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番番
作者有話說:偶然間得知苦瓜的別名叫君子菜,于是一個性情堅韌、沉默寡言的少年形象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像一場潤物無聲的春雨,他的愛隱忍又深刻。很少有人愛苦味,但人人都嘗過苦味。時光流逝,心境變遷,但愿我們都能從苦中品出回甘。
如果一朵云出于愛意愿意為你停留,那么它就會失去自身的形狀。
1
“問了那么多專業(yè)問題,想必莫小姐也累了,我們來放松一下?!敝鞒秩耸掌鹛釂柊?,身子前傾,“聽說英國以黑暗料理聞名,那莫小姐求學期間,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什么?”
莫硯清微微低頭,笑著說:“我不在外面吃飯?!?/p>
“哦?那想必是親自下廚了,那您最常做的一道菜是什么?”主持人笑著說,“是西紅柿炒雞蛋還是西紅柿雞蛋湯?”
觀眾席中爆發(fā)出善意的笑聲,氣氛極好。
“苦瓜炒蛋。”莫硯清輕輕說。
顯然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主持人正了正身子,問道:“莫小姐很喜歡吃苦瓜?”
“我不吃苦瓜,苦瓜太苦了,我只吃苦瓜炒蛋里的雞蛋?!蹦幥逋嶂^,好像在回味苦瓜炒蛋的滋味。
主持人笑了:“莫小姐真幽默,不過我很好奇,用苦瓜炒出來的雞蛋,難道不會被沾上苦味嗎?”
“不會?!蹦幥遢p輕嘆了口氣,“苦瓜又叫君子菜,意思是說,把它和其他食物同煮,它雖然自己苦,但從來不會把苦味沾染給其他菜?!?/p>
“這樣聽來確實是菜中君子啊?!敝鞒秩私拥?,很快就轉移話題了。
自苦而不以苦人,多么像他。訪談節(jié)目的最后,按慣例她要獻上一曲。她身穿紫色亮片長裙,鎂光燈追逐著她,忽明忽暗,像是夜空里捉摸不定的星。
燈光刺眼得如同高原上的烈日。她閉上眼睛,在這里,他也曾短暫擁有過她。
2
20世紀90年代初,十二歲的莫硯清坐在綠皮火車上,看什么都覺得新奇。
“清清,下車了?!蹦淌谠缫芽婧昧藥讉€背包,又小心翼翼地騰出一只手來牽住莫硯清。他是某大學人類學方面的專家,這次要來川西搜集整理一些資料。雖然田野調(diào)查很辛苦,但莫硯清母親早逝,一向心疼女兒的莫教授只好把女兒帶在身邊了。
莫硯清跳下火車,還沒來得及感受川西的空氣,就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眼眸,干凈得就像她在童話書里見過的小牛犢的眼睛。
“莫教授,這位就是我們縣口述民族史的老人次仁,”負責接待的男人低了低頭,“這是他的孫子,林也,十五歲,漢語不錯,如果你們溝通有困難,可以請他幫忙翻譯。”
“林也哥哥,我可以找你玩嗎?”莫硯清年紀小,性格活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眼前這位漆黑眼眸的主人交朋友。
林也不說話,只是伸手接過了她肩上背著的卡通背包,用生澀的漢語一字一頓地說:“我和爺爺帶你們?nèi)ゼ依镒??!?/p>
莫硯清跟在林也后面,他寬大的肩膀幾乎可以幫她擋住高原上呼嘯而來的風,只漏了幾束陽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熱烈而燦爛的陽光,是她在多雨的省城很難見到的。
高原的夜晚,星河清晰可見,莫硯清悄悄爬上屋頂,正好瞧見林也走出來。她喊道:“林也哥哥,上來玩??!”
林也依舊不說話,轉眼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不一會兒,莫教授就氣急敗壞地出來叫女兒趕快下來。
“你真沒勁!”莫硯清有點氣餒,在經(jīng)過林也身邊時,對他抱怨道。
林也嘴唇動了動,只是拿出一碗酥油茶遞給她。莫硯清注意到,他的手粗糙黝黑,和自己接過酥油茶時伸出去的白皙柔嫩的手形成了鮮明對比。
“明天隔壁村子有個女孩要辦成人禮,爺爺說可以帶你們過去看看?!痹谀幥搴人钟筒璧臅r候,林也對莫教授說。
次日,天還未亮,莫教授便拉著睡眼惺忪的女兒圍觀了藏族少女的成人禮。
扎著烏黑辮子的女孩一邊唱著成人歌,一邊踢著放在自家門前的小土塊,歡樂的氣氛感染了莫硯清,她也隨著藏族少女們一起唱起歌來。
起初她的聲音小小的,之后便起勁了,竟引來一陣喝彩聲。
“她的聲音比高原上長大的女孩子還要清亮呢!”同行的林爺爺夸贊道。
許是得了夸贊,從這以后,莫硯清走到哪里都哼著歌。她喜歡這廣袤無邊的高原,能讓她的歌聲傳得很遠很遠。
自由自在地過了大半個月后,莫硯清的入學手續(xù)終于辦下來了。
“小清明天也要去你們學校上學了,她不會藏語,能不能請你多多關照一下她?”一個晴朗的夜晚,莫教授和林也如往常一樣坐在院子里聊天。
“可以?!鄙倌甑某兄Z,堅定清晰。那時候他可能不知道,或許這一句無心之諾,會伴隨他的一生。
3
“林也哥哥,你教我藏語好不好?”放學的路上,莫硯清跟在林也的后面,旁邊時不時有像他一樣皮膚黝黑的藏族少年走過,嘰里呱啦地朝他說著什么。
“不好,”林也拒絕得十分干脆,“你待不了多久?!?/p>
“可是不會藏語就沒人和我玩。
“爸爸每次出差都很久的。
“你就教教我吧?!?/p>
林也加快了腳步,莫硯清跟在他身后小跑了起來。高原上空氣稀薄,她很快就支撐不住,耷拉著腦袋,停了下來。
只是一瞬間,林也就回到了她身邊:“不舒服嗎?”
他的眼睛如同清澈的湖水,把她的身姿封存在內(nèi)。
莫硯清微微愣神,隨后卻是忍不住大哭起來,邊哭邊用腳踩林也的影子:“每個人都不理我,我想回家?!?/p>
或許是從沒見過這樣驚天動地的哭勢,林也慌了神,連忙蹲下來。他搜遍了全身,找不到可以替她擦眼淚的手帕,又覺得自己的手掌皮膚過于粗糙,不便去觸碰她光潔的臉龐,一時間只好愣在了原地。
莫硯清見對面的人沒有任何反應,越想越委屈,直接坐在了地上。就在林也打算陪她一起坐在地上時,鄰居家的老人匆忙趕來,見兩個娃娃坐在地上,一把拉起他們:“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林也往前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艱難行走的莫硯清,折回來一把背起她,就跟著老人一起往家里趕。
莫硯清并不知道老人用藏語跟林也說了些什么,只覺得趴在他的背上有些顛簸,她突然咯咯大笑起來:“林也哥哥,騎馬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我好想騎馬呀!”
林也不言,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似乎想讓她更加舒服一些。
到家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林也個子高,遠遠就看見爺爺和莫教授坐在一起,腿上似乎都打了石膏。
“爺爺!”
“清清!”
林也快步走到他們面前,莫硯清也一骨碌從他背上跳下來,問道:“爸爸,你怎么了?”
莫教授還沒來得及回答,林也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謝謝莫教授對我爺爺?shù)木让?。?/p>
原來,莫教授白日無事時,會跟著老人一起出去放牧,一是了解下當?shù)氐娘L土人情、山川地貌,二也是為了幫老人做點事。這天,家里一頭牛不聽使喚肆意狂沖,老人跟在后面追趕,一不小心就從山坡上跌落了,幸虧莫教授反應快,立馬去拉,才不至于丟掉性命。
“沒事,沒事,應該的?!蹦淌跍睾偷乩鹆忠玻澳阍趯W校不也常常照顧清清嗎,這都是相互的。”
林也低著頭不說話。
晚上林也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呼大家,給莫硯清盛了滿滿一大碗牛肉,等她吃飽后,把她拉到庭院,告訴她:“我教你學藏語吧?!?/p>
“你怎么又愿意教我啦?”莫硯清抬頭,正巧看見有幾縷碎發(fā)擋住了少年的眼睛,忍不住伸手輕輕替他撥開。
深沉的夜色蓋住了林也微紅的臉頰,他別過頭去,自言自語道:“可能你們不一樣。”
4
莫硯清常常想,地勢高的地方,是不是時間流逝得也更快。一晃大半年過去了,她個子長了一些,也更加熱愛現(xiàn)在生活的這座小鎮(zhèn)。
林也的個子也長高了不少,面容也隨之硬朗起來,有很多女孩子會偷偷看他。每天放學后,纏著莫硯清要和她一起走的女孩子也多了起來。
可林也似乎不喜歡和一大群女孩子走在一起,每次都拉著莫硯清快步跑回家,經(jīng)常把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干嗎跑這么快?她們只是想和你交朋友?!蹦幥宀粷M地說。
“很麻煩,你不懂。”林也簡短回答道。
可沒過多久,那些纏著莫硯清一起走的女孩子突然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她,甚至也不愿意和她說話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個同學告訴她,有人說,是她每天一放學就拉著林也跑,故意不讓她們見林也。
這可真是冤枉我了!莫硯清快人快語,立馬找到那些女生,解釋道是林也拉著自己跑的,與自己無關。
“次巴撒拉!”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話,莫硯清聽不懂,但感覺不是什么好話。
幾個個子高的女生開始重復這句話。莫硯清氣急了,也學著她們的樣子,大吼了一聲“次巴撒拉”。????仿佛是被她的氣勢嚇到了,那幾個女生突然消停了。就在這時,從她背后傳來林也的笑聲。
“什么時候還會自己吵架了,”他笑著拉過莫硯清的書包帶子,讓她靠近自己,“是我要拉著她跑的,如果你們再欺負她,別怪我不客氣。”
他拎著莫硯清大步離開了。
“次巴撒拉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討厭你的意思?!?/p>
“都怪你,讓大家都討厭我了。林也,次巴撒拉!”
莫硯清跳上他的背,腦袋一搖一晃,嘴里不停地重復著“次巴撒拉”。
“如果你不再說這個詞,晚飯我會給你盛一大碗牛肉?!?/p>
背上的小人立馬閉了嘴。萬里無云,繁星滿天。林也突然覺得,她真可愛。
一個尋常夜晚,她和林也結伴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人。是爸爸的同事李教授。
“清清長這么高了。”李教授親切地拉起她的手,“身體結實了不少,不過確實也曬黑了點?!?/p>
愛女心切的莫教授自動忽略了前一句話,看著皮膚黝黑的女兒,心里不是滋味。
“我一直覺得對不起清清,我這個項目耗時太久。讓她跟著我背井離鄉(xiāng)?!?/p>
來不及揣摩大人對話里的深意,莫硯清只是把書包往地上一放,拉起林也的手就飛奔出去:“我們?nèi)ヲT馬了,晚飯多留點!”
莫硯清最喜歡草原的夜晚,天地廣闊,星如珍珠。
初春的風算不得溫柔,從馬背上下來時,她的臉已經(jīng)凍得通紅。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爸爸和李教授不知什么時候也過來了。
“清清,給李伯伯唱首歌吧,就唱你最近學的那首藏族小調(diào)?!蹦淌跍厝岬乜粗畠?。
莫硯清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唱了起來。她的聲音很特別,不是豆蔻少女常有的清脆,也不甚甜美,而是略帶沙啞,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
月光將她輕輕籠罩,如同包裹著一顆未經(jīng)打磨的珍珠。
一個星期后,莫硯清跟著李教授回到省城,準備接受正式的音樂訓練。
其實,小時候的很多事情,莫硯清都記不太清了。唯獨離別那天的朝陽,深深烙印在了她心里。她坐在飛馳的汽車上,奔向前方冉冉升起的太陽,當時她只覺得前方這朝陽太美,金光閃閃,明媚可愛。
而另一邊,正是一年一度賽馬大會現(xiàn)場。英姿颯爽的少年正用力抽打馬臀,他的馬兒脖頸上掛了一條紅色的綢帶,迎風飄蕩。
終究還是追不上她,少年想。她乘坐的小汽車越開越遠,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盡頭,濃縮成一個圓點,然后不見。
5
轉入音樂附中后,莫硯清便開始了寄宿生活。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總是埋怨因為要保護嗓子,這也吃不了那也吃不了,每天都吃不飽。
她倒是沒想到林也會來看她。
之前莫教授每個月會來看一次女兒,那段時間忙得抽不開身,便拜托林也給莫硯清帶點東西過去。
“莫教授說你天天都吃不飽,我給你帶了點自家做的奶酪干,你試試。”林也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包裹,里里外外包裝得非常仔細。
“味道清甜,又不膩?!蹦幥暹七谱?,三下五除二吞下好幾塊。
“慢點,”林也遞上一瓶水,“怎么就這么餓呢?想吃什么我?guī)闳??!?/p>
莫硯清帶林也來了一家火鍋店,林也皺了皺眉,還是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只能吃清鍋?!绷忠策€是很嚴格。
莫硯清想起了小時候他跟爸爸告狀,爸爸氣急敗壞地把自己從屋頂上拽下來的事情。她恨意四起,踩了林也一腳:“多管閑事?!?/p>
林也不回話,只是細心地給她調(diào)蘸料。
莫硯清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邊有細細的胡楂,她覺得新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硬硬的,很扎人。
“你干嗎?”林也一把打掉她的手,“又不是小孩子了?!?/p>
火鍋煮開了,咕嚕咕嚕冒著泡,蒸騰的熱氣擋住了林也微紅的耳根。
“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待會可別胃疼?!笨匆娔幥迕媲岸殉尚∩降耐?,林也有點擔心。
“這不是好不容易才能出來一次,可不要放開了吃?!蹦幥遄炖锖澄?,含糊回應。
“我以后每個星期都過來帶你吃飯?!绷忠舱f。
莫硯清好像沒聽到這句話,只是埋頭苦吃。
之后的一段時間,林也果然會在每個周六下午準時出現(xiàn)在她學校門口,給她帶家里的牛肉干和奶酪片。只要是她想吃的東西,林也一定會滿足她。
莫硯清的世界太單純,她不會想到,林也是如何坐了一整夜的綠皮火車,從川西小鎮(zhèn)來到省城。也沒有去想,他經(jīng)常買不到坐票,這么高的個子,要蜷縮在車廂的過道中間,坐在一張廢棄報紙上度過漫漫長夜。
或許是因為,他從未展現(xiàn)過自己的風塵仆仆。他永遠會在出站口認真洗個臉,仔細刮干凈胡楂,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清清,今天那個帥哥怎么沒來?”一個尋常的周六下午,莫硯清和同學一起往校門走,卻沒見到林也的身影。
“爸爸!”莫硯清飛奔過去,撲進莫教授懷里。
“清清,你受苦了?!彪m是這么說,莫教授覺得女兒好像圓潤了一些,不像之前那么瘦弱了。
“可不是嘛,林也每周都給我?guī)б淮蟀缘倪^來?!蹦幥逋熘职质直?,撒嬌道。
“林也?”莫教授仿佛吃了一驚,“他每周都過來?”
“是啊,不是你讓他過來的嗎?”莫硯清不解。
“我只拜托過他一次啊?!蹦淌趽狭藫项^,“最近我去了隔壁小鎮(zhèn)走訪調(diào)查,有一段時間沒看到他了。他今天來過了嗎?”
“還沒?!蹦幥逅奶幫送瑳]見到林也的身影,盡管爸爸就在身邊,卻隱隱約約有了失落的感覺,“或許他今天忙吧?!?/p>
晚上吃完飯后,莫教授把女兒送到學校門口,就匆忙轉身往李教授家趕,說是有事商量。莫硯清回宿舍的路上忽然飄起了雪,寒風呼嘯而過,有一瞬間讓人仿佛置身高原。
“清清。”
她一回頭,那個少年正站在她宿舍樓外的臺階上,對著她笑。
他身上好像沾了些水珠,睫毛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雪花融化在上面了。臉凍得得通紅,卻還緊緊抱著一袋零食。
她突然覺得,在他們中間的漫天雪花無比溫柔。
她快步跑著迎向前去,他許是在寒風中站了許久,身子晃了晃。
“謝謝林也哥哥?!蹦幥迥剜?。
“快進去吧?!绷忠仓皇前蚜闶惩种幸蝗?,“川西已經(jīng)下大雪了,來時火車晚點了。”
他沒撐傘,轉身走進雪中。
幾天后,莫教授跟女兒說,已經(jīng)跟她在英國的姑媽打好招呼,準備高中送她去英國學習音樂劇了。
“李教授說了,你的聲音條件非常好,很有故事感。爸爸這輩子沒別的愿望,只想好好培養(yǎng)你。”
莫硯清答應了,并且立馬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也。
“我上高中時,你是不是也要上大學了?”她隨口問道。
“不會,”林也回答,“家里的牦牛需要人看管,我也不想離開生養(yǎng)我的小鎮(zhèn)。”
“好吧?!蹦幥逍南?,他的確適合騎著馬在高原上自由奔跑,這段日子在省城和他碰面,總覺得有根無形的線將他束縛住。
一年后,莫硯清登上了去英國的飛機。林也過來送她,他認真地跟她說:“如果有需要,我會去找你?!?/p>
難不成你還每周飛過來找我?莫硯清笑了笑,只說了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6
莫硯清的姑媽獨居英國十幾年了,平時做自由攝影師賺點錢,稍有積蓄后便投身當?shù)氐沫h(huán)境公益組織。日子雖然清苦些,精神上卻非常自由,和姑媽住在一起,莫硯清覺得很快樂。
只是這快樂異常短暫,不到一年,莫教授就猝然離世了。
在國內(nèi)的機場,林也見到了雙眼布滿紅血絲的莫硯清,她抓著林也的胳膊,不停地問他為什么。
“川西地形復雜,氣候變幻莫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路上泥濘不堪,莫教授坐的那輛車輪胎打滑失控,就……”林也不忍心說下去。莫硯清仿佛消瘦了不少。
“你上學的學費,莫教授給你留好了?!北M管于心不忍,林也還是說了出來。
“我不要!我只要爸爸!”莫硯清雙膝無力,跪倒在地,“我不上學了,我要回家!”
“不可以?!绷忠驳穆曇魣远ǖ媒评淇?,“我答應過莫教授,要看著你完成學業(yè)?!?/p>
任由她的拳頭打在他身上,他只是一聲不吭。
在家待了半個月后,莫硯清被林也強行送上了回英國的飛機。
恰好這幾個月,姑媽跟隨一家地理雜志社前往非洲拍攝照片,因為要完整地記錄野生動物的遷徙過程,她無法回國參加莫教授的葬禮,也不能立馬趕回英國安慰莫硯清。
回到英國的莫硯清無心學習,每天在超市買冷凍食品,胡亂度日。不料幾個月后,林也忽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你在做什么?”他總是這么冷靜。
他拉開她房間厚厚的窗簾,強烈的陽光瞬間灑進來,刺得她睜不開眼,連忙把頭埋進胳膊里。
林也不理她,只是兀自清掃了她的房間,給她把物品一一歸位,然后去廚房煮了碗面端給她。
“我不吃?!蹦幥逭f。
“今天是我十九歲生日,就當陪我,行嗎?”林也用筷子劃開雞蛋,蛋黃流了出來。
莫硯清一愣,呆呆地拿起了筷子,一口熱面下肚,眼淚便流了下來。好久沒有吃過一碗熱乎乎的面了。
她邊哭邊吃,林也不去攔她,也不和她說話,任由她發(fā)泄情緒。
哭累了,她倒在一旁睡了過去。林也找了條薄毯子給她披上,她額前的劉海已經(jīng)遮住眼睛了,似是很久沒打理了。
他的心這才猛烈地疼了起來。
第二天,林也催她去上課,并簡單告訴她自己拿到了一年的工作簽證,在附近的中餐廳打工。
“冰箱里的冷凍食品我已經(jīng)扔了,你每天晚餐回來吃,我會做好的?!彼f。
或許是有人陪伴,莫硯清的狀態(tài)一天天好了起來,也開始認真追問林也,究竟是怎么拿到工作簽證的。
“這個你就別管了,你好好上學就行?!绷忠矈A起一口苦瓜往她碗里放。
“你這人怎么這么愛做苦瓜啊!”莫硯清嘟囔著,把那塊苦瓜夾回他碗里。
“中餐廳每天會剩下一些苦瓜,我就順便打包回來了?!绷忠舱f,“不要浪費?!?/p>
“可是苦瓜真的很不好吃?!蹦幥灞г沟?。
“你吃其他菜就好,苦瓜我吃。”林也一邊說,一邊細心地把苦瓜炒蛋里的雞蛋挑出來,夾進她碗里。
吃完飯,她照例回學校繼續(xù)上課,林也一般也會回家休息。聽他說,他住在中餐廳的小閣樓上。
直到有天姑媽終于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她看了看在廚房忙碌的林也,對他表示了感謝,而后又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你不屬于這里,你不自由?!?/p>
半晌,林也輕聲回了句:“有些人比自由更重要。”
7
“圣誕節(jié)快到了,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某天晚飯時,莫硯清隨口提到,“你來英國這么久,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吧?”
“交通費、住宿費都太貴?!绷忠仓皇锹耦^吃飯,沒有看她。
“我包了,最近剛拿到演出費?!?/p>
“我有約了?!?/p>
“什么?”莫硯清一時有些驚訝。每天圍著她轉的林也,居然已經(jīng)認識了新朋友?
“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做苦瓜!”她胸中冒起一團無名火,隨手夾起一塊苦瓜扔在地上,“苦死了,誰愛吃誰吃,反正我不要再吃苦了!”
發(fā)了一通脾氣后,她跑進自己房間,重重摔上了門。
小憩一會后,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聽見廚房傳來水聲和碗碟碰撞發(fā)出的聲音。有那么幾秒鐘,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以前。那個時候,她無憂無慮,每天在草原上奔跑,回到家就有熱騰騰的酥油茶。還有,一個永遠慣著她的小少年。
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走進廚房,伸手解下林也的圍裙系在自己身上:“我來洗碗吧。”
林也只是摸了摸她的頭,讓她回房間休息。
一句抱歉她還是說不出口,只是小聲囁嚅一句:“苦瓜可以繼續(xù)做的?!?/p>
還好,莫硯清想,上天還是給她留了一點幸運,讓林也繼續(xù)待在她身邊。
“快看,那個男生好帥啊?!?/p>
某天排練結束后,莫硯清和同學路過一家咖啡廳,恰好碰見了林也。
他對面坐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女生,長發(fā)卷曲,皮膚白皙。不知在說什么有趣的話題,她一直在笑,眼睛彎如月牙,十分溫柔。
等反應過來時,她已經(jīng)站在他們面前了。
“小也,這就是你說的那位恩人的女兒吧?”女生笑了起來。林也這才轉過頭來,看見了呆立著的莫硯清。
“坐吧,喝點什么?”女生站起來,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快要考大學了吧,都長這么高了?!?/p>
莫硯清要了一杯拿鐵,又往里面加了大量的糖和奶精球,一口下去,只覺得膩得慌。
“我今天有事,該早點回去了?!辈欢嗑茫阏酒鹕恚靶∫?,你的簽證我又給你續(xù)了一年,不過,答應我的事,到時候可要做到?!?/p>
只剩下他們兩人無言對坐。
“你的簽證,到底是怎么回事?”莫硯清問。
“其實也沒什么。她是導演系的學生,家里開旅游公司的。她答應幫我弄好英國簽證,只要我愿意出演她一部紀錄片的男主角?!绷忠猜龜噭邮种械目Х?。
“有這么簡單的事?”莫硯清說,“你圣誕節(jié)也是和她一起嗎?”
林也沉默不語。
“什么叫‘恩人的女兒’?”
“我跟她提過,你爸爸救過我爺爺一命的事情?!?/p>
“你還真是什么都跟別人說呢?!蹦幥逯S刺道,“這么說來,你還真是個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大好人?!?/p>
“我答應過莫教授,要看著你完成學業(yè)?!辈恢挥X間,林也的咖啡見了底,他向來喝不慣咖啡,只覺得口腔充滿了苦澀。
“你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我也不是你的恩人?!蹦幥逅ο逻@句話,裹緊圍巾,頭也不回地走了。
8
從這以后,她刻意與林也劃清界限,晚上也不回家吃飯了。兩人之間的交流愈來愈少,察覺出異樣的姑媽忍不住問她發(fā)生了什么。
“你在意他對你的好,只是因為報你爸爸的恩?”姑媽一針見血。
“不全是。”莫硯清別過頭,腦海里浮現(xiàn)了那個女生宛如月牙的眼睛,心里一陣焦躁。
直到有一天,莫硯清把一張燙金錄取通知書扔到林也面前。
“我被錄取了,兩個月后就要去倫敦上大學。而且從今天起,我就正式成年了,可以照顧自己了?!畧蠖鳌酱藶橹拱??!?/p>
林也仿佛沒有被她這些怪言怪語刺激到,只是盯著那張錄取書,舒心一笑:“祝賀你!”
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讓莫硯清無語,她跑進屋子收拾行李:“我要和同學出去玩幾天,你要是沒事,不如盡快回國拍紀錄片吧?!?/p>
她說的是賭氣的話,然而等她回來時,林也已經(jīng)買好了一個月后回國的機票。
“我答應過她,等你上大學后就回去拍紀錄片?!绷忠舱f,“如果你有需要,隨時和我聯(lián)系,我會回來看你?!?/p>
莫硯清正是倔強且自尊心極強的年紀,直到林也回國,她也沒有再和他說過幾句話。
倫敦的生活多姿多彩,她認識了更多不同國家的朋友,很快就和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男孩陷入愛河。男孩是學攝影的,經(jīng)常帶她看一些小眾攝影展,直到有一天,她在皇家藝術學院的畢業(yè)展上看到了一組作品。
一個皮膚黝黑的藏族少年,跨坐在馬背上,他的眼神干凈而犀利,握著韁繩的手有一層厚厚的繭。他身后是大片冰川,積雪融化成的小溪淙淙流過。
他站立在天地間,仿佛是天地的主宰。
作品的右下方,赫然寫著,攝影:Kate?Lee。
見她在這幅畫下停留了許久,男友討好地說:“這是我們學院的女神學姐,今年剛碩士畢業(yè)!她的作品在業(yè)界廣受贊譽!”
男友嘰嘰喳喳地說了些什么,她沒聽進去,只是問了句:“能讓我見見她嗎?”
“當然沒問題!”熱戀中的男孩,天上的星星也會給你摘下來。
9
果然是她,坐定后,莫硯清細細打量起女生來。
女生也在仔細打量她。
“你是想問林也的事?”她先開了口。
莫硯清點點頭。
“當時我還在念大學,去川西采風,正好看見他在賽馬。我一下子就覺得,他是我要找的人?!盞ate說話不慌不忙,十分溫柔,“他不要錢,也不要別的東西,只是想要一個英國簽證?;蛟S是藏族人民重情重義吧,他說要照顧一個恩人的女兒,等她上大學后才能參與我的紀錄片拍攝?!?/p>
“可是后來,他還是要了一大筆錢?!盞ate笑了,“莫小姐一年的學雜費應該不少吧?你家里真的有留下來那么多錢嗎?他從我這里要的錢,細細算了下,可以供你一直讀完研究生。如果我沒猜錯,你銀行卡里的余額應該很充足吧?!?/p>
莫硯清怔了怔,半晌說不出來話。父親的積蓄并不算多,而且一半都用來治療爺爺?shù)穆圆×耍谟@么些年來,因為一直有錢用,她竟從未想過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也不瞞你,我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給出的錢都是有條件的。我之后打算成立一家影視公司,現(xiàn)在國內(nèi)的部分都是林也在幫忙做。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攝影師往往容易愛上自己的專屬模特。因為他會把對鏡頭的愛投射到鏡頭背后的人身上?!?/p>
Kate叫來侍者,很快結了賬。
“他不欠你,你也不欠他,以后也不用再聯(lián)系了吧?!盞ate走出去一段距離,又回頭補了一句,“他是草原上自在的風,如果把他綁在身邊,他只會成為你的附庸?!?/p>
男友全程聽不懂她倆在說些什么,卻也隱隱約約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Kate走后,他正準備抱抱莫硯清,沒料到她卻一把推開了他。
“我們分手吧?!彼f完,抓起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倫敦天氣陰晴不定,突然間下起了大雨傾盆。英國人不愛撐傘,個個冒著大雨,神色自如地往前走。
“我想和林也說說話?!被氐郊液?,莫硯清對姑媽說。她知道,他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
電流那頭傳來他的聲音,竟然有點陌生。
“林也,如果我說我想要你陪我,你會過來嗎?”莫硯清問。
“會?!彼幕卮鹂偸沁@么簡短。
“只是隨口問問,多多保重,以后常聯(lián)系?!蹦幥鍜鞌嚯娫挘ы龑ι瞎脣屇请p眼睛。林也和姑媽多么相似啊,生而自由,如空中云,似林間風。
如果一朵云出于愛意愿意為你停留,那么它就會失去自身的形狀。
他為她付出太多了,Kate說得對,他應該做草原上自在的風。
10
“莫小姐這次回國,也是在籌備新專輯吧?能跟我們大家透露一下嗎?”一曲畢后,主持人照例進行宣傳環(huán)節(jié)。
“人越長大,就會越懷念從前。我小時候有過川西的生活經(jīng)驗,聽慣了高原的風聲,冰川融化的聲音,以及少年策馬而過的呼嘯聲。我想把這些聲音融合進我的音樂,也算是對我小前半生的一種回憶吧?!蹦幥逭f。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主持人刻意拔高了主題,“莫小姐不愧心系祖國?!?/p>
“剛剛您提到了苦瓜炒蛋,恰好我們電視臺晚上的盒飯就有這道菜,莫小姐要不要憶苦思甜一下?”主持人突然端上了一道苦瓜炒蛋,莫硯清倒是一愣。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苦瓜。脆脆的,帶點苦味,咽下去后,她竟然品嘗出幾分甘甜來。
原來這便是半生瓜的含義嗎?莫硯清了然。
她回想第一次見他的畫面,他的臉已經(jīng)模糊不清,她唯獨記得他那寬厚的雙肩,曾為她擋過高原熱烈的陽光和呼嘯的風。
也遮擋過她前半生的坎坷,用自己的苦幻化成她的甜。
林也,如果你能聽見,我希望你余生都是甜。
編輯/王小明