地名稱從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原因及其性質變化,同時對與之有關的“邑”類印章封泥的斷限、性質進行考述。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鑒于臨淄封泥在研究侯邑問題上的重要性,本文由此展開討論。目前已經(jīng)刊布的臨淄封泥,以20世紀50年代為界可大體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封泥多是征集而來,出土地點難以確定;后期刊布的則基本出土于劉家寨,有相對明確的出土地點(11)主要包括四批: (1) 1958年在劉家寨南科學發(fā)掘的34枚封泥。臨淄齊故城發(fā)掘簡報公布了34枚封泥拓片,此后《臨淄齊故城》刊布了這批拓片的釋文(山東省文物管理處: 《山東臨淄齊故城試掘簡報》,《考古》1961年第6期;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 《臨淄齊故城》,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521—524頁); (2) 齊國故城博物館征集的29種、42方(張龍海、張愛云: 《山東淄博市臨淄區(qū)齊國故城出土漢代封泥》,《考古》2006年第9期);《臨淄齊故城》刊布其中的36枚(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 《臨淄齊故城》,第524—526頁); (3) 《臨淄新出漢封泥集》的73種、100方(劉創(chuàng)新編著: 《臨淄新出漢封泥集》,西泠印社2005年版); (4) 《新出封泥匯編》的314種、1 680方(楊廣泰編: 《新出封泥匯編》,西泠印社2010年版,第119—188頁)。。為了方便討論,茲將20世紀50年代以來臨淄劉家寨封泥中的“邑丞(印)”材料匯集成表1。(12)表1及后文的表2、表3中列侯名稱、置廢年參考《史記》《漢書》記載及《西漢侯國地理》之《西漢侯國建置沿革綜表》。
表1 臨淄劉家寨出土封泥所見“邑丞(印)”
學界之所以較多關注“邑丞”現(xiàn)象,與其出土數(shù)量較多密切相關。(13)《續(xù)漢書·百官志》:“(縣)丞各一人?!北咀⒃唬骸柏┦鹞臅渲獋}獄。”(《續(xù)漢書·百官志五》,《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23頁)丞作為縣邑的佐官,主管文書,上傳下達必然使用印章,因而留存封泥數(shù)量相對較多。游逸飛亦指出官印封泥中的材料以掌管文書的屬官“丞”為多(游逸飛: 《漢初齊國無郡論——戰(zhàn)國秦漢郡縣制個案研究之三》,《歷史地理》第33輯,第8頁)。另外,臨淄劉家寨封泥中還存在四例其他形式的“邑”,即定陵邑印、衛(wèi)邑、阜陵邑印與阜陵邑長(14)楊廣泰編: 《新出封泥匯編》,第127、171、134—135頁。按: 定陵侯,封置于元延三年二月,廢除于綏和元年十一月;阜陵侯,封置于文帝八年五月,廢除于文帝十六年。,這些形式的“邑”并未帶有“丞”字。由于漢代縣級的行政長官存在令、長、丞、尉,“阜陵邑長”的發(fā)現(xiàn)說明在封泥中除了邑丞之外,還應存在邑令、邑長(15)按: 考慮到劉家寨封泥列侯邑丞一般存在相對應的侯相,但目前發(fā)現(xiàn)了一枚“邑長”封泥。西漢初年列侯可以在侯邑內自置吏,此處的“邑長”是否屬于列侯長官存有疑問,不排除是列侯在侯邑內的自置官吏,因而本文在論證過程中主要采用邑丞、邑尉等邑類材料。以及邑尉的形式。目前劉家寨封泥中含有“邑”的材料總計26則,其中衛(wèi)邑與衛(wèi)邑丞印性質相同,“□武邑丞”殘缺,實際上,總計24則可以利用的有效材料。
表1中的邑類封泥,按照呈現(xiàn)形式與性質可以分為三類,其一為單字侯邑,即“單字+侯+邑丞”的形式,存在廣侯邑丞、祁侯邑丞、臺侯邑丞、清侯邑丞、昌侯邑丞、郊侯邑丞,這類含有“侯”字的“邑丞”,可以較明確地判定為列侯之“邑丞”。(16)孫慰祖提出凡是印文中地名為單音節(jié)詞的,“邑丞”前就出現(xiàn)了“侯”字,據(jù)此推斷此類“邑丞”為列侯性質,參見孫慰祖: 《新出封泥所見秦漢官制與郡縣史料——兼論封泥分型的意義》,《孫慰祖璽印封泥與篆刻研究文選》,第453頁。其二為雙字侯邑,即“雙字+邑丞”的形式,同批次出土的封泥存在都昌侯相、建成侯相、平都侯相、請郭侯相(17)楊廣泰編: 《新出封泥匯編》,第133、138、155、168頁。,與都昌邑丞、建成邑丞、平都邑丞、請郭邑丞有明顯的對應關系(18)早期出土的臨淄封泥中存在“辟陽侯相”,與辟陽邑丞亦存在對應關系,參見周明泰: 《續(xù)封泥考略》,嚴一萍編: 《封泥考略匯編》第3冊,藝文印書館1982年版,第335頁。,并且列侯封置時間皆在劉家寨封泥的時間斷限之內(19)劉家寨封泥的時間斷限在西漢文帝十六年左右(孫慰祖: 《臨淄新出西漢齊國封泥研究》,《孫慰祖璽印封泥與篆刻研究文選》,第502頁)。游逸飛在研究漢初齊國問題時,以文帝十六年齊國一分為七為界,將劉家寨封泥分為高帝至文帝十五年以及文帝十六年至武帝元封元年齊國廢除兩個階段;雖然游氏沒有對劉家寨封泥的時間斷限給出準確判斷,但也指出了臨淄劉家寨封泥更能反映文帝十六年以前的狀況(游逸飛: 《漢初齊國無郡論——戰(zhàn)國秦漢郡縣制個案研究之三》,《歷史地理》第33輯,第18—19頁)。根據(jù)目前的研究,筆者認為將臨淄劉家寨封泥斷限為文帝十六年左右是較為合理的。,這些形式的邑丞存在為侯邑的可能性。其三為湯沐邑,存在“單字+邑丞”(簡稱單字邑)和“雙字+邑丞”(簡稱雙字邑)的形式,單字邑與單字侯邑有明顯的區(qū)別,應為湯沐邑(20)按: 漢邑存在湯沐邑、陵邑、奉郊邑與侯國別邑等形式,由于陵邑、奉郊邑以及侯國別邑比較特殊,因而一般情況下,漢邑的形式即為湯沐邑。的性質。至于雙字邑,則與雙字侯邑較難區(qū)分,需要結合出土材料以及列侯封置的時間綜合判斷。與“定陵邑印”同名的列侯在置廢時間上與劉家寨封泥的時間斷限存在較大出入,因而“定陵邑印”的性質需要另外考慮。有學者在研究劉家寨封泥斷限時,亦對“定陵邑印”存有疑慮,但是由于將劉家寨封泥中的“邑”全部歸為列侯封地,因而只能認為這枚封泥無助于解決這批封泥的斷限問題。(21)游逸飛: 《漢初齊國無郡論——戰(zhàn)國秦漢郡縣制個案研究之三》,《歷史地理》第33輯,第18頁。實際上,邑作為漢代縣級政區(qū)的類型之一,其地名若是雙字,即符合這一呈現(xiàn)形式,如尹灣漢簡所載之“況其邑丞”(22)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 《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9頁。,因而關于“定陵邑印”的性質,不能排除其為湯沐邑的可能性。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將臨淄劉家寨封泥中的“邑丞”完全歸為侯邑或者湯沐邑皆存在一定問題,其間尚存一些疑問有待解決。首先是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其次是雙字邑與雙字侯邑的區(qū)分。其中,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是更為基礎性的問題,唯有解決這一問題,才有可能對出土文獻中的邑類材料進行正確辨別與利用。
初封時間(23)按: 列侯廢除時間下限不一,難以作為判斷斷限的標準??梢宰鳛楹钜卮嬖诘臅r間上限,根據(jù)臨淄劉家寨封泥發(fā)現(xiàn)的單字侯邑材料(24)按: 由于雙字侯邑與雙字邑較難區(qū)分,因而在考察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問題時,一般使用較為可靠的單字侯邑材料。,其中初封時間最晚者為“郊侯邑丞”,因而可以將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上限暫定為高后元年(前187)四月,其更名的時間下限則應為列侯封地名稱明確改為侯國之時。下面即從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上限與下限繼續(xù)考察其時間斷限。除了出土地點、時間斷限較為明確的臨淄劉家寨封泥外,散見于私家藏譜以及考古發(fā)掘之中含有“邑”的西漢封泥仍然存在一定數(shù)量,謹將其中的單字侯邑丞(印)制為表2。
表2 散見西漢封泥所見單字侯“邑丞(印)”
目前,其他各類封泥印譜中可見之單字侯邑總計8則,封置時間最晚者為樊侯邑丞,其始封時間在文帝元年(前179)四月,因而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上限可以下延至文帝元年。前揭《漢書·淮南王傳》所載“易侯邑”事件,其發(fā)生時間在文帝二年(前178)以后(25)馬孟龍: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第309頁。,則侯邑存在的時間上限可相應延續(xù)至文帝二年左右。
由于侯邑最終更名為侯國,邑丞亦隨之更為國丞。目前可見西漢時期印章“阜陵國丞”(31)羅福頤主編: 《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頁。王人聰、孫慰祖、趙平安等皆有類似觀點,參見王人聰: 《兩漢王國、侯國、郡縣官印匯考》,王人聰、葉其峰: 《秦漢魏晉南北朝官印研究》,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0年版,第36頁;孫慰祖: 《兩漢官印匯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頁;趙平安: 《秦西漢印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頁。,由于阜陵侯置于文帝八年(前172)五月至十六年(前164),也就是說至少在文帝十六年侯邑應當已經(jīng)更名,否則不可能出現(xiàn)“阜陵國丞”之印章。因而,根據(jù)目前所見材料,可以將西漢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范圍縮小至西漢文帝二年至十六年間。
筆者推測,侯邑之所以在文帝時期更名為侯國,主要受西漢列侯地位逐步下降,侯邑與湯沐邑難以辨別,以及同名縣邑增多等因素影響。高帝十二年(前195)三月詔曰:“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親,或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賦斂?!?32)《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第78頁。西漢初期列侯在侯邑之內擁有置吏權(33)《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詔以為列侯,自置吏?!眳⒁姟妒酚洝肪硪话耍?48頁。與賦斂權,《二年律令·津關令》載:“丞相上魯御史書言,魯侯居長安,請得買馬關中。”(34)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87頁。由此可見西漢初年列侯亦置御史,《漢書·高五王傳》贊曰:“時諸侯得自除御史大夫群卿以下眾官,如漢朝,漢獨為置丞相。”(35)《漢書》卷三八《高五王傳》,第2002頁。列侯與諸侯王在封地之內的置吏權類似,因而二者皆具有諸侯性質(36)馬孟龍在考察西漢侯國問題時,指出前人研究西漢徹侯制度時,忽視了徹侯的“諸侯”身份(馬孟龍: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第233頁)。,漢廷為諸侯王獨置丞相,為列侯所置則為侯相,除此之外,列侯如同諸侯王一般,可以在侯邑內任命其他官員,擁有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權益。
《二年律令·秩律》在記載部分官吏時,特意標注“漢”字,陳蘇鎮(zhèn)認為《秩律》中千石以下的官員只記錄漢廷官吏,不記諸侯王國官吏,并推測諸侯王國千石以下的官員應存在于王國的《秩律》中。(37)陳蘇鎮(zhèn): 《〈春秋〉與“漢道”: 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06頁。益陽兔子山漢簡(J7⑦∶1+⑦∶2)出土一份漢惠帝時期的律名木牘,包括律名44種,其中可見秩律與諸侯秩律(38)張忠煒、張春龍: 《漢律體系新論——以益陽兔子山遺址所出漢律律名木牘為中心》,《歷史研究》2020年第6期。,二者乃單獨之律名,這證實了陳氏的推想,漢初高帝、惠帝、高后時期,諸侯確應具有相當?shù)莫毩⒌匚?。此外,《二年律令·秩律》亦不記載列侯官吏,并且所載錄280余縣,全部為中央直轄屬縣,而不見記載列侯之侯邑(39)馬孟龍: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由此可證明漢初侯邑同樣具有一定的獨立地位(40)關于西漢列侯在漢初擁有獨立地位的考論,參見周振鶴: 《西漢政區(qū)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頁;周振鶴: 《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3—44頁。。
漢文帝二年冬十月詔曰:“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41)《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第422頁。文帝即位不久即開始執(zhí)行“令列侯之國”的政策,不過文帝二年十月詔書未得到貫徹執(zhí)行,至三年(前177)十一月再次下詔:“前日詔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42)《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第424—425頁。這一政策的施行促使丞相絳侯周勃就國,史載:“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43)《史記》卷五七《絳侯周勃世家》,第2072頁。可見從文帝時期開始,漢廷針對列侯已經(jīng)有所約束,開始改變列侯的獨立地位,這應是其時侯邑更名為侯國的內在原因。文帝初期連續(xù)變更列侯制度,嚴格執(zhí)行“令列侯之國”政策,同時“易侯邑”在淮南者。由史籍所載可知,“令列侯之國”政策初期執(zhí)行并不順利,至文帝三年十一月再次下詔,始得較好貫徹,結合目前所見之相關材料,筆者推測侯邑更名為侯國的調整在文帝三年的可能性較大(44)按: 前揭《新書·淮難》,賈誼將列侯之封地稱為侯邑,諸侯王之封地則稱為國,“國”相比于“邑”來講,更高一等,文帝在調整列侯獨立地位的過程中,將列侯之邑更名為列侯之國,一方面可以在表面上提升列侯的榮譽,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政令的順利施行。此外,考慮到文帝即皇帝位主要得益于功臣列侯集團的扶持,在調整列侯制度時表面上提升列侯之地位,也是顧忌列侯集團的體現(xiàn)。。
《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載“公主列侯頗食邑其中”(45)《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802頁。,漢初公主、列侯封地皆稱“邑”,二者“邑丞”印章的鑄刻形態(tài)完全相同,在實際的行政過程中會產(chǎn)生諸多資源浪費,并造成一定混亂狀況。即便某縣單獨封置了列侯或湯沐邑,在印章中也會造成二者難以區(qū)分的情況。單字侯邑由于帶有“侯”字,比較容易與單字邑進行區(qū)分,雙字侯邑與普通的雙字湯沐邑則比較難以辨別,容易混淆,這一問題因同名邑的出現(xiàn)而顯得更為嚴重。據(jù)錢大昕統(tǒng)計,《漢書·地理志》存在54對同名縣,《續(xù)漢書·郡國志》存在11對同名縣(46)〔清〕 錢大昕: 《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一一“漢地理志縣名相同”“后漢縣名相同”,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260—262頁。,其中侯國占據(jù)了將近一半(47)王漢衛(wèi): 《兩漢同名縣的形成與朝廷的處置方略》,《理論學刊》2019年第1期。。考慮到目前對兩漢同名縣問題的研究是以反映漢成帝元延三年(前10)情形的《漢書·地理志》以及反映漢順帝永和五年(140)情形的《續(xù)漢書·郡國志》為對象進行的靜態(tài)統(tǒng)計分析,兩漢四百年余年間同名縣的問題應當更加嚴峻。因此,為避免出現(xiàn)類似情況,將列侯之侯邑改為侯國,并將邑丞調整為國丞,可以有效規(guī)避列侯之邑與湯沐邑產(chǎn)生的混亂現(xiàn)象。
《說文解字》云:“邑,國也?!?48)〔漢〕 許慎撰,〔清〕 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83頁。也就是說在漢代“邑”與“國”具有一定共通性,這應當也是侯邑更名為侯國的一個重要考慮因素。綜合上述有關考證以及對侯邑更名為侯國的原因分析(49)據(jù)筆者統(tǒng)計,目前可見之侯邑材料,異姓列侯者居多,占比在九成以上。文帝后七年之后,諸侯王皆為同姓,在侯邑調整為侯國之后,同姓列侯占比開始逐步上升。筆者推測,漢廷將列侯之邑調整為列侯之國,或有照顧同姓列侯之因素。,筆者認為根據(jù)目前所見之印章、封泥、簡牘等材料,以及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西漢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在文帝三年是較為合理的。
筆者推測,侯邑更名為侯國,不僅是名稱的簡單變易,其性質亦發(fā)生變化。這一更名舉措是在漢廷對諸侯王、列侯等整個封建制度系統(tǒng)調整的背景下進行的。(50)漢廷最終完成封建體制的變革極有可能是在景帝中六年,詳細考述參見馬孟龍: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第233—240頁。雖然侯國最終改屬漢郡的時間在景帝中六年(前144),但是從文帝時期發(fā)生的“令列侯之國”“易侯邑”等現(xiàn)象可以看出,文帝針對列侯相對獨立的地位已開始調整。侯邑更名為侯國,應當亦是文帝對列侯的政策體現(xiàn)之一,惜史書缺載,幸有賴于出土文獻記載,使此問題有了解決的可能。從呂后時期的《二年律令·秩律》所載侯邑的獨立地位,到武帝早期松柏漢墓簡牘所載的侯國從屬于漢郡的情況,即是列侯制度變遷的縮影。
漢代“邑丞”封泥的發(fā)現(xiàn),引起了研究者對其性質的關注,隨著“邑丞”相關封泥出土增多,學界進一步討論了侯邑的時間斷限問題。筆者首先從封泥所見之西漢單字侯邑入手,將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上限限定在文帝元年左右;進而根據(jù)虎溪山一號漢墓簡牘、“阜陵國丞”印章等有關西漢侯國的記載,將侯邑存在的時間下限限定在文帝十六年;同時參考傳世文獻的記載,可以將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范圍確定在文帝二年至十六年間。通過對侯邑更名為侯國原因的分析,可知西漢列侯的地位存在一個持續(xù)下降的過程,文帝時期開始對列侯制度進行了調整;此外,侯邑與湯沐邑難以辨別、縣邑同名現(xiàn)象的增多等亦為影響更名的因素,進而判斷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在文帝三年的可能性較大。
目前學界考察兩漢印章封泥的性質與斷限,主要依據(jù)質地、形制、印面構圖、字形筆畫以及印文內容反映出來的官制、地理信息等。(51)葉其峰: 《秦漢南北朝官印鑒別方法初論》,《故宮博物院院刊》1989年第3期。厘清侯邑更名為侯國的時間,不僅可以對兩漢時期邑類印章封泥的性質做進一步區(qū)分與辨別,同時可以為判斷漢代印章封泥的斷限提供一個較為可靠的手段。
文帝三年之前,“邑”類印章封泥中存在同名列侯,并符合出土材料的時間斷限,則屬于侯邑性質的可能性較大(52)由于臨淄出土的印章封泥時間斷限較為確定,根據(jù)前文所考侯邑的呈現(xiàn)形式,“委壤侯相”與“委壤邑丞”,以及“員侯邑丞”,可以推斷應為西漢失載之侯邑。引用封泥材料分別參見楊廣泰編著: 《新出封泥匯編》,第171頁;任紅雨編著: 《中國封泥大系》,第853頁;周明泰: 《續(xù)封泥考略》,嚴一萍主編: 《封泥考略匯編》第3冊,第360頁。,如表3中從“女陰邑丞”至“東平邑丞”的24則邑丞封泥,多出土于臨淄地區(qū),筆者推測應屬于列侯之侯邑。反之,如果明確出土印章封泥中所載為侯邑,亦可為判斷出土文物的時間提供線索(53)如“菑侯邑丞”,參見任紅雨編著: 《中國封泥大系》,第992頁。按: 封泥出土地點與時間暫不可考,根據(jù)目前對侯邑的考訂,可以推斷其應為西漢文帝三年之前封置的列侯,史書失載。,不在此時間斷限范圍之內者,如表1中的海邑丞印(54)據(jù)楊廣泰判斷,“海邑丞印”屬于秦至西漢早期之間(楊廣泰編: 《新出封泥匯編》,第137頁);孫慰祖則認為屬于西漢中晚期,為西漢失載之列侯(孫慰祖: 《兩漢官印匯考》,第188頁)。在徐州獅子山亦發(fā)現(xiàn)相關的“海邑左尉”封泥,黃盛璋推測海邑為東海郡海西縣(黃盛璋: 《徐州獅子山楚王墓墓主與出土印章問題》,《考古》2000年第9期)。由于目前沒有更多材料,暫從黃氏論斷,應為西漢早期之湯沐邑。、利邑丞印、衛(wèi)邑丞印、益邑丞印,表3中的武城邑丞(55)按: 出土于臨淄地區(qū),目前臨淄地區(qū)出土的“邑丞”封泥多為侯邑,“武城邑丞”處于侯邑轉變?yōu)楹顕倪^渡時期,由于目前材料所限,難以確考,暫時將其定為湯沐邑。、南皮邑丞(56)按: 出土地點待考,為湯沐邑的可能性較大。、臨汝邑丞(57)按: 出土于平輿地區(qū),由于平輿封泥涵蓋了秦、西漢、東漢時期,難以確定其性質,為湯沐邑的可能性較大。、長平邑丞(58)居延新簡載:“戍卒汝南郡長平邑緹里公乘丁恢年廿四”,據(jù)周振鶴所考,汝南郡于漢宣帝元康三年得淮陽郡長平縣(周振鶴: 《西漢政區(qū)地理》,第43頁;黃浩波: 《肩水金關漢簡(壹)所見淮陽簡》,《歷史地理》第2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77頁)。由此可知簡文中所見的汝南郡長平邑應為宣帝元康三年之后,封泥中所見之長平邑丞發(fā)現(xiàn)于平輿地區(qū),與漢簡所載長平邑隸屬同郡,因而封泥中的長平邑丞屬于湯沐邑性質的可能性較大。、廣望邑丞(59)《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王長君,家在趙國,常山廣望邑人也?!?《史記》卷二〇,第1067頁)《史記》所載為廣望邑,而非廣望侯邑,因此在沒有確切證據(jù)的情況下,亦難完全確定其為侯邑性質。、利成邑丞(60)馬孟龍懷疑“臺陵邑丞”“利成家丞”“定陵邑印”分別與臺侯、利鄉(xiāng)侯、定侯有關,參見馬孟龍: 《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第471、529、532頁。然而在封泥中亦發(fā)現(xiàn)了“臺侯相印”“臺侯邑丞”以及“定侯相印”,分別參考周明泰: 《續(xù)封泥考略》,嚴一萍主編: 《封泥考略匯編》第3冊,第147—148、267頁;任紅雨編著: 《中國封泥大系》,第1154頁。因而將“臺陵邑丞”“定陵邑印”直接與臺侯、定侯對應存在一定風險;利成侯的情況類似,利成邑丞屬于湯沐邑的可能性較大。、樂陽邑丞(61)按: 出土于臨淄地區(qū),臨淄封泥多在文景時期,不會晚至宣帝;又樂陽侯為真定王子,亦不應出現(xiàn)在齊地。由于目前未見西漢早期存在樂陽侯,因而此處的樂陽邑丞或是西漢早期之湯沐邑。、西平邑丞(62)按: 出土于平輿地區(qū),由于平輿封泥涵蓋了秦、西漢、東漢時期,難以確定其性質,為湯沐邑的可能性較大。、陽安邑丞(63)按: 出土于平輿地區(qū),東漢桓帝分封陽安公主,《后漢書·皇后紀附皇女紀》載:“皇女華,延熹元年封陽安長公主。”(《后漢書》卷一〇下《皇后紀下》,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62頁)因此目前所見陽安邑丞封泥為東漢陽安長公主湯沐邑的可能性較大。,以及前揭劉家寨封泥所見定陵邑印,不論有無同名列侯,皆應屬于湯沐邑性質(64)按: 屬于以上類型的印章封泥目前可見者仍然存在較多,限于主題及篇幅,不再一一列舉。。表1、表3中凡列侯置廢時間縱跨文帝三年者,皆存在列侯封地名稱為“侯邑”及“侯國”兩個階段,只是目前出土的印章封泥未發(fā)現(xiàn)而已。
表3 印章封泥中與西漢列侯同名之雙字“邑丞”
續(xù)表
此外,劉家寨封泥中發(fā)現(xiàn)有“營侯丞印”(65)楊廣泰編: 《新出封泥匯編》,第180頁。。這種“侯丞”的形式在劉家寨封泥中目前僅出現(xiàn)一次,史書未載營侯,根據(jù)劉家寨封泥的斷限,營侯存在時間應在西漢文帝十六年前。(66)按: 西漢封置菅侯在文帝四年五月至景帝三年。二者字形較為類似。暫附于此。此外還有“沈陽侯丞”“漳北侯丞”“成陵侯丞”“池陽侯丞”璽印(67)參見施謝捷、王凱、王俊亞編著: 《洛泉軒集古璽印選萃》,第57—59頁;羅福頤主編: 《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第154頁。按: 沈陽侯,元朔四年至除國年不詳;漳北侯,元封元年至元鳳三年;成陵侯,神爵四年三月至鴻嘉三年;池陽侯,獻帝初平三年至除國年不詳。,則“侯丞”從西漢早期,歷經(jīng)武帝、宣帝,乃至東漢晚期仍然存在。由于材料所限,目前難以判斷“侯丞”與“邑丞”“國丞”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漢代列侯存在以侯相為首的行政系統(tǒng)以及以侯家丞為首的家臣系統(tǒng),“侯丞”或是侯家丞的簡稱(68)《中國封泥大系》收錄“安邑侯丞”,參見任紅雨編著: 《中國封泥大系》,第492頁。按:“安邑侯丞”亦屬此類性質,目前不見傳世記載有“安邑侯”,暫附于此。。
《漢書·地理志》云:“縣邑千三百一十四,道三十二,侯國二百四十一?!?69)《漢書》卷二八《地理志上》,第1640頁。這里的“縣邑”數(shù)量并未進行區(qū)分,邑作為漢代縣級政區(qū)之一,也是其中研究較為薄弱的一環(huán),目前研究者僅考察了簡牘中記載的“邑”的相關問題。(70)馮小琴: 《居延敦煌漢簡所見漢代的“邑”》,《敦煌研究》1999年第1期;鄭威: 《簡牘文獻所見漢代的縣級政區(qū)“邑”》,《簡帛》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241頁。明確侯邑與湯沐邑的關系,可以為辨別與利用出土文獻中“邑”的材料提供科學依據(jù),進而推進對漢代邑的性質、地理分布特征等問題的研究,關于此問題,筆者將另行撰文考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