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穎潔
從書蟲老虞頭那里借來的書中, 有韋羲 《照夜白》、 趙廣超 《筆紙中國畫》、 熊秉明 《中國書法理論體系》 三種, 分別是關于中國畫和書法的理論書籍。 用了一個多月時間, 竟也磨了一遍: 有圖為文字做注解的書籍總比純文字的理論描述容易使人明白一些。
如果把 《筆紙中國畫》 當啟蒙之作, 脈絡單一, 淺近易懂, 那另兩本相對就體量碩大、 信息浩瀚。 弱水三千, 愚笨如我只能取一瓢飲, 簡單地把它們縮略為一個個彪炳書畫史的名字和一堆似懂非懂的專業(yè)術語。 各個時代書畫風格的繼承、 發(fā)展和演變, 院體書畫、 文人書畫之間的對抗和融合, 線條、 色塊、 光影的折疊和轉換間的神奇演化, 對畫品、 書品的思考討論和孜孜追求……筆墨營造的方寸世界如此神秘、 闊大, 高遠而深邃,足以令人茫然失措又入迷沉醉。 我的指尖無數次地掠過那一幅幅縮小后放入書頁的字畫, 仿佛以這樣的方式就可以獲得某種神秘的暗示。 在此之前, 我從來不曾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在一個篇幅有限的平面內, 竟然深藏著這樣豐富至無窮的奇妙世界。 天地時空交錯, 云山蒼蒼, 煙波渺渺, 虛和實, 黑和白, 每一筆每一處都恰到好處, 仿佛天生就該如此——眼前所見和心里所感, 無一不是如此。
斷斷續(xù)續(xù)臨趙帖近兩年。 《丹巴碑》 《道德經》 《洛神賦》 略有所涉, 心里卻一直惴惴。 因為不懂規(guī)矩和章法地依樣畫瓢, 更是對歷代書家們對趙孟頫的評價無所適從。 雖和歐陽詢、 顏真卿、 柳公權并稱 “楷書四大家”, 他的字卻一直被詬病為柔媚無骨、“因熟而俗”, 而且往往牽涉他身事二主的失節(jié)事件——又是一種 “因人廢字” 的尷尬處境。直到遇到他的 《與山巨源絕交書》, 忐忑之心突然變得踏實。
雖然書家對此作的評論依然離不開 “清勁圓潤” 之說, 我卻分明感受到一股完全不同的氣勢。 如果說篇首篇末尚有一貫的規(guī)整謹嚴之風, 那么篇中自 “危坐一時, 痹不得搖” 開始, 至 “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 五不堪也” 百來字, 筆勢草草, 氣韻相連而用筆急轉直下, 墨色枯淡, 在 “不” “喪” “能”“久” 等字中反復出現趙字極其少見的短捺,鋒芒畢露, 急峻如斧劈。 后 “吾頃學養(yǎng)生之術” 以下近二十字亦有浩蕩江水奔騰而下的勢頭。 反復收放之間, 似乎有一種壓抑已久的凜冽之氣噴涌而出。 每每臨寫到此, 我總手亂心慌, 后背冒汗, 信心全無。 曠達如蘇軾, 亦在他的 《偃松圖》 自題中說: “怪怪奇奇, 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 韓愈也說張旭寫字“不治他技”, 不管哪種情緒, “有動于心, 必于草書焉發(fā)之?!?據說趙孟頫晚年多次書寫此文, 或許是要借嵇康不與世俗同流的兀傲情緒為自己的選擇做另一種方式的辯護?
古人素有 “書畫同源” 的說法, 趙子昴說“須知書畫本來同”, 恐怕說的不只是筆法。 晉人尚韻, 唐人尚法, 宋人尚意, 一個時代對書和畫終極命意的追求大致相同。 包世臣 《國朝書品》 所言神、 妙、 能、 逸、 佳這 “五品” 中的前四品, 與繪畫 “四品” 說法完全一致, 而《小山畫譜》 提出繪畫要戒的 “六氣” 不也正是書法之大忌? 外行如我, 對書畫的欣賞大概還停留在最膚淺的感知層面——它們是否讓我產生歡喜、 舒適和愉悅感, 簡言之, “賞心悅目” 而已。 多么任性而自我的評判標準! 我抗拒一切張牙舞爪或標新立異的東西, 那些線條或色塊中的油滑氣、 江湖氣、 草莽氣令我畏懼。 我確信自己身上有眼高手低的毛病, 并為此深感不安, 但有時候, 又為之竊喜: 它至少使我保留了不向某些東西妥協(xié)的決心。
毫無疑問, 不是所有稱之為 “藝術” 的東西都能使人產生愉悅感, 也不是所有美的東西必然加以 “藝術” 的冠冕。 這讓我想起某次書法展中匪夷所思的滿墻二維碼, 某名家的街舞書法、 竹子書法, 人民大會堂那幅色彩艷俗而怪誕的 “建” 畫。 早幾年讀到董橋筆下那些讀書人和風雅事, 總不可遏制地引發(fā)我癡迷的想象, 仿佛他們就站在我面前, 執(zhí)一管紫毫, 從容地書寫優(yōu)雅的人生。 等看到董先生的字, 我確信他筆下那些人物的字不盡是真正意義的書法, 但定有一股脫俗的文人氣。 “技巧不難苦練, 韻致倒要靠三分脾性七分涵養(yǎng)了。 脾性要天生骨子里不帶俗氣, 涵養(yǎng)求的是多讀書, 學風雅, 溺愛天底下所有的美。” 溥心畬先生對寫字畫畫說得如此簡單而透徹。 要我說, 還可以加上 “少爭強, 多靜氣”, 或許可以少些二維碼主、 街舞書法家們?yōu)榍髪Z目不要底線的江湖笑話。
拿到朱偉的 《日讀古詩》 時, 習慣性地先翻看書中的插畫, 很為其所選的明清余穉、 郎世寧、 陳枚等人的工筆花鳥畫而嘆惜。 這些畫無不精細, 卻非我所愛: 就像一面干凈的鏡子照出的影像, 形象過于逼真, 卻靜止得忘記了生長, 也因此失卻了靈魂, 即便是與我之前所見的同時代惲壽平、 任頤的花鳥植物畫相比,差距亦遠。 恰巧看到韋羲那句 “朗世寧不過是個會畫油畫的傳教士”, 雖然覺得有點刻薄,倒也讓人釋然: 文人書畫的高峰期畢竟過去很多年了。
不得不說, 能以優(yōu)美的文字來講述美麗的中國山水畫故事, 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陳丹青在 《照夜白》 序文中說, 他期待看到的書畫史“須寫得好看、 有文采……它該有銳度、 有性情, 它須能讀到作者這個人”。 韋羲的文字確實清麗、 溫暖。 不說其他, 只看作品中的小標題, “青青子衿” “太古之音” “月照千里”“人淡如菊” “如日之夕” 等, 就宛如一首首盛開在星空下的美麗詩篇, 云淡風輕又芬芳如初。 翻看 《日本浮世繪精選集》, 我驚嘆于版畫能擁有如此流暢的線條、 精致的設色, 然而那干澀堅硬、 邏輯混亂的介紹, 使我完全喪失了通過文字了解這種特殊繪畫方式的熱情,“翻看” 就真的成了 “翻翻看看” 而已。
出于自己對書籍愛護過度的古怪心理, 我不敢在老虞頭的書上亂涂亂畫。 某日無意中打開當當網, 適逢 《照夜白》 《中國書法理論體系》 限時搶, 大喜, 連忙收入囊中: 好書如美人, 值得反復端詳, 一看再看。
在當當網上購得韋力作品 《瓊瑤集》 《古書之美》 《覓詩記》 《覓詞記》 等十種共十六本。 收到快遞嚇了一跳, 紙箱沉得有點搬不動。 那次下單, 幾乎把當當網上他的作品都收納了。 此前, 只有對揚之水的作品才有這樣不能放過的決絕。
書單曬出后, 老虞頭提醒我, 韋力另有《瓊琚集》 一種。 一看書名就知道和 《瓊瑤集》是一個系列。 于是又去當當網找。 海豚出版社的仿皮版本, 價格在一百四十元以上。 另又有《上書房行走》, 也是海豚出版的仿皮版本, 價格更嚇人, 從二百八十元至六百多元不等。 小俞老師在朋友圈說他最近迷上買帖, 似乎對此有敗家之慮, 我安慰他: 比起三四十元一斤的豬肉, 字帖實在不算貴。 我也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頗有 “寧可食無肉” 的境界。 可事實往往是, 肉不能不吃, 對這個書價倒望而卻步了。老虞頭說這個價格不貴, 他到孔夫子網上找了下, 《瓊琚集》 新品六十五元, 《上書房行走》 一百八十元, 九五品, 于是就下了單。 清明假期急急從他那里拿來這兩本書。 本來還擔心 《上》 書的品質, 居然幾近新品, 很是歡喜。
讀 《上書房行走》, 等于跟著韋力走一趟當代民間藏書家的書齋之旅。 那些有名或無名卻一概算得上面積巨大的書齋和一架架壁立的巨量藏書, 再想想依附于這些藏書的巨大貨幣和文化價值, 怎能不讓愛書之人羨慕妒忌? 那尋書訪書得書失書的掌故生動曲折, 令人歡喜嘆惋; 書里書外的日?,嵤掠腥ず猛妫?性情迥異, 又叫人捧腹。 我想是因為圈內特點, 大多數藏書家往往對自己鐘意的書籍懷有一種執(zhí)念, 得之且喜且狂且得意, 失之痛惜后悔寢食難安。 韋力就認為陸灝手里收藏了一些老前輩的墨跡是利用職務之便, 并對他直言不諱, 那酸味兒, 隔幾條街都聞得到。 當然有朋友間玩笑的意味, 卻也是性情的真實流露。 前幾日站到小凳上給書架高處的綠蘿澆水, 視線突然掃到書柜右下角那本 《往事并不如煙》, 心跳隨之加快——這兩年翻箱倒柜地找, 它居然就在眼皮底下藏著! 一高興, 從凳子上跌落下來。不知道那種失而復得的驚喜, 跟藏書家們得到珍品后的快意可有幾分相似?
對照韋力 《書樓探奇》 (浙江卷) 中一一尋訪的二十多處歷代藏書樓在歷經變遷后或廢園荒蕪, 或人去樓空, 或印跡全無; 偶有書去樓在, 那樓也不是原來的樓, 不由人唏噓。 蘇軾說, “書畫于人不過是過眼云煙而已”, 面對一個家族或幾代人傾其心血匯聚的藏書最終難逃火焚兵燹、 散佚塵寰的結局, 即便曠達如他, 也難免痛心疾首吧。 “好事流芳千古, 良書播惠九州”, 天一閣的這對楹聯(lián)時間雖不過幾十年, 大概可以說出歷代藏書家的心聲和情懷。
機緣巧合, 今年 《收獲》 第一期有馮驥才《書房一世界》 一文。 我下意識地便想知道大馮的書房有多大。 翻遍全文沒找到, 只寫到他的畫室很小, 和書房相鄰, 于是每天在這兩處“甜蜜地往返”。 他倒是回憶了拜訪吳冠中老先生的所見, 畫室不足二十平米, 畫案低矮, 小桌小柜, 極為 “寒酸”, 而那么多的傳世之作就是在這里誕生的, 令他暗暗稱奇。 從這樣的描述來推測, 大馮的書房定不會小。 然而無論大小, 都不影響他借 “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 我也是無限空間的主宰” 傳達的無上霸氣!
陸續(xù)在微拍堂收入了幾枚閑章, 最近的兩枚分別為 “閑云” “真如”, 長不盈寸, 寬不過幾分, 精巧可愛。 我對篆刻一無所知。 去年讀過 《安持人物瑣憶》, 作者陳巨來是治印人,據說在上世紀是開山立派之牛人, 獨樹一幟。盡管我買的這版和第一版相比, 已經刪了不少料, 但當時文藝圈內的愛恨情仇、 相愛相殺依然可見一斑。 我覺得, 用 “民國版的世說新語” 來評價該書還算得體: 文人那點事, 總是這樣是非短長攪不清, 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讓我驚艷的, 是卷首幾頁他的印文。 有些雖然連字體都說不上來, 然而或豐神流動, 或莊重典雅; 特別是幾幅細朱文印, 字體清雅, 古意盎然, 筆勢清健, 轉折處一氣呵成, 直筆處如同枝葉落盡的水杉干凈有力, 曲筆又如小河淌水順勢而為、 委婉有致。 難怪他在回憶錄中處處顯露自負自矜!
這次入手的 《珠痕探驪》, 是韋力研賞《飛鴻堂印譜》 的新作。 每篇結構大致相同,選取一印章鈐文, 下有對應的說明, 正文對印文出處引用或考證, 再是自己對印文內容的理解, 用作者的話說, 是 “借汪啟淑之口, 來澆自己胸中塊壘”。 這種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印章解析和欣賞, 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飛鴻堂印譜》 是中國印學史上最具聲名的 “三堂印譜” 之一, 對它的作者汪啟淑有這樣頂級的評價: “汪氏藏印之多和集譜之多, 可謂空前絕后?!?所以 《珠》 書吸引我的還是出自飛鴻堂的印文。 這樣的書, 適合放在手邊, 隨時取來翻閱, 明眼靜心, 驅趕疲憊和燥氣。 我甚至有了學習篆刻的念頭。
《詩》 曰: “彼澤之坡, 有蒲與荷”, 蒲荷并舉, 盡顯風姿, 與那寤寐以求的美人一樣美好。 在案頭放菖蒲的念頭由來已久。 去花鳥市場看過幾次, 因為這樣那樣的挑剔沒有入手。 我想, 不如去溪澗里挖一株, 帶上一塊和它一同生長的石頭, 養(yǎng)在紫砂托盤里,清水淺淺, 草葉青青, 那一定是絕好的景致。前幾天重啟本年度逛花鳥市場的節(jié)奏, 終于退而求其次, 買了一株小菖蒲種在紫砂盆中。紫砂盆高十幾厘米, 四足方形, 上大小下, 造型簡單。 菖蒲的油亮碧綠和紫砂暗沉的泥色相得益彰, 成為春蘭之后的書案清供, 看起來不錯。 《禮記·月令篇》 記錄它為 “百草之先生者也”, 并視之為開啟春耕的信號; 聽說古時還把四月十四定為菖蒲的生日, 多么有趣的先民! 于是我覺得這叢來自春天的菖蒲有了某種意義。
焚一炷香, 看香煙裊裊, 白檀的香氣淡雅中帶著沉穩(wěn), 真好聞! 晚峰書屋的那款香味道似乎淡了點, 但香插上刻 “一斗三升” 幾個字的字面意思卻讓我喜歡: 姚燮困厄時, “幸獲升斗, 全家笑顏”, 我有這 “一斗三升”, 就覺得自己是個富有的人。 偶爾對著那一摞堆得頗有規(guī)模的書發(fā)愁: 什么時候能看完? 轉念一想, 自己的書, 想看就看, 不想看, 就在若有似無的香氣中默坐。 花謝草深,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 春天也快過去了吧。
入手的 《南朝歲月》 是在隔年的某個周末才翻開的。 兩天里既讀文字, 又讀手帖。 大紅袍金琥珀般紅亮的湯汁在玻璃杯中靜靜浮漾——好久沒有這樣心靜如水。 讀到蔣勛在寒冷陰濕的立春 “泡一壺武夷山的巖茶大紅袍”,窩在家里讀 《衰老帖》, 瞬間覺得茶香更濃,心更歡喜。
《南朝歲月》 好讀, 在于它的簡近。 “簡”為簡樸, 因而淺近。 在這里, 蔣勛把讀帖的感受表達得比較感性, 如他一貫溫和儒雅的風格。 讀 《寒切帖》, 他說 “寒切” 兩字 “空闊清明, 不沾滯, 不掛礙”, “草體流轉, 像雪片在飄。 映在日光里, 爛漫紛飛?!?讀 《平復帖》, 他感嘆 “帖是文人在亂世里一些小小的記憶, 卻使人閱讀后心情難以 ‘平復’”。 《執(zhí)手帖》 中 “手” 字的厚重, 讓他看到 “很具體的身體的渴望”。 右軍帖中反復出現的 “噉”,他既有灰鶴引頸展翅和 “最輕盈的花式溜冰好手的飛翔縱躍” 之聯(lián)想, 又為書者食不安穩(wěn)體質衰退而憂心。
脫開專業(yè)的書法理論, 這樣的簡潔明凈正與 “手帖” 這一特殊文體的本質特點相契合。所謂 “手帖”, 就是 “安安靜靜地寫信而已”,是書者對日常細節(jié)的一些記錄和傳達。 誰會在與最親密的親友通信時反復掂量琢磨再三呢?或說肚痛牙痛, 或談家?,嵤?, 或言三兩心事, 或致關懷問候。 積雪凝寒時, 雨落初晴后, 興起時隨手在紙片上留下的三言兩語, 是小情懷, 也是大自在。 文體隨意, 書寫隨性,情感質樸, 是跳脫了所有繁華和虛飾后由此及彼的心靈傳遞, 是那個時代最樸素、 最生機勃勃的存在, 因而也如祝勇所說, “更加隨意、瀟灑、 燦爛”。
手帖有煙火氣而無塵土氣的率性, 既因為書寫內容和書寫方式的本真自我, 也因為南朝書人的生活際遇和人格魅力。 蔣勛認為, 《世說新語》 中??梢娔戏轿娜说母袀?“日積月累, 形成性格里一種揮之不去的 ‘謔’ 的玩世不恭。” 那是自然的。 《世說新語》 既為小說,記人述事難免有夸張乃至失實之處, 但綴珠成串, 人物形象可見一斑。 以杯酒澆心中塊壘,以放誕怪僻掩飾對現實的不滿, 以清談和玄學來寄寓個人理想, 是魏晉人物的常態(tài)。 《南朝歲月》 中所錄手帖, 以王氏一族為主。 永嘉之亂, 衣冠南渡, 時代動蕩的沖擊, 南北地域文化的沖突, 使個人命運難逃憂思傷痛, 所以帖中常出現 “劣劣” “憒憒” “耿耿” 這樣的凄惶和牽掛, 更不必說 《喪亂帖》 《頻有哀禍帖》 《憂懸帖》 中 “痛貫心肝, 痛當奈何”“悲摧切割, 不能自勝” 的徹骨傷痛和巨大幻滅感。 但豪門世族有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 如“東床袒腹” 的放達、 “興盡而返” 的瀟灑、“固當不同” 的自信, 在墨色的濃淡變化和線條的疾徐快慢中隨處可見。
手帖, 是書信, 是書法, 更是 “洞徹生活的空靈明凈小品”, 讓后人更真實地知道在那個追求美表達美的時代里, 文人們的雋朗風神和坦蕩襟懷。 宗白華先生說 “晉人風神不滯于物”, 這 “不滯” 體現在手帖中, 就是天馬行空, 游行自在。 這樣的快意淋漓, 從晉至唐宋至元明一直延續(xù), 不說 《爭座》 《韭花》 《寒食》 《值雨》 等諸多名家手帖, 就看看近人趙珩寫在梅花箋上的那些家宴菜單, 就足以使人心動。
《南朝歲月》 簡凈的詩意敘述中, 有作者的大悲憫, 也有他的美學判斷和理解。 唐太宗開創(chuàng)以書取仕, 在書法史上貢獻巨大, 死后卻選擇讓一紙崇山峻嶺、 茂林修竹陪伴自己地下長眠, 以為這樣可以共享宇宙天地萬萬年之永久。 乾隆在 《快雪時晴帖》 上題寫六十多個題跋,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卻忘記了喧賓奪主的羞恥。 包括這些手帖書寫者在內的魏晉名士造就了中國藝術史上空前的 “唯美” 時代, 而唐太宗、 乾隆一流, 習慣了帝王權力對世間萬物的占有, 習慣 “用非贏即輸來看待人生”,于是 “在美學寬容的領域往往就捉襟見肘,少了坦蕩自在, 也少了寬闊豁達”, 實在是對待手帖和其他一切藝術的執(zhí)著偏見, 也證明了之前讀到過的一句話: 在中國, 權力面前藝術都是雕蟲小技。 擁有清真出塵品格的南朝書者對抗權力的有效方式, 恐怕也只能如王獻之拒絕為孝武帝題寫 “太極殿” 匾額般方正清雅了。
書讀至一半, 腹中空空, 想想帖中那些或悲或喜忽憂忽樂的尋常日子, 起身, 決定做一道自帶創(chuàng)意的紅燒鴨。 平生第一次解剖鴨子是在妹妹高考那天, 因為當時的慘相, 我有幾年不食鴨肉。 感慨間, 想到的是毫無關系的 《鴨頭丸帖》。 “鴨頭丸, 故不佳。 明當必集, 當與君相見?!?短短十五字, 果然簡到極至, 天然妙趣到極至。
在黃梅季節(jié)讀這樣的文字和手帖, 如墨落宣紙, 有黑白分明的清涼之意; 也如美玉在手, 給人溫潤的慰藉。 那一聲 “雨濕熱, 復何似? 食不?” 的殷勤問候, 叫人眼眶酸熱。 白色洋桔梗在靜夜里芬芳, 一如那些流落到日本的手帖和與之一脈相承的日本現代文化——文學、 電影、 園林、 建筑, 甚至一朵花、 一盞茶——在時間和空間里清芬綿遠。 南朝的歲月蒼涼和士人風流就這樣穿越一頁頁發(fā)黃的紙片, 踏歌而來。
六七月間, 讀揚之水的 《奢華之色——宋元明金銀器研究》, 于我來說有畫風突變的感覺。 看時輕松, 之后不免多有慚愧: 學者皓首窮經, 在我這兒卻以一種純屬欣賞的 “看圖閱讀” 方式被消解, 雖然不是輕慢, 總歸不夠嚴肅。
既如此, 文題作 “金釵記” 才契合, 輸入時卻自然成了 “荊釵記”。 無意盜用, 就是覺得好。 布衣荊釵, 帶著煙火氣, 親切而溫暖。我甚至很愿意相信, 薛濤在浣花溪邊捶搗樹皮、 李清照在南渡后的落日余暉中濁酒獨飲,或文君當壚賣酒、 文姬蓬首救夫時, 無一例外是著布衣戴荊釵的模樣, 鉛華洗凈, 也不談詩情才氣, 留下對尋常人生的尋常向往。
《荊釵記》 是一部南戲, 我不曾看過。 而《奢華之色》 中諸如 “頭面” “釵” “簪”“步搖” 等名稱和物件, 的確是因為一臺臺戲很早地走進了我幼小的記憶。
在我外婆家, 每年正月都會有戲班子來村里演戲, 兩三天, 或四五天, 大概是以當年年成好壞決定天數的多少。 那幾天, 不管陰晴雨雪, 村口的曬場上熱氣騰騰, 像是要把整年的悲歡光景以這樣的方式宣泄出來。 鞋尖上挑著小絨球的繡花鞋, 鞋底厚得像磚的靴子, 粉的藍的黃的紅的寬大裙袍, 還有頭上身上戴的各種被一致稱為 “金銀首飾” 的東西, 就這樣,穿越喧鬧的鼓聲、 咿呀的胡琴聲和高低緩急的唱腔, 穿越才子佳人的故事背景, 迤迤然而來。 遠山后退, 戲臺隱身, 眼里只有色彩和光影的跳躍、 融合, 分明真實, 又恍若夢幻。
即使有心忽略也無法否認, 這些看上去繽紛的裝扮其實掩蓋不了種種不和諧的細節(jié)。 緞子鞋面臟得失去了本色, 五彩的戲服布滿皺褶, 或許還有一塊來歷不明的污漬; 而被稱為“珠寶” 的飾品, 說到底不過是一些五彩塑料。而那時, 它們卻像心照不宣的同謀, 共同營造了一個葳蕤生光、 充滿誘惑的未知世界。
舞臺上大號的白熾燈亮起, 那一張張算不上年輕好看的臉頓時俏麗生動起來。 在蓮步輕移玉指曼妙中, 鳳釵、 耳墜、 花鈿、 鐲子、 環(huán)佩, 顫顫巍巍, 搖出一串光影, 搖出一個故事, 搖出一段關于家國愛恨的慷慨或纏綿。 在這里, 呼吸變得悠長而暢快, 連腳下的塵土都在輕盈地起舞。 于是, 在這些草根的演繹中,在完全無意識中, 臺上臺下共同完成了 “以明朗而豐富的藝術語匯傳達出生命之春天里的祈愿和祝福”。
有時, 我會偷偷溜進暫時被充當化妝間的舊教室, 遠遠地盯著戲里最主要的角色, 看她往臉上涂一層層的油彩和脂粉, 把珠釵玉簪一件件插進如云的發(fā)髻, 又看她下臺后擦去厚厚的脂粉, 把頭上手上的飾品一一摘下, 放進一個盒子。 “啪嗒” 一聲, 盒子蓋上, 那些美麗的故事都在幽閉和黑暗中深藏起來。
如果可以, 我真愿意成為它們的主人:《拾玉鐲》 中伶俐又扭捏的小家碧玉, 《雙珠鳳》 中多情遺留珠鳳的相府小姐, 《碧玉簪》中的李秀英雖然因為一支玉簪受了不少委屈,但她穿上霞帔戴上鳳冠后一定美得像皇帝家的女兒……
三五天的集體歡娛后, 生活重回到日常的軌跡, 那些受了蠱惑的小心思卻蠢蠢欲動。 擠出豆肉的羅漢豆殼成了指套, 盈盈地泛著玉的光澤, 讓人歡喜。 番薯藤的枝蔓勻稱地折成幾個小段, 小心地撕開皮, 使它欲斷還連, 紫紅色的皮連綴起碧綠透亮的莖掛在耳旁, 學舞臺上小姐丫環(huán)們一步三搖地走, 竟也生得些許搖曳的姿態(tài)。 我課本的空白處總有些女子的畫像, 一律美目櫻唇、 寶髻巍峨, 也一律金鳳欲飛、 珠翠跌宕——拙劣的涂鴉, 集中起的是一個女孩對美的所有想象。
我祖母這輩人把耳環(huán)耳墜稱為 “nǘ k (i)ān”, 不知道這稱謂因何而起, 也不知道這兩個字該怎么寫。 如果 nǘ 寫作 “女”, 以限定首飾通常的性別范圍, 那么后一個字完全沒有思考的方向。 而于她們, 叫什么怎么寫都沒意義: 窮其一生, 那也不過是跟她們緣分甚淺的奢侈品而已。
“玉在山而木潤” “君子比德于玉焉”, 與溫潤潔美卻不可重塑的玉相比, 金銀器飾的不斷發(fā)展和演變, 正是基于金銀本身可不斷重新打造、 翻新的屬性。 元人的 《新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 記載, “今時宅眷, 多喜時樣生活,勤去更改?!?剛參加工作那會兒, 母親對我的唯一要求是每月存點兒錢, 給自己準備一個戒指。 我大笑, 十分不在意, 卻也無可無不可地照辦。 后來果然去打了個戒指, 從首飾店出來后就沒戴過。 后來又改成兩個尾戒, 和妹妹一人一個, 沒兩天便遺忘于角落, 直到某一天發(fā)現它不知所終——似乎我鄭重籌備的第一件“嫁妝” 在幾經變更后就這樣化身于無形, 談不上傷心, 只是有點失落。
首飾的意義可簡可繁, 可輕可重, 全在于人的心思。 揚之水說, 因為與用途密切相關,宋元金銀首飾的紋樣多含喜慶吉祥之意,“一個很大的用項是嫁女” 以及 “作為成年人的笄禮”。 不止宋元, 首飾已經從自身的材質屬性及依附于這個屬性的財富價值中剝離出來, 是人們 (特別是女人) 對時尚、 審美的認知, 更是某種情感的確認、 寄托。 所以,易安 “寶奩塵滿” 懶于梳洗, 縱然有五味雜陳于心, 但大概總是茫然于 “誰適為容”; 所以, 王佳芝固然會在一顆鴿子蛋大的鉆石里照見自己的心, 也完全可能對一個草編的指環(huán)心有所動 (只要易先生有這個雅興)。 至于故事的結局, 與鴿子蛋或草環(huán)或金或銀實在沒什么關系了。
此間, 小何老師給我發(fā)來一個在珍珠市場拍的視頻, 精致、 玲瓏、 琳瑯滿目的飾品和配件, 就這樣隔著屏幕撲面而來。 這些年她沉浸于此, 親自設計甚至動手制作, 一枝一葉都是精巧的心思, 難怪她百玩不厭樂此不疲。 “只是看看都讓人覺得開心!” 她彎彎的笑眼里閃著歡喜的光。 這純粹的歡喜讓我粗糙的心溫暖起來: 尋常生活, 總還有些東西能讓我們可以尋得些許美好。 為此, 我找出了久未使用的音樂首飾盒, 也原諒了自己讀 《奢華之色》 時的輕率和冒昧, 因為在書中, 我照見了值得記取的過往和當下……
立冬, 傳說中的寒潮在傍晚時分如期而至。 剛過去的秋天, 秋老虎猖狂得不可理喻,三十幾攝氏度的高溫持久堅韌。 “天教桂蕊擅秋分”, 桂花遲遲未見萌動的跡象, 直到霜降節(jié)氣, 才讓煩厭了炎熱的人們在滿城馥郁中鮮活起來。 朋友圈中, 桂花蜜、 桂花白糖、 桂花香囊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 有口福的, 已經吃上了糖炒桂花年糕, 仿佛唯其如此, 才能彌補遲到的慰藉。 花好不過一旬, 短短幾日, 沉浸在蜜一樣的香中, 生活因此豐富且風雅起來。
前次回老家, 見樹蔭下青苔在晨露中格外蒼翠, 想到家里文竹面上的青苔已漸呈干枯之勢, 便就地取一根枯枝, 挖了兩塊巴掌大小的帶回, 換上后, 果然碧青喜人。
春末, 陸續(xù)在網上購得文竹、 吸水石透氣盆、 紫砂托盆, 自制兩個小盆景。 文竹種在吸水石上, 深綠的枝葉和石頭蒼黃的本色很是相宜。 吸水石和文竹都小, 文竹卻長勢良好, 服盆后, 不斷有新芽破土而出。 老枝色沉如黛,新枝青翠俏麗, 枝葉相依, 歡喜可親。 青苔換過幾回。 先是網購, 鋪在吸水石上肥厚碧綠,有喧賓奪主之嫌。 大概是培植時用肥過多, 滋生出不少小飛蟲, 梅雨季節(jié)過后果斷放棄, 換上從野外挖來的苔蘚。 八月在千島湖森林氧吧, 被密密披覆于山石的青苔吸引, 心動手癢, 扯了幾片, 一路愛護, 最后卻遺忘在了出租車上, 執(zhí)念所致, 竟然夢中還念念不舍。
這些青苔長得完全不同, 那綠, 也綠得各有千秋。 或幽深寂靜, 厚實如絨毯; 或蒼茫蔥蘢, 充滿郁郁野趣。 “巖石青苔, 寂之所生”,果真如此。 長夏過去, 文竹和綠苔被晨夕間的清風喚醒, 擱在漾著些許清水的紫砂托盤里,褪去了那份火燥氣, 一片安靜。 我于它們, 忙時相忘于江湖, 閑時殷勤相顧盼, 數著陰晴不定的秋光, 怡目怡心, 頗有幾分得意。
竹和苔是小風景。 一直以為沙子、 碎石、水景是日式庭院代表元素, 最近才知道青苔也是常備單品, 不過是維護麻煩才被草地替代。原來, 小風景不僅有樂趣, 還可以有大乾坤。
從疊山師計成的 《園冶》 到治園大師張南垣精心炮制的多個園林大作, 再到王稼句先生《讀園小集》 里的記錄, 中國傳統(tǒng)園林, 或隱逸山野, 借自然之大觀成就園林之小景; 或偏居鬧市, 在喧囂塵世中得一隅之安靜。 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 就園林自身的構造來說, 表面的避世中隱藏著實在的熱鬧: 俯仰之間, 目之所及, 處處有景; 水石亭榭花木, 看似隨意散漫, 無一處不用心, 無一處不新奇; 前后勾連, 高低呼應, 虛實相照, 不甘寂寞, 也不甘冷清。 “掃徑護蘭芽, 分香幽室; 卷簾邀燕子, 閑剪輕風。 片片飛花, 絲絲眠柳。 寒生料峭, 高架秋千……山容藹藹, 行云故落憑欄;水面粼粼, 爽氣覺來欹枕。 南軒寄傲, 北牖虛陰, 半窗碧隱蕉桐, 環(huán)堵翠延蘿薜。 俯流玩月, 坐石品泉。 苧衣不耐涼新, 池荷香綰; 梧葉忽驚秋落, 蟲草鳴山幽?!?從這段摘自 《冶園》 的文字中, 景象之豐富可見一斑。
這些園林, 寄托了造園師、 園林主人審美理想和人生追求, 在雪光、 月色、 花香、 歌吹、 宴游中繁復而熱鬧著, 安放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身體和靈魂, 令人艷羨, 向往, 感慨又唏噓。
如果說中國傳統(tǒng)園林宜觀, 宜賞, 宜走走停停, 日式庭院更凸現 “虛” 的特點, 無疑也更宜靜坐和靜思。 日本美學大師大西克禮認為, “侘寂” 二字包含日本美學的全部, 而枯山水, 是 “侘寂” 之美在日本庭院設計中的極致運用。 一方小院, 筑一淺池, 水滿不過盈寸, 安一塊小小的石, 種一棵孤獨的樹。 同樣是精心經營, 但水石樹沙的極簡成就了另一種簡凈沖淡之美。 那天隔著玻璃, 看到天青里書房的中庭就是典型的日式枯山水的景致, 便想, 與這樣幾乎一覽無余的虛空簡潔相處, 最適宜的事是冥想。 閉上眼, 聽水聲風聲掠過,神思邈邈, 遨游太古, 內心定是一派無物無我的寧靜。 正如窗臺上的蘭花投下的日影, 從早到晚, 無聲無息, 卻又聲息不斷。
作為與 “物哀” “幽玄” 并列的日本三大美學概念之一, “侘寂” 的內涵極為豐富, 即便盡我全力也不能知其萬分之一, 所以不妨在這些感性的表達中尋些端倪: 它是 “飄落中的葉子”, 是 “秋末初冬的景象”, 是 “晚秋那種盛極而敗的凋敝狀態(tài)”。 這種審美, 集中體現在茶道、 花道上, 也充斥在庭園、 服飾、 飲食和其他每一個日常的細枝末節(jié)。 “盛極而敗的凋敝” 令人哀傷, 大西克禮卻告訴我們:生活在 “侘寂” 中, 是 “為了更好地感知美與快樂”。 這看似矛盾的理解, 使我想到日本民族對朝顏、 櫻花的情有獨鐘, 它們在最美的時候凋零, 卻也因生命之短暫而保留了最美的容顏。 也因此想到夏目漱石1910 年在修善寺養(yǎng)病期間寫下的詩歌: “風流人未死,病里領清閑。 日日山中事, 朝朝見碧山。” 在九死一生之后, 留給這位作家的不是死亡的陰影, 而是遠離現實世界內心縹緲的寧靜, 讓他深深感激在此度過的 “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
蔣勛說, 孤獨是生命圓滿的開始。 套用這個說法, 或許對那些孤獨的生命而言, 侘寂,是美和快樂的開始。
常常想, 如果擁有一個園子, 必得種上梅樹、 桂樹、 柿子、 芭蕉各一, 薔薇半墻, 紫藤繞架, 清荷亭亭。 如此, 便可以看花開, 看葉落, 看一朵香如何堅持在深秋或寒冬。 萬物靜觀皆自得, 年歲逐增, 更感受到獨處的好, 和花草書頁對話的好。 看多年老友興之所至, 點一爐香, 插幾枝花, 寫幾行字, 無關其他, 就是喜歡, 我的心也隨之歡喜而感動——幸而還有這樣的無用之物, 日常的瑣碎在這里有了一個舒緩的氣口, 讓尋常人的日子也因一份閑情而美麗起來。
在桂子搖落的深秋, 讀到一首無名氏的和歌: “秋萩葉落后/夜半孤床涼已透/不堪獨寢愁; 且飛且啼哭/大雁淚灑庭中樹/凝成萩上露; 萩葉綴露珠/游人可看不可觸/一觸即變無; 欲去秋萩枝/枝上白露如翡翠/搖搖欲下墜; 萩花落盡露為霜/荒野行路夜未央/夜露沾衣裳?!?剎那間竟然鼻子發(fā)酸, 幾乎流下淚來。
室外下著雨, 室內卻暖和。 這樣的晚上,適合喝茶, 看書, 聽音樂, 或窩在沙發(fā)中發(fā)呆。
傍晚收到朋友寄來的 《越讀》 小冊子一本, 卷首是玉蘭兒的 《眼前無非生機》, 另有老虞頭的 《因為愛, 內心一片荒蕪》。 來不及細看, 心里已是親近。 在離這個城市不遠的那個小城, 有那么一群人, 他們讀莊子, 讀莫泊桑, 讀蕭白、 莎士比亞, 他們品茗聞香聽琴吟詩, 風雅地生活, 自由地思想, 在四季的輪回和喧囂里站成凌霜的蘆葦, 令人感嘆。
江南的冬天越發(fā)顯得名不符實。 新年第一天, 坐在攝氏二十多度的陽光下, 看胡竹峰《雪天的書》。 在文字中尋找冬天冰涼的風和蒼茫的雪, 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有穿越季節(jié)的混沌與錯覺。 無風無霜無雪固然舒服, 但對生長在江南的人來說, 冬天而不下雪, 總是一種遺憾。 去年初雪來得特別早而突然, 突然得讓我以為那只是匆匆上場的預演。 第二天下樓看到小區(qū)內零散堆起的大小形狀不一的雪人, 才確信雪已真正來過。 歲月忽如流, 靖節(jié)先生所言“行年向不惑” 當改成 “行年向知命” 才合適。然而今年小雪不寒, 大寒無雪, 健壯如處子的江南的雪怕是看不見了。
對一個喜歡的作家, 有時也不妨像對熱戀中的情人, 在激情之后保持一定的距離, 更能細細品出她的好來。 一年半之前讀胡竹峰, 就說過這是個有趣的男人。 一年半之后讀他新出的集子, 又確定這是個安靜的男人。 因為安靜, 才能有思想和想象天馬行空的馳騁; 因為安靜, 才能在一片茶一葉草一縷風中浸染日子; 因為安靜, 做的夢都美好得讓人妒忌: 或云游半空徜徉于青光艷陽, 或潛入幽境覓一片桃源勝地; 又常得滿壁圖書滿室書香, 草綠花香。 一片清風朗月, 一夜光明歡喜。 不像我,連夢中都被驅使奔跑。 當然也有快馬長風, 烽火三月或快意恩仇, 畢竟是男人, 畢竟有男人的熱血和豪情。 他曾夢見與葉圣陶先生對話的場景, 請老先生在筆記本上寫字, “黑色的鋼筆一頓一頓, 頗吃力”, 夢境竟比現實清晰。類似的夢我也有過, 依稀記得是尋訪茅盾先生, 并得一墨寶, 歡喜而又惴惴, 不知所措。我試圖從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尋找這一條記錄, 但沒找到——找不到的何止是夢。 他說閑情是他的還魂湯, 閑生靜, 靜有神。 朱光潛先生說是 “大約靜中比較容易見出趣味”。 如陀螺般旋轉著的我們終究是少了這一份從容的閑情么?
人生得閑是好事。 如張充和的手抄梅花詩, 疏朗中一派清閑, 百看不厭。 房子是蝸居, 書房也不過斗室一間, 一桌兩椅一架書而已。 常把自己蜷在椅子中, 低頭翻書, 抬眼四顧, 滿是適意的感覺。 虛室生白也生閑, 也就真的有了些閑情, 既而生長思生短想, 生出日復一日中的些許溫情。
這幾天翻檢架上的書, 來不及讀的十之四五, 心有惶恐。 這樣的狀況和心境年年重復,毫無新意。 有時覺得買書似乎只是為了督促自己多讀書。 胡竹峰說他每年的閱讀量是四五百冊書籍, 這是我聽說過關于閱讀的 “神話”。人到了這個年紀不再輕易說 “假如”, 因為知道那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但于我個人而言, 年輕時最遺憾的兩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荒廢了十年光陰。 那真是被虛空的黑洞吞噬的十年。 我把這樣的心境說給兒子聽, 他似乎并不以為意, 只是在回校的時候帶走兩本書, 分別是魯迅和張承志的散文集。
蒲松齡 《聊齋志異》 近五百篇, 鬼女狐仙數不勝數, 最愛的卻是素秋——一只書蟲化身的女子, “肌膚瑩澈, 粉玉無其白也。” 聽著名字就好, 素衣素心, 一身清凈。 素秋, 素冬, 各得其妙, 其妙又同在一個 “素” 字,“甘淡守素, 未嘗一色媚人也?!?素書更美,“客從遠方來, 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 中有尺素書”, 素帛一尺, 墨色寫就的長相思短叮嚀令閨中人望斷天涯。 如果真有什么神仙妖精, 那就做一只書蟲吧, 在油墨香中迤邐而行, 汲文字精華, 得文氣滋養(yǎng), 通身的妖氣仙氣非同尋常。 聊齋先生身受科舉之苦, 筆下就多有百無一用的書生。 自然的, 讀書實在是無用之事, 茶、 書、 畫、 琴, 諸如此類都一樣,然而不為無用之事, 又何以遣有涯之生? 先生仁慈, 給苦讀的窮書生安排一段紅袖添香的艷遇, 成就一個個非人世的美麗幻夢, 慰己慰人慰天下。
冬季雨水多, 水仙長葉紛披, 凌波仙子變身蓬頭村婦, 如徐渭大寫意般潦草。 但花終究開了, 依然清雅, 亭亭如玉, 一如李漁筆下“淡而多姿” 的風華。 馬路邊的紅燈籠已經亮起, 宣告舊年時日不多。 在紅底灑金的卡紙上涂鴉 “?!?字, 點鼠眼如豆, 畫鼠須愣忡、 鼠耳向天, 心情大好。 小同事一絲不茍地涂 “招財進寶” “一夜暴富”, 戲謔中滿是憧憬; 地上桌上都是春聯(lián)和福卡, 喜氣盈室。 于暮色四起時帶著一枝臘梅上地鐵, 暗香幽浮。
這天正是臘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